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然而营门口值守的黑云突骑已是哀叫与呻吟声一片,兵士们纷纷夹紧双腿,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勉强去捡拾自己落地的兵器。

    胡古雁作战悍勇,此刻正率前队冲锋,见状心下大喜,挥舞着铁骨朵高喊:“趁他病,要他命!儿郎们,搂草打兔子了”

    北漠骑兵们随之放声呼喝,群狼一样嗷嗷叫着往营地扑去。前锋部队甩出套马索,挂住枪木拒马往两侧拖开来;又有专门的小队徒步上前,拉拽地面上串连铁蒺藜的网绳,快速清扫障碍,为后队开路。

    铁骑践踏着黄土路面,主力部队尚未冲进营门,箭雨便已飞射过一轮,栅栏、营帐与地面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守营的黑云突骑们仿佛已丧失了对战的体力与士气,在飞舞的黄尘中仓皇后撤,也不管营地后方是无路可退的山壁,仍慌不择路地向后奔逃。

    胡古雁大笑:“风水轮流转,威名赫赫的靖北军也有今日!”他边突进,边一路砍杀,忽然见前方不远处有个敌军将领正在督战,将逃兵斩杀当场,催促其他兵士集结应战。

    “是那个背上中了我一箭的小子!”胡古雁认出华翎,在威虏镇被打得节节败退的耻辱涌上心头,“我要亲手剁下他的脑袋,用头盖骨做我的酒器!”

    华翎一抬头,见胡古雁带队朝他冲来,似乎也慌了神,急命手下骑兵结阵阻拦,自己策马朝营地深处逃去。

    胡古雁一心想削他的头盖骨,催马急追。身边一个将领眉头紧皱:“台吉,这个军营地形狭长,两侧又是山壁,当心中了敌军埋伏。”

    这话骤然提醒了胡古雁,他勒马环视四周,心生狐疑。

    严琅不会武功,骑术倒还算精湛,一直跟在胡古雁身后未曾掉队,此刻见他起疑,眼底幽光沉了下来。忽然,严琅开口道:“台吉,鄙人视力不佳,你看那一骑黑马玄甲、白缨白披风的大将,是不是豫王朱栩竟?”

    胡古雁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视线穿过双方厮杀的兵士,果然见朱栩竟身骑黑骐、手持长槊,槊尖正虚指向他,隐约在呼喝着什么,但隔得有些远,周围又嘈杂,听不分明。

    “堂堂靖北将军,这是在叫阵?难道还想与我单打独斗不成?”胡古雁哈哈大笑。

    严琅又道:“托布将军方才所担忧的在理,然而凡设伏者,不会将自己也深陷绝境。这个营地若是陷阱,那么朱栩竟就是自己钻了死胡同,又如何出得去?难道他连自家性命都不要了?”

    胡古雁听了,觉得有道理一来不知敌军会来袭营,二来自家也全无退路,这个埋伏如何设?于是他定了定神,高声道:“全军突进,踏平敌营,活捉朱栩竟!”

    北漠骑兵轰然回应,声如滚雷,潮水般涌进了这座喇叭口一样外宽内窄的狭长山谷。

    朱栩竟正挥槊拼杀的身影已近在眼前,胡古雁抽箭搭弦,瞄准对方的盔甲空隙,大喝道:“中!”

    箭矢激射如流星,破空时隐隐有风雷之声。

    谁知对方竟向脑后长眼了似的,反手一槊就挥开了飞矢,同时转头朝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同样大喝:“中!”

    随着这一声令下,两侧的营帐猛地爆炸,空气也不闻火药味,只是粉尘漫天,紧接着营帐一顶连着一顶爆炸开来,冲击力却比火药有过之而无不及,胡古雁连人带马顿时被气浪掀翻在地。

    人仰马翻的喧嚣中,他听见有北漠士兵叫喊:“空的!这些营帐都是空的!”

    在这瞬间,胡古雁猛然醒悟过来这次他中计了,落入了朱栩竟精心策划的骗局之中!

    不,准确地说,是从一年前开始,他就落入了这场骗局,成为“谋士严琅”一步步不动声色地诱导与摆布的对象!

    此时此刻,胡古雁对严琅的恨意甚至超过了与他兵戈相向的朱栩竟,超过了永远压他一头的阿勒坦。他狂怒地咆哮起来:“杀严琅!杀了他!把这个奸细给我剁成肉泥!”

    离严琅最近的,是胡古雁手下得力将领托布,闻声旋即一刀劈来。

    严琅在刀光乍起时就料定自己绝对挡不住这迅猛的一击,甚至连拉扯缰绳,催马转向都来不及。生死关头,他只觉身下坐骑陡然一塌,仿佛悬空坠跌似的,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堪堪避过了临头的刀锋。

    马匹哀鸣,一股鲜血喷洒在严琅头脸。他下意识地抬袖抹脸,见倒地的战马腹部被长矛洞穿,而这份隔空投掷的精准与力道,除了膂力惊人的豫王还能有谁?

    是豫王殿下救了他的命!严琅知道对方这是要接应他回来,自己只要能逃离周围的北漠兵将,再往前跑几十丈,不,只需十几丈,就能回到安全地带。但紧接而来的爆炸气浪将他掀翻的同时,也吞没了他的意识。

    短时间内,周围好几座营帐发生尘爆,使得猝不及防的北漠军队在惊愕之后骚乱起来。

    但令他们更加心惊胆寒的还在后面两侧的山坡顶端,忽然出现了无数军士身影,将大量的檑木、滚石从上方推下来,眨眼间将谷底的人马砸得骨折筋断、血肉飞溅。

    滚石檑木间夹杂着裹了油包的火箭,落在毡帐上就烧得一发不可收拾,尚未被引爆的营帐也因这明火接连爆炸。

    身陷绝境的北漠大军,不是被烧死、炸死,就是被源源不断的落石砸中,却难以从两侧峭壁逃出生天,唯一的生路营门口的位置也被靖北军的枪骑与火器包围,冒头一个就射杀一个,不多时就血流漂杵,整个谷底都被染做了丹红色。

    性命如草芥,血肉如涂泥,眼前的斗狭谷,简直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豫王面不改色地看着这般地狱景象,仿佛在战场上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他问:“我们的人都撤了么?”

    华翎道:“营内共八百五十人,活着从山谷后的‘一线天’撤离的有五百多人,可惜了战马要被全部放弃。”

    豫王又道:“楼夜雪呢?就是胡古雁身边那个叫‘严琅’的谋士。”

    华翎面露愧色:“有个爆炸的营帐离他太近,之后我带人上前寻找,没找着,也不知是不是被”

    豫王沉痛地闭了一下眼,旋即睁开:“再找找。尽力找。”

    华翎犹豫道:“下面实在太乱了,我们的人一靠近,必然被陷入疯狂的北漠军队吞没。再说,‘一线天’需及时关闭,万一被敌军发现这条最后的生路,末将担心前功尽弃。若要再找,恐怕要等打扫战场之时。”

    豫王也知道此时必须顾全大局。他已经竭力以最小的牺牲,谋取了最大的胜利。楼夜雪与那些牺牲的黑云突骑们一样,都是他心中的痛与敬,是这片百年来浴血奋战、抵御外敌的战场上的丰碑。

    他在顷刻间下了决断:“封闭一线天,将胡古雁的军队全部埋葬在这座山谷里。”

    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地面摇撼,山石滚落如雨,谷底尽头迎连通两山之间的隐秘小道被彻底封死。

    数百年后,斗狭谷又被后人称为“丹霞谷”“万人坑”,盖因斑驳的褐红土色与地下土层间不断被挖掘出的白骨,都在长久而沉默地见证着史书上那场令人动容的残酷战役。

    严城雪隐约听见呼唤他的声音。

    “老严!醒醒,快醒醒,老严!”

    他艰涩地睁开双眼,慢慢积攒残余的气力,终于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从死亡的血肉间向天空伸出一只手来。

    天空在余晖里呈现出奇妙的金彤色,他弯曲手指,仿佛抓住了那一片绚丽的火烧云。

    呼唤他的人终于找到他,把他从尸山的空隙间拖了出来。

    “老霍?”严城雪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霍惇,“你可真年轻啊”

    的确年轻,面前的霍惇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但已是眉目英发,少年老成。

    霍惇面上焦灼的神色尚未褪尽,又被他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逗得几乎要笑起来,皱着鼻子道:“怎么老气横秋的,说的好像你不年轻似的。”

    严城雪低头看自己的手脚身形,又摸了摸染血的脸,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是哪里?他恍惚望向周围战火未熄的废墟是我生厮长厮的村庄?我的家人呢?都被鞑子杀了吗

    霍惇挪到他面前,蹲下身。

    “做什么?”

    “我背你,离开这里。”

    “去哪里?”

    “去到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我不走,我父母、弟妹都在这里。我要在这里陪他们。”

    霍惇扭头看他,似乎还很辛苦地叹了口气:“老严,你的家人们有彼此作陪,并不孤单。可我不同,没了你,我就真的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严城雪想了许久,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霍惇又道:“你知道吗,老严,其实我一直后悔没做一件事,今日终于有机会做了。”

    “什么事?”严城雪半是惶恐,半是期待地问。

    霍惇专注地看他,眼里有湿润的光泽:“把你从你家的废墟里找出来,背出去。而不是让你独自孤零零地爬出尸体堆,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家去。”少年调转后背朝着发小,郑重道:“来,你上来。”

    严城雪愣怔片刻,最后双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霍惇背着他,毫不费力地起身,迈着坚实而平稳的步子,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严城雪在他背上,觉得暖和与安全,又觉得心中充满了一种不该忘却的悲伤。他翕动着嘴唇,缓缓唱起了家乡的一首童谣:

    “鞑子来,大火起火烧板屋响呼喽爹走了,娘走了,窝铺里娃儿也带走”

    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漂浮在周围,他听见霍惇的声音像流水,浇灭了歌声中灼热的余焰。

    霍惇说:“老严啊,让你的爹娘和弟妹走吧,这么多年了,别让他们的遗体腐烂在你心里。”

    严城雪的眼泪蓦然滚落下来。迟了二十年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打在霍惇的后颈上,将他的衣领洇湿大片。

    “我我心里是黑的,烂的,脏的,的确不配不配把他们留下”严城雪哽咽道,“走吧,死了的与活着人,都要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是啊,去该去的地方,我陪你走完这一程。”霍惇轻声答,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至于你的心是怎样的,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你自己怎么想我知道它是怎样的就行了。”

    严城雪在他肩头蹭干净泪痕,吸了吸鼻子,做出冷笑的表情:“你知道个屁!你就是直不楞登的一根筋,指东不敢往西。”

    “是是是,那你指吧,往哪个方向走?”霍惇很有耐心地问他。

    严城雪望了望白茫茫的四周,一股重压感使得他下意识地伸手向上推:“往一起活下去的方向”

    “走!”压在身上的残尸被推开,严城雪猛地睁眼,坐起身。

    山谷间尸横遍野,一片死寂,污血已干涸,余焰在残烧,断裂的刀枪斜插在地面,破败的旌旗在风中抖动。天欲晚,残阳如血。

    “谋士严琅”已随着野心勃勃的主公胡古雁,与他的军队一同被埋葬,死而复生的是夜不收的主官楼夜雪,同时也是被剥夺了姓名与身份的严城雪。

    也许他的后半辈子就得这么隐姓埋名,直至寿尽。但好在,有个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谁的人,会陪他走完这一程。

    “霍惇还在阿勒坦的俘虏营里。”严城雪喃喃道。曾经为取胜而设计的谋略,那些借着霍惇而施展的苦肉计、诈降计,此刻像肺腑内一丛细小的钢针在攒动,疼得隐秘而尖锐。

    他曾经有多么不择手段地想要摧毁仇视的北漠,如今就有多么不择手段地想要救回唯一的挚友。

    谷口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正有几队靖北军士兵来打扫战场,收殓同胞遗体。严城雪想了想,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悄悄地爬进不远处倾倒的运水车里。

    豫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上官,然而对他下达了“暂缓对阿勒坦下手,等待朝廷态度明朗”的密令。这也就意味着,在阿勒坦手里的霍惇还要继续当一个吃尽苦头的俘虏,生死不明。

    谁也说不清眼下北漠与大铭关系是有所缓和,还是继续恶化,但严城雪不想再静观其变。

    老霍,这回轮到我去找你,我把你背回来。

    第417章

    问天下还有谁

    “客星犯帝”的天象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翌日不仅边关军情甚急,近京地区亦传来急报,说王氏乱军的数万前锋已抵霸县,但不清楚领兵的是不是王武、王辰二人,也难以推测其之后的行军路线。

    无论是陆路北上,还是走水路卢沟河,都是兵锋直撄京畿的势头,导致京城里很有些人心惶惶。

    皇帝正应钦天监之请,焚香斋戒三日,闻讯便将杨亭、于彻之、苏晏召到了斋宫,商议对策。

    于彻之手中有戚敬塘刚送来的情报,说乱军前锋的领军一个姓杨、一个姓齐,都是王氏兄弟的心腹爱将。他在河间府的文安附近已阻截过这支军队,把那个姓齐的将领用天工院新制的火铳给轰成了重伤。

    苏晏觉得这两个姓氏耳熟,思索片刻,抚掌道:“我想起了,杨会、齐猛!齐猛人如其名,是个猛张飞,前几年王五王六就是为了营救他才攻打的延安城,硬是在粥之道不对,是在周知府眼皮底下把人劫走了。

    “另一个杨会在王五王六还是响马盗时,就已经是匪寨三当家,此人行事谨慎,常负责在外接应。”

    其他人没想他对王氏如此熟悉,纷纷面露异色。性情爽烈的于彻之更是直接打趣:“我说苏大人啊,你如此熟悉内情,可是在王氏身边安插了耳目?或者这俩兄弟已被你策反?那你早点说嘛,省得我们还要头疼怎么讨贼平乱。”

    苏晏轻哂:“于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在陕西担任巡抚御史期间,与这两个贼头兄弟有过一面之缘,还差点招安了他们。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扯旗造反这条不归路。”

    说到扯旗,他蓦然想到,这次王氏的队伍旗号变了,以前打的是“重开混沌,替天行道”,虽说听着大气,但无甚新意,军事目的也模糊。如今旗号变为了“立朝扶贤”,也就是说,王氏对外宣称并不打算推翻大铭,而是要匡扶贤君,把朱贺霖踹下龙椅?

    他望向站在窗边的朱贺霖年轻的皇帝因为斋戒而穿了身纯色青袍,腰带亦是深青色的乌角带,显得比平日穿红时要成熟冷峻一些。

    朱贺霖很是敏锐,当即转头看过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天子的目光中隐藏的炽烈情绪比少年时期收敛了许多,却也更坚凝。苏晏莫名觉得有些耳热,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继续说道:“‘立朝扶贤’,想扶哪个贤?那对野心勃勃的贼头兄弟作乱数年,可不是为人做嫁衣。我记得王氏军中有个叫石燧的军师,与真空教关系匪浅。如此看来,这个新旗号背后少不得鹤先生的黑手在拨弄,而真空教死灰复燃,又怎么少得了弈者的鼎力支持?”

    于彻之此刻也有些佩服他从边塞刚回京城,就对中原动乱背后几股交错的势力洞悉分明,颔首道:“的确如苏大人所言,那个军师石燧便是真空教的传头,王氏兄弟的军队近年人马日增,就有他擅长煽动民心、吸纳信徒的一份功劳。”

    苏晏道:“此次逼近京畿的乱军,只是先锋。戚将军已经重创了齐猛,我们要尽快拿下杨会,以免他与主力部队汇合。”

    朱贺霖最后拍板:“出动京军三大营,沿卢沟河南下,击溃乱军前锋,不能让他们踏进京畿一步!”

    于彻之奉命去调动的大同、宣府与辽东精锐边军,尚未来得及赶到京师。但好在驻京的三大营能有八万人左右,奔赴北直隶的霸州去剿灭一个杨会也够用了。

    杨亭有些担心京城的防守会削弱大半,朱贺霖道:“有五城兵马司,朕还有腾骧、金吾、羽林等其他亲军卫,足以镇守京城。”

    天性优柔的杨亭依然担心,苏晏对他笑道:“你要相信咱们圣上,他那副金灿灿的御驾往京城墙头那么一摆,抵得过千军万马,对吧,师叔?”

    一句话调侃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皇帝。杨亭吓一跳,忙去窥看龙颜,见皇帝没着恼方才定了神,朝苏晏摇头道:“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苏大人,君前不可无礼。”

    苏晏心道:何止无礼,我把小朱的脸打淤青、鼻血都打出来过,也没见他把我怎么地了。当然他也还手了,不过每次都放水,哪怕生气也不生隔夜气唉,说来还真有些对不住小朱,回头想想从小到大他待我真的没话说,只除了老想睡我之外也不知他那个障碍好彻底了没有,还能不能传宗接代?从我这抢走的三瓶回春丹,有没有胡乱吃?唔,抽个空我是不是得去关心他一下

    苏晏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连皇帝几声清咳,都没把他神游的魂儿唤回来。最后还是于彻之看不下去,一巴掌拍在肩头,才把他拍醒了。

    皇帝关切地问他为何恍惚,是否身体不适,苏阁老努力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红纱衣、金铃铛的一幕踢出去,心虚地支吾两句,就想与其他两位阁臣一起谢恩告退。

    结果杨亭和于彻之退走了,苏晏在离殿前犹豫一下,忍不住问了句:“那回春丹你没乱吃吧?真不能多吃啊。”

    朱贺霖微怔后失笑:“清河这究竟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你自己?”

    “我自己?”苏晏有点懵。

    朱贺霖走近前,揽住他的后腰,往自己身前一贴:“感觉到了?放心,朕还年轻得很,远没到要靠外物才能雄起的年龄,跟了朕不会让你吃亏的。”

    苏晏陡然间面红耳赤,挣扎着压低了嗓音:“什么吃亏不吃亏!胡说八道,为君的颜面都不要了?”

    朱贺霖反问:“金枪长闲置,宝剑久空悬。里子都填不满,要面子何用?”

    苏晏在窘迫中忍俊不禁,脱口道:“不倒的才叫金枪,你那只能叫”他猛地收口,把“快枪”硬生生咽回去,打了个逆嗝。

    “叫什么?!”朱贺霖沉下脸逼问。

    苏晏边打嗝,边说:“火、火枪”

    火枪射速快,换子弹装填也快。朱贺霖两颊肌肉微微抽动,咬牙道:“你不就喜欢摆弄火器?怎么,你那天工院可以整天倒腾着改良枪铳,就不许我这边也改良改良?”

    苏晏后背被压在大殿的金柱上,强迫检验改良效果,发现对方的这把火枪许久不见后果真如更新换代了似的,任他一手怎么来回拉枪膛,另一手怎么扣扳机,就是不发射子弹。

    他手腕酸得很,喘气道:“行了行了,金枪就金枪吧,我不过一句调侃而已,你就这么记仇小心眼儿。”

    朱贺霖面色潮红、额角渗汗地瞪着他:“这是调不调侃的问题吗,啊?这事关男人的尊严!”

    苏晏手指在枪管上颇有技巧地一捏,指尖几乎陷进枪口,终于把射速、弹道与容弹量这最后一道检验程序也完成了。朱贺霖急促低喘着向前倾身,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苏晏后背抵着柱子无法闪躲,只好伸展双臂抱住对方。

    片刻后,喘息声渐止,朱贺霖用略显沙哑的嗓子,委屈地指责:“你耍诈!”

    苏晏怀疑他真吃过回春丹,嗤了声:“你用外挂!”

    “外挂”一词不明其意,但这不影响朱贺霖表面委屈,实则暗喜不已,心道这回且放他半马,由他用手验枪,回头也给他喂个补药丸子,那时可就上下都得用齐了。

    苏晏比其他阁臣迟了半时辰才出殿,被初春的小冷风一吹,恍然回过神来:妈的,我方才为什么不推开他,不使劲揍他?还真给老老实实地验了一回枪!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为这小子越发有皇帝威严,自己在气势上被压制了。再一想,又觉得其实与威严无关,自己只是看不得对方那湿漉漉的委屈眼神里,逐渐透出沮丧与失落之色。

    苏晏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唉!”

    皇帝在斋宫守了荤戒,却破了半个色戒,因此更加食髓知味,想要趁热打铁把剩下的一半也破了。

    而懊恼自己又造了孽的苏大人,这些天又开始躲着皇帝,议事也伙同其他臣子一起,尽量避免私下面圣。

    朱贺霖有心给他也进进补,可惜眼下似乎不是时候。派出的京军三大营在北直隶的固安附近,与杨会所率的乱军前锋打了几场仗,基本都赢了,但没杀死或俘获到杨会。

    杨会也秉持了一贯谨慎而老练的风格,从不恋战,一败就退,退远了又绕回来,在山东、河南与北直隶的夹角区域打起了游击。

    “他是来试探京畿兵力部署,找突破口的。”苏晏研究着对方的行军路线图时,说道,“同时他也在等待王五王六甩开戚敬塘的围堵,前来与他会师,然后以全军之力撕开京畿防线,直扑城下。”

    “想要捕捉游鱼,便得编织一张大网。”于彻之提议,“我们得增派兵力,四面包抄,赶在乱军主力到来前灭了他的前锋。”

    “三大营已尽数出动,边军精骑尚未抵京,再增派,就只能动用上率亲卫了。”杨亭摇头,“我还是觉得京城一再削弱守备,太冒险。”

    朱贺霖却毫不犹豫地道:“京畿若是失陷,京城城墙就算固若金汤又能多撑几时?把朕的腾骧四卫也派出去。”

    于是四万腾骧卫在指挥使龙泉的率领下离开京城,南下直奔近京地区,与三大营联手成合围之势,困住了乱军前锋。在几场鏖战之后,乱军前锋部队大败,杨会被俘,准备押往京城受审。

    就在京畿官民松了口气之际,一支打着“贤”字旗的队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保定府,从西路逼近了京畿。与此同时,一封“讨伪帝檄”的檄文传遍北直隶及周边地区。

    檄文是以显祖皇帝长子(即已伏法的信王)遗孤的口吻而写,言辞极犀利尖刻地揭发了先帝景隆帝与今上清和帝并非显祖血脉,为窃帝位而谋害皇嗣的罪行,提出要为谋叛而死的信王平反、恢复身份。同时呼吁宗室们与各方仁义之师同他联手,一起推翻伪帝统治,迎请正朔归朝。

    檄文的署名是信王遗孤,宁王世子朱贤。

    第一个响应这份檄文的,便是王氏兄弟的“义军”,称信王之子朱贤就是他们要扶的那个“贤”,他们兵临京畿,就是为了逼迫伪帝退位,迎回大铭太祖、显祖皇帝的真正子孙。

    紧接着,宁王发了一纸声明,大意是朱贤虽被他收为养子,顶了个宁王世子的头衔,但自己重病在身,对其所作所为既不清楚,也不支持。檄文之事与他无关,恳请朝廷看在他身为宗室、又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谅他的失察之过。

    这纸声明满满的求生欲与自保之意,只说自己病重不知情,至于世子朱贤是对是错、如何处置,一概不提。

    像打开了一扇时局混乱的大门,藩王们闻声而动,卫王、谷王、珲王纷纷向朝廷上书,要求入京“清君侧”。

    这个清君侧,含义十分之微妙。从字面上看,是“铲除君主身边的小人,匡扶君主”的意思,仿佛要帮他们的侄子朱贺霖诛杀奸佞,好让他继续坐稳龙椅。

    然而自古以来,那些打着“诛某某,清君侧”名义的军事行动,无一不演变成自立为王的叛乱。

    久而久之,“清君侧”就成了逼宫的代名词,不过是野心家一开始拿来粉饰自身、掩盖图谋的遮羞布而已。

    这是藩王们的一场集体逼宫。除了病重的宁王、不久前被赐死的辽王、重回边陲的豫王之外,其他所有显祖皇帝的儿子

    那些曾经镇守九边、手握兵权,却被景隆帝逐一削藩的亲王们,终于在他们忌惮的景隆帝驾崩之后,在年轻的清和帝面临内忧外患的形势下,在信王遗孤打开了天潢玉牒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气势汹汹的反扑之机。

    朱贺霖看着这些落井下石的叔父们“清君侧”的请愿书,满纸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甚至还对他表示了莫大的关怀与效忠,口口声声要进京锄奸、为君分忧,执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富宝以为皇帝气得手抖,唯恐怒极伤身,忙过来劝解。近身后却见皇帝并非暴怒,而是在无声地笑。

    笑得满脸讥诮与不屑,笑到手抖。

    京师之危机,或许并不应在王武、王辰身上,而是应在别的什么上。苏晏的推测言犹在耳,字字珠玑。

    “来吧都来。”朱贺霖说着,将这几封请愿书往地面一甩,从龙椅上起身,隔着空旷大殿问天下,“还有谁?”

    第418章

    谁跟他有一腿

    “阿勒坦十万骑兵阵列于河套之外;王氏乱军揭竿造反,兵迫京畿;信王余孽在各州府散布檄文,谤君讪上;藩王们蠢蠢欲动,怕是很快就会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京逼宫社稷危在旦夕!皇爷,事态紧急,该出手了!”梧桐水榭之内,褚渊躬身抱拳,一脸焦急地恳求。

    景隆帝俯身在桌案前作画,是一幅“日照江山图”,纸面上山川城池恢弘浩丽,一轮红日升出群山,照耀着九州大地。他正以朱砂渲染朝阳的红晕,待晕染完辉光,方才搁下朱笔,换了一支沾墨紫毫,在旁边裁成小幅的素笺上写道:

    “弈者是何人?”

    褚渊一怔:“这臣不知。”

    景隆帝又写道:“那就让火继续烧。”

    褚渊深吸了口气,依然不能平息心中疑虑:“难道皇爷就不担心这四面大火烧得太凶太烈,危及大铭江山,也危及小爷?”

    景隆帝写道:“灭火是治标,擒住纵火者才是治本。至于人君,若无定风波之能,何以御天下?”

    若不是皇爷只有小爷这么一个嫡子,褚渊几乎要以为这是把小爷抛出去,去做吸引火力的靶子了等等,也许他这一丝惊念窥破了某种真相新君在位,先帝如何还朝?

    褚渊暗骂自己荒谬,皇爷与小爷父子情深,断不至于此然而李渊与李世民,李隆基与李亨,哪一对不是曾经的父子情深呢?结果该夺位的时候、该软禁的时候,谁也没手软过。

    皇爷曾因绝症发作时动了开颅奇术,不得已才传位储君,难道龙体痊愈之后,就没有考虑过帝位归属的问题吗?

    天家之事,岂能以寻常父子情度之!自己一再劝皇爷重视小爷安危,万一被当做心生贰意褚渊背上冷汗浆出,低头道:“皇爷说得是,事已至此,不继续钓出幕后黑手,就前功尽弃了。臣相信以小爷的洪福,定能逢凶化吉。”

    最后一句纯属套话了,若只靠福气运气就能化险为夷,天底下哪里还有劫难?但褚渊在短暂的混乱后依然选择了效忠他唯一的君王,所以这句套话再空泛,也说得坚决。

    景隆帝抬头望了褚渊一眼,目光中的深意无人能参透。他翻过一页新笺,缓缓写道:“你认为是否该离开此处?”

    褚渊知道景隆帝动了移驾的念头,是因为元宵之夜意外折断的灯杆,将本来隐匿在暗中的身形暴露在了苏晏眼前。即使苏大人那时正因脑伤服药,神志未必十分清醒,可之后有便衣的暗探于东市附近出没,虽未能查出皇爷行踪与此处水榭,毕竟是个隐患。

    想了想,他谨慎地答:“此处藏于野山密林间,偏僻隐秘,但时间久了也难保不会被勘破。皇爷若有此意,臣再去寻个更加隐秘之地,不过恐怕得离京城有一段距离。”

    景隆帝沉吟片刻,写道:“再去城东打探,若发现那些便衣暗探撤了回去,就暂留不动。反之则即刻转移。”

    褚渊领命而去,没几个时辰回来复命,说他所发现的那些暗探果然撤得一干二净,就像元宵之夜的相逢一面从未发生过一样。

    清河知道朕不愿露面必有隐情,他选择遵从朕的意愿,所以才阻止贺霖派人暗查景隆帝既欣慰又有些怅然。他将之前所写的几张素笺丢入炭盆,另换了一张帛条,笔触凌厉地写了两个字:

    惊蛰。

    褚渊接过帛条,并不好奇这密语背后的含义,也十分熟稔地知道该送去哪里,毫不犹豫地告退了。

    景隆帝又重回到独处的高寒中,望了望窗外密云不雨的天色,张嘴似乎想说句什么。但嘴唇开阖之间,极力运用喉舌仍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无奈地轻叹口气,提笔在“日照江山图”的重楼上,在迎着朝阳的高台边,用笔尖点出了两个背影。

    背影如小而淡的两个墨点,却依稀能看出是并肩而坐的姿势。

    除了背影的原主,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为何偌大的江山之上唯有这两个并肩的人影。直至这幅御宝流传到五百年后,仍有许多史学家、考古学家对这两个人影的身份,与画作者大铭圣宗皇帝的笔下之意争论不休。

    有人说他是缅怀亡妻,也有人说是对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反注释,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坚定地认为这就是那对著名的君臣关系暧昧的又一铁证。随即跳出另一拨愤怒的人马,反驳说不要张冠李戴!那对著名君臣里的“君”明明是大铭武宗皇帝,怎么可能是他那中道崩殂的爹?于是又引出了骂仗的第三方,骂之前两拨人磕CP磕到瞎了狗眼,愣把那么证据确凿的文臣武将知己情给无视了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冒出了零零散散的几个野史考据党,没什么底气地说:中道崩殂其实是假的,圣宗皇帝的帝陵入口有二次开启的痕迹,与安葬封陵的时间隔了数十年。期间圣宗也是去五台山出家然后被以上全员调转枪头,以造谣的罪名合力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这是很遥远、很遥远以后的事了。眼下,这幅名作墨迹未干,作画之人笔下有帝王雄心与深阻的城府,亦有难以割舍之情。

    “胡古雁率部叛逃,南下入侵山西,据说遭到铭军阻截,不知胜负如何。阿勒坦随即领兵十万有余,驻扎于云内平川,似有犯阙之意,却又按兵不动。”探子禀报道。

    “豫王呢?”鹤先生问。

    探子不太有把握地说:“靖北军在偏头关附近出没过,但不太清楚是不是全军。豫王并未出兵攻打阿勒坦,也许是因忌惮对方兵力强大,也许是因阿勒坦并未踏入国境线。”

    “豫王呢?”鹤先生又问了一遍,优雅的语气里有股微妙的不悦。

    探子立刻低头坦白:“不知具体行踪。属下继续尽力打探。”

    鹤先生挥手打发他出去,转身对沈柒说道:“豫王这种好战分子,在敌酋大兵压境时竟然没有反攻,你不觉得奇怪么?”

    沈柒披着七杀营主的血袍,即使室内并无外人,面具也须臾不离身,从面具后传出沉闷的声音:“你在怀疑,阿勒坦大兵压境的背后另有图谋,还是怀疑豫王养寇自重,用以要挟朝廷?”

    鹤先生微微一笑:“都不是。我怀疑阿勒坦和豫王有一腿。”

    虽然戴着青铜面具,但似乎能感觉到面具后面的那张脸错愕了一下,露出了一瞬间的匪夷所思的表情。

    鹤先生仿佛恶作剧得逞,矜持地加深了笑意:“能使处变不惊的营主大人稍稍变色,余倍觉荣幸。”

    沈柒越发觉得鹤先生有病,以前是假模假样的虚伪病,最近依然假得很,又平添了故意硌硬他的新爱好,似乎对于他的冷言冷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报复方法。

    “那你就这么去对弈者禀告。”沈柒言罢调头就走。

    鹤先生在他背后提高了点声量:“说真的,你认为阿勒坦会不会遵守与我们的盟约?”

    沈柒冷冷抛下一句:“谁跟他有一腿,你去问谁。”

    鹤先生哂道:“可真是个不讨喜的人啊。这种性子,究竟是怎么成情种的?”他不再搭理沈柒,趿着一双古意十足的木屐,大袖飘飞地前往弈者的居所。

    弈者下榻之处飘忽不定,天底下也许只有鹤先生一人能在寝室内找到他。

    正准备就寝的弈者没有戴笠幔,鹤先生通过重重哨卡,叩门而入,两侧青铜灯架上的烛火在他衣袖荡起的夜风中忽闪。

    弈者对鹤先生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起身慢条斯理地挽起长发,随意簪了个道士髻,问道:“有事?”

    鹤先生在弈者面前袖手站定,开口道:“朱栩竟会是个大麻烦。”

    弈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颔首:“的确,此人屯兵塞上,虎视眈眈。即使阿勒坦守约,配合我们的行动,也难保不被他搅扰。”

    鹤先生道:“必须有人拖住他,或是超度他,以防他到时驰援京师。”

    弈者道:“朱槿城手握重兵,又用兵如神,想要他的命并非易事。”

    “世人皆有软肋,皆有所图,所谓的‘战神’也一样,总不会无懈可击。”

    “你认为他的软肋是什么?”

    鹤先生略一思索,说:“他有个独子,养在封地怀仁的王府里。”

    弈者慢慢笑了起来:“祸不殃及家人。朱槿城的儿子才五六岁,你可真够狠毒。”

    鹤先生亦笑,笑容雅洁有出尘之姿:“我五六岁时,可没人教给我什么叫‘祸不殃及家人’。还有,你始终叫他‘朱槿城’而非‘朱栩竟’,是有什么讲究?”

    弈者收敛神情,从眼底渗出一丝冷意:“朱槿隚,朱槿城,一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如今兄长身亡,作为胞弟的,又怎能不去殉他呢。”

    鹤先生道:“看来你比我狠毒。真空教与太祖皇帝的恩恩怨怨,也许早已随着百年时光淡去,如今的我,心中只有宏愿,而无私仇。而你却不同,你的执念再过三十年也不会淡去分毫。”

    弈者伸出双手,做了个接纳某物的姿态,平静地说道:“说少了。便是身化白骨,这股执念也将成为不散之阴魂,百年、千年矢志不移。”

    鹤先生微叹口气,抬起双手放在他的手心上:“你我皆有所图,既然目标一致,且不论今后能不能长久,现在不妨再说一句合作愉快。”

    弈者用一种要捏碎骨骼的力道,狠狠攥住鹤先生的手骨,刻毒的恨意终于从平静里破土而出:“合作愉快。”

    

    第419章

    他是一道曙光

    长城外被年年烧荒的“黑界地”,牧草鲜嫩的芽尖从将融的薄雪下探出。河套以北、阴山以南的云内平川,迎来了清和二年初春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为“塞外小江南”的耕种田地带来生机,却难免耽误了新云内城的建设进度。不仅忙碌的北漠战士们得以休息,参与建城的汉人绘图师、工匠们也各自找地方避雨。

    牧民歇阳赶着羊群路过城墙外时,一名披蓑戴笠的汉人绘图师向他买羊奶喝。

    “一碗现挤的公羊奶。”那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漠语,将铜板塞进他手里。

    歇阳愣住,仔细打量对方藏在斗笠下的半张脸,失声道:“千”

    楼夜雪微抬起脸,朝他点头示意。

    歇阳当即带他远离城墙,进入自己的穹帐,忙不迭道:“千总大人如何忽然出现在云内城?还作这副打扮。”

    楼夜雪不答,反问他:“你是如何回来的?”

    于是歇阳将自己当初因为急着向靖北军传讯,没有救羊而暴露了身份,遭到瓦剌骑兵一路追杀,负伤逃到冻结的冰河上,凑巧遇见钓鱼的豫王殿下与苏大人,被他们所救的经过一一道来。

    末了他说道:“卑职伤愈之后离开斗狭谷营地,打算继续潜伏在瓦剌军中,但不敢再回原本的小队,就去投靠住在旗乐和林的亲戚,想着由他引荐也许会稳妥些。谁料刚到王都,就听说胡古雁叛逃,阿勒坦与豫王殿下打得不可开交,我便随着南下的大军来到这云内平川,谋了个军中牧羊的差事。”

    楼夜雪盯着这个北漠皮囊中原心的夜不收游骑,判断着对方值得多少信任,片刻后方才开口:“我来救霍惇。他还在俘虏营?此次阿勒坦率军南下,是否也带了俘虏营?”

    “没带俘虏营。但霍总旗的确在瓦剌军中。”

    “怎么说?”

    歇阳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据说霍总旗降了北漠,但王帐侍卫长斡丹并不相信他,便向阿勒坦讨要来放在自己麾下,时刻派人监视着。”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千总大人,霍总旗是真投敌了?”

    一根筋的蠢货!是不是以为我为离间胡古雁与阿勒坦而离开旗乐和林,弃他于不顾,所以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擅自开启了原定的诈降计?楼夜雪闭眼深吸了口气,迅速睁开:“不是真的。不过时局瞬息万变,如今他这一计诈降用得不是时候了。没有我为他做铺垫,非但斡丹不会相信,阿勒坦也绝不会相信他。他得立刻离开瓦剌军中,以免遭了斡丹的毒手。”

    歇阳急道:“那我们该如何救出霍总旗?”

    楼夜雪问:“你先去打听打听,他的住所在何处,斡丹派谁监视他?”

    歇阳领命而去。半天之后,他湿淋淋地回来,禀告道:“霍总旗住在阿速卫的那一片穹帐群,我只是牧军身份,接近不了。不过我打听到,监视他的人叫赫司,是个很受斡丹信任的阿速卫。”

    赫司?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楼夜雪想起来,霍惇做俘虏时,负责看管的狱卒守卫就是这个赫司,是个混血的阿速卫。霍惇为了找机会联系上他,还故意挑衅赫司,被对方打成重伤,这才见到了乔装成汉人郎中的他。

    楼夜雪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在这云内城附近,还能联系上的夜不收暗探算上你也只有三人,想要救走霍惇并非易事。”

    歇阳琢磨来琢磨去,眉头皱成一团:“要是能有一支突击小队,或许还能尽力一搏。”

    “阿速卫的穹帐群离马厩多远?”楼夜雪忽然问。

    歇阳微怔,答:“不远,两块区域就挨着。”

    楼夜雪道:“我有一计,叫做‘浑水摸鱼’下雨时战马不再露天放养,都被收入厩中避雨,今夜趁着天黑雨大,让两名暗探潜入马厩在草料中下毒,惊吓战马制造混乱。而我乔装成兽医,跟着你穿过阿速卫的穹帐区前去医治,中途趁乱与霍惇碰面,把人带出来。不过,需要你收拾掉那个监视他的赫司,至少也要把人制服住。”

    歇阳觉得此计可行,虽不知赫司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他身为大铭利刃“夜不收”,势必竭力一战。

    两人商议定了,各自行动,一个去联络其他两名夜不收,另一个去准备牲畜用的毒药与乔装成兽医的行头。

    到了深夜,雨越下越大,除了巡逻队之外的北漠将士皆躲入穹帐避雨。两名夜不收暗探怀揣毒药,在雨帘的掩盖下悄悄接近马厩,在豆饼草料中下毒。

    一些战马吃完加料的夜草,不多时发作起来,口吐白沫又嘶又吼,尥开蹶子到处乱踹,马厩顿时一片骚乱。一名暗探还扔了条在树洞里顺手掏的毒蛇进去,马儿嗅到蛇味,更是炸窝一样发起狂来。

    离马厩最近的阿速卫们闻声而出,分队追赶冲破厩门的马匹,检查马厩内的情况,发现溜进一条毒蛇,咬伤了好几匹战马,当即派人去找兽医。

    正在剁草料的歇阳自告奋勇领了这个差事,骑着马匆匆离开,不多时带一名身背药箱的兽医,仿佛心急抄近路,从阿速卫的穹帐区中间穿了过来。

    巡逻队高声喝止,歇阳摘下毡帽,露出一张纯粹的北漠长相的脸,用瓦剌语大声说:“来不及绕路,好多战马要被蛇咬死了!兽医有解毒药!”

    战马不仅是北漠人的宝贵财富,更是与他们一同冲锋陷阵的战友,人马之间可谓感情深厚。巡逻队头目一听,挥手放他过去,还叮嘱了声:“斡丹大人的帐子在西边,记得绕开。”

    歇阳应声好,带着兽医继续奔驰,在两顶并排的穹帐附近停下,下马对乔装成兽医的楼夜雪低声道:“前方右边那顶就是霍总旗住的帐子。待我先摸进左边帐子里,把赫司放倒。”

    楼夜雪颔首。歇阳最后检查一遍身上淬毒的匕首,捧着酒食走入左边帐子。一刻钟后,他走出帐子,对藏身阴影中的楼夜雪低声道:“成了。”

    两人当即潜入右边穹帐,见到了一身北漠将领打扮的霍惇。

    其时霍惇正夜不能寐,在油灯下擦着佩剑,皱眉思索。突然见闯进来两个不明身份的北漠人,剑锋刺出时,听见其中一人叫了声:“老霍!”一瞬间湿了眼眶。

    “来不及解释了,跟我走。”楼夜雪下令道。

    霍惇二话不说归剑入鞘,脱下身上的皮袍战甲,换上楼夜雪带来的仆役衣物,就同他们一起走出帐门。三个人牵着两匹马,避开巡逻队,逐渐接近了帐区的边缘。

    前方是一道栅栏门,歇阳故技重施,说:“我带兽医来给战马治蛇毒,就去前面的马厩。”

    守门的士兵盘问:“汉人兽医?”

    “对,大半夜的,只找到这一个。”

    “他呢?”士兵一指低头缩在楼夜雪身后的霍惇。

    歇阳说:“是兽医的学徒,打下手的。”

    士兵狐疑地上前查看,歇阳的冷汗混进雨水里,霍惇暗中握住了袖中的剑柄。

    此刻一个骑兵飞驰而来,大声叫道:“兽医怎么还没到!你,剁草料的,带兽医来了吗!”

    歇阳如获大赦,连声答:“来了来了,我身边这两人就是。”

    守门的士兵不疑有他,放行了。

    歇阳三人跟着这个打马来寻的骑兵驰出百丈远,来到偏僻处,楼夜雪与霍惇互相使了个眼色,打算就在这里把骑兵干掉。

    一支利箭突然从黑暗中朝着楼夜雪激射而来,霍惇一惊,剑锋铿然出鞘,击落了箭矢。

    人影从前方的夜色中浮现出来,强弓在手,三支连珠箭直指他们。

    歇阳认出对方,惊道:“赫司!你没死?”

    混血阿速卫赫司如攫食的鹰隼紧盯着他们,冷笑道:“我要是不将计就计,怎么把你们一网打尽?”

    “你们先走!”霍惇持剑提气,便要飞身下马朝赫司扑去。

    一直面沉如水的楼夜雪忽然伸手,拽住了霍惇的胳膊,用汉话说道:“既是要一网打尽,怎么不见伏兵?这位壮士若想放我们一马,我们承情,感激不尽,还望告知身份,日后定有报答。”

    歇阳吃惊又不解,急道:“他是阿速卫的一员,是斡丹的心腹,怎么可能放我们一马?我和他拼了,你们先走!”

    赫司一箭射落了歇阳头戴的毡帽,旋即对楼夜雪道:“你是主事?你可敢下马,与我单独聊?”

    这下换霍惇死死拽住楼夜雪的胳膊。楼夜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位壮士有多大的秘密,我就有多大的胆量。放手吧,老霍。”

    霍惇知道自己这位挚友有多固执,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又听楼夜雪皱眉低喝一声“事急时间紧,作甚婆婆妈妈”,只得无奈放手。

    楼夜雪下马,在箭矢洞身的威胁下一步步朝赫司走去,近前后平静地说:“我们聊聊。”

    赫司缓缓放下弓箭,上下打量他,用汉话轻叹一声:“没想到新一任的夜不收主官,竟是个文弱书生!”

    楼夜雪敏锐地抓住“新一任”这几个字眼,问:“莫非你与前任的夜不收主官有什么渊源?”

    赫司摇头:“我不认识主官,新的旧的都不认识。我只认识一个夜不收的暗探,在她死了以后。”

    楼夜雪:“她是谁?”

    赫司:“是我娘。”

    说话间,雨不知不觉停了。赫司从怀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小包袱,递过去。楼夜雪打开包袱皮,取出一块令牌。令牌呈菱形,色作漆黑,正面图案为云烟环绕一柄若隐若现的匕首,背面刻着“榆贰拾柒”四个字。

    楼夜雪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夜不收的独属令牌,并非伪造。但这个旧版式如今已经作废,他担任主官后,把夜不收的令牌全部换新了。

    “隶属榆林卫,第二小队,十七号暗探。”楼夜雪轻声说道,接着展开了令牌下的一卷巴掌大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寥寥数语,是一名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死里逃生后试图归队,却发现全队覆没,与上峰彻底失联的女暗探的临终遗言。她愧疚于自己受了一个北漠牧民的救命之恩,归队未遂后又发现自己怀了对方的骨肉,无奈之下只能隐姓埋名,把孩子抚养长大。但夜不收的身份始终是她不能忘记的使命,她保留着这枚令牌与故国之思,直至郁郁而终。

    临终前,她把十五岁的儿子叫到床前,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并留下一番遗嘱:

    “娘把自己的身子与后半生都报答给了你爹,只因他不仅是娘的恩人,也是娘爱上的人。娘死后,不要举行天葬,将骨灰装入坛中,好好保存。将来你若是能碰见大铭夜不收的人,把娘的令牌与骨灰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娘愧对家国,愧对君恩,愧对袍泽。但娘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国家,一直一直在等待夜不收的征召。可惜啊,娘等不到了

    “你可以继承娘的令牌,去夜不收为大铭效命;也可以拿起你爹在阿速卫时所使用的弓箭,做一个草原儿郎。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选择。但是,娘要你答应一件事无论如何,绝不能杀害夜不收,他们都是娘的同袍战友一个也不能!”

    直至十五岁的赫司发下毒誓,他的娘亲才溘然长逝。这件事赫司对谁也没有说,连他爹都被瞒在鼓里。两年后,他爹追随亡妻而去,赫司自己也成了阿速卫的精锐,却始终保存着这个小包袱,等待着实现他娘遗言的那一天。

    一个嫁给了北蛮子的夜不收!同时也是一个至死不忘使命的夜不收楼夜雪心底诸般情绪涌动,最初的恼怒与鄙夷渐渐沉了下去,一种更复杂的唏嘘之感浮现而出。

    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孙绣竹,陕西延安府人士,但我不知她出生于哪个村镇。”

    楼夜雪颔首:“够了,能查到。我会将她的骨灰带回家乡,以阵亡将士的名义下葬,再为她申领抚恤金,送到她的父母兄弟手上你要这笔抚恤金么?”

    赫司知道,这不是问他要不要抚恤金,而是问他愿不愿继承母亲的身份毕竟夜不收并不讲究血统,其成员也不乏异族人,只要他们有一颗报效大铭的心。

    但他仍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我是阿速卫。此生只效忠一个人,那就是圣汗阿勒坦!”

    楼夜雪没有再次出言挽留,收好包袱后,微微点头:“承君之情,有缘再会。”

    他转身走出两步,赫司忽然开口叫住他:“等等!”

    “还有事?”

    “想向你打听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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