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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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他的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就想着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到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僧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点头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么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他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小屋,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主座,一个小茶几,周围却放着七八张椅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时,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戍时,他从窗外望去,只见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一下,便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在主座上,了净恭敬行礼道:“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的一句,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堆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竟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日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后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又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说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便踏步而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

    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一转念,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他们私下商议事情的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的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情,他如此精明干练,应该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而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他的念想一直没有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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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笔直的腰杆挺立。这个人,随时便如一把没有收鞘的利剑,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摄人的锋芒。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张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的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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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有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周围没有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还是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他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说话才精确,最后才说,“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第18章

    群像

    “嵩山派?”了净怒眉上扬,道:“你要我去嵩山?”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对师父见死不救,再去当彻彻底底的少林叛徒?你说你是在帮我?”

    “少林在哪里?”明不详反问。

    了净指着山上,那是他要回去的路,正要开口,却住了嘴。

    明不详不是个问废话的人。他说话总是精确,那是属于他意图的精确。他与明不详交锋这段时间,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问少林在哪,指的并不是上面那座寺庙。

    “没了少林,你回去哪里?”明不详又问。

    了净收回手指,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么活得像条狗,要么就死得像条虫?”

    “也可能是个英雄,看你运气。”明不详淡淡道:“我就帮你到这。”

    了净哈哈大笑道:“你有这么好心?”他讥讽道:“卜龟也是信你的。”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

    “把人推到悬崖底下,撞死他的是石头,是这个意思?”

    “我只把他带到悬崖边,他自己跳下去。”明不详道:“姚允大他们就没跳。”

    “逼疯本月,弄死了无,总是你吧。还有袁姑娘的丈夫。”了净道:“他们可不是自己选了发疯跟死。”

    “他们是你杀的,你还想杀我。”明不详反问:“本月不该死?”

    了净冷笑道:“你可不是好心,你是怕本月把事情抖出来,扯到你身上才对他下手的。”

    “你是好心?”明不详似乎对这个话题厌倦了:“你现在上山,就是你的好心。”他耸了耸肩:“死更多人而已。”

    “你还怕死人?”了净哈哈笑道:“别跟我说你不杀人。”

    明不详想了想,似乎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之后又道:“或许,以后总会杀的。”

    他说到杀人时,脸上仍是一无表情,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考虑的,只是何时何地,什么机缘下要动手而已。了净倏然一惊,质问道:“你想杀谁?”

    明不详摇摇头:“还不知道,到时再说。”

    “假如我不回寺里。”了净再问:“你有办法救师父?就算我不上山,难道就不会引发正俗之争?”

    明不详道:“我救不了你师父,你也一样。引发正俗之争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都没这本事。那是因果,是共业,谁也阻挡不了。”

    了净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明不详道:“本松跟袁姑娘还没逃远,他们会被少林寺的人抓回来。那是两条人命。”他指着南方说道:“往武当的方向去,你能追上他们,靠你的能耐,能保护他们到武当。然后绕道江苏到山东,就是嵩山派,你在那里还俗。”

    说完后,明不详又看向山上:“我该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接着又要害谁?觉见住持,觉空首座?”

    明不详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

    了净问道:“我是不懂,以你的聪明才干,不用这些手段,方丈的地位早晚是你的。你到底求什么?”

    明不详道:“两条路,上山,下山,我就帮你这么多。”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还在犹豫的了净。

    了净看着明不详的背影,突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大声怒喊:“明不详,即便我斗不过你,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收你这个妖孽!那时,定有我一份!”

    明不详并未理会他,身影渐渐远了。

    了净遥对着少林寺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到额头出血,随即甩身快步下山。

    他并不相信明不详,但他知道明不详说的是对的。

    师父不会希望他回去,他也不能回去。他回去,会是少林寺的一场腥风血雨。

    此去一别,再会无期,等待他的,是遥不可知的未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到少林,再会明不详。

    下山的人影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地,隐没在了山林之中,不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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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空最早的难题,是觉见将在嵩山发现那七具尸体的验尸状交给他。上面写着“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为何不写“死因不明,凶手待查?”觉空知道觉见的想法,如果觉见这样写了,自己就掌握了觉见的把柄。如果寻获了心,发现真是正俗互殴致死,又或者之后东窗事发,那就是包庇了心,隐瞒真相。这事可大可小。更好的做法,是直接跳过自己,送到方丈那里,开四院共议,直接定了心杀害同门,畏罪潜逃。这会是四院的共识,无关正俗,他一直以为,以觉见的世故,这会是他的做法。

    所以见到验尸状时,他确实感到震动。

    普贤院掌管少林寺内外所有戒律与执法,到了自己手上,如果再往上送到四院共议,那就是表示自己无能定夺这件事。连觉见也开始耍这种小心机了?那之后唯一的方法,就是发回普贤院重审,想来觉见也料过这个可能,他既然送上来了,就不打算再改了。

    要写上“死因不明,凶手待查”结案吗?

    包庇一个正僧,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俗素来同罪不同刑,俗僧往往轻轻带过,尤其是佛门戒律,但戕害同门,即便是俗僧也是死罪。觉见打的是什么主意?现今正俗隐隐对立,他想让自己担下这个包庇正僧的事,既显得他严守戒律,自己也难对俗僧交代,还得担一个徇私的罪名。

    这个觉见……

    觉空最后还是定了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必须让俗僧们相信,他会保护俗僧们的地位,为俗僧们挺身。

    只要自己还掌握了威权,让俗僧们信服,就能控制这接近少林寺六成的俗僧,让他们不至哗变,出大乱子。

    权力是危险的武器,必须交到拥有足够智慧与信念的人手里。

    而保持威权的方式,就是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与试探。

    只要让人踩过你的脚,他就会顺着踩到你脸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他们能跟着踩上两脚。

    只是他也没想到,卜龟事件虽小,引起的骚动却不小。俗僧认为卜龟是正僧之后,正僧认为卜龟师父亲近俗僧,卜龟也是俗僧之流,反倒成了相互攻击的借口。

    更没想到觉观与觉如两人,竟然在这当口提起俗僧改名之事。

    真是两个笨蛋,觉空心想,觉如的聪明,也仅止于耍耍嘴皮罢了。他眼里只看得到正俗,没看到更高的地方去。

    本松的事情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觉如死后,就能平息俗僧的怒气,俗僧易名之事就能按下。

    这样少林就稳了。

    觉空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对于少林来讲,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一句话。也是因此,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那句话。

    那是他终身信奉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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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见与觉观去见了大牢里的觉如,觉如仍然是笑嘻嘻的。

    觉观道:“你倒是笑得出来,惹了这么大事。”

    觉如笑道:“我救了徒弟,当然开心。”

    “你没管好你徒弟。”觉见仍是一脸严肃,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松触犯戒律,了净竟然还掩护他逃走。”

    觉如笑道:“本松可不是我徒弟,他是了虚的徒弟。了虚是正业堂的监僧,算你管的,说起来是你治下不严,害惨了我徒弟跟我。”

    觉观问道:“知不知道你徒弟去哪了?”

    觉如道:“首座你这不是白问?别说我不知道,我要是会告诉你,我是爱坐牢,故意蹲这睡觉?”

    觉观道:“现时不比往常,你任重道远。俗僧改名若不能在此一举而定,三宝何存?”

    觉如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佛祖不保佑。”

    觉见道:“以一己之私毁坏正法,还要把事推到世尊头上?你这叫自业自得。”

    觉如道:“我都快死了,死后去跟佛祖忏悔就是了。”

    觉见道:“怕你见不了世尊。”

    觉如哈哈大笑道:“再过几百世,谁也见得到佛祖,到时再跟他说就好。修行是无数劫累积之功,我这丁点小错,在漫长修行途中又算得了什么?”

    觉观道:“强词夺理,你这不是丁点小错。俗僧以三宝之名在外坏佛清名,宿娼嫖妓,娶妻生子,烂赌嗜酒,全无修行模样。试问凡人眼中看去,如何分你是真僧假僧?还道是佛门弟子尽皆如此。”

    “方丈还没决议,也许还有变数。”觉见看向觉如道:“幸好正僧还多着俗僧一票,要不,你真得含笑九泉了。”

    觉如仍是哈哈大笑。

    觉观、觉见离开后,觉闻来见他。

    “你竟然也来了。”觉如甚感讶异。一来觉闻是俗僧,二来他们性格不合,觉闻向来拘谨,觉如的笑话从来没打动过他,与他相处,甚感无趣。

    “四院共议时,我是赞同你死的。”觉闻席地而坐,“这非我本心。”

    “我懂,觉空首座要我死,对吧?”觉如道:“我要死了,俗僧易名的事就黄了。”

    “俗僧易名,不是分别心。”觉闻道:“你与觉观首座的想法,我懂。”

    觉如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懂法?”

    觉闻道:“少林寺规,非僧不能入堂,这点动不得。”

    觉如点点头道:“嗯嗯,是动不得,要不,俗家弟子比和尚多,那还了得。”

    觉闻道:“俗僧易名,对内不变法制,对外又能表明立场,也免去世人对三宝的误解,这原是好事。”

    觉如道:“好事你怎不赞同?真这么怕觉空首座?”

    觉闻摇摇头道:“五十年前的先人见不及此,五十年后的今日,已晚了。”

    觉如道:“晚了,也比不做好。再不做,以后少林寺还能以佛门正宗自诩?”

    觉闻默然。

    觉如道:“我们当初就该交换师父。你来当正僧,不是觉见也是觉明,我要是当俗僧,觉寂的位置就是我占了,现在也不用这么尴尬。”

    觉闻叹道:“这世道,修行也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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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明没去见觉如,他来到方丈房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吧。”里头传出了觉生的声音。他推开房门,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

    “我就想,该轮到你来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

    “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说。

    觉生道:“猜得一点没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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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鸡巴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第19章

    觉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开封无人不知。他们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五十余户,亲眷四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寻常的小派门不说,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逊色。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时,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的族长是他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以穆家庄的规模,已经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无论当地居民、南北商旅、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传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户、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两百名护院保镖、五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还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牧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亲穆昆建立这个小小城池,并不是单纯圈地自娱,或者自隔于世,他亲眼见过太多武林仇杀,纷争混乱,在那个初见太平的世道,这是未雨绸缪。而即便昆仑共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时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这个道理。每年佛诞他都会带着亲眷前往少林礼佛,捐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回程时,会顺路拜访少室山东边的嵩山派。

    无论那年礼敬少林多少,给嵩山中岳庙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样多。

    若说差别,就是给少林的,出自于虔诚,给嵩山的,则是出于礼貌。

    一僧一道,只隔着少室山的两边。少林在西,嵩山在东。

    开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东边。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划分疆域,昔时的嵩山不过是少林辖内的第一大门派,正如彭家与丐帮。三十年过去了,少林寺中只闻经声,不闻俗世声。

    二十五年前,在开封的嵩山弟子渐多了,商丘的铁剑门对于嵩山的礼数隐隐然比对少林还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与嵩山派结成姻亲,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东境内的马贼被扫荡一空。嵩山弟子以保乡卫土之名,派人在山东境内广立道观,收徒授艺。

    九年前,武当一名叛徒逃至山东,在山东遭到嵩山弟子擒杀,尸体送回武当,少林驻扎在灵岩寺的监僧竟一无所知。

    现而今整个山东的所有大小门派,只听嵩山号令。

    开封、商丘一带处于山东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尴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这两处多有僧人走动,虽则寺宇林立,道观却也不少。

    直到穆家庄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打从穆劼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庄,出了门见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唤,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岁时,便有夫子教导读书写字,偶尔离开穆家庄,出入尽是保镖随从,俨然就是这个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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