第51章

    她虽躲在暗处,但李景风只凭些微灯光便能视物,见她偷偷擦拭眼角,暗自叹了口气。要说谢孤白不是,谢孤白说的却也没错,他们武功不高,来了也帮不上忙。如果真让华山拉拢了武当,沈公子定然懊恼。但要说小妹不是也不对,他们兄妹情深,自然以哥哥为优先。他心中有想法,却不知怎么说出,怎么排解宽慰。

    过了会,严烜城忽地问道:“沈姑娘,方才那位……谢公子?”

    沈未辰问道:“严公子有话想问?”

    “也不是问,只是说些话,沈姑娘……那位谢公子是令兄的谋士,他做的事是沈公子想做的事。若是救出令兄,却失了武当这一票,昆仑共议定局已成,令兄功亏一篑,难免有憾。”

    李景风一愣,没想他竟然替谢孤白说话。

    “如果我哥没救出来呢?令尊若是输了这一票,又不知会怎么折磨我哥!”沈未辰声音里竟已有些哭腔。

    严烜城道:“点苍私相授受,要更动昆仑共议的规矩,令兄未受一分一毫好处,自愿为衡山当说客,这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量。昨日已知不敌,不求一线生机,反保全众人,这等不计荣辱,体恤人命的君子,谢先生受其所托,全其气节,是知心人。”

    “你懂我哥,但你不懂我!”沈未辰道,“我只要我哥平安!”

    “我怎会不懂。”严烜城叹了口气,“舍弟一年前死在四川,至今我仍希望早日手刃仇人。”

    沈未辰静默不语,过了会才道:“抱歉。”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弟。他若犯法,可以死有余辜,但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严烜城道,“你懂我心情,相信谢先生也懂你心情。姑娘念兄妹之情,定要奋力救出令兄,谢先生尽谋士之责,也会在武当一展所长,两全其美才是对令兄最好的交代。就算有一方失败,也别是姑娘你这里失败。”

    “所以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留些体力,我方师叔可是顶尖高手,不是好应付的。”

    沈未辰听他说完,良久不语,过了会才嗯了一声,道:“多谢你了。”

    李景风听他们对谈,直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己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话,严烜城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问道:“你真是严家的公子?怎么……不帮着你爹?”

    严烜城笑道:“严家长公子,绝无虚号。”

    沈未辰道:“他跟他爹不同,是个好人。”

    严烜城板起脸道:“沈姑娘,勿在子前言父过。”

    沈未辰见他说笑,愁容稍展,回道:“子不肖父,方是不孝。”

    严烜城微微一笑,道:“我手舒服多了,李兄弟,把我绑上吧。”

    李景风望向沈未辰,见沈未辰有些犹豫。严烜城道:“你若不绑,总是睡不安稳,不如绑了吧,睡好才有力气,明早再解开不也一样。”

    沈未辰虽觉他是个好人,但终究不能全然放心,于是点点头。李景风上前说道:“得罪了。”说着将严烜城双手绑起。严烜城道:“也把脚绑了吧,要不我跳着跳着,等你们起来,都跳到河南去了。”

    沈未辰不禁莞尔,道:“到少林出家就能摆脱令尊了。”

    严烜城也笑道:“。”说着侧身躺下。

    沈未辰也跟着和衣而眠。

    李景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觉烦闷焦躁,郁郁寡欢,也不知道原因。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感觉那两名弟子也已回来,坐在屋角睡了。

    天色方亮,李景风睡不舒服,索性起身,偷偷推开了屋门,就着晨光看起那本《龙城九令剑谱》,照着上面的指示练了几招。他不懂剑法,只照着剑谱练习,越练越是郁闷,心想:“怎地今日如此不专注?”忽地一个气息走岔,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怕惊扰到小屋中众人睡觉,捂住嘴不住咳嗽,想起昨日为救沈未辰差点丧命,沈未辰却未说一个谢字,今日却对严烜城说谢,想来昨日沈玉倾遭擒,小妹心情焦虑,所以忘记了。又想,我这是怎么回事,连小妹一句谢都记挂着?

    他勉强收敛心神,吸了口气,专注看向剑谱,反复思索,也不管懂不懂,提起剑就照着图示演练,遇着不顺的地方,自己随手比划过去,也不管是否有用,倒也有模有样。他舞完一轮,随即又舞一轮,有些地方跟先前不同,他也不管,只是不停舞剑,累了便喘口气,喘足了又继续舞剑。

    也不知练了多久,直到东方大白,他舞得忘我,又走了一轮,方才罢手喘息。这一舞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实在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

    忽地,一壶水递了过来,李景风一愣,转头看去,却是沈未辰。只见朝阳下她脱俗如仙子,只是脸上仍有愁容。他顺手接过水壶,却见严烜城也站在一旁,想来是沈未辰替他松绑。

    沈未辰道:“慢些喝。”

    李景风点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又一口水喝岔了,不住咳嗽,暗骂自己道:“搞什么鬼!”

    沈未辰拿回水壶,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看着怪怪的……”

    李景风道:“是崆峒的‘龙城九令’。我不懂剑法,本想请教沈公子,一时没找着机会,想着这两日就要用到,只好胡乱练着,也不知管不管用。”

    沈未辰眉头一扬,道:“我来教你。”

    李景风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拒绝?这念头也真古怪,于是问道:“你也会使剑?”

    “我本来就学剑,但娘说佩着剑杀气重,才改使峨眉刺。”她说着,接过剑谱,对李景风讲解剑法基本要义。她正说到一半,严烜城忽道:“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李景风听他插嘴,不禁勃然大怒,大声道:“关你什么事?!”他这一吼连自己都愣住,沈未辰也皱起眉头,道:“严公子要说什么,你也听听。”

    李景风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担心沈公子,所以……”

    “没关系。”严烜城歉然道,“一切都因华山而起,抱歉。”

    李景风见他道歉,更是不安,道:“是我不对。”他说着,看着严烜城。直到此时李景风才专注看这人脸孔,只见他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下巴尖削,虽不及沈玉倾英俊,也算是秀雅,只是总是眉头微蹙,嘴角下弯,颇见愁容。

    也不知怎地,这一吼之后李景风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他喘了口气,问道:“严公子要说什么?请说。”

    严烜城道:“你这剑法厉害,但只练两天肯定是对付不了方师叔的。”

    沈未辰道:“他不能跟方敬酒过招。”

    “如果不幸真对上了?”严烜城问道。

    李景风昨日与方敬酒过招,几乎一招即败,自己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还是沈玉倾出手救他。

    严烜城示意李景风将剑交给他,李景风将剑递出,严烜城又借了沈未辰的峨眉短刺,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问道:“里头藏着什么?这么重。”

    沈未辰道:“玄铁乌金。”

    严烜城甚是讶异,但也没多问。他右手使长剑,左手使短剑,比划了一招,吟道:“‘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这便是方师叔的绝学‘走龙蛇’。”

    沈未辰点头道:“这是出自诗仙的《草书行歌》。”

    严烜城继续舞剑道:“长剑为龙,短剑为蛇,龙快蛇慢,龙刚蛇险。一般人见着长剑,目光便被吸引,这一分神,他短剑就取你要害。”

    李景风见他出招,恍然大悟,昨天便是这样败了。

    “方师叔出手冷酷,招招要人性命,只要一闪神,必死无疑,千万要小心。这套剑法我学不会,却听说过。”他比划了几招让李景风记着,说道,“这是他常用的几招,你需记住。他长剑虽快,你要提防的却是短剑,绝不能想着先挡快剑再闪短剑,而是要先想着怎么闪短剑,再去格挡长剑。”

    李景风点点头,细心记了他教的招式,又问:“只有这几招?”

    严烜城苦笑道:“莫说我不会,就算我会全套,你一天能记住?能闪得纯熟?你就记得他常用的这几招,你……他跟你交过手,应该只会用这几招。”

    李景风知道他意思,道:“我武功低微自己是知道的,他见了我会轻敌,想着随手几招就能杀了我,就不会出高深功夫了。”

    严烜城道:“你也奇怪,险些被方师叔一招杀了,竟能避开我爹那一掌。”

    方敬酒实在是李景风最不擅长应付的对手,李景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我有看到严掌门出手,就闪了。”

    严烜城道:“你若不小心跟方师叔过上招,只要两三招,马上就要走。尤其注意,若我师叔长剑转慢,短剑变快,那是‘龙蛇变’,一招都不要碰,宁愿逃走,拼着背后空门大开被他砍一剑,也不要正面接招。”

    他接着又道:“还有件事,方师叔惯常刺人肝脏,他见到你也会刺你肝脏,你谨记这点,会闪得容易。不过只有这几招你可以守,他若真的动杀心,会直接刺杀你,这肝脏是他骗人的把戏,就是引你守着右腹,有些死在他手下的高手,肝脏的伤口都是他后来补上的。”

    李景风讶异道:“这也太狡猾!”他心想,自己应该还用不着方敬酒用这手法招呼。

    严烜城又对沈未辰道:“沈姑娘,我方师叔不敢杀你,却能伤你,你也要注意。”

    沈未辰道:“他不敢杀我,这就大占便宜了。”

    严烜城笑道:“沈姑娘武功盖世,在下可是亲身领教过。”

    沈未辰笑道:“你功夫也不差,第一下你竟然避过了。”

    严烜城笑道:“你这样……”说着,像是察觉什么,忙闭口不言。沈未辰问道:“怎么话说一半?”

    严烜城尴尬道:“没事。我要说的说完了,沈姑娘,你继续指点李兄弟剑法吧。”

    李景风见严烜城耳根红了,他不知道严烜城本来要说什么,却也明白,不敢说出这些话的严烜城会让沈未辰更欣赏一点。

    李吉与陈寄云把马车牵来,李景风见那马车甚是破旧,李吉道:“对不住小姐,只找着这破旧的。”

    严烜城看着马车,叹道:“那位谢公子真是精细,还记得嘱咐找旧车。”

    陈季云绑了严烜城双手,严烜城道:“给我件衣服披着。”他举起被绑缚的双手道,“城里人多,这双手太显眼了。”

    李景风正要脱下外衣披在严烜城身上,见他服饰华贵,与自己这身粗布衣服截然不同,又把衣服穿回,拔剑割断严烜城的绳索。严烜城讶异道:“李兄弟?”

    李景风道:“到了襄阳城可能还得靠你帮忙。”又转头对沈未辰道,“小妹,你盯着他。”说着径自上了另一辆车。

    他终于明白自己因何郁郁寡欢,那本不是自己该纠结的事,还是把救出沈玉倾当作首要才是。

    他们到了城内码头附近,李景风几天前才经过,当下指点了路径,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的客栈。李景风道:“这间客栈离码头最近,能望见码头。”

    沈未辰点点头,住了最上层的房间,恰恰正对着码头。李景风指着几艘船道:“那几艘是华山的船,我在汉水上见过。”

    “照谢先生的估计,我们走小路,快了半天,他们又往襄阳帮耽搁了会,而且车队更慢,等抵达襄阳应该是深夜了。”李景风道,“这间客栈是最靠近码头的客栈,他们会住这间,只希望令尊别跟着。”

    严烜城犹豫道:“你们不了解我爹的个性,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会亲自来办。”

    李景风道:“若真是这样,谢公子就不会说假如严掌门不在……啊!”他猛地省悟,转头道,“令尊去了襄阳帮,打听到帮主去了武当,会怎么想?”

    严烜城道:“肯定会想……原来如此!难怪谢公子要急着上武当!家父听了这件事,又见着沈公子,定然知道俞帮主已经投向沈公子,他想趁早说服武当掌门就会半途与方师叔分头。谢公子若留在这,武当那边定然不及,如果父亲跟过来,那等他赶到武当,谢公子也把事情办妥了!”

    他们料没人会记得李吉与陈寄云的模样,让他们换了寻常服饰去城门口查探消息。李景风目力好,自告奋勇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他忽地想起一事,先打发了李吉两人去城门,自己往码头走了一遭,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来到城门。

    照谢孤白估算的正常脚程,华山一行人应该是深夜抵达,这样就能在客栈伏击——就算他们即刻上船,在暗夜里打斗自己仍占着优势。他望着大路,只希望来人越晚越好,心里不住念祷着:“晚点,晚点!”

    然而申时未过,只见十余骑远远急奔而来,李景风心中一惊。

    “十余骑,那就是没车队。假如真是华山,那就是说严非锡没来!”李景风心想:“等他们上船再劫人!”他再细看时,只见领先之人身穿黑袍,头带远游冠,不是严非锡是谁?

    严非锡身后跟的是方敬酒,再之后才是沈玉倾。

    ※

    ※        ※

    “小妹,严掌门也来了!”李景风推开门,喊道。

    严烜城吃了一惊:“怎会?!”

    李景风道:“他们撇下车队,只来了十余人,看来是一早就急奔过来的!”

    沈未辰问:“还有多久?”

    李景风道:“最多半个时辰!咱们得赶紧准备!”

    严烜城道:“我想沈姑娘仍会坚持要救人,务必小心!”

    “我知道,所以才说要快做准备!”李景风对着沈未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听谢先生的话!”

    沈未辰道:“严公子,你不便与令尊动手,先留在客栈。景风你留在这陪严公子,如果救不回我哥,你就带着严公子回青城。”

    “我要跟去!”李景风急道,“你一个人去也救不了沈公子,非得让我去不可。”

    沈未辰摇摇头,道:“你留在这。”说罢足尖一点,从窗户中窜出。李景风一愣,望向楼下,他轻功远不及沈未辰,只能望楼兴叹,连忙走楼梯追去。

    他追至楼下,见沈未辰已去得远了,幸好襄阳城人多,沈未辰只是快步,不敢纵跃引人注意,也幸好她终究不是齐子慨,要不早见不着人影了。李景风大喊道:“小妹,听我说几句话!”说着快步追了上去。

    沈未辰原本不理,听他呼喊甚急,终于停下脚步。李景风气喘吁吁追上,弯腰喘息着道:“你……你别……别乱来啊!”

    沈未辰叹了口气,道:“景风,你昨日为了帮我,差点被严掌门打死……”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时候说这干嘛?

    “我感激你心意,但没向你说谢,以后你也别为帮我拼命。”沈未辰顿了一会,这才道,“只因你若死了,我还不了这情。”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话中含意,原来她早就知道……也是,小妹这么聪慧,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心中一酸,想:“我们身份悬殊,难道我不知道吗?你武功高强,我武功低微,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喜欢的是像沈公子那样的谦谦君子,我连话都搭不上几句。你是仙女,我又没偷到你的彩衣,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过去看沈未辰,从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此时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盯视着沈未辰双眸,缓缓道:“不论沈公子、朱大夫、谢先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或者齐三爷、小房,甚至诸葛副掌,我都会为救你们拼命。”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我能救,我都会拼命去救,何况你们都是我朋友,我更加要舍命去救!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音量虽不高,但语气果决,目光灼灼,竟不稍移:“不论我为救谁而死,都不用谁来还。谁也不用。”

    良久,沈未辰偏过头去,避开李景风目光,忽听到严烜城追上,大声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见严烜城来到,问道:“严公子,你追来干嘛?”

    严烜城道:“我想到办法,或许能救沈公子!”

    李景风也道:“我也想到一个办法救沈公子,都怪你跑得急,我都来不及说。咱们一起讨论。”

    沈未辰不再推却,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

    ※          ※

    严非锡弃了车队,要他们先往武当,自己与方敬酒领着十余骑赶往码头,这样就不会误了行程。沈玉倾身上没绑绳索,这是严非锡对他身份的敬重,他自忖无在严非锡和方敬酒面前逃走的可能,没十全把握,也不必受这屈辱。

    严非锡道:“你倒是稳重,这一日下来也不见你惊慌。”

    沈玉倾笑道:“严掌门请晚辈往华山作客,晚辈高兴都来不及,何必心忧?”

    严非锡冷哼了一声,道:“华山的客人可不好做。”

    沈玉倾笑道:“晚辈尽力就是。”

    一行人进了襄阳,路上行人多,众人便放慢了坐骑。严非锡问道:“李玄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她奔波?”过了会,又道,“她不方便出面,诸葛副掌早把这点算进去了。”

    “李掌门若出面学着点苍寻求支持,反是承认了点苍这种做法合理,要不李掌门怎么也跟着干一样的事了?”沈玉倾道,“只要李掌门开了这先例,之后的昆仑共议谁也不好说惯例是怎样,毕竟李掌门也找了支持。这是李掌门的难处,她最多只能以拜访故友的名头去见觉空首座——还不是觉见掌门。”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严非锡冷冷道,“青城没教人怎么听重点?”

    “没有好处。”沈玉倾道,“是我自愿做的。诸葛副掌这件事只是个开头,若让昆仑共议坏了规矩,以后每十年免不了各种合纵连横,要不了多久当年的乱世便会重现。”

    “犬子倒是能跟你结交。”严非锡道,“准备在青城作客那个。”

    “青城的客人好当多了。”沈玉倾道,“晚辈身边就很多客人。”

    一行人到了码头,沈玉倾拱手道:“严掌门,告辞。”

    沈玉倾神态自若,竟好像真是去当客人一般,严非锡见他上船,心想:“沈庸辞这儿子倒是有胆识,不过就跟烜儿一样天真,尽想着干些没好处的事。”沈玉倾不只性格,连气质谈吐都让他想起长子,他更是不耐烦,于是道:“上船吧。”

    方敬酒只用眼神示意沈玉倾上船,沈玉倾也不怪他失礼,骑着马上船。方敬酒跟在后头,问:“有异状吗?”

    守船的华山弟子道:“没事!”

    严非锡见沈玉倾上了船,这才策马回头,单人孤骑往城外赶去。

    方敬酒命人起锚,又让人取来绳索,道:“绑起来。”

    沈玉倾武功高强,上船后没有严非锡看着,怕他跳船逃走,非得绑起来不可。方敬酒道:“吃饭时会放你。”

    他说话简单,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懒,派人将沈玉倾关进舱房,又派人取了桐油与砺石,就坐在船头磨剑保养。

    杀人的剑得利,他在严家最大的用处就是杀人。他或许不是严家功夫最好的一个,却是杀得比谁都狠比谁都快的一个。

    大船正要出码头,猛地一顿,方敬酒站起身来,望向前方,只见另一艘大船横在江面,恰恰阻挡了河道。只听那船上船老大喊道:“对不住,对不住!船上舵坏了,只得抛锚停修,马上好,马上好!”

    船老大一边喊,一边指挥船工,华山弟子隔着河面嚷道:“操娘的,快滚!挡着路了!”

    船老大喊道:“逼日的,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你们挪挪?河面宽,绕个路就过去了!”

    华山弟子喊道:“这船贴这么近,怎么挪?”

    船在河上本就转向不易,又在码头上,周围船只挤得密密麻麻,两艘都是大船,腾挪不易。也就这么巧,那艘船恰恰只挡了他们这艘船,其他船只倒是通行无虞。

    方敬酒看了看,重又坐下。

    反正耽搁不了多久。

    他抬头看看天空,眼看将要日落,派人掌了灯笼。没想那艘船一修就修了一个时辰,方敬酒站起身来,走到船头问:“怎么回事?”

    那船老大只急得汗流浃背,忙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舵怎么修都修不好!唉,要不我去找纤夫来拉船!”

    方敬酒道:“起锚,滚!”

    对面的船老大急道:“起了锚这船不知怎么飘!逼日的,要撞上了别人的船,赔不起!”

    方敬酒举剑指着船老大道:“不起锚,杀你!”

    那船老大大惊,忙道:“起锚起锚!逼日的,撞坏了别人的船怎么赔呦!”

    那大船果然起锚,此时天色已暗,顺着江流也不知会飘去哪。华山这艘船这才刚离岸不过数丈,不料又听到岸上有熟悉声音大喊:“有华山弟子在吗?”

    方敬酒一愣,寻声望去,黑暗中,只见远方一条人影一晃而过。

    又听那人喊道:“我是烜城,我逃出来了!方师叔!方师叔在吗?救命,救命!有人在追我!”

    这声音忽远忽近,此时大船还未出码头,距离岸边不过十余丈,方敬酒下令道:“你们等我!”说罢纵身一跃,跳上停在码头的邻船,快步奔去。

    方敬酒循声追去,严烜城却不知去向,只是不住呼救,方敬酒猜他被追兵驱赶,更是紧追不舍。几个起落,终于发现严烜城,只见他慌忙逃窜,却不见追兵,方敬酒问道:“谁在追你?”

    严烜城没料到他这么快追上,讶异道:“方师叔好快的动作……”又忙道,“我不知道!我只顾逃,那姑娘武功好得很,我不是对手!”

    方敬酒一愣,忽听船上杀声震天,忙回头望去。

    沈未辰与李景风一直躲在邻船,李景风一早去了码头,便是请郑保帮忙。郑保一来感谢李景风相救之恩,二来早想报复华山劫船,他虽不敢正面得罪华山,装作抛锚拦阻去路却是可行。至于等天黑之后,严非锡去得远了再把方敬酒骗上岸的计谋却是严烜城想的。他怕极父亲,父亲不在便可为所欲为。三人依计行事,等方敬酒一离船,两人便从邻船一跃而上。

    华山弟子见有人闯入,一拥而上。沈未辰喊道:“你去救我哥!”

    李景风一点头,往船舱中冲去,沈未辰手持峨眉双刺,寻常华山弟子在她手下过不了三招。沈未辰此刻下手不容情,招招送往要害,她极力不杀人,但被打中者莫不筋摧骨折。

    李景风进入船舱,守卫的弟子见有人闯入,持刀砍来。李景风挥剑抵挡,应付寻常弟子他也能大发神威,船舱昏暗更是合他心意。不过这弟子是华山精英,也是不好相与,两人来回斗了几招,李景风早上得沈未辰指点剑法,此时不比之前毛手毛脚,虽有惊险,七八招后就杀了对手。

    此时,又有一名弟子赶来,李景风想留个活口询问沈玉倾所在,却不知怎么抓人,两人又过了十余招,又一名弟子抢上,李景风大急,觑了空档抢入船舱中,边打边退,喊道:“沈公子!沈公子你在哪里?!”

    他以一敌二,招架得甚是辛苦,也幸亏他闪避功夫实在太好,要不早死了好几回。他边喊边退,终于听到一间房里有声音道:“是景风兄弟吗?我在这!”

    他转头看去,不禁悚然一惊,原来沈玉倾房门前还守着两名弟子,此时正向他冲来!以一敌二已如此艰难,以一敌四又是腹背受敌,岂有活路?!

    他忙四顾看去,见旁边有条廊道,连忙转入。廊道并不宽敞,四名弟子无法一齐拥上,只能两前两后递招,他边退边将两侧灯笼斩下踩熄,光线逐渐黯淡,那四名弟子看不清,只得乱挥乱砍。

    李景风却无障碍,一剑刺出,一名弟子当即倒下,绊倒了另一名弟子。那弟子一个踉跄,背脊一凉,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另两名弟子见苗头不对,急忙要退,李景风索性一路打掉灯笼,把整个船舱弄得漆黑一片。那两名弟子退到沈玉倾房门前便不再退,他们身后还有几盏灯笼,此时也渐渐适应黑暗,竟又迎了上来。

    忽听得守在船舱外的沈未辰一声惨呼,李景风吃了一惊,心中大急,只怕方敬酒已赶回船上,沈未辰不敌。他一咬牙抢上前去,连环几剑砍中一名华山弟子大腿,自己左手上臂也中了一刀,血流如注,却也抢到了房门前。他奋力撞开房门,只见沈玉倾手足被缚,正坐在床沿,两名弟子见他闯入舱房,思及华山刑罚最是严厉,若是犯人逃脱,自己也不用活了,遂大吼一声,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搏命,对方也是搏命,双方纠缠在一起,李景风担忧沈未辰,越打越是心急。

    沈玉倾双手双脚虽然受困,却不慌乱,忽地滚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觑准空子,猛地撞向一名弟子胸口。他武功高出李景风与那华山弟子何止数倍,那弟子惨叫一声,滚出门去,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沈玉倾弯腰抬脚,以臀为轴,陀螺似的转了一圈,扫向另一名弟子小腿。那弟子闪避不及,往前摔倒,李景风连忙一剑将他杀了。

    李景风不住喘息,又听到门口有声音,知道又有守卫过来,连忙要替沈玉倾松绑。那绳索是牛皮所制,他一时割不断,见对方就要闯入,忙掩上舱门落了锁,华山弟子在门外又敲又打,李景风更是慌乱。

    “别慌,稳着点!”沈玉倾道,“用我的剑,在桌上!”

    李景风一愣,当此之刻,沈玉倾依然冷静。他转过头去,果然见着无为正放在桌上。无为是乌金玄铁所铸,锋利远胜沈未辰打造的初衷,唰唰两剑便将绳索割断。

    沈玉倾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门外弟子收不住冲势,向前栽倒,沈玉倾双掌齐出,拍在那弟子胸口,那弟子“哇!”了一声,撞在墙上。

    “快去帮小妹!”沈玉倾取了无为,当先冲出。

    ※

    ※       ※

    沈未辰守在船舱门口,只见数不清的刀剑招呼过来,人头攒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华山弟子。她武功虽高,这群华山弟子功夫也不比唐门禁卫差,她又要守住舱门,闪躲受限,虽击倒几人,仍是屡屡遇险。

    猛地,眼前一黑,一条黑影扑来,沈未辰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柄要命的剑,一长一短。

    斩龙剑方敬酒!

    这也来得太快!沈未辰举起峨眉刺,挡下方敬酒,方敬酒一矮身,就地一转,双剑后刺,长剑虽长,短剑却只比长剑更快!

    “短剑比长剑快,‘龙蛇变’?!”沈未辰听严烜城提过这招,也幸好听严烜城提过,若是单凭昨日所见,以为长快短慢,就算不中招也得被逼得手忙脚乱。

    双剑袭来,沈未辰横过峨眉刺,“锵锵”两声挡下双剑。下一刻,方敬酒又转回身来,短剑刺,长剑劈,狠辣绝伦。

    方敬酒见过沈未辰出手,知道这小姑娘不比一般年轻人,此时必须尽快将她制服,否则,若让沈玉倾脱困,自己就要面临兄妹联手。

    两人以快打快,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几名华山弟子想要上前帮忙,却是看得眼花缭乱,只怕被卷入,又纷纷退了开来。

    方敬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长短剑不停自沈未辰眼前晃过。他想,女人总是爱惜容貌,美丽的女人更是爱惜容貌,这能给沈未辰压力。掌门只吩咐别杀她,可没说不能毁她容,或者伤她。

    此时为了速胜,攻势更是疾风骤雨,沈未辰招架得益发艰难。她自知未必是方敬酒对手,却也不敢稍有疏失,放了方敬酒进去。

    方敬酒见她窘迫,更是招招进逼,长短剑交相递出,快得不及霎眼,觑准空隙就是一剑刺出,直指沈未辰肩膀,逼她侧身闪避。

    这一闪就会让出路来,沈未辰心头雪亮,一咬牙,硬生生让短剑插进肩头,剧痛仍让她惨叫出声。

    不能白挨这一招!沈未辰心想,峨眉刺同时刺向方敬酒手臂!方敬酒一缩手,沈未辰这招便落了空。

    适才一击虽然得手,却没达成最重要的目的,沈未辰仍是挡着舱门,一步未退,方敬酒不假迟疑,长短剑又攻了过来。沈未辰左肩受伤,一动便是剧痛,只能单手应敌,方敬酒故意打她左路,她双臂完好尚且支绌,何况只剩一臂?勉强应了两招,左腿又中了一剑。她踉跄两步退开,方敬酒长剑虚晃,短剑再度刺进她右肩。

    输了!这下连自己也要遭擒……电光火石之间,沈未辰心想:“这次真要害死景风了……”

    她双肩受伤,无力再运使峨眉刺,心念电转,知道对方不敢杀自己,猛地飞起一脚踢向方敬酒胸口。这脚仍是劲道十足,方敬酒后仰避开,短剑同时挥出,削她脚踝。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地横出一剑,格开了短剑,方敬酒一看,却发现是严烜城,冰冷的脸上立时露出疑问。

    严烜城道:“她是我要娶的妻子!你伤了她,我怎么上青城提亲?!”

    方敬酒并不理会,双剑仍攻向沈未辰,严烜城终究是华山不得宠的长子,比起来掌门的命令更重要!严烜城见说不动方敬酒,只得挥剑阻挡,但他武功差方敬酒远矣,只几招便险象环生。

    方敬酒道:“公子再不退开,我要伤及公子了!”

    严烜城知他说得出做得到,正一筹莫展,忽地又见两道寒光飞入,一道凌厉,另一道却是粗浅至极。方敬酒架开来剑,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道:“小妹!”两名男子一左一右站到沈未辰身边,正是沈玉倾与李景风!

    沈未辰见沈玉倾平安,精神一振,沈玉倾眉头却是紧蹙。他教养甚好,虽然大怒,仍不发脾气,此时也不容他意气用事。李景风却不同,他见沈未辰重伤,愤怒欲狂,挥剑就要杀去。方敬酒之前一招便能取他性命,此时见他攻来,长短双剑同出。李景风得了严烜城指点,认出招式,扭腰避开短剑,又挥剑架开长剑。

    只听沈玉倾喊道:“快走!”

    李景风能接下他一招,方敬酒大感意外,但他仍是冷冰冰面无表情,长剑随即雷霆电闪般劈向李景风。两柄长剑同时探来,却是严烜城跟沈玉倾来救,方敬酒见严烜城出手救李景风,冷冷问道:“他也是公子要娶的妻子?”

    说完,不等严烜城回答,长短双剑齐出,攻向沈玉倾。严烜城不再说话,三人同时护着沈未辰,且战且退。此时已不用再顾忌守住舱门,众人都将身法展开,沈玉倾见华山弟子列队杀来,正好挡住去往码头的方向,心知若杀不了方敬酒,此路不通,小妹又已重伤,李景风武功低微,虽不知严烜城为何帮助自己,却知多他一个,要闯出也是困难。

    只听沈未辰低声道:“哥,要走一起走!”

    沈玉倾点头道:“一起走!”

    沈未辰又道:“退到船边!”

    四人且战且退,那轮班杀上的华山弟子还好应付,方敬酒却是难缠。奇的是,方敬酒竟似不知各个击破的道理一般,一会攻向沈玉倾,一会又攻向李景风。

    方敬酒哪会不知这道理?旁人看来,他是以一敌三,但沈未辰虽已无能运使峨眉刺,不时飞脚踢来,仍是觑准空门,劲道十足,反倒是最凶险的一个。实与以一敌四无异。他目的是抓住沈玉倾,自然向他主攻,再说那李景风,看起来是众人中武功最差劲的一个,但他只要针对这小子,沈玉倾和严烜城就非得来救。反倒能牵制对手。

    最可气的是,李景风那小子明明武功低微,可每次就要刺中他时,却又都能被他硬生生闪过,若是运气,这小子简直鸿运当头!

    他见众人渐渐退到船沿,只听沈玉倾喊一声:“到了!”方敬酒知道他们要跳船逃生,长短剑猛地互换攻势,严烜城知道是“龙蛇变”,忙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方敬酒已杀到李景风面前!虽在李景风这里屡屡受挫,他仍是想,这人最弱,攻他,另两人必然来救,那就能缠住他们,剩那姑娘双肩受伤,落了水也游不走。

    李景风记得嘱咐,宁愿受伤也不接招,可他一逃,三人护住沈未辰的阵势就破了。危机关头,他无暇细想,只得大喊一声:“大家快跳!”同时一剑递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剑竟是意外凌厉,方敬酒吃了一惊,赶忙撤剑自保。

    旁人吃惊,李景风自己也觉讶异,随即顿悟。

    龙城九令!

    可这一剑逼退了方敬酒,下一剑又该怎么挥?李景风还没想清,长短剑已再度袭来!

    “噗通”两声,沈未辰与严烜城先后入水,他们本以为李景风会照着先前交代,转身就逃,不曾想李景风竟要断后。沈玉倾尚留在船上,见李景风单枪匹马迎上方敬酒,脸色大变。

    脸色大变的不止沈玉倾,还有方敬酒。

    这小子怎么回事?武功也能时高时低?当真岂有此理!

    不止方敬酒,每个跟李景风过招的人都有这种想法。

    当真岂有此理!

    虽然李景风想不出下一剑该怎么挥,但他还有比这半生不熟的龙城九令更好用的东西。

    只见李景风猛按袖中机括,“呼!”的一声响,方敬酒还没看清什么玩意,一道血箭已从他肩膀飚出!

    去无悔!

    一瞬间,方敬酒几乎以为自己死了。幸好,只打中肩膀……

    这小子已经不是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

    又是“噗通”一声,沈玉倾扑向李景风,抱着他跳入河中。李景风跌落河里,与沈玉倾互望一眼,向前游去。

    沈玉倾道:“景风兄弟,你真是……比谢先生更让人料不着。”

    李景风看着前方,严烜城揽着沈未辰肩膀前游,看来水性也不错。

    “我自己也料不着呢!”

    他抬头望天,但见满天星斗,天空地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李吉与陈寄云早已备好小舟,在河面上等着他们。

    第64章

    登仙有路

    车座里铺了软绵绵的绒毛垫子,杨衍闻到车厢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过。车厢宽敞,就算伸直了脚也碰不着对座,椅背上雕着四只貔貅,两侧合计八只,杨衍只觉得雕工精细,也分不出深浅。马车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平稳,也许是因为驾车的技术好,也可能是车子稳重牢靠——毕竟是少见的四轮大车。

    这是襄阳帮主的座车,自然有他的气派,就算不是身份上,起码也是财力上的气派。只是杨衍没想到俞继恩竟然会邀他同车,毕竟同行的车队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武当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门徒弟,这样的礼遇也太过隆重,何况自己之前去襄阳帮,俞继恩也只是客套尊重,可不见如此青眼。

    “杨兄弟多大年纪?”俞继恩问。

    “十九。”杨衍纳闷,“帮主为何问这个?”

    俞继恩缓缓道:“我记得杨兄弟还没领到侠名状吧?这段时间在武当学艺,若有所需,可尽管问襄阳帮拿。”

    “原来是为了笼络?那还真找错人了。”杨衍暗暗冷笑,口中却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杨兄弟救了我一艘船,那得值上千两银子,该当的。”俞继恩看着杨衍,若有所思,目光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趟上山后若有空,我再与杨兄弟谈谈。”

    杨衍甚觉古怪,不知俞继恩在盘算什么。

    ※

    ※

    ※

    武当山上道观林立,有个好事的人花了四个月数过,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观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这几年估计又多了数十座,多半是武当弟子所建,在武当派周围前前后后错落,跟个屏障似的。这些武当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观,却不是为了保卫武当,只是为了炼丹方便,自家有个丹炉就不用跟师兄弟一起抢。建造道观的弟子死后,由弟子的弟子继续接掌,要是断了香火也不用担心,不多久便会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几分楚人遗之楚人得之的洒脱。

    武当山下丹江口是汉水丹江交汇处,襄阳帮送来的药材在此卸货后直上武当山,是湖北仅次于襄阳、宜昌的繁华城市,主要贩卖各类炼丹药材、器具等,毕竟山上有大主顾。

    杨衍还记得四年前他初到武当时,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慑于满山遍野星罗棋布的道观,当时只觉得气派壮观。其实这些道观盖得毫无章法,现在再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觉凌乱丑陋,殊无庄严气息。

    马车进了玄武真观大门,礼物当即卸下。杨衍下车后,见两人走近,认得是钱广、霍伟两位师侄。

    钱广见马车只有十余辆,不悦问道:“衍师叔,怎么就这么多?”他虽口称“师叔”,语气却无丝毫尊敬之意。

    杨衍道:“这是俞帮主的礼物,虽然少,但贵重。”

    钱广道:“怎么是俞帮主的礼物?不是祖师叔伯的药材?”

    杨衍道:“船被劫了,药材都没了。”

    钱广皱眉道:“不是让你押船?怎么又被劫?”

    霍伟道:“你是掌门太师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个废物!”

    杨衍也不理会两人,只问道:“师父在哪?”

    霍伟道:“怎地,要向掌门师伯告状?还是哭诉委屈?”

    钱广问:“你说船被劫了,怎么你还没死?该不是弃船逃命吧,还是跪地求饶了?”

    霍伟道:“我看是跪地求饶了,说不定还含了人家卵蛋呢!”

    两人哈哈大笑,杨衍大怒,喝道:“你说什么?!”说着上前一步。钱广见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说道:“你别靠这么近,满嘴都是别人的鸡巴味呢!”

    杨衍哪容得下这口气,猛地一拳朝钱广脸上挥去,钱广避开大喊:“玉成师伯!衍师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远的道士闻声走了过来,见杨衍又挥拳打向钱广,他武功较高,一把抓住杨衍,顺手一攒将杨衍推倒在地,骂道:“衍师弟,你又想干嘛?!”

    钱广道:“他押丢了太师伯的船,被我们问起,作恶要打人呢!”

    杨衍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怒目而视,只是不语。

    玉成子问道:“船丢了?你怎么办事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啊?”

    俞继恩坐在车上听着,直到现在方才下车,道:“河盗凶恶,幸好杨兄弟帮忙,才帮襄阳帮救回一艘船。”

    玉成子见俞继恩下车,忙拱手行礼道:“贫道玉成子,见过俞帮主,失敬!”钱广与霍伟也连忙行礼。

    俞继恩道:“杨兄弟力战河匪,智勇双全,是少见的英雄俊杰,我正要在掌门面前好好夸奖他。道兄还请代为传达,说是襄阳帮俞继恩求见掌门。”

    玉成子道:“当然,贫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转告华阳师伯!”

    华阳子是掌门玄虚师弟,现今的武当知客道长,名为“知客”,实则由他处理武当一切对外事务,是个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说完就走,钱广与霍伟见俞继恩在,没再来找杨衍麻烦,搬了礼物入库,再也不出。杨衍知道俞继恩听到方才发生的争执,他也不觉尴尬。他早已习惯了,只是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我在武当的地位,还想着招揽我不?”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玉成子快步跑来,说道:“华阳师伯请俞帮主在迎客厅稍等。”又转头对杨衍道,“没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继恩道:“有些事还需要杨兄弟交代。”他对杨衍道,“你若没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杨衍点点头。假若俞继恩要说服师父昆仑共议的事,自己也好说些华山的恶形恶状,但凡任何能让严非锡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两人来到迎客厅,华阳子早在等待,俞继恩忙道:“仙长久等了。”寒暄片刻,华阳子问道:“俞帮主,我听说这趟船又被劫了?”

    俞继恩点点头,杨衍道:“是华山派人劫的!”

    华阳子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杨衍道:“不是他们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货,又赶着去劫另一艘?还坏人姑娘清白,这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让齐盟主知道了,还不勒令华山剿匪?”

    华阳子想了想,道:“掌门正在炼丹,明日才有空,俞帮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门禀告。”

    又是炼丹!杨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当了神仙,也是糊涂神仙!

    俞继恩道:“明日也好,我还有几位朋友过两天会到,先知会仙长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华阳子问道:“是什么朋友?”

    俞继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华阳子讶异道:“青城世子?”

    俞继恩道:“是。俞某这次前来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为引荐掌门呢。”

    华阳子点头道:“有劳俞帮主了。”

    杨衍道:“既然师父明天才会出关,那先与帮主别过。”

    俞继恩点点头道:“杨少侠早些歇息。”

    ※

    ※

    ※

    武当的弟子房间是四人一间,即便掌门弟子也与其他人无异。他回到住处,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衣柜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凌乱,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头,衣服上积了不少灰尘。看来是一出门就被人破坏了,杨衍问道:“杜师弟,你知道是谁弄的?”

    那杜师弟单名一个直,才十二岁,昨夜吃了冷粥闹肚子,没参与操课,正坐在床头,听杨衍问起,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与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打小进武当学艺,杨衍知道与他无关,也不追问,先去床头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杨衍心中警惕,轻轻掀了开来,只见棉被上沾着一坨黄色粉末,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转头望向杜直。

    “他们…在你床上……拉了屎,我们不敢擦…就……你去了一个多月……”

    杨衍道:“难为你们了,那几天熏坏了吧?”

    杜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衍是玄虚最后一个弟子。早些年玄虚收过不少弟子,后来他平步青云,便开始少收徒弟,毕竟身份渐渐不同,上一个弟子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杨衍入武当时闹过些纠纷,看守弟子没听说过仙霞派,想骗他的纯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记得往事,帮杨衍引见了玄虚。由于曾祖父杨景耀的关系,玄虚对杨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为徒,这让他更遭人嫉恨。众人一开始只是联手排挤欺负,杨衍告知师父,师父只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衍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为了学艺,终究忍了一阵,却是越忍越烈。若有口角,对方欺他武功低,不时动手动脚,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围攻,他武功低微,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他再问师父,师父又说:“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后如何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带头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头就是一阵狂捣,旁人拦都拦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头破血流,险些给活活打死了。

    另两名弟子见他狂性,都生了惧意,连夜搬离房间,可杨衍并未忘记。一个月后,他趁着练武之际,提起木棍打断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对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还不干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滚来滚去不好下手,另一条腿就不会只是淤血这么简单。

    玄虚知道此事,把他叫来喝叱,问他怎能如此伤害同门,下手如此不知轻重?须知万事和为贵,身带戾气,如何修仙?

    杨衍回说知道了。

    最后一名弟子搬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从此避开他,杨衍也不再过问,好像真放下这件事般。一年后,他们在玄武真观门口巧遇,一阵搏斗,他打断了对方四根肋骨,那人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一年多来,他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报复。杨衍武功不行,却有一股狠劲,一种下死手的狠劲,别人对他是欺凌,他动起手来却像杀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真会杀人。但没人知道他这狠劲是从哪来的,到后来,没人敢正面欺负他,却背地里使着各种小手段,弄到最后也没人敢跟他同住,被迫与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进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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