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还是绕了回来,皇帝顿了顿,类似解释一句:“只这事却不宜宣之于众,当自杨睢处而止。”

    是的。

    皇权,帝位。

    因为东宫乃储君,不可侵吞赈灾粮款,更不可用这些银子来收买官员。

    传出则天下哗然朝纲动荡,皇威扫地,皇家尊严荡然无存。

    不为黑白,不为是非,归根到底就是两样,皇权,还有帝位。

    萧迟已无比地清晰这一点。

    以前的他大约会不忿,继怒而反驳,但现在他不会了,他心下暗讽一笑,笑以前的自己。

    他没吭声,也没有怒容,垂眸不语,却让皇帝误以为他气过了,一喜,心一软,皇帝握过萧迟的手,“是父皇不好。”

    “让你委屈了。”

    这个对话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仿佛他从崇文馆入朝那会也发生过类似的。

    带歉意的话语,熟悉的力道和温度,皇帝伸手抚了抚萧迟的脸颊,病了一场,他瘦了些。

    仿若昨日的慈爱动作,那只手覆在脸颊慢慢摩挲,心脏绞了绞,一阵梗痛。

    钝钝的,沉沉的,却不再有那种陡然爆开的尖锐剧痛。

    他的情感就像一个过了旺火期的炭盘,在那个雨夜熊熊燃烧过了,后续不管再怎么用力鼓风,它都不会爆出火花。

    人会为骤起的变故而惊痛,却不会因为早有预料的东西失色。

    萧迟静静感受着心脏这一波梗痛,他并没有觉多难受,他甚至还感受到了一丝类似自虐的畅快,痛过以后,他的思绪更清晰了。

    他听见自己说:“嗯,……我知,父皇。”

    他的回应让皇帝大喜,拉过萧迟,萧迟顺势起身半跪在皇帝身前,皇帝情绪有些激动:“是父皇不好,当时该先和你再解释清楚些,……”

    萧迟盯着紧握住他的这一双手,白皙宽厚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曾慈爱抚摸他,让他酸涩难当,继而眷恋不已,如今都尽去了。

    他能很平静地说出此刻应该说的话。

    “……我知道,我也有不好,我素脾性急躁,即便父皇说了,怕我那时也听不进去,……”

    皇帝大感宽慰,儿子长大了,会体恤老父了,他欣慰,又温声:“知道就好,那就改一改,都成了家是大人了,来年当了爹,也好给朕的孙儿做个好表率。”

    “嗯,儿臣知了。”

    ……

    萧迟在御书房待了一个多时辰,御书房气氛从一开始的沉凝变得活跃,小太监们大松了一口气,脚步变得轻快,香茗点心流水价般往殿内送去。

    和旧时三殿下来一样,小太监又踩着风火轮冲去御膳房催促了。

    一直到午膳用过,午觉歇过,张太监来报颜阁老彭尚书等人求见才算结束。

    萧迟出了御书房,沿着长长的朱廊,他停在紫宸宫正殿殿门前。

    风吹拂袖袍猎猎而飞,身侧的执矛御前禁军动也不动。

    这座紫宸殿,他再度来去自如。

    只可惜已生疏一如昨日。

    站在这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春日暖阳撒在身上,他觉得和那夜的雨没什么区别,都是冰冷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血液还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萧迟举步,一步一步离开。

    ……

    这件事情,貌似就揭过去了。

    皇帝和萧迟和好如初。

    知晓变化的,也就裴月明王鉴等萧迟近身的人。

    萧迟接下来,也一并兼顾起修缮信陵的差事。

    这差事其实挺简单的,主要是给祾恩殿宝城明楼这些地面宫殿替换瓦片和重新上漆。

    这差事没人敢以次充好,工部也没人给他下绊子,还有萧逸在协理工部,他一接旨使人问了萧迟时间,马上快点好材料和匠人给押运过去了,比平时还要顺畅几分。

    差事不复杂,但没人敢轻慢,兄弟两个亲自出马,仔细清点匠人材料,入了库才算交接妥当。

    等完事都半下午了,嗅漆味儿嗅得有点嗓干头疼,萧逸正想叫萧迟一起去喝点凉嗓的润润,回头一眼,“咦?这……是三弟妹来了!”

    远远见一辆三驾杏红帷的平顶马车正往这边驰来,亲王妃规格的马车,护陵军并没有阻拦,已经快到罗城大门前,春季树木葱郁,他们这才发现。

    “萧迟!”

    裴月明撩帘给挥了挥手,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萧逸,咦不是完事了吗他怎么还在?

    好在这会不是陈国公府,她也不必十分严苛地维持温婉人设,很自然收回手,被扶下车,貌似有些羞赧端庄一礼,“二哥。”

    萧逸连忙回礼:“三弟妹。”

    “三弟三弟妹果然鹣鲽情深。”他十分识相,含笑打趣一句来接人的裴月明,就告辞闪人了。

    她和萧迟毕竟夫妻名分嘛,被这么打趣太正常了,没在意这个,萧逸一走,裴月明恢复平常,她兴冲冲对萧迟说:“我们走吧!”

    今日安排的节目是游河撑舟。

    春天嘛,想要调剂心情春游是一个好选项,恰好萧迟又领了差事去南郊,于是就安排上了。

    这边近山,裴月明选的一段峡谷河流,这地儿是她当年上京发现的,近看碧波如镜落英缤纷,远望山峦叠嶂苍翠浮云,风景非常优美。

    使人探了探,说是上游景色更好。

    撑舟而上,人生一大乐事。

    也不是很远,信陵东去约莫三十里就到了,下了马,裴月明拉着萧迟跑到岸边:“漂亮吧?”

    二三十丈宽的碧水从山间绕出,清澈见底,两岸鲜嫩的新绿,有一丛丛野花点翠,起此彼伏鸟雀婉转鸣唱,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部舒展开来,身体都轻盈了。

    她笑盈盈看萧迟,萧迟笑笑:“不错。”

    “那我们上船吧。”

    低头一看小舟,裴月明不禁要吐槽王鉴执行得实在太一丝不苟了,这舟真的很小,一叶扁舟说的就是它。

    意境嘛,倒是很足的,果然是跟在萧迟身边熏陶出来的人。就是有点不怎么让人安心,裴月明站在岸上用脚点点,它就荡了荡。

    “诶,你会泅水不会?”

    游泳裴月明不十分擅长,她上辈子会但大概就游泳池的水平,这辈子根本就没机会。

    这水再缓也是野河,她就有点嘀咕:“这舟也忒小了点了。”

    要是放在以前的话,估计萧迟该鄙夷地说句,“出息!”

    而后得意洋洋,“一点小事,难得到我吗?”

    诸如此类的了。

    现在,他嗯了一声,“会。”

    河风吹拂,他一身海蓝色襕袍,玉冠束发,负手立在舟头的岸边,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他的鼻梁眉骨上,阴影明灭,让他的轮廓看着有些瘦削了。

    “那我们上船吧!”

    裴月明打断了静谧,她跳上船,小舟晃了晃,萧迟扶了她一把,两人面对面坐下来。

    小舟很小,留着个撑着的小太监,其他人另撑船跟着,荡舟而上。

    裴月明没有再让气氛安静过,绿水碧波,景色如画,不时有野鸭子在他们身边游过,能说的实在太多了。

    她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的悦耳,刻意逗引萧迟开心,话语十分诙谐,连后面王鉴和侍卫等人都露笑多次,气氛就没冷过。

    “萧迟你看,桃花林!”

    山脚窄窄的河岸上,生长着一大片的野桃树,虬枝峥嵘,姿态各异,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枝头绯粉怒放一树,当真是“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好美啊!”

    裴月明忍不住站了起身,她拉着萧迟说:“你看你看,还有野鸡和松鼠!”

    沿着河岸撑舟,一阵风拂来,桃花纷纷如雨,裴月明感觉自己连头发丝都沾满了桃花香气。

    “等到了秋天,我们再来,尝一尝果子甜不甜!”

    她侧头笑,眉眼弯弯。

    “好。”

    萧迟应了。

    等荡过了这片桃花林,他忽说:“我很好。”

    他说自己很好,让她不必担心。

    这是那夜之后他头一次谈及自己的情感思绪。

    “我想起了以前你说的话。”

    她说,你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你能让他听你的。

    只要你强势到一定程度,他就不能随意摆弄你了。

    甚至如果你比他强,那连他都要听你的。

    时至今日,萧迟终于体会到了这几句话的真谛。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他是个骄傲的人,他厌恶极了受人摆布无能为力,他也前所未有地明白权势的含义。

    “是我着相了。”

    因为这等父爱,一叶障目。

    舟行破水,萧迟声音不高,却前所未有地坚定。

    他昂首。

    裴月明捡起一瓣桃花扔在水里,“是这样没错。”

    “但不冲突啊!”

    两样都能有不是?

    努力去变强,不就是为了过自己高兴的生活吗?

    萧迟看着那瓣桃花被水流卷着打了转,而后飘飘荡荡被送到舟后去了,他要做这水这舟,而非花瓣。

    他想,大约等到了成功那一刻,他会释怀吧。

    裴月明却不同意,她笑:“别啊,不是说了吗?我们不必在乎终点,要在乎旅途的风光吗?”

    抄起一捧清凉碧水,往河谷上游弹了弹,这是上辈子听过的一句广告词,卖的什么早不记得了,词却记得清清楚楚。

    换到萧迟这边,那就是既在乎终点,也要在乎沿途的风光了。

    一辈子囫囵吞枣走过去,亏不亏啊?

    她推他:“喂,你看!”

    河岸古木虬枝骤一颤,有鹰隼振翅,直上云霄,矫健的弧道教人心荡神驰。

    唳声震颤河谷,它在云雾中盘旋。这是一种和桃花林截然不同的美丽。

    萧迟情绪还很重,讲道理就算说服了他也没用,得他自己先走出来。

    裴月明就没再说了。

    她觉得是有进步的,他今天愿意说心里感受了不是?进步很大。

    再接再厉。

    兴尽晚回舟,夕阳西下,粼粼碧水一片金红霞光,欣赏了一会儿,裴月明说:“廿三我生辰诶。”

    “干脆你也一起过呗,给你补回来。”

    他去年生日过得乱七八糟,小冠对男子很有意义的,一辈子就一次。

    她侧头看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映着晚霞,亮晶晶的。

    萧迟其实不是很有兴致,但没有拂她的意,“好。”

    他知道她是想自己高兴。

    那就好,有个生日的名头,能张罗的东西就多很多了。

    她得琢磨一下,该怎么搞?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努力哄小迟子高兴的第二天!

    话说,小迟子终于学会了在他父皇面前伪装,不知皇帝知道会不会后悔,诶

    第56章

    难得萧迟肯答应,

    裴月明回去后立马就安排起来。

    今日二十,

    距离廿三也就两日多,

    时间还挺紧的。

    “娘娘,

    咱们该怎么做?”

    好不容易有个不错的名头,

    王鉴同样十分郑重,他还在萧迟那边告了假,

    专门留在府里协助裴月明布置。

    怎么做?

    他们想过的其实不是生日,

    而是想将萧迟的情绪调动起来,让他得到正面能量,

    让他重新感觉温暖,从而抵消皇帝带来了的阴霾。

    所以对症下药是必须的,

    裴月明想了想:“套车,我去一趟永城伯府。”

    萧迟感情很浓烈的,贵妃负了他,

    皇帝负了他,那找个绝对不会辜负他的就行了。

    这会儿倒觉得,还好,好在还有个段家。

    ……

    两日时间一眨眼的,

    廿三恰好就休沐,

    临睡前,

    裴月明眨眨眼睛,“我们明天过生日哦!”

    萧迟笑笑:“好。”

    她这两日兴冲冲安排,又是写计划书又是前院后院指挥人手,府里动静很大。

    她是想让自己高兴,

    萧迟知道。

    他很愿意去配合她。

    “那啦!”裴月明冲他一笑躺下:“明天见~”

    “嗯。”

    萧迟也说了声,也躺了下来。

    夜里静悄悄的,隐约几声虫鸣,他闭着眼睛无声躺着,久久,睡了过去。

    翌日,是个大晴天。

    雷鸣电闪去了,暴雨小雨也消失无踪,春光明媚,和熙的暖阳从半透明的绫纱投入室内,惠风和畅,自气窗悄然入屋,新鲜泥土的芳香气息若隐若现。

    裴月明才睁眼,帐子里亮堂堂的,猩猩绒地毯上大片大片的阳光,她赤脚下床推开窗,蓝天白云,拂面春风。

    这才是春天的正常打开方式嘛。

    这天气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就更好了起来,裴月明回头笑:“今天天气真好啊!”

    萧迟也下了床,穿着雪白的寝衣正立在拔步床的门廊里头,“是不错。”

    外殿殿门咿呀一响,脚步声轻快,捧着铜盘巾帕的王鉴桃红芳姑等人鱼贯而入,新衣新鞋新钗环,人人喜气盈腮,伏跪齐声恭贺。

    “小的婢子们叩殿下生辰大喜!”

    “小的婢子们叩王妃娘娘生辰大喜!”

    “殿下松柏之茂,如日初升;娘娘芳龄永继,葳蕤长春!”

    气氛一下子就欢快热闹起来了。

    最前头的王鉴叩头,乐呵呵:“贺殿下!贺娘娘!”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萧迟有一瞬恍惚,他很快回神:“赏。”

    “谢殿下,谢娘娘!”

    得了厚赏,大家高高兴兴起身伺候主子们更衣。洗漱过后,小文子捧了托盘上来,上面是一身簇新的赭红色蝠纹襕袍,配的白玉冠。

    这赭红色颜色太过浓烈,萧迟常服基本没有它,他望了一眼,裴月明笑吟吟:“生辰嘛,就该喜庆点儿。”

    这衣服是她吩咐绣房赶出来的,她记得去年萧迟生日当天,他穿的就是一身暗红襕袍。

    萧迟没有拒绝。

    两人各自换了衣服,裴月明一身水红配绯杏的十二幅留仙裙披帛,萧迟则换上那身簇新的赭红襕袍。

    双肩和前襟袖口玄色的团花蝠纹,配一条黑底织金镶白玉腰带,他人高,肩宽窄腰,轻易撑起了这种浓烈色彩,阳光下身姿笔挺,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裴月明赞了一声:“不错。”

    很帅,真的。

    她笑盈盈招手:“走吧,咱们吃早膳去!”

    萧迟低头看了一眼,跟了上去。

    和裴月明一起绕去的西稍间饭厅,坐下,小太监们很快就提着填漆提盒上来了。

    膳房早已准备多时,不过今日早膳却格外地简单。

    两碗面,一盘子鸡蛋。

    一根到底拉得极细极细的龙须面,浇上雪白的汤头,红亮的卤鹿肉,配上鲜嫩的韭黄和蕨菜,是一碗长寿面。

    鸡蛋是白水煮鸡蛋,蛋壳染得红红的,是一盘喜蛋。

    “生辰要吃寿面哦。”

    裴月明其中一碗面推到他面前,抽了双筷子递给他,而后捡起一个喜蛋,敲了敲剥壳,“还有鸡蛋。”

    喜蛋皮子还有点湿的,白皙的手指和剥出来的蛋白沾了点点红,她垫着手指剥,笑道:“听小文子说,这蛋壳剥了就等于咱们剥开过去,重新开始了。”

    长寿面宫里也兴,至于这个喜蛋,则是民间盛行的,萧迟该也知道。裴月明一听就觉得好,这寓意很不错。

    她把剥好蛋放进他的碗里,然后给自己也剥了一个。

    萧迟看一眼滚进碗里的鸡蛋,白生生上面沾了不少红印子。

    裴月明拿起筷子,笑:“京城里头的习俗,还挺有趣的。”

    据说这个鸡蛋还得在头顶滚两滚,这个还是算了。

    其实是古代过生对她来说都挺新奇的,长寿面啊,喜蛋什么的,她上辈子过的都是西式生日。

    萧迟夹开鸡蛋,拌着面一起吃:“那你从前生辰是怎么过的?”

    “我啊?”

    那可就热闹了,她还是叫顾月明的时候,生日都是和她哥一起过的。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少一天,兄妹两个生日紧挨着。

    这么近的日子,生日宴自然是一起办的。小时不懂事的时候生日宴总是她哥哥的正日子,但后来她哥哥略大一点知道庆祝生日不兴延后,于是生日宴就变成她的正日子。

    顾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从政的从商的,宾客非常之多,衣香鬓影千篇一律都记不大清了,印象最深的吧,要数切蛋糕了。

    “我家啊,兴生辰蛋糕。”

    裴月明给他描述七层大蛋糕的样子,“先许愿,再拿缠着红绸带的刀切,不能一刀就切到底了,得分两刀。”

    “然后啊,那个大蛋糕就分成一份份,一人一份,很甜的。”

    阳光下,她声音清脆,兴致勃勃。

    等吃完了长寿面和喜蛋,她又拉着他出了嘉禧堂,来到临湖边的大花厅。

    “奴们叩殿下生辰大喜!奴们叩王妃娘娘生辰大喜!”

    丝竹声起,锣鼓阵阵,小戏说书评弹杂耍,轮番上演。非常精彩,诙谐喜庆又有趣,伺候的侍女太监忍俊不禁,笑声阵阵。

    萧迟也笑:“很好,我很喜欢。”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裴月明精心准备的,所以他笑着说很喜欢。

    一如他本来打算。

    萧迟的生活早就恢复正常了,上朝当值,进宫回府,处理公务休憩睡觉,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的情绪一直都不高涨,从前喜爱的东西如今看着提不起兴趣,那夜雨水的冰凉仿佛残存在他身体里,不管怎么鼓动,都热不起来。

    身边很热闹,但萧迟并没有真正提起什么兴致,他只是在配合裴月明。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傍晚,直到小戏杂耍结束了,裴月明拉他离去花厅的,去了观风亭旁的听雨台。

    ……

    入夜了,藏蓝的天幕上一点点繁星闪烁,月牙初上,斜挂在东边的庑殿顶上。

    大花园浸近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平时早该挑起的大灯笼今夜没有燃着,仅甬道旁的一排石灯幢点亮了,一点点黄亮,一路延伸看方向是通向后山的。

    裴月明拉着萧迟走在夜色下的甬道,她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萧迟其实不觉得有什么能让自己觉得惊喜,但他很配合,跟着她去了。

    沿着灯火点点的甬道一路走到尽头,踏上后山小径,一拐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灯火大亮。

    萧迟愣住了。

    十六盏八角琉璃灯被依次点亮,小太监挑起挂在梁枋的挂钩上,剔透的琉璃灯洒下晕光,照得须弥座高台上柔和明亮一片。

    浅杏帷幕低垂,象牙白的斑竹屏风环绕三面,挡去从湖面掠来的夜风,温馨又暖和。

    萧迟缓缓来到大敞那一面,另一边忽灯火大盛,丝竹锣鼓乍响,小戏杂耍表演,远远喧嚣震天。灯火灿烂如九天银河,远有喧闹人声近又清静,既不烦扰,也不会显得过分冷清。

    闹中有静,静有带闹。

    很熟悉很熟悉的场景,正是他十八岁生辰当日在洛山行宫瑶花台上的布置。

    人声鼓声,晚风徐徐,远远望着,萧迟有些恍惚。

    恍如隔世。

    回望那时一腔期待的自己,他现在……真觉得很可笑。

    “不会的。”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他的回忆和思绪,萧迟回神侧头,裴月明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他说:“他们不在意你,自有在意你的人!”

    考虑过后,她最后决定重置瑶花台,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

    不是这种深刻的场景,根本没法打动萧迟。

    事实上看他一进来的表现,她就知道成功了。

    不再沉沉蹰蹰难有波澜,这一瞬萧迟情绪波动非常大,虽然不是正面的。

    不过没关系,把它拉到正面来就好!

    裴月明笑了:“祝你生辰快乐!”

    她抓起一把花瓣,往他头顶上一抛。

    丝竹声立起,锣鼓声声又欢快,在听雨台下应声响起。萧迟被她撒花瓣的动作弄得有点懵,才伸手拨了拨,忽前面的帐幔一掀,斑竹屏风后闪出一个人来。

    萧迟动作一顿,他愣了愣,“大舅舅!”

    这人正是段至诚。

    他一扫平时严肃,乐呵呵捋了捋须,从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年华丰茂,如月有恒,殿下生辰吉乐!”

    “舅舅之前不知,这是在卞邑选的。”

    金红色填漆匣盖一掀,银光闪烁,是十二个镂银的香熏球,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个个只有拇指大小,镂丝如发,雕刻毫发毕现,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在烛光下银光灿灿。

    这是段至诚接信后特地在卞邑停了一天买的,要在大街市井里碰上萧迟看得上且会喜欢的东西谈何容易?他足足花费了一天时间。为此他后续紧赶慢赶,昨夜赶了一通宵的路,刚才入的城,风尘仆仆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还是一身尘扑扑的绯色官服,靴子上沾满黄泥。

    “大舅舅,……”

    萧迟接过那个匣子,低头看了看,又抬头,他唇角动了动,段至诚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及冠了,是大人了!来,舅舅给你加冠!”

    高几上红彤彤的绸布一揭,一个红缨嵌宝紫金冠,簇新的,烛光一映,璨璨生辉。

    萧迟矮身,段至诚抽了他发簪,给他卸下头顶的白玉冠,给他重新戴上红缨嵌宝紫金冠,郑重插上发簪。

    “好了!”

    这迟来的加冠,本来当初预计给段贵妃的,可惜后来落了空。

    本以为不会有了,这会却在他骤不及防的时候来了。

    萧迟触了触头顶发冠,不等他说什么,又一阵脚步声响,屏风后又出来一个人。

    是段至信。

    段至信打开手上的小匣子,一把年纪又端正惯了人,难得有些羞赧,“这雕得不好,时间短了,舅舅手艺不行,改日再给你另雕一个能用的。”

    一块两寸长短的田黄石,顶端没有印钮只简单雕了些花纹,底下是最简单的楷书,“宁王宝”。

    边角还见到些许刻刀痕迹,是有些粗糙了。

    “这个就很好,不用再雕了二舅舅。”

    萧迟接过印章,仔细欣赏一会,才小心阖上匣盖。

    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起来,抱着两个匣子,正要说话,谁知屏风后又有脚步声响。

    很缓,有些拖,“笃笃”还有拐杖拄地的声响,夹杂着零碎的脚步声大概还有人在边上搀扶。

    萧迟一愣:“外祖母!”

    他忙搁下匣子,几步上前。

    果然是段太夫人。

    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到现在都不怎么能下地,瘦瘦小小,走起路来都打颤,却拄着拐杖爬上这山丘的半山腰来了。

    “外祖母,您怎么来了?该我去看您的,这……”

    萧迟赶紧扶着她,老太太喘气重,拄拐杖的手有些抖,他立时急了,“这谁让你来了?”

    “……我,老婆子自己要来的。”

    段太夫人伸出一只手,握住萧迟的手,又伸手去摸他的脸。萧迟很高,老太太才到他胸口,他忙俯身让老太天够到。

    “都这么大了,十八了。”

    “我怎么恍惚记得,你是夏天生的,……”

    老太太人有些糊涂了,只能看出她极欣喜,瘦得有些凹下去的脸上皱纹舒展,乐呵一会,她忽懊悔起来,“我这记性不好了,竟是忘了,今年没有给你备生辰礼,……”

    萧迟忙道:“不用的,您能来我就很高兴!”

    “这去年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向后面伸出手。后面跟两个大力太监抬着一个箱子上来,旁边嬷嬷还捧了个托盘,嬷嬷赶紧紧走两步。

    托盘上,是一身衣裳,海蓝色暗纹的圆领襕袍,配同色腰带,新簇簇的,没下过水。

    “……这是你十七岁生辰时做的,我估摸着做的,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老太太抖开襕袍比着,萧迟伏低身体让她量肩膀,肩膀合适,老太太很高兴,笑得露出没剩多少牙齿的牙床,她想起什么,忙指那口箱子。

    “还有这个,……”趁着记得,她赶紧说,这箱子早就想给萧迟了,但总是忘了。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外祖母旧时做的。”

    萧迟打开箱子。

    一开始他愣了愣,见里面有一大摞新陈大小不等的衣服。

    这些衣服有大有小,小到几个巴掌大,是一两岁孩子穿的,鲜红的肚兜已褪了鲜亮,上面的花色也很老旧,早不知多少年前时兴的了。

    唯一可称道的,就是手工,针脚又齐又密,童子抱鲤绣得非常精致,跟活的一样。

    再下面一件,是大一点点的,约莫三岁孩童的身量。这回不是肚兜了,是件正正经经的小衣裳,同样花色老旧不鲜亮,但手工非常精致。

    再下面一件,约莫是四岁男童穿的,……

    萧迟渐渐明白过来了。

    这些衣裳,不多不少,正好一十七套。连上他手上这套,十八套。老太太糊涂了,误以为是十七岁的。

    这些,都是段太夫人给他亲手做的生辰礼物。一年一件。初时绣图繁多又精致,渐渐的,绣纹就简单起来,再后来,就选本身衣服有暗纹的,没再有绣样的。

    段至诚有些黯然:“母亲眼睛不好,七八年前,就没法绣东西了,……”

    绣纹就是从十岁开始急剧减少的,但还是有,一直到了十四岁,才开始全素。

    虽然衣服越做越简单,但老太太耗费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眼睛看不清,手抖,做这么一身衣服,每每需要好几个月,到了最后,几乎是摸着做的,她看不见。

    簇新的衣裳触手柔滑,是用最好的上赐贡绸做的,摩挲着有些参差不起的针脚,萧迟眼眶有些发热。

    不管再如何,有一个人默默爱了他十八年,哪怕她并看不见他。

    萧迟低头抹一把眼睛,抱着段太夫人说:“外祖母,明年不要做了。”

    “要是眼睛更不好了,那岂不是看不见我了?”

    他极力隐忍,但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抱着的身躯瘦小又佝偻,却很温暖,如同一泓温泉,注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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