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这情报是大人从豫王殿下手中得来的罢。”霍惇伸出血污干涸的手指,一个个圈出其中隐藏字眼,“明(铭)、军、至、城、其、后、伏、攻。”

    铭军至城,其后伏攻。意思是铭军到达云内城布下陷阱后,阿勒坦会假装中计,将事先抽调的兵力绕至他们后方进行攻击?

    收到这份藏字格情报的豫王,又是运用了什么战术来应对的呢?

    两虎相争,于战场各展身手,率千军万马拼力一决胜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虽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打断,当场并未决出雌雄,但苏彦可以想象,这场未竟之战的两位主帅,势必还会在今后的某个时刻再次交锋。

    到时,他会站在哪一边?是对他照顾有加、非要与他结婚的圣汗阿勒坦,还是原主故人、大铭戍边之将豫王?

    当然是

    苏彦一拍大腿站在世界和平的一边啦!

    战火绵延,两国百姓都遭殃,战争是最残酷的文明毁灭者。打什么打?都给我坐下来谈!

    苏彦收起情报小木筒,问霍惇:“你和老夜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霍惇对他毫无隐瞒,听他跟着自己喊“老夜”还有些暗喜,说道:“阿勒坦之前拿‘如果朝廷杀了我的挚友,又把我派去送死,我为何还要对它怀着愚忠’之类言辞来激我,似有策反之意。我打算再熬些日子,然后在其他夜不收的接应下逃狱,让阿勒坦的人来追我。

    “途中,一队靖北军的突骑会把我当做叛徒,抓捕时踩碎了这个骷髅头。我痛失挚友遗骨后发了狂,决定叛出大铭,归顺北漠。我曾是灵州参军,熟知边防部署,枪法过人,亦擅长领兵作战,阿勒坦会重用我。等我取得了他的信任,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两个的,全是狠人苏彦不禁咋舌。

    霍惇交代完诈降计划,反问:“苏大人呢,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苏彦还在思索和平谈判的可行性与触发契机,喃喃道:“准备答应阿勒坦的求婚?”

    霍惇:“?!”

    霍惇:“”

    我不过牺牲一时名声,苏大人为杀敌酋却不惜牺牲自身清白,心志何等坚定,情怀何等壮烈!霍惇感佩万分,抱拳道:“大人乃真英雄也!不过放心,有我与老夜在,必不使大人真个儿作此牺牲。大人对敌酋虚与委蛇即可,待我与老夜合议后,再行谋划细节。”

    过道内传来脚步声,霍惇立刻转身去把丢掉的骷髅头抱回来,恢复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垂目不语。

    赫司出现在牢门外,板着脸朝苏彦道:“你问完没有?问完赶紧走,回头向圣汗邀功时,别把我扯进去。”

    苏彦起身走近他,笑眯眯道:“你刚才不是还说,会把这事禀报给圣汗吗,难道你是吓唬我的?你放心,我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功劳定会分你一份。要不我让圣汗调你回去继续当王帐侍卫,教我北漠语如何?”

    赫司对着盈盈笑语实在板不住脸,叹气道:“算我求求你,别再来坑我了!我宁可做一辈子的狱卒。”

    苏彦嘁了一声,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扭身从他旁边钻出牢门,自顾自走了。

    赫司认为这小子根本撑不起骂人的气势,此刻与其说生气,倒更像受了委屈。所以就算被骂成咬吕洞宾的狗,他也没觉得不舒服,望着苏彦的背影出了神。

    “北蛮子,狗杂种!”抱着骷髅头的俘虏突然开口骂,“有本事解开镣铐,与老子单挑!”

    赫司霍然转头,怒不可遏:“你找死”

    苏彦出了大牢,仍被八名阿速卫护从着,骑马朝南面不远处的副城去。

    副城内居住的多是来自中原的移民,有商贩、工匠、手艺人、教书先生亦有农夫,依靠附近山谷内的少量耕田生活。这些从铭国而来流民、逃兵、罪犯等等混杂而居,倒也相安无事,自得其乐,把个小城经营得有声有色。

    以前鞑靼王庭也向他们收税。

    如今圣汗统一草原后,宣布中原移民每年只需象征性地缴纳粟一束、草数束,别无额外差役,在赚得名声之余,也引来了更多的铭国边境贫民投靠。如今副城中人口已约有一万,城外还有零星的汉人村落。

    铭国边境州县的地方官,因为辖下人口流失,大骂阿勒坦收买人心。苏彦却从另一个角度看出了前景在农牧交错地带,两国百姓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嘛!

    他见这城中最南面,被北漠守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圈了个区域,路口偶尔有佩剑的黑衣人出入,便想起阿勒坦说的,把鹤先生与手下一行人暂行扣押,想必就在这里了。

    苏彦不想与鹤先生碰面,却对那名戴面具的红袍人有些在意,略作踌躇后,又觉得与对方素昧平生、立场相左,并无认识的必要,于是调转马头,准备去集市上买点新奇玩意儿,就回宫去吃晚饭。

    集市拥挤不便骑马,苏彦步行逛过一个个商铺与摊子,被两个正在嬉笑打闹的孩童迎面撞了一下。

    身后侍卫一伸手,把两个脏兮兮的男童提溜起来,都只有七八岁大。苏彦示意侍卫放走他们,还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袋奶酪饼。

    待回到主城的王宫,准备沐浴更衣时,苏彦才发现揣在怀里的火镰丢了。

    他挺喜欢原主的这个火镰,鎏金错银鸱吻海浪纹样,表面镶嵌玛瑙、红珊瑚与绿松石,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就连悬系的绳带也是用银子打造连缀而成,看起来颇为值钱。

    所以他没把火镰挂腰间,而是揣在怀里,结果还是被小偷偷走了。

    真真正正的“小”偷。

    想起那两个衣袍破烂、瘦瘦干干的汉人小孩,他无奈地摇摇头,没打算再派侍卫去搜找。丢了就丢了吧,不过一个火镰而已。

    苏彦自认为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甚至还有那么些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爽劲儿,但不知为何,这个火镰的丢失却令他莫名地生出了沮丧之感,连晚餐都没什么胃口吃了。

    阿勒坦与众将领商议后,敲定了针对靖北军“捣巢”的作战计划,准备明日就开始实施。

    此时天色已暗,阿勒坦赐宴群臣,众将与王帐侍卫们便围坐在大殿,吃烤全羊、扒驼掌、鹿肉馅饼、锅茶等,喝烈性马奶酒,边吃边聊,不时有人引吭高歌几句,或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斡丹见阿勒坦吃到一半就出了殿,想了想,放下手抓羊腿跟上去,见他正在廊下与侍女说话。

    他似乎在低声吩咐着什么,侍女频频点头后,行礼离去。斡丹上前问:“怎么了阿勒坦?你今天可没吃多少。回来继续喝酒啊。”

    阿勒坦笑了笑,伸手搭住情同手足的侍卫长的肩膀,一起往回走。“我让她去请乌尼格过来,想当众宣布一件事。”

    斡丹愣怔完,惊喜地叫起来:“是不是他?你之前说过,能给你解血毒的那个中原男子,就是他对吧!阿勒坦,你的毒终于解了!”

    阿勒坦摇头:“没有。”

    斡丹诧异:“怎么,不是他?那到底是谁!”

    “是他。他就是我命定的伴侣,我们在神树的见证下交换了誓言,只差最后一步没完成。”

    “最后一步没完成的意思是没睡过?!”斡丹震惊了,“不会吧,阴山脚下扎营时,他与你同住一个毡帐,到现在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全军都知道他是你的娈宠,结果你竟然还没睡过他?伟大的尊贵的圣汗陛下你是不是不行?”

    没想到斡丹第一次尊称他圣汗,竟是在这种情况下。阿勒坦英俊硬朗、气势雄浑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尴尬与沮丧之意:“我记得,去年我把鞑靼公主赐婚给你时,那女人大闹一场,还在婚礼上用酒泼你,如今却连孩子都生了。你随我出征时,她来送行,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把你嘴都亲肿。你是怎么办到的?”

    斡丹莫名其妙:“有什么怎么办的,新婚之夜我把她按住,直接睡了呗。”

    “她没反抗?”

    “反抗了,拿簪子捅我。我就跟她说,我不怕疼,只要能睡到她,随便她捅。这娘儿们多狠心啊那时候,真捅了我几十下。我咧,咬牙不吭声,也回‘捅’了她几百下唔,也许是上千下。反正最后我血流得满床褥都是,而她叫得比我还大声。第二天她给我擦身时说,从没见过像我这样为了睡女人不要命的,如果我答应不娶第二个妻子,她就给我生儿子。我一口答应了。开什么玩笑,一个女人都这么难搞,再来一个,我怕我真死在床上。”

    阿勒坦说:“乌尼格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捅你用的是匕首吗?”

    阿勒坦叹口气:“他文雅得很,笑微微地往窗台一坐、向后一仰,那下差点把我五脏六腑扯出来。”

    斡丹愕然半晌,最后感叹:“还是我女人好啊!”

    他挠了挠额发,支招道:“要不这样吧阿勒坦,趁今夜灌醉他,先把你的毒解了,过后再慢慢哄。你只剩最后一个月时间,不能再拖了。”

    第386章

    老总的小秘书

    苏彦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宫大殿,还没靠近殿门就听见里面的欢笑高歌之声,随着烤牛羊的荤香一同飘出来,热闹得像在开篝火晚会。

    他本没什么胃口吃晚餐,这会儿闻到孜然与野韭花酱的香味,忽然又有点饿了。

    侍女示意他在门外稍等,自己进殿去禀报圣汗。

    须臾后,阿勒坦亲自出来迎接,以一种很郑重的姿势,掌心托着他的手腕,缓步同行,穿过大殿中央的波斯地毯,穿过两侧停止吃喝、齐齐注视他们的各部贵族与将领们,走上七层玉石台阶,并肩站在王座前。

    这种仪式感十足的入场,让毫无准备的苏彦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众人开始交头接耳,他听不懂,只能垂目看着台阶下方的波斯地毯,发现地毯花色换了。

    之前与鹤先生一行人会面时,铺的是雄狮图案的深红色长条地毯,边角勾勒出锯齿样的花纹。地毯从殿门一直通往王座,阿勒坦步行其上,脚下群狮在狮王带领下呈现追逐捕猎之势,显得勇猛威严。

    而眼下却换成了一块蓝绿交织的巨幅地毯,外围蓝底上织出抽象的花木几何图案,中间一棵苍绿的参天大树,茂密枝叶蔓延向四面八方,每一根枝条上都点缀着奇珍异鸟与怒放鲜花,树干周围更有百禽云集、群兽聚会,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在这个丰富美好的世界中,各类生灵和睦相处,繁衍生息。

    注意到苏彦的视线所在,阿勒坦俯身在他耳畔低声解答:“这是夏季的神树,被称为‘生命树’。去年波斯地毯商人收到我的委托后,使千名纺织工匠日夜赶工,织就了这块巨幅地毯,运至瓦剌。上个月又从瓦剌王庭运来,安放在旗乐和林的王宫之中。你喜欢吗?”

    又不是送人礼物,干吗问他喜不喜欢?苏彦当下脑子一抽,问:“那冬季的神树叫什么?”

    阿勒坦微怔,答道:“战争之树。”

    好嘛,枯与荣一体双生,既热衷战争,又热爱生命,贵国文化相当有意思。苏彦礼貌地称赞:“地毯很好看,很震撼。”

    谁料阿勒坦笑了笑,紧接着下一句就是:“你喜欢就好。这将成为我们的婚毯,铺在重新装潢后的寝殿里。”

    苏彦:哈?

    阿勒坦执着他的手,用北漠语朝殿下众人大声宣布:“我,孛儿(神)汗虎阔力之子,腾格里(天)孛格达(圣)汗阿勒坦,找到了我的命定伴侣,并在神树见证下交换了婚约誓言。十日后,我将迎娶我的伴侣乌尼格为唯一的可敦。他将拥有与我并肩的尊位,成为我终身的臂助与心灵抚慰,并授封号为‘天赐’!”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寂静,不少人手中的羊排或割肉小刀失手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在桌面。

    除了斡丹之外,所有人都露出了被雷劈到一样的震惊神色单身二十二年的圣汗终于找到命定伴侣了!是个男的!还是个中原人!还是传闻中的那个娈宠奴隶!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在想什么,也知道背地里那些流言。”阿勒坦扫视座下群臣,气势凛凛,不怒自威,“在这里我做个澄清乌尼格并非奴隶,他是出身世家的中原士子,游历天下时卷入云内城之战,被暴风雪送到我面前。他出现的方式与守护老巫的神歌相吻合,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们的婚誓已获得神树的认可,没有人可以反对。

    “今夜之后,我要这番话传遍三军,传遍全城与北漠全境。倘若再让我听见诋毁的流言,便是在座诸位不够尽力,并未将我的谕令放在心上。那么我阿勒坦,将以神树之子与萨满大巫的身份对其施加惩罚,使他本人与他的部族后悔莫及!”

    宴席间似乎有人抽了道冷气。各部将领同时也是各部首领、大贵族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斡丹见机高举酒杯,扬声叫道:“敬伟大的天圣汗!敬尊贵的天赐可敦!”

    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不少人随之举杯祝颂:“敬伟大的天圣汗!敬尊贵的天赐可敦!”

    “哐啷”一声响,酒碗用力砸在砖石地面,酒液远远地飞溅出去,把殿中地毯的边缘打湿了一小片。

    众人纷纷转头,见是先汗的养子胡古雁。他似乎有些喝高了,猛地拍案起身,颧骨处酡红如血,怒目圆睁瞪向王座上的阿勒坦,伸手一指苏彦:“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是我在战场上抓到的奴唔”

    与他同坐一桌的两名贵族当即扑上去,拽着他的衣袍与胳膊,捂住了他的嘴,朝阿勒坦致歉:“圣汗,胡古雁台吉喝醉了,还请圣汗原谅他。”

    阿勒坦冷冷盯着他的养兄,眼里仿佛藏着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正透过金色的瞳孔向外低沉咆哮。“你弄脏了我的新地毯,胡古雁。”他说。

    “那又怎”扑腾的胡古雁再次被族人按住。

    “宴会后我们会派人来清洗干净,另外再上交圣汗一车黄金作为赔礼。”那两名胡古雁的族亲低头服软。

    阿勒坦道:“这地毯是我送给可敦的礼物之一,你们的黄金该赔给他。”

    “是是,”那两人当即转向苏彦,抚胸行礼,“请天赐可敦原谅。”

    苏彦全程有听没有懂,感觉场面差不多就是大公司头头们聚餐的升级版:老总先发言训话,接着各个管理层举杯拍马屁,然后大家一起举杯祝公司越办越好。忽然有个高管喝醉了,指着老总身边的秘书骂。老总有点生气,但还算给他面子没当场翻脸,只批评了一句,那高管却不服气还想蹦跶。同事怕他惹祸给强行摁回去,然后替他向老总秘书赔不是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吧?

    于是苏彦朝行礼的那两人微微颔首,以示歉意已收到,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表示。因为此刻他虽身为一个小秘书,代表的却是老总的颜面,不能低姿态。

    阿勒坦侧过脸看着他的乌尼格,心情有所好转,决定饶过养兄一马。

    “既然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那我便原谅他。你们带胡古雁回去休息,散宴后记得立刻把地毯上的酒渍清理干净。”

    胡古雁被拉走了。

    这个小插曲的影响并未持续多久,殿中气氛重又热烈起来,

    侍女把托盘上两个斟满酒的黄金酒杯递上来,阿勒坦端起其中一个,示意苏彦也照着做。

    空腹喝酒不太好吧,而且这酒看着度数就高。苏彦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金杯。

    阿勒坦暗自心喜,举杯道:“敬九十九天与十方地域的众位神明,敬无处不在庇佑众生的先祖魂灵。”

    在满殿的赞颂与欢呼声中,苏彦随着阿勒坦喝完杯中酒,小声问:“我能先不喝酒,喝点奶茶吗?晚饭还没吃,真挺饿的。”

    阿勒坦一怔之后,说:“好,先用膳。”牵着他的手一同下了王座前的玉阶,于席中落座,亲自给他削烤全羊的肉片。

    斡丹一拍大腿,端着酒碗上前敬酒,敬完了阿勒坦,接着敬苏彦。

    苏彦手里握着奶茶杯子,嘴里嚼着肉,朝这位年轻的王帐侍卫统领为难地笑了笑。

    阿勒坦叹道:“算了吧,斡丹。”

    斡丹皱起眉头,不肯收回酒杯:“不能算了,你可是圣汗。来,硬气一点。”

    硬气的圣汗从他手中截过酒杯,代饮了。

    苏彦咽下一口孜然烤肉,朝阿勒坦露出感激的浅笑:“多谢圣汗体谅。”

    阿勒坦放下酒杯,对斡丹道:“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不然”斡丹无礼地冷哼一声,很不高兴地扭头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苏彦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凭借直觉与细致入微的观察,对接触到的人做出自己的判断。“这位是叫斡丹吧,”他对阿勒坦说,“感觉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我倒是想结识结识,可惜语言不通。对了阿勒坦,你能不能给我找个教习北漠语的老师?”

    胡古雁被人半劝半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酒气尚未消尽,一脚把玄关处烘鞋的火炉踹飞了。

    “台吉何以如此动怒?”廊下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问道,说的是流畅的北漠语,带了点不明显的中原口音。

    胡古雁回头一看,是他门下豢养的一名谋士,名叫“严琅”,出身中原,自称是犯官之后,全家死于牢狱,便叛逃出国来到北漠。此人颇有智计,辗转投靠到他门下后,接连几次出谋划策都颇有成效。

    自从前朝北成帝开了任用汉人为官的先河之后,汉人官员在北漠虽少有,但也不算罕见。先前的鞑靼王庭也有一些汉人官员,主要负责土木建设与户籍、财物等的造册管理。

    不过,真正身怀文韬武略又甘心效忠北漠的汉人,却是少数中的极少数。胡古雁整整考验了这个严琅大半年,才相信他的确对故国深怀恨意,的确是一心想辅佐自己,以博取权势富贵,于是逐渐纳为心腹。

    严琅年约三旬,是苍白清隽的文士模样,双手畏寒地揣在皮毛袖套里,抿着色浅而略显刻薄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若有任何不顺心之事,可告之鄙人,让鄙人为台吉分忧解难。”

    胡古雁便将阿勒坦要册立一个中原男奴隶为可敦的事对他说了,并着重强调,这个奴隶是从他手上当众抢去的。

    当时他手握铁证,指控这奴隶是铭军的奸细,阿勒坦却鬼迷心窍般坚决不肯相信。今夜阿勒坦还在王宫大殿宣布那人是神树认可的命定者,是上天的恩赐。这不是公然打他的脸吗?意思是他胡古雁有眼无珠,把天上鸿鹄误当作了地上雏鸡?最后甚至以此为借口,将他当众赶出宫宴,实在是欺人太甚!

    严琅耐心听完,忽然凉幽幽地笑了一下:“此乃好事,台吉为何不喜反怒呢?”

    胡古雁脸色不善地瞪他:“哪来儿的好事?!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休怪我发火。”

    “阿勒坦不近女色,二十二岁仍未有子女,如今又要立男子为唯一可敦,这不是终生无嗣的征兆么?他的两个亲弟弟,一个十四岁的天生残疾,另一个不过是稚龄幼童,俱不足为患。倘若阿勒坦有失,这继任汗位的最佳人选,可不得落在台吉的身上?台吉可是先汗的养长子,又曾屡立战功,于阿勒坦死后继位,乃是北漠各部人心所向。”

    “有道理啊这么说来,他阿勒坦越是独宠这个男可敦,自绝子嗣,我越该高兴才对!”胡古雁转怒为喜。

    严琅微微颔首:“正是如此。对了,婚礼在何时举行?”

    “十日之后。”

    “十日”严琅沉吟道,“那么鄙人就替台吉好好想想,如何为圣汗与新可敦准备一份厚礼。”

    第387章

    圣汗大婚在即

    北漠腹地的大瀚海并非一马平川,遍布着高低起伏的沙丘与矮小贫瘠的土石山,放眼望去茫茫无际,一直延伸向遥远地平线上的群山。而那些群山仿佛永远都在天际,走得再久也难以靠近。

    寒冬季节,沙地上点缀着一团团植被,走近后才看清都是枯槁的棘草,别说战马,连骆驼都啃不动这些萎缩的草根。除此之外便是死去多时的枯树,灰黑色枝干兀立在沙土上,除了支起一层毡毯,临时充当一下帐篷之外毫无用处。

    这片高原荒漠比荆红追想象的还要大,虽然肯定不会真的大到无边,但不熟悉地形的人若没有本地向导很容易迷失方向。且无疑是片饥寒交迫的地狱,除了冻结在岩缝里的冰棱,再无一物可果腹。

    七日不食对他而言并非饥饿的极限,只是身下这匹从战场上捡来的老马快要撑不住了。不过,他仍坚持驱使着它向北前行,因为这不止是坐骑,也是仅有的储备粮。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杀这匹马。

    到了第八日黄昏,他终于走出大瀚海。老马已经跪地不起,荆红追面色沉凝地拔出长剑时,忽然在两个沙丘之外的小山头上看见了一匹孤狼。

    有狼,就意味着羊群离此不远了。

    荆红追杀了那匹狼,生饮狼血后,让马也舔舐了些带盐分的血液,然后在离此不远的一处长满高草的避风山谷,终于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威虏镇”原来不是他走错方向,而是这个部落在冬季进行迁徙,连同成片穹帐一起搬去了较为温暖的山谷内。

    他用剥下来的完整狼皮与狼头,连比带划地与一个牧羊小孩交换了消息:前几日,有骑兵大军从此经过,收走一些牧草后,往北去王都了。

    王都果然是去杀胡城。荆红追并不能完全肯定,苏大人就是被这支骑兵军队掳走的,但这是他与靖北军的两名斥候分道扬镳之后,所获得的最清晰的线索。

    喂饱马匹,他决定日夜兼程,直奔数百里外的旗乐和林,继续打探苏大人的行踪。

    苏彦是在宫宴后的第二天发现异样的王宫内无论侍女还是守卫,对他的恭敬程度都远胜之前。几乎每走一小段路,都有宫人向他欠身行礼,口称:“可敦万安。”

    这个什么“可敦”有点耳熟,似乎昨夜在宫宴上,阿勒坦的发言与众首领举杯高呼中也都提到过苏彦正努力回忆着,一句许诺陡然跃出脑海:

    我会向整个北漠宣告你是阿勒坦汗唯一的可敦,我会给你一个草原上最隆重的婚礼。

    可敦是对可汗正妻的敬称,类似于王后与皇后!苏彦终于意识到阿勒坦昨夜牵着他的手,对诸部首领都宣布了什么,顿时五雷轰顶。

    这个阿勒坦先是以解毒为借口骗婚,继而用舆论倒迫的方式逼婚,每次都把他蒙在鼓里,还有没有天理了!合着就逮住他语言不通的这个痛脚拼命薅羊毛?苏彦气得直咬牙。

    虽说与霍惇谈及接来下的计划时,他鬼使神差地自问了一句要不要答应阿勒坦的求婚。但筹谋归筹谋,还没想清楚怎么使两国休战,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感觉实在令人很不爽好吗?

    反正婚是不可能真结的,可也不能坐视阿勒坦被老夜与老霍的诈降计弄死,或是过几年被什么不详原因弄死。

    苏彦认定,这位圣汗是有铭一朝的北漠诸多首领中,最为开化、最具前瞻性的一个。据后世研究,称其对中原文化颇为向往,还留下不少仿作汉文的歌词,照理说与他和平谈判的成功概率应该是最高的。

    如果阿勒坦长命百岁,又野心勃勃想要入主中原,大铭必然平添一个毗邻劲敌,恐国祚不稳。

    可如果阿勒坦像历史上一样英年早逝,北漠诸部再次陷入混乱与贫敝,为求活路将会更加频繁地骚扰大铭。此后百余年,大铭都要把大量军力、财力耗费在长城边防与自然灾害上,对辽东女直一部的掌控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以至于最后被驯不熟的野猪反咬了喉咙。

    既要让阿勒坦好好活着,又要避免他侵略大铭这个挑战有点艰巨啊,苏彦无声地叹口气。

    他一时有些无从下手,想来想去,决定先去找阿勒坦聊聊,找个合适契机,把自己初步规划的北漠未来发展路线呈献给对方,看看能否得到采纳,后续再一起商议与完善具体实施策略。

    谁知阿勒坦不在王宫,也不在城内。

    只事先安排了一位曾在鞑靼王室的文书房任职的汉人官员,来当他的先生,教习北漠语与文字书写。

    他从这位文书官口中了解到,圣汗昨夜下了调兵遣将的敕令,今晨与一众将领各率一支人马出发,前去迎击近日频繁袭烧各大草场的靖北军。

    “‘乌尼格,你放心,我定会在婚礼前两日赶回来,以最隆重的典礼迎娶我的可敦’圣汗命下臣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带到。”文书官说道。

    苏彦脸都要被臊红了,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先生,第一课我们学什么?”

    文书官道:“不如先学北漠婚俗?以免可敦到时不知如何应对。”

    苏彦:

    就绕不开催婚这个不管哪朝哪代都硌硬人的话题了是吧!

    斡丹这次没有与阿勒坦同行,因为一来大军没有尽数开拨,只派出了数万人马,剩下的依然驻守在旗乐和林城外。阿勒坦把苏彦的人身安全交给了他。二来,在南面副城,还以“做客”的名义扣押着一个居心叵测的鹤先生,以及他的侍卫、车马仆共计数百人,须得有人监管。

    鹤先生那边派人催问过两次,希望阿勒坦给个明确的答复,是否与弈者结盟。斡丹代阿勒坦答:“圣汗大婚在即,暂顾不上此事,待十日后典礼结束,再行回复先生。”

    阿勒坦要大婚?怎么七杀营提供的情报里没有这一项?鹤先生有些意外,询问同行的红袍人七杀营主连青寒。

    营主冷冷道:“因为本来就没有。他一夜之间突然想娶谁,难道还会向我卜个吉日不成?”

    鹤先生运功、调息,告诉自己养气很重要,然后微笑:“那么还请营主去打探一下,阿勒坦要娶的这位可敦是什么人物?”

    “他娶猫娶狗与我何干?”营主反问,“弈者派我来是为确保北漠此行顺利,还是为满足你的好奇心与窥隐癖?”

    鹤先生运功、调息,告诉自己养气真的很重要,继续保持微笑:“此言差矣。阿勒坦收了贺礼,对于结盟一事却态度暧昧,婚礼或许亦只是托词。我们先一步探清内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营主略作沉默,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大堂。

    鹤先生知道这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并打算去行动的意思。“虽说比前两任聪明得多,从不多管闲事,但也更难相处。”他摇头说着,径自落座,将桌面一盘残局用左手与右手互相对下起来。

    营主吩咐手下两名血瞳刺客去主城打听阿勒坦的婚事,自己实在不愿与鹤先生同处一室,便去后院查看回程物资的补充情况。

    正好遇上负责采买的一名真空教香主拎着酒瓶回来,将一个缀着银链子、嵌满宝石的物件儿在手中上下抛甩,嘴里得意地哼着小曲。

    那是个火镰。在看清火镰模样的瞬间,营主面色遽变,只被青铜面具覆盖着,旁人看不出端倪。

    身形一闪,他掠至那名香主面前,直直挡住对方去路。

    香主陡然见眼前一片血红,自己险些撞上去,吓得连连后退,甩了手中火镰,去摸腰间剑柄。

    营主乘机伸出戴着黑色革套的右手,将火镰接住,紧紧握在掌心,声音冷厉而嘶哑地问:“这火镰你从哪里得来的?!”

    别说七杀营了,即便是鹤先生的直属手下们,哪个不怕这红衣如鲜血、手段如恶鬼的七杀营主?香主打着磕巴说道:“买、买来的”

    “谁卖给你的?人在何处?”

    “是这城中集市上的一个地头蛇,叫张三。”

    “把人拎过来立刻!”

    这声“立刻”带出了刀锋般的锐利,香主摸了摸脖子还在,连忙出门去找人。没过多久便将那个骂骂咧咧的汉人中年男子拽了过来。

    营主抽出了腰侧新换的摩挲刀,霜刃从红斜皮鞘间寸寸亮起,一带寒光照出满院杀气。

    张三很快就怂了,往他面前噗通一跪,一五一十交代,说自己平日豢养了不少专门行窃的小鬼,前两日在集市上从一名少年身上偷来的。他见虽只是个火镰,却裹玉镶珠华丽得很,知道是好货,便想着找个阔绰买家,能多赚点钱。

    一送礼就是五百辆车的豪贾鹤先生就这么被惦记上了。张三来到他们的居住地,被守卫拦住进不了,徘徊时遇到那香主见物心喜,与对方讨价还价后,用这个火镰交换了七十斤茶叶。

    “那少年生得什么模样?作何打扮?”营主打断他,峻声逼问。

    “这、这个不太清楚啊,毕竟都是些七八岁的小鬼”眼见刀光乍起,张三当即叫起来,“对了对了,有个小鬼说那人有些奇怪,明明是个汉人,却一头古怪的短发,身穿窄袖胡服,外罩狐裘披风,打扮得比鞑靼首领们还贵气,还有阿速卫做为侍从,不知是什么人物。”

    短发是受了髡刑的中原逃犯?锦衣华服,也许是哪个鞑靼贵族钟爱的奴隶。

    按说清河此刻应在山西太原军镇一带担任监军,所佩的火镰为何会出现在北漠王城一名逃犯或者奴隶的身上?是在大铭边境偶遇时,被对方偷走的?还是另有什么蹊跷营主想得头疼,从心肝到手指亦仿佛在极度饥渴的疼痛中痉挛颤抖,死死握紧了摩挲刀的刀柄。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笼罩在他心口,促使他必须找出这名短发少年,弄清楚内情真相。

    第388章

    斡丹带队巡视了一圈南面副城,没发现什么异常,回到主城宫门附近时,刚好遇上从王宫里出来的文书官。他知道这个汉人官员是阿勒坦指派去教习北漠语的,便随口问了句可敦的状况。

    对方回答,可敦虽从未学过北漠语,但领悟力与识记能力都极好,照这个势头估计,要不了三五个月就能熟练地使用北漠语言与文字了。不过,可敦似乎对成婚一事有些抵触,并不愿听他讲述婚俗仪式,听说婚礼大典定在九日后还变了脸色,险些打翻手边的茶杯。

    文书官离开后,斡丹仍在琢磨苏彦此人:阿勒坦迟迟没法解毒,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乌尼格的不肯配合?阿勒坦是草原的英雄,是天神也似的存在,他若是连阿勒坦都不中意,这天底下还有能看得上的人么?而且阿勒坦对他有多着迷,哪怕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乌尼格对此可有过感恩与回报之心?又是否知道他若这么一味地排斥拒绝,而阿勒坦又一味地迁就他不肯用强,最后他会把阿勒坦害死?

    斡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与义愤填膺,很想直接找苏彦理论一番。

    但他并不会说汉话,于是忽然想到了手下的王帐亲卫中,有个叫“赫司”的混血阿速卫,因为母亲是汉女而精通汉语,与那个乌尼格应该可以沟通。

    他问左右:“赫司呢?近日怎么都没看见那小子?”

    左右纷纷露出吃瓜看戏的神色,有个亲卫笑道:“斡丹大人还不知道么,赫司被圣汗贬去看守俘虏了。”

    “他犯了什么事?”

    “据说是因为天赐可敦对他有点那个意思,这小子狗胆包天竟然没有拒绝,惹怒了圣汗。”

    斡丹脸色一绿:“只罚他去当狱卒?阿勒坦若是觉得有损颜面,不愿亲自动手处置,我可以代劳!”

    毕竟是同袍,那名亲卫不想坏人性命,连忙补充:“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据说就是被可敦摸了两下。也许是中原的风俗?也许可敦看他有一半汉人血统,生出亲切感。”

    摸两下而已。斡丹这才缓和了脸色,又想着赫司倘若能与乌尼格说得上话,正好可以给他当个传声筒。

    想到就做,斡丹当即前往城外营帐,没找到赫司,又去了关押俘虏的牢房,依然不见人。询问过其他守卫才知道,赫司昨日暴怒之下与一名俘虏对殴,把人打成重伤。那名俘虏是靖北军的谍探头目,圣汗亲自交代过要好生看管、劝其归降,结果被赫司捅了这么个大娄子。

    现如今,俘虏被抬出牢房,安置在有炭盆取暖的毡帐,因为死活不肯接受行军萨满的治疗,他们不得不去副城中请了个汉人郎中来治伤。

    而赫司因为犯律被抽了二十鞭子,被罚去喂马。

    斡丹皱眉问:“赫司平日里性情还算温和,怎么这回突然暴躁起来,下手这般不知轻重?”

    守卫道:“也怪不得他发怒,那俘虏不仅一口一个北蛮子,还骂他狗杂种。呸,活该挨揍。”

    的确活该!难怪只罚了轻飘飘的二十鞭子,想是负责处理此事的军正也不愿为一个汉人俘虏,而太过委屈了草原勇士。

    斡丹在牧场找到赫司时,对方正给战马梳洗鬃毛,鼻梁与嘴角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破口,估计是对殴时挂的彩。

    看到斡丹专门来找他,赫司很高兴,以为圣汗有什么任务要交代,不料对方却说,是来找他当翻译兼说客的,对象是即将成为可敦的乌尼格。

    赫司脸色都绿了:“我不去,你另找人。”

    斡丹一愣:“为什么不去?只要劝动了乌尼格,让他顺利与阿勒坦完婚,你就算立下大功一件。”

    赫司连连摇头:“这功劳给别人。全军又不是只我一个会说汉话。”

    斡丹发火了:“可全军只你一个被乌尼格摸过!连对阿勒坦他都没这么亲近!你不去,就是心里有鬼,是不是真做过什么对不起阿勒坦的事?”

    赫司一时倔起来,侍卫长的面子也不给,转头继续刷毛:“那你就去跟圣汗说我对不起他,请圣汗亲口下令砍我的脑袋。”

    斡丹没辙了,只好对他透露了几分实情:“当年,老巫用神树果实解了铭国人给阿勒坦下的白毛毒,但因为他身上刺青被人血污染,与果实药力相互作用后又形成一种慢性奇毒,须得与血源之人结合才能解毒,否则会危及性命。”

    赫司吓一跳:“那人就是乌尼格?也就是说,三年前圣汗就见过他?在哪里?”

    斡丹道:“阿勒坦毒性未解,忘了许多往事,但他肯定乌尼格就是那个能给他解毒的人。”

    赫司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那小子傻乎乎的,真能解了圣汗身上的毒?”

    斡丹非但不觉得乌尼格傻,甚至认为对方聪明到近乎狡猾,才能把阿勒坦的心牢牢攥在手中。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确保阿勒坦安然无恙,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使一切手段,哪怕最后被阿勒坦怪罪也甘愿。

    “你要是不帮我做这事,就别想再保住阿速卫的身份,”斡丹威胁赫司,“阿勒坦如果毒发,我第一个杀乌尼格,第二个杀的就是你。”

    赫司不怕他来杀,但也希望圣汗能平安,短暂地踌躇后,说道:“我答应你。过两三日就去找乌尼格说这事。他若完全不在乎圣汗的生死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也管不了,拦不住。”

    “为什么还要等两三天?”斡丹不满地问。

    “等我把受罚的差事做完,脸上的伤也没那么丢人了再去。再说,圣汗领军未归,离婚礼不是还有九天?乌尼格情不情愿救圣汗,其实是一念之间的事,也不急着这两天吧?弄不好说得越早,他东想西想考虑得越多。”赫司说。

    倒也没什么可反驳的,斡丹用刀柄蹭了蹭鬓角痒处,说:“那我过两日再来找你,带你去见他。”

    赫司朝斡丹抚胸欠了欠身,继续刷马鬃毛。听见脚步声消失在身后,他停下动作,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忽然握拳用力按了一下嘴角的淤青与破口,在疼痛中抽了口气。

    与此同时,身处南面副城的七杀营主,等来了手下血瞳刺客的回报:北漠圣汗要娶的可敦是个中原男子,姓乌,名霓阁,云游天下时被瓦剌一族信奉的神明选中,于是驾着暴风雪从天而降,落在了圣汗的马背上

    “可以了!”营主冷声道,“我没问你他二人的情史!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乌霓阁究竟是什么底细,会不会是哪方势力安插在阿勒坦身边的棋子,用以影响对方的判断与决策?”

    “这更详细的属下就打听不出来了。阿勒坦将其护得很紧,王宫也是戒备森严,难以潜入,只能拐弯抹角探听到这些。”

    营主思忖道:又是个中原人这个姓乌的可敦,出现在阿勒坦身边的方式与时机都很有些离奇微妙,会不会是“夜不收”那一伙人设的局?还有,他与那个拿了清河火镰的短发少年是否有关系?

    一念至此,他对那名打探情况的刺客吩咐道:“你就潜伏在主城继续打探,若是发现乌霓阁出了王宫,速来报我。还有,多派几个人手在两城市集暗中寻问一名衣着华丽的短发中原少年的下落,要不露痕迹。”

    那名刺客应声而去。

    他离开副城时,与一名匆匆回城的中原郎中擦肩而过。

    郎中背着药箱回到小小的药铺医馆,进入内室关紧门户后,执笔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木筒里,搬开床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空洞,把木筒丢下去。

    骨碌碌一串轻响,木筒不知落入什么容器中,郎中盖上床板,重新铺好被褥,拿着写好的药方去前面铺子抓药,准备煎给那名受伤的俘虏吃。

    华翎带领黑云突骑在袭击一支作为诱饵的辎重车队时,遭遇敌军埋伏,被瓦剌大将胡古雁所率三万骑兵包抄,吃了个败仗,险些丢了性命。

    所幸豫王带兵及时赶到接应,击溃了胡古雁一部。敌军伤亡不重,但似乎并不恋战,而是一击未中便很快撤逃。

    华翎身中一箭,好在没伤到要害。他边从自己的肩窝挖箭簇,边龇牙咧嘴:“多亏将军搭救,否则今日末将便要阴沟翻船,交代在这里了。”

    豫王用槊尾轻抽了一下他的后背:“我是不是提醒过你,北漠骑兵擅长诱敌,追击时切不可贪功冒进,以免中计陷入包围圈?”

    华翎惭愧道:“是末将轻敌了,以后绝不再犯。”

    突骑们快速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的马匹与粮草,将抓获的北漠士兵绑成一串,日后拿来交换战俘。其中一名突骑在绑绳子时忽然愣住,随后丢下那名俘虏,来到华翎与豫王面前,呈上一枚小木筒:“将军、突骑长,俘虏中一人自称是夜不收谍探,托卑职将此物上呈将军。”

    豫王接过那枚木筒拧开封口,抽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纸条,展开看后,脸色大变。

    华翎从未在主将脸上看到这么震愕的神色,简直可以称为惊颤了,连忙起身凑近问道:“出了什么事?”

    豫王掌心攥着纸条,面色铁青,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半晌后方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怒斥:“混账!一群混账!”

    华翎大惊,又问了句:“将军,出了什么大事?”

    豫王咬牙道:“清河果然落在阿勒坦手上,如今人正在旗乐和林。阿勒坦要娶他做可敦,他颇得对方信任,并冒险与霍惇接触。霍惇与楼夜雪合计,要他将计就计答应下来,在婚礼前寻个机会对阿勒坦下毒,说事成之后,潜伏在城内外的所有夜不收会合力协助清河逃离王宫,望我带兵在城外接应。”

    华翎听得瞠目结舌:“苏大人竟把北漠之主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也太厉害不是,这也太危险了吧!万一下毒不成,被对方发现身份,或是无法顺利逃离,岂不是身陷绝境?”

    豫王恼火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楼夜雪与霍惇太过胆大妄为,这种冒死的刺杀也敢撺掇着清河去做,简直是疯了!清河万一有个闪失,他们还想活命?”

    华翎对夜不收那位新管事的风评也有所耳闻,摇头道:“那个楼千总想必根本就不顾惜自身性命,只要能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

    豫王将情报往怀中一塞,当即上马整兵。华翎追过去问:“将军有何打算?”

    “你带余部回程,三千黑云突骑交给我。我打算昼伏夜行,潜入杀胡城附近,赶在婚礼开始前把清河救出来。就让那个阿勒坦在战场上与我一决胜负,无需靠一介书生冒险行刺来助我取胜!”

    华翎脑子一抽,问:“将军这是要抢亲?”

    豫王瞪他:“抢亲又怎的?阿勒坦想与清河成婚,有没有问过他的男人同不同意?”

    第389章

    营主派出的血瞳刺客在王宫附近守了三天,没等到出宫的天赐可敦,更没能在市集上寻到那名短发中原少年的下落。

    直到第三日入夜,他们终于发现一名锦袍华裘、头戴狐皮帽的中原男子从王宫出来,在十几名阿速卫的护从下,骑马前往城外营帐,想必这就是众人口中的可敦乌霓阁,当即回去禀报给营主。

    营主听他们说对方是一副风流俊美的少年人模样,又问:“长发还是短发?”

    手下答:“戴着皮毛帽子,看不出来。”

    营主皱了皱眉,怀疑两人或许就是同一个人。打发走手下后,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城外驻军营地,找机会见见这个乌霓阁,看对方认不认得火镰,与清河究竟有何关系。

    一念及此,他脱下象征营主身份的血红长袍与黑色皮革手套,换上一身藏青色云海纹曳撒,摘去那张遮挡了一切神情与心绪的青铜面具。

    此刻,他不再是七杀营主连青寒,而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已叛出朝廷的沈柒。

    话说苏彦这两日一心二用,边跟着文书官学习语言文字,边盘算着眼下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小到自己与阿勒坦,大到大铭与北漠之间,该如何收场?

    还没琢磨出个门道来,王庭侍卫长斡丹就带着老熟人赫司来见他了。

    摈退了所有宫人,两个年轻的北漠汉子往他面前一站,尤其是赫司,神态欲言又止,脸色半尴不尬,苏彦就知道这小子八成是被抓来当中间人的,一会儿狗嘴里怕是吐不出象牙。

    果然,赫司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乌尼格,你要是不尽快与圣汗圆房,他会死的!”

    苏彦一怔,继而拍桌喝道:“我要是跟阿勒坦那啥,我才会死的好吗!好你个赫司,看着浓眉大眼的没想是这种人,拉皮条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赫司顿时愣住,觉得面前的乌尼格与印象中的蠢货美人似乎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可敦的尊贵身份带来的变化?

    斡丹看两人第一句话就要谈崩的架势,连忙呜里哇啦说了一大通,赫司一面暗自吃惊于详情细节,一边从头到尾仔细地对苏彦解释说明。

    苏彦听得瞠目结舌阿勒坦曾说过,要他帮忙解毒,接着又是拜神树立婚誓又是扒他衣服,原来不是骗婚的借口,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解毒?

    这可太荒谬了,一点都不科学,苏彦拒绝相信。

    可是,一夜白发的剧毒怎么说?灵魂穿越这种本身就很离奇的事又怎么说?

    苏彦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相信斡丹与赫司所言,脑子里乱糟糟的,脱口问:“离毒发还剩多少时间?”

    斡丹想了想,答:“按阿勒坦说的,算来撑不到明年元月,大概只剩二十来天了吧。”

    乌尼格,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你认为我对你做的事太恶心?

    乌尼格,你赢了。虽然命定的婚誓不能解除,但我可以不碰你,除非将来你求我。

    耳畔响起了阿勒坦的低语,从近乎恳求的期待,到颤抖的手指与受伤的眼神,再到挫败与妥协的低头认输。

    如果不解毒会致命是真的,如果他宁死也不答应,阿勒坦知不知道这一句“乌尼格,你赢了”,输掉的不止是与他争锋对峙的意愿,更是自己的性命?

    犯得着这样吗?论武力、论地位,他都是居于劣势的一方,就算阿勒坦那天真的霸王硬上弓,他也毫无还手之力。至于解毒之后,完全可以不管他的死活,或者仗着力量与权势随意拿捏他哪一样不比眼下这样命悬一线的日子好过?

    苏彦心乱如麻,喃喃道:“你们圣汗怕不是个傻的。”

    这句连赫司都听不过去了,拿“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眼神瞪他。

    “他要不是个傻的,怎么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拿不下?”苏彦茫然地回视赫司,“我原以为,以命相逼,去赌他一个善意的不忍心,好叫他放弃一时的欲望与冲动,并非困难之事。我甚至为我当时的急智而自得可我真没料到,我那时是在逼他放弃自己的性命而他竟然真的退让了?你说一个为了成全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不是傻的,是什么?”

    赫司沉默了。斡丹催着他翻译。他低声翻译完,斡丹不甘地怒声道:“阿勒坦才不傻,他是太重情意!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他心里不是什么‘别人’,而是缠绕了他整整三年的梦中身影、中毒濒死时挽留他的声音,是他对‘冥冥中总会有个人,将成为我命定伴侣,我注定要为他付出并收获同等’的执念!

    “他记不清过往的事,却牢牢记得送他发带的那个人就是命定者,那根发带在他手臂上片刻不离地缠了三年,如今他把它系在你的额头上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难道三年前的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三年前?怎么可能,我明明刚穿越到这个世界苏彦感觉到一阵阵眩晕,像被投入湍急水底似的,耳中满是扭曲的混沌的声响。

    “大人为何如此在意这瓦剌人?因为他或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纯。”

    “纯?”

    “对,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种人,就算性情刚烈些,但喜怒哀乐发自内心,相处起来反倒会很轻松。”

    谁,谁在问他?

    谁又在问答?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是他心目中的阿勒坦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苏彦陷在了迷宫般曲折混乱的记忆里,后脑曾摔伤的地方剧烈地跳痛起来,像在颅骨内塞进了一颗快速搏动的心脏。他忍不住双眼紧闭,用掌根紧紧按压着两侧太阳穴,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不断膨胀的心脏从颅骨里爆裂出来。

    面前两人都发现了他的异样,顿时有些紧张,赫司急忙问:“你头很疼?是受伤,还是生病了?”

    苏彦疼得视线有些模糊,大口吸着气,引导自己慢慢放松。膨胀感缩回去了,搏动逐渐消失,这股跳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没事。”

    斡丹肩负着阿勒坦临走时的交托,这会儿被苏彦突来的反应吓一跳,不禁怀疑自己方才那番话是不是说重了,还是嗓门太大,惊吓到了这个文弱的中原书生。他有些局促地问:“要不要请个萨满过来看一下?”

    苏彦一听“萨满”就想起嚼得烂糊糊的草药,当即谢绝:“不必,我真的没事我想一个人静静,劳烦你们二位先离开可以吗?”

    赫司与斡丹对视一眼,欠身道:“既然可敦身体不适,我们就先告退,刚才所说的事还请你好好考虑。”

    两人正要退出殿去,苏彦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等等,赫司,那个面对神树许愿的婚誓,究竟说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随着阿勒坦一句句念过,但始终不解其意,之前也从未想过去了解具体内容,只恨不得把那件既尴尬又窝火的事从记忆里删掉。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知道,很想知道。

    赫司想了想,点头道:“圣汗所许的婚誓,想必是最庄重的,绝不能对神树有半点不诚。我尽量翻译得准确”

    于是,苏彦听到了这段婚誓的汉话版,仿佛那位叱咤北漠却唯独向他低头认输的圣汗此刻仍跪在他身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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