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从堂邑县城突围时,王氏兄弟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试图追击,一次又一次被孝陵卫挡了回去。

    梅长溪的战袍吸饱了血与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却仍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冲锋陷阵的刀尖。

    在指挥使身先士卒的指挥下,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人,孝陵卫无一人怯战退缩,愈战愈勇。

    而王氏兄弟所率的“义军”,近来与地方卫所的战斗总是轻松取胜,难免有些骄心与轻视,如今则是越打越心惊。

    一支冷箭从身侧飞来,射入了梅长溪的腰肋。

    他嘶地抽了口冷气,左手猛地拔出箭矢,带出了一蓬血花;右手动作不停,挥刀将另一名敌军砍下了马背。

    亲兵劝道:“大人先去后方包扎止血,这里有卑职们顶着。”

    梅长溪一边喝道:“这点伤算什么?少废话,专心杀敌!”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太子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差不多该到临清了罢?

    敌军胸腔中喷出的血花溅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为视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梅长溪想起他看见钟山上狼烟升起的那一日。

    他丢下锄头回家,换上一身甲胄又匆匆离家,在院子里遇见正在晒旧被单的袁斌。

    旧被单也是红色的,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位新娘的嫁妆。因为怕雨天发霉,经常拿出来洗晒,故而越洗越旧,从鲜红变成了淡淡的红。

    “都督。”他对袁斌行了个军礼,“……君主有召,我今赴命。”

    袁斌背对着他把被单抖平,头也不回地答:“去罢。”

    他望着老人矮小枯瘦的身影,眼眶逐渐湿润:“都督,倘若……我一去不回呢?”

    袁斌冷硬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牺牲的时候,就得牺牲。”

    “可我若是回不来,你——”

    袁斌勃然大怒:“那便一去不回!男子汉大丈夫,忠义当头,何以如此畏畏缩缩!”

    梅长溪说不出话。他深吸口气,手握刀柄,昂首走出院门。

    没几步,又折返回来,走到袁斌面前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抬起脸,含泪坚毅地道:“我若是回不来,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多保重……外公。”

    袁斌转身不看他,沉声道:“走罢,梅仔。”

    梅长溪走了。

    袁斌转身看他的背影。风把旧被单掀起,扑打在老人瘦削的脸上。

    这是他的女儿、梅长溪的母亲的嫁妆。袁斌摸着红色的被单,喃喃道:“阿梅,你地下有知,保佑你的儿子,也原谅你的父亲……”

    堂邑城外的战场上,梅长溪运足真气,向着全军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孝陵卫——”

    “君主有召,我今赴命!”全军亦回之以怒吼,遥相应和,“君主有难,我今赴义!”

    “——孝陵卫!”

    第297章

    锦衣卫也不怕

    朱贺霖在两百多名东宫侍卫与五百名锦衣卫的护卫下,向西北方向的临清策马疾驰。

    做为漕河沿线一个颇为繁华的州城,临清有足够的漕船足以运载他们这七八百人。

    雨后路滑,马匹连续跑两个时辰,跑疲了,一行人干脆停下来歇口气,就在路旁的破庙里喝水进食。

    苏晏的手经过这十几天,伤口基本痊愈,也就不好再与沈柒同骑,独自骑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沈柒总有些不放心,便让石檐霜跟在他身边,多看顾着点。

    破庙中,太子、沈柒、苏晏,还有东宫侍卫统领魏良子、掌刑千户石檐霜围坐在篝火边。苏晏接过沈柒递来的水囊,就着凉水啃干粮,皱眉道:“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石檐霜知道这位年轻的侍郎大人是自家上官的心尖肉,便殷勤地问:“哪儿不对,面饼太咸?太硬?卑职这里还有‘棋子’,可以煮开了吃。”

    苏晏笑着谢过他,转头对太子道:“王氏兄弟夜袭堂邑,并非普通的流窜作乱,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冲着小爷来的。我现在担心的是,之前制定的回京路线是否被泄露出去?倘若没有,那就是对方得了高手的提点,能从我们所经过之地,推测出后面的路线。”

    太子皱着眉,微微点头。

    沈柒道:“我带来的这批锦衣卫可靠。”

    “东宫侍卫更可靠。”魏良子有些难以置信,问,“真有这么厉害的高手?”

    苏晏随口说了句:“你忘了鹤先生?”

    “不管对方是谁,接下来我们走漕河,会不会也被对方算个正着?”他用树枝在地面画出一条弯曲的线,表示漕河,又标出临清和堂邑的位置,“这么近的距离,不难猜测出我们从堂邑脱身后,很大可能会从临清上船,因为这是最优解。”

    “最优解?”

    “就是上上策。”

    苏晏用树枝尖戳了戳代表临清的点儿:“走漕河最快捷,但风险也大,万一敌人安排水鬼趁夜潜入河中,将船底凿穿,我们怕是会在睡梦中全都喂了鱼。”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那我们就不坐漕船,继续走陆路?”魏良子建议。

    “太明显了。”苏晏摇头,“我的建议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漕船要坐,并且要让对方相信,太子也在船上。”

    魏良子想了想,说:“我带着东宫侍卫坐船。谁都知道我们是小爷的贴身亲卫,我再找个身量与小爷相仿的侍卫乔装一下,能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苏晏打量他后点头:“我觉得可以。小爷的意思?”

    朱贺霖望向朝夕相处的侍卫统领。

    魏良子抢在他担心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之前,开口:“小爷放心,卑职水性好得很,即便翻了船,也能带着兄弟们游回岸上。”

    朱贺霖考虑再三,最后同意了这个提议,兵分两路。

    估摸着船队远去,沈柒、苏晏与朱贺霖在暗处又等待了一个时辰,方才重新踏上北返的路程。

    接下来的两三日,天气一直不太好,时不时下雨,但好在没再遇袭。也许对方误以为魏良子那队是太子所在,追着漕船去了。

    眼见即将进入京师地界,再过河间府、保定府,就能进入京畿,连日奔波、精神紧绷的锦衣卫们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场极为锋锐、险恶、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刺杀,就这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到来了。

    近千名被喂食秘药,催发出血瞳状态的黑衣刺客,趁夜包围并袭击了他们的临时营地。

    锦衣卫们奋起厮杀,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又疯狂如凶兽的血瞳刺客,难免应对得吃力,再加上一不小心就会被魇魅之术影响了神智,导致伤亡惨重。

    这次几乎弹尽粮绝,连朱贺霖本人也投入了战斗。

    沈柒分心去顾苏晏的安危。苏晏对他喊道:“别管我!你去帮太子!我这边还有石千户!”

    石檐霜在战斗前接了上官的死命令,别的一概不管,旗下小队全程紧跟在苏晏身边,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锦衣卫们掩护着太子等人,边打边撤。

    苏晏在马背上往前一趴,躲过飞来的断刃,同时将右手握着的小蝎弩搁在左臂上,扣动扳机。

    铁箭应弦而发,将一名血瞳刺客射下马背。

    ——这支护身的小蝎弩是豫王所送。经过豫王亲自改良后,弩身更小巧,精准度也更高,虽然牺牲了一部分射程,但短距离内真乃人间凶器。苏晏去年二次去陕西时就随身带着,结果没用上。这回来南京幸亏带上了,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靠着这把杀器,哪怕苏晏不会武功也驾驭不了掣电铳的后坐力,仍能凭借着过人的准头,接连射杀好几个血瞳刺客,大大减轻了石檐霜护卫他的压力。

    “不能被血瞳缠住,他们都是些不知疼痛与疲劳的怪物,得想办法冲出去!”沈柒对朱贺霖喊道。

    朱贺霖一剑削断了扑向他的血瞳刺客的咽喉,转头对沈柒道:“敌人太多……从哪边突围?”

    沈柒踢开个刺客,施展轻功跃至树梢,环视周围后又落回地面,答:“东面!”

    在锦衣卫缇骑的掩护下,他们好容易甩脱了血瞳刺客的纠缠,突围出去没多久,前路出现了三条分岔口。

    往左,往右,还是中间?朱贺霖还没来得及决定,只见苏晏伸出手指,轮流点着路口:“王子下山来点兵——右边那条!”

    朱贺霖有些错愕:“这是……什么说头?”

    苏晏边拉着他往右边岔路去,边说:“玄学!”

    这次幸运没有眷顾苏晏。大概正应验了那句——玄不改命。他们在右边岔路上没跑多远,苏晏所骑的母马就不慎把蹄子陷进坑洞内,拗折了。

    沈柒与朱贺霖双双从马上飞扑过来救他,因沈柒离得更近一些,险险将他接住。

    “有没有摔伤?”两人同时问。

    苏晏动了动手脚,喘气道:“没有……小爷,把你的赤霞飞借我。委屈你与沈柒同乘一骑。”

    朱贺霖立刻答:“好!”

    苏晏又说:“小爷,我身上湿透了,冷得很,你把斗篷借我。”

    朱贺霖二话不说开始脱斗篷,连同半身甲与带红缨的六瓣圆顶明铁盔也一并摘了,给他套上:“这套甲轻便而坚固,是父皇命巧匠专门为我打造,护心镜十步外能挡箭矢,你穿着安全些。”

    苏晏笑了笑。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他起身走近赤霞飞,翻身上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喝道:“锦衣卫,护着小爷我冲出去!”

    “你——”朱贺霖一把抓住马镫,又惊又恼,“快下马,身上的还给我!”

    沈柒伸手去马背上揪他。苏晏使劲抓着缰绳,仍被沈柒揪下马来。沈柒狠狠咬着牙,撕扯他的斗篷与甲胄。

    苏晏死死护着身上装备不撒手。

    沈柒:“给我,我来引开刺客!你跟着太子走!”

    苏晏:“魏统领与石千户都率队在我们身后拒敌,我跟太子走,太子保护我,谁保护他?七郎,你听我说——”

    沈柒用前所未有的狠厉语气对他道:“我不想听!也绝不接受!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贺霖也满脸恼火,上前用力扣住苏晏的肩头:“苏清河,你以为小爷会承你的情,答应让你当替身引走追兵?小爷恨不得抽死你!”

    苏晏大喝一声:“——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这声爆发把朱贺霖与沈柒都震住了。

    苏晏深吸口气,对朱贺霖说道:“你们这会儿感情用事,只想让我脱险。可我想的是,怎么让大家都活下来!小爷今日若是折在这里,就算我与沈柒侥幸生还又能如何?仕途就此完蛋不说,怕是整个大铭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所以小爷,你活着我们才能好过,非得在这里跟我抢,是想抱在一起死?”

    道理朱贺霖都懂,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苏晏替他担风险,他办不到。

    苏晏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小爷,你现在要做的,是在三天之内赶回京城,以太子的身份稳定局势,然后调拨军队南下接应我,接应孝陵卫。

    “我这人呢惜命得很,敢做这个决定,是之前问过本地老乡,这条岔路通往一座山林,因为地形错综复杂,被称为‘迷踪林’。依锦衣卫们的能力与身手,借助地势斡旋几日不成问题。

    “好了,言尽于此,你们俩哪个要是哭唧唧地作儿女之态,只会让我苏清河看不起——走吧!快!”

    朱贺霖一时语塞。

    沈柒面色阴冷,峻声道:“我不是太子,没有拯救苍生的责任。我也不管仕途完不完蛋、今后是死是活,只管不叫你一人孤身犯险。倘若真要抱在一起死,那就死!”

    苏晏十分无奈,叹着气上前一步,用双手捧住了沈柒的脸。

    雨水抽打着两人的脸颊与鬓发,苏晏当着太子的面,用力吻住了沈柒的嘴唇。

    朱贺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震惊转为愤怒,却没有立时上前拽开两人——也许是因为这一吻中透出的悲伤与眷恋、无言的信任与破釜沉舟的决绝,极度浓郁而喷薄的情感像旋涡吸住他的手脚,使他忘记了动弹。

    “听我说,七郎……”苏晏将唇稍离,喘着气,轻声说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我求你,不是为太子,而是为我们所有人……求你护送太子安全抵京,求你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我彼此交心,我心中所求、所愿不必多言语,你比谁都清楚。七郎,若是连你都不能成全我,还有谁能?”

    沈柒满脸雨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按住苏晏的肩膀,随即倾身低头,将前额抵住了苏晏的眉心。

    “……我成全你。应你所求,如你所愿。”沈柒语声嘶哑地说,“我回来后,万一人间寻你不着,便追着你去。你要等我,不可负诺独行。”

    雨水流过眉梢眼角,苏晏唇边依稀勾起一丝浅笑,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沈柒深深看了他一眼,毅然放手转身,架着朱贺霖往马背上推:“走!”

    胶着的旋涡被打破,朱贺霖咬牙叫道:“沈柒,你是个疯的!这叫成全?这叫纵容!万一他没了命,再多所求所愿,又实现来给谁看?!”

    沈柒强行将他拽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坐在太子身后,一鞭抽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希咴咴一声往前冲了出去。

    朱贺霖挣扎着要跳下马。

    沈柒用单手反剪住太子的手腕,拼尽全力压制住,沉声说:“他要你三天内抵京,多一个时辰都算我沈柒无能!”

    疾风夹着寒雨抽打在脸上,朱贺霖心中恨极,叫道:“清河若是出事……沈柒,我要把你凌迟三千六百刀!”

    沈柒冷冷道:“轮不到你出手,我会凌迟自己。”

    朱贺霖不再挣扎,手指死死攥住缰绳——快些,再快些!背插双翼,飞向京城——然后带着大军,回去接他!

    -

    刚结束了一场恶斗,沈柒身上又多了几道深长的伤口。他纵身下马,堵在道路正中央,几近脱力的手中握着绣春刀,刀尖斜斜地抵在地面。

    阻截他们的刺客变成了满地尸体,但仍有许多药力未褪的血瞳源源不绝地扑上来。

    沈柒又杀了一个,头也不回地对马背上的朱贺霖道:“走罢,太子!再往前百里便是京畿,过了界碑就彻底安全了!”

    朱贺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眼神中有犹豫、有愤恨,还有更加深奥复杂的情绪藏在极深处。

    “——走!”沈柒一边厮杀,一边嘶吼,“去掌权!去派兵!去接应!”

    朱贺霖深吸口气,一抖缰绳,策马向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沈柒咬牙连杀四五人,染满鲜血的绣春刀终于脱手落地,连双腿的肌肉都开始剧烈颤抖。

    他筋疲力尽地向后一仰,坐在了潮湿的泥地上,两腿岔开踞坐,傲慢又轻蔑。

    掉落在地的绣春刀被他重新握回手中,他将刀刃横架在膝盖,咳出一口血沫,朝着所剩无几的血瞳刺客,嘶声道:“下一个。”

    剑风扑面,沈柒瞳孔收缩,手中绣春刀有千万钧之重,山阿似的沉沉地压着他。

    一支利箭从他身后猝然射来。沈柒没有躲避,箭矢擦过他的发丝,洞穿了扑上来的血瞳刺客。

    朱贺霖挽弓搭弦,接连几下箭无虚发,将最后一名刺客射杀当场。

    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朱贺霖沉声道:“……上马。”

    沈柒转头,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朱贺霖看出来,这个三日两夜不眠不休、恶战连连的锦衣卫首领,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

    短暂地犹豫之后,马背上的储君向他一直忌惮、记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马!”

    沈柒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杀我,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就说我死在血瞳刺客手上,连清河也不会怀疑。”

    朱贺霖骤然暴怒起来:“你以为小爷真的不想杀你?”

    沈柒闭了眼,冷冷道:“快点!别耽误了他的事。”

    朱贺霖手上剑锋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最后咬着牙回剑入鞘,探身一把捞住他的手腕,拽到了身后的马背上。

    背上分量陡然加重,马儿不满地甩了甩尾鬃,仍是认命地奔跑起来。

    沈柒的眼中还残留着意外之色,皱眉问:“明明厌恶我,为何不杀反救?”

    朱贺霖嘴角紧抿,片刻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小爷怎么想、怎么做,关你屁事!你敢管我?”

    沈柒半晌没吭声。

    京城的城门出现在官道的尽头。

    疾驰的马没有减速,守门士兵被惊动,手持武器迎了上来。其中一名头目高声喝:“什么人,如此放肆,临近城门还不下马牵行!”

    朱贺霖扬声道:“是你小爷!”

    守军见马背上灰头土脸的两人,看不清面貌,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再说,谁不知太子殿下正在南京守陵,哪儿来的“小爷”?当即聚拢过来,兵戈相对,厉喝:“哪个狗胆包天,敢冒充储君!给我拿下!”

    沈柒一手按住想要发难的朱贺霖,一手将象牙制的腰牌远远地投掷过来,落在守军面前。

    “北镇抚司,锦衣卫同知——沈柒!”

    摧命七郎,在京城凶名赫赫可止小儿夜啼。捡起腰牌的守军腿一软,扶住了长枪的枪杆。

    第298章

    快滚吧求你了

    箭矢用到一支不剩,小蝎弩已经派不上用场,但苏晏舍不得扔,将它用皮革条固定在大腿外侧。

    “有没有副刀,借我一把?”他问身边的锦衣卫。

    那名锦衣卫用糊满血迹的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污泥,喘气道:“苏大人,您还是别使刀了,反正也砍不动……不是,我是说兄弟们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会拼死保护大人!大人无需亲自操刀。”

    苏晏带着忧虑之色望了一眼山洞外面。

    “迷踪林”其实也不过是一片地势起伏较大、植被茂盛、洞窟较多的山丘,并没有传说中玄乎其玄的迷宫效应。况且血瞳刺客们擅长潜伏、追踪和刺杀,区区山林怕是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那名锦衣卫忽然变了脸色,说:“卑职听见了石千户的喊声……隔太远,听不清,卑职出去看看。苏大人就待在这里,这口洞窟隐秘,轻易发现不了。等战况平定,卑职再回来接大人。”

    苏晏也知道洞窟窄小,容纳不了几个人,加之锦衣卫们同气连枝,必不忍见兄弟在外苦战而自己避难,于是点头道:“去吧。他们要真突破了防线攻进来,你们几个守在我身边也没用。”

    锦衣卫抱拳后出了洞窟,半晌也不见回来。

    苏晏又等了许久,外面仍无动静,只洞口点滴雨珠敲打叶片的微响,有如急促的心跳。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随后听见外面响起个雌雄莫辩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阻碍,沉闷而有些失真。

    “出来罢,太子殿下,再躲下去也逃不过,何必畏畏缩缩,失了皇家的脸面。”

    声音就在洞口外,并非是无的放矢、诈他现身。

    苏晏深吸口气。死到临头,原本紧张的心情反倒诡异地平静下来。

    敌人称他为“太子殿下”,说明还未识破这移花接木之计,苏晏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距沈柒与朱贺霖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天半,应该出了山东地界,抵达京师边缘了吧。

    想到这儿,他忽然微微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帽盔与斗篷,挺直腰杆,拨开遮蔽洞口的大片野山芋叶子,迈出了山洞。

    洞口已被密密层层的黑衣刺客包围,许多双猩红眼瞳注视着他,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杀气,令苏晏毛骨悚然。但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群刺客的前方,站立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与黑色皮革手套的红袍人,方才的说话声,似乎正是这人发出。

    ——七杀营主?!

    可营主明明已经死了啊!就在去年开春,沈柒与豫王包围卫家两个侯府时,当场搜出了七杀营主。双方缠斗间,是他亲手用掣电铳射伤了营主的腰,最后营主自知难逃一死,为了不暴露面容,将自己的脸连同面具一起捏碎,自尽身亡。

    为何此刻又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苏晏不相信死而复生,一瞬间脑中杂念纷纷。

    这情况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那就是“七杀营主”只是一个身份。在这袭红袍之下,弈者培植了不止一个傀儡在世间行走。

    主宰不死,脑虫就永不消亡,死了一只,还会有另一只继续顶上。

    苏晏第一次对幕后的“弈者”产生了一丝惧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战意与誓死不屈的决心。

    望着躺了一地、生死不明的锦衣卫,他暗中攥紧了拳头,冷冷道:“再猖獗,也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且看你们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新的七杀营主阴阳怪气道:“太子殿下好气度,不知刀剑架颈时——”

    话音未毕,一名瞳色正常的黑衣刺客从人群后方挤上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晏看不见营主神情的变化,但发现对方的手指抽搐似的抖了一下,像是被震惊与恼怒的电流击中。

    原本平板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尖锐,营主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剑一般刺向苏晏,怒道:“你不是太子!你是苏十二!”

    苏晏嘲讽地摊了摊手:“遛狗一样遛了你们两天半,才发现我不是目标,未免也太迟钝了吧?”

    这个营主的报复心似乎比先前那个强得多,顿时冷笑道:“是不是又如何,总归都要死,杀了你,再去追杀太子也不迟。”

    他举起一只手,动了动包裹在黑皮革内的手指,便有几名血瞳刺客上前,扇形围住苏晏,手中长剑透着血迹未干的腥冷。

    死亡阴影逼近,苏晏咬牙克制住本能的后退躲避,却没忍住紧紧闭上双眼——

    扑面而来的剑风中,似乎混杂了什么极轻微的声响,像叶笛吹出的第一缕颤音,随后是金属落地的闷响,一声紧接着一声。

    苏晏蓦然睁眼,余光只看见一点阴影从视野边缘划过,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何物。

    他下意识地转头捕捉那东西的去向,赫然发现在洞口旁的岩壁上,斜插着一枚两指宽的枯叶。

    枯叶灰黄如蝶,也轻盈如蝶,可这至轻至脆之物,此刻却比铁片更加坚硬,一半牢牢镶嵌在岩缝之中。

    苏晏叹为观止地睁大了眼,耳边听见接二连三的闷响,噗,噗,噗……他转头一看,围着自己的血瞳刺客们捂着咽喉栽倒在地,像是在同一时刻,伤在了同一处地方。

    这是被……那枚枯叶割了喉?

    苏晏不由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中,提到“飞花摘叶”的绝技,是以真气灌注花叶之中,使软变硬、柔变刚,出招时仿佛信手拈来,过后却伤人于无形,堪称举重若轻的大杀招。

    这招看着简单,其实对施发者要求极高,既要有足够强劲的真气,又要有入微的控制力,在至柔与至刚的两极自由寰转、从心所欲,非至武学宗师的境界不能施展。

    ……是哪位大佬在生死关头救了他?苏晏满心感激,扫视全场。

    一叶连伤四人,不过眨眼之间。

    营主与黑衣刺客们突逢惊变,立刻转身望向后方山野,却见枯槁的林间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人影,第一眼看还在三四十丈外,几眼后恍惚已近至面前——

    是个身穿灰麻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没有簪发戴冠,一头黑发仅用灰色布条简单地扎了个高马尾,手中拎着一根枯叶未凋的树枝,像从旁边的秋树上随手拗下来的。

    怎么看,都感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但又说不出从事的是什么营生——农夫?小贩?樵夫?猎户?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但那枚转瞬间划破了四人咽喉的枯叶,又分明是从他手拈的树枝上来的。

    营主如临大敌,下令:“杀了他!”

    血瞳刺客受指令催发,群起攻之,无数道剑光如流星般向布衣男子奔袭而去。

    布衣男子没有兵器,甚至连一个应对的招式都没有,只是稳稳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仿佛飞刀穿行在疾风骤雨之中,带着破开世间万物的锐利,但比飞刀更进退自如,更游刃有余。

    枯叶从他指间不断飞出,每一片都贯连了三五个黑衣刺客的要害,因为叶片轻薄而速度极快,划破身体时连血迹都沾染不上。

    刺客们像麦子被刈割了一片,而他手中枯叶也摘完了,只剩一根细长弯曲的干枯树枝。

    布衣男子却更从容,手中枯枝仿佛捕鱼的网、策马的鞭梢、驱羊的牧笛,信手而发地点在一双双血瞳上。

    不过一盏茶工夫,数百名血瞳刺客横七竖八地倒伏一地,要么身死当场,要么受重伤丧失了战力。

    唯独剩下一个红袍如血的七杀营主,在满地尸体中震骇独立。

    “……你是什么人?”他干涩而僵硬地问,“这是什么武功?!”

    他从未见过,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武功招式,它仿佛与天地间的一场雨、一阵风、一夜叶鸣、一缕炊烟本质相同,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和时候,让人无从抵挡与反击。

    布衣男子弃了树枝,上前伸手扣住了营主的面具。

    在一股难以言喻的境界压力面前,营主无法动弹,浑身真气都已凝滞不动。

    布衣男子摘下营主的面具,审视这张脸。空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在回忆某种触感,最后男子很肯定地说:“你并非曾经统领七杀营的营主连青寒,你是替换品。”

    七杀营主更加惊惧:“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连青寒这个名字?”

    布衣男子道:“七年习武听命,一朝散功还清,亲手覆灭七杀营,才能彻底洗清这段过往。从今以后,‘天字二十三号’也罢,‘刺客无名’也罢,与我再无任何瓜葛。

    “——我叫荆红追。”他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伸指点在了营主的延髓处。

    劲气入脑,从此世间再无七杀营。

    苏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以为再次见到荆红追,心中应该掀起狂风巨浪,可实际上却毫无波动,像在水面上冻结了一层厚重的冰层,因为日积月累的期望与失望的交替,而变得坚硬甚至是麻木。

    荆红追走向他,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斟酌了很久的话,临出口时又情怯地缩了回去,与方才行云流水的出手毙敌时判若两人。

    ——看你这样子,武功更上一层楼了,恭喜恭喜。

    ——离开不到两年,就找到了你的“道”,看来我果然是你武道征途上的最大阻碍。

    ——现在该如何称呼阁下,剑神?剑仙?大宗师?

    ——你他妈跑就跑了,去搞你的毕生追求就是,为什么又要回来招惹我?谁稀罕你救!

    无数话语在苏晏胸口涌动,或悲或辛或嗔或怒,到最后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一脸冷漠地转过身,低头寻找林地间锦衣卫的尸体,一具具翻过来检查,看有没有幸存者。

    荆红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副想要得到宽恕,又自觉不配得到谅解,还担心刺激到对方情绪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着。

    苏晏一眼也没有搭理他,红着眼圈,摸过一个个锦衣卫染血瞑目的脸。

    这些都是为了信念与使命而牺牲的勇士,但他此时却无法一一为其清洗、埋葬。

    他得先救治幸存者,带着他们尽快返回京城。

    荆红追欲言又止后,忍不住说:“这里没有,右边三丈外有个活的,再往前还有两个。”

    苏晏没搭腔,但还是按他指点的位置逐一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名伤员,其中还有掌刑千户石檐霜。

    荆红追帮忙对伤口进行急救处理,输入真气治疗内伤,这些幸存的锦衣卫基本都性命无碍。

    整整六百人的锦衣卫精锐,经过同王氏“义军”与血瞳刺客的连日恶战,最后仅剩三十余人。

    石檐霜包扎完伤口,感叹:“幸好苏大人毫发无损!多亏了这位……”

    他看了荆红追一眼,觉得似曾相识,像苏晏以前的那个贴身侍卫,但气质与境界上又完全不像,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问:“不知这位……高人尊姓大名?”

    苏晏抢先答:“他姓渣,名跑跑。”

    荆红追无语地别过了脸。

    查跑跑?这个名字真是……石檐霜干笑:“好、好名字,自有一股随性不羁之意,果然是隐世高人。”

    苏晏越听越窝火,板着脸起身去牵马:“你这掌刑千户的职位,是靠拍沈柒马屁拍来的吧?”

    石檐霜莫名其妙挨了骂,郁闷得很,但又没法对苏晏发火,只好委屈地嘀咕:“我这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你那相好是什么角色,你自己不知道?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还怎么拍!”

    “‘相好’……是说沈柒?”荆红追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彻如寒潭剑影,叫石檐霜不禁打了个激灵。

    这个声音更是耳熟,让石檐霜确认了,面前之人就是荆红追,只不知离开后有什么奇遇,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似的,连武功都到达了深不可测的领域。

    “你……真是荆红侍卫?”他迟疑地问。

    荆红追反问:“如此随意说出口,是已经在内部公开了?”

    石檐霜这才反应过来,这曾经的贴身侍卫与苏大人之间,怕是也有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是在呷醋呢!登时替自家上官抱不平起来。

    但荆红追如今的境界摆在那里,他也不敢当面得罪,便压低了嗓音,不怀好意地答:“何止是北镇抚司内部,怕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就前两天,苏大人还当着太子和所有锦衣卫的面,搂着我们同知大人好一顿亲,诶呀那可真是……啧啧,浓情蜜意,干柴烈火……说‘相好’是有点不妥当,其实这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

    荆红追猛地起身,往苏晏的方向走去。石檐霜在他身后哂谑地撇了撇嘴。

    苏晏仿佛没看见荆红追归来,径直在马背上朝伤员们说道:“锦衣卫的兄弟们,你们还能不能坚持?如果可以,我们这便出发,尽快赶回京,看太子与沈同知是否顺利抵达。”

    锦衣卫们齐齐诺了声,无有异议。

    一行人寻回马匹,再度登上回程,为了赶时间与伤势考虑,走的是水路。

    至于默默跟随的荆红追,苏晏没赶他走,但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深夜,漕船的舱室内,苏晏在窄小的床板上辗转反侧,疲累至极,可就是睡不着觉。

    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浮现出那把暗夜星云花纹的长剑“誓约”,还有沈柒亲口转达的荆红追的那番话——

    “告诉大人,我去追寻我的‘道’了,原本我以为那就是他,经此一战我才发现,只有剑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舱门被轻轻敲响,荆红追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地响起:“大人,我拿了些茶水与点心过来。”

    苏晏渴得很,还有点饿,但不想见他,便沉声道:“放门口,你走!”

    过了一会儿,门外没有动静,苏晏以为荆红追真走了,没来由地更窝火,心骂:叫你走你就走?一个屁都不放?果然是来去自由,还管我死活呢!

    他气鼓鼓地捶了好几下床板泄愤,又熬不过口渴,最后还是起床走去开门。

    盛着茶水与点心的托盘就放在门外甲板上,苏晏弯腰拿起来,转身回舱,关紧门。

    然后吓了一大跳——荆红追默默坐在床沿,竟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就弯腰拿托盘的瞬间,贴着门框飘进来,自己还丝毫没有察觉?他是鬼吗?!

    惊愕之下托盘脱了手。荆红追身形一闪,又出现在苏晏面前,稳稳接住了装满食水的杯盘,放在桌面。

    苏晏大怒:“武功好,了不起啊!显摆什么?我这里是俗人的斗室,招待不了什么剑神、剑仙,阁下还不快去破碎虚空,别沾染了害人的七情六欲!”

    荆红追二话不说,把苏晏紧紧抱住。

    苏晏简直气得七窍冒烟,一面死命反击,尽管犹如蚍蜉撼树,丝毫撼动不得;一面在心里怒骂:升完级果然不得了,连旧主都不放在眼里!之前一口一个“大人”“属下”,狗一样的摇尾巴,现在牛逼了,敢直接下手侵犯,去你妈x的吧!

    荆红追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这么紧紧抱着,任由苏晏对他又捶又捣、又踢又踹,狠狠发泄积存已久的怒火,直至筋疲力尽。

    苏晏实在没了力气,估摸着就算是个拳击沙袋,这会儿也该被他打爆了。

    他疲竭地吐了口长气,脱力地往下一滑:“你……你走吧,别再来招我了!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身后没有人,习惯了遇到麻烦不喊‘阿追’,习惯了用汤婆子暖脚……你还想来扒去我几层皮?留点体面给我,就当相识一场的遗念。”

    荆红追心如刀绞,眼眶也红了,咬牙将满嘴苦涩咽回去,抱起苏晏放在床板上。

    苏晏失望地叹口气,把手移向腰带:“你就非要打这个分手炮?”

    荆红追握住了苏晏的手,跪在床前,一瞬不瞬地端详他,从眉眼到发丝,到这一年半以来皮肤上新增的每一道细微划痕,就这么用目光盛满一勺勺偿愿的思念,浇回自己干涸的躯体。

    “大人……”他喃喃地说,“属下回来了。”

    苏晏摇头:“可我已经不再需要。我现在很好,该有的什么都不缺。”

    每个字都是刺骨的锥子,荆红追忍痛不过,抽了口冷气。

    苏晏道:“你听过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吗?魔鬼被关进瓶子里,一个月后他暗暗许诺给救出他的人整个王国,一年后他暗暗许诺给救出他的人一箱珠宝,可是百年千年以后,他不再许诺任何东西,只想把救出他的人撕成碎片——因为他实在等得太久,久到恩怨情仇已经毫无意义。

    “我也一样。从京城到陕西,从陕西到南京,从南京到将来未知的路。从院子里那棵被挖走了姐姐骨灰坛的老桃树,到夜夜梦见的剑光与长城上的风……我不想再等了。

    “既然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缘来缘去缘散处,情深情浅不由人。我现在不怪你选择了自己的道,但也不想再坠入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坑,就这样吧……”

    荆红追紧紧抓着他的手,像被愧疚与痛楚的风暴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崖树,只能依靠与岩石的这么一点悬系,不坠入深渊。

    “都是属下的错。”他哑着声说,“要是我能早点振作起来,别把整整半年的时间浪费在买醉逃避中……要是我能早些恢复武功,领悟到属于我的‘道’,就能早些回到大人身边……”

    苏晏眨了一下眼,又眨了好几下,似乎没听明白。

    愣怔片刻后,他失声问:“买醉逃避是什么意思?恢复武功又是什么意思?”

    荆红追道:“大人上朝弹劾卫家那一日,我去顺天府递诉状,半路遇上了七杀营主与吹笛人……”

    他的叙述依然还是那样干巴巴,没有抒情,只有简洁的描述,与他的剑一样利落。

    苏晏却听出了一声冷汗,在听到他散功时,险些叫出了声。

    原来自己监斩卫浚,给姐姐报仇时,阿追的确在场,但不敢现身。

    原来他出京后万念俱灰,一直在流浪,有钱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没钱就打点零工、砍几窝贼匪。

    原来他在遇到魏老鬼前,尝尽了最绝望的人生,最卑微的经历。

    入世一年,他洗净了身上属于杀手的血腥气,终于破而后立,悟道成功,新的真气慢慢滋生凝聚。

    他找回了他的“剑”,其实它从未消失过,那就是荆红追的一生。

    “带着剑,去见我想见的人,走完我的一生。”荆红追说,“所以我回来了,无论大人需不需要我,我的‘道’就在这里。”

    “……魏老前辈呢?”

    “病故了。我为他办理后事,亲手挖的坟穴,做了棺材和墓碑。就在那个小村子的后山上,风景挺好。”

    苏晏依然板着脸,但眼中隐隐有泪花:“不是说‘带着剑’,剑呢?”

    荆红追大胆凑近:“万物皆可为剑,但那些不过是化用。我真正的剑,在大人这里……”

    苏晏不太自在地转开了脸:“我真的不习惯了……”

    “因为习惯了沈柒?”

    “……”

    苏晏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恼怒:“那又怎样?分都分了,还不准我谈别个恋爱?”

    荆红追淡淡道:“没分的时候,你不也偷偷在谈?那时还打个兄弟的幌子遮人耳目,现在可好,幌子也不需要了,众目睽睽抱在一起亲嘴。属下有些替大人担心——太子在一旁看着,也没关系么?”

    这个“属下”一点都不“属下”!还敢管起老爷来了!

    武功境界上涨,怎么脾气性情和自我意识也涨上去了?苏晏有点弄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收拾逃家又顶嘴的小妾。

    “我和七郎,我们不止是兄弟,还是——”

    “属下知道。”荆红追只用四个字,将他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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