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苏晏:

    苏晏:“停车!这不是去军营的车,我要下去自己走!”

    他侧身想溜下马背,却被扣住脚踝拉回来,摁在马颈上。豫王勾起他的双腿架在自己腰侧,另一手去摸他裈裆处,指尖划过,缝线顿时绽裂,中门大开。

    胯下一凉,苏晏下意识地并腿去挡。身下马儿甩了甩脖子,似要将他甩下去,苏晏低低地惊呼一声,两个脚踝互勾,倒把豫王的腰身牢牢盘住了。

    豫王满意极了。

    (略)

    若有人远远看过来,只道冰天雪地间,两人相拥着伏于马背上,却不知层层袍裾覆盖之下是怎样一番销魂荡魄的春景。

    黑马依着主人的心意,从慢步到奔驰,从奔驰再到慢步,最后在一片金黄的胡杨林旁停了下来。

    苏晏滑下马背,躺在松脆的枯草丛中,浑身散架,脑子一片空白。

    豫王解下湿痕斑驳的马鞍,拿去湖边冰水里漂干净后,给黑骐重新披挂上。然后他走过来,躺在苏晏身边。

    冬夜很冷,但他们体内犹有情谷欠的余热。

    苏晏呼吸深沉,豫王以为他累到睡着,正想抱他上马回营,却听他忽然开口:“将来若是有一日,朝廷收了你的兵权,让你再回京城当个闲散王爷,你会不会奉召?”

    豫王皱眉想了想,反问:“回京之后,你在不在?”

    “当然在。你可以天天见到我,豫王府若是住得腻味了,就把你那些别院水榭都轮着住一遍,再腻味了,住我家也行。”

    他假设得没头没脑,豫王也不问前因后果,就着这个假设十分认真地、深刻地、扪心地想了许久,最后艰难吐出一口长气:“我会奉召回京,一辈子与你相伴”

    “但你不会快活,对么?”苏晏转头看他,目光朦胧微亮如冬夜寒星。

    豫王摇头:“有一部分的我会很快活,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是世俗红尘快活的极致。但另一部分的我,也许会像鹰隼困于笼、野兽饲于柙,在平庸安逸中日渐消磨了心气与生机。”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这若是你的意愿,我会去做。”

    苏晏:“你会去做,可你到老时回顾一生,也会觉得遗憾。”

    豫王:“也许罢,但我不后悔。”

    “我不会让你遗憾终老。”苏晏翻身趴在豫王胸口,咬着对方冒出胡茬的下颌轻轻磨牙,“我要你一辈子都自由自在,神采飞扬,想驰骋就驰骋,想战斗就战斗”

    “疆场搏杀,刀枪无眼,万一我战死了呢?”豫王捧起苏晏的脸,深深注视他的双眼。

    苏晏笑微微地说道:“那我就把你葬在长城底下,让你的英灵继续镇守国门。我会每个月来看你,陪你喝酒、陪你说骚话,你若是半夜显形来找我,我就把阳气给你吸。”

    豫王闷闷地笑了一声,又一声,继而朗声大笑。

    他紧拥着心上人,笑得十分开怀:“清河,清河,天上地下,只有你最懂我!朱槿城这辈子有挚爱,有知音,不枉此生了!”

    苏晏方才说得洒脱,这下又猝然心痛起来,捶着他的胸膛咬牙喝道:“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知道没有?就算再能耐,你也是一介凡人,不是神!别他妈个人英雄主义,嘚瑟上头把命折进去!若是遇到险境,想着我,想着阿骛,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你要是真的战死了,我我还有三妻四妾要养,不会为你殉情的!”

    豫王忍笑:“也好,也好。那我就该趁还活着,把后半辈子的侍寝份额提前用掉,免得便宜给了其他骚浪蹄子。”

    他边说,边掀苏晏的外袍。

    苏晏刚与他的爱马一同被他纵情驰骋过,险些要升天,这会儿还处在劫后余生的阴影中,当即捂住衣袍告饶:“不做了,不做了!”

    豫王挑眉问他:“不爽?”

    苏晏含泪:“爽是真爽,怕也是真怕”

    豫王想起苏晏曾对他说过,“快活太多,灭顶沉沦,如溺毙于深海,难道不令人恐惧么”,一时心有所动,若有所思。

    苏晏趁机收拾衣襟,上马催促:“回营地吧,迟了让华翎他们担心,说不定会出来寻我们。”

    豫王心中隐隐有了个主意。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他造成的阴影,就由他来消弭罢!

    两人回到营地时,一个外袍内空空如也,一个裈裆下空门大开,幸得夜色遮掩,偌大军营竟无一人发现端倪。

    当然这也与靖北将军威望太高有关,谁能想到,将军大人是因为与监军大人在外打了一场野战才迟回的营地呢。

    苏晏没有在主帐外多做停留,匆匆进了内室。豫王不比他有羞耻心,袍内光着屁股,依然能淡定询问那名落水牧民的情况,得知人仍然昏迷未醒。

    不过军医的意思是抢救及时,已无性命之危,敷完伤药且让其昏睡一宿,也许明日就醒了。

    华翎听说苏监军霸占了主帐,就琢磨着再找个大点的营帐给将军大人歇息。

    不料豫王却一口回绝,说自己可以与苏晏同住。

    早在封地怀仁的王府,华翎就听说了自家王爷与新进客卿的风流韵事当然这风流韵事要追溯到两人在京城一朝为官的时期。故而对此他并不太意外,甚至还觉得这两位经年恩怨纠葛,直至今日情愫才逐渐明朗,实在不符合豫王“有花堪折直须折”的行事做派。

    苏晏此刻却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待他与豫王的关系。他在主帐的寝室里,正愁着给阿追的小纸条要怎么写呢,是写“我明早天一亮就回去”,还是“你要不要也过来帮忙”?

    也许阿追正在追踪而来的半途中,根本接不到这张纸条。

    苏晏把纸条废稿揉了,不禁吐槽起豫王这个自大狂也忒爱卖关子,迟迟不告诉他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豫王便是在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军。

    亲军们把一口装了热水的大木桶放在室内,又放下一个盖着盖子的火盆,手脚麻利地退出去。

    “给我沐浴用的?”苏晏问。

    豫王颔首:“你那么爱干净,想是每日都要沐浴的。军中用具简陋,我便叫人临时用木板箍了个浴桶出来。”

    “太奢侈了吧!”苏晏不太认同地皱眉,“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我看将士们有的一个月才洗一次冷水澡,还有的直接用雪团搓几下就算洗过了,你竟还浪费木炭给我烧热水?再说,我今日不是下过河,换过内外衣物了么?”

    “下过河的是我。而且,后来你在马背上不是还愁没得清洗?”豫王边说,边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带、护肩、罩甲、战裙一样样搁在桌面。

    苏晏想起当时的狼藉,最后还是用沾湿的布料潦草擦擦了事,至于那顶惨不忍睹的马鞍,被豫王扔进湖水里漂洗数次方才干净,现在对方又来说这些调侃话,不由得羞恼起来,啐道:“以后休想再拉我打野战!”

    “好。”豫王随口应道,将最后一件中单也脱了扔在桌面,只穿了条皂色长裤,赤着半身站定。

    苏晏以为他要先洗,便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不料豫王却道:“不必这会儿洗。留着这桶水,后面会派上用场。”

    苏晏这下生出警惕心,把衣襟拢紧:“你想干什么?跟你说过不做了!”

    豫王一步步逼近。

    苏晏忽然发现,豫王手里挽着几圈用牛皮拧成的细长绳索,这下更是连连后退:“又想玩什么骚花样?”

    豫王把苏晏逼到了床角,牛皮绳索往他手里一丢:“把我绑上。”

    “不要!”苏晏下意识拒绝完,愣住,“什么?”

    豫王背着他坐在床沿,将手腕别在身后,一副“末将甘愿受降”的架势。

    苏晏不知豫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对方自己求绑,绑别人他又不吃亏还能出气,于是从善如流地拿起牛皮绳索,把豫王的双腕不松不紧地捆了几圈。

    “绑紧点。”倨傲的降将吩咐道。

    苏晏呵地冷笑一声,不仅绑紧了手腕,还用上了后世军警抓捕犯人时用的捕绳术,将绳索绕过肩膀、胸口与腹部,在背后打结。然后故意绕到对方身前,一脸促狭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细绳勾勒出肩臂肌肉的饱满形状,尤其是本来就发达的胸肌,因紧缚而显得格外硕大,还有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被勒得更是块垒分明。

    烛光仿佛为豫王麦色的肌肤涂上了一层油,而前胸后背那些深浅不一的陈年伤疤,都因着这光晕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意味。

    怎么越看越觉得苏晏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好些词汇,诸如“性感”“情涩”“捆绑诱惑”“爱死爱慕”之类,总归都不是什么正经联想。

    他心虚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摆出一副正(无)人(知)君(少)子(年)的模样:“这是要做什么,负荆请罪?似乎没这个必要吧。”

    豫王似笑非笑地看他:“清河不是说过,沉沦情谷欠如溺毙于深海,令人恐惧?还说与我交欢‘爽是真爽,怕也是真怕’。”

    苏晏听得耳根发热:“咱能别把那种时候说的话,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吗?”

    “怎么不能,难道这室内还有第三人?”豫王哂笑道,“我看清河因此心生困扰,今夜便来教一教你。”

    苏晏打量他身上束缚的绳索:“你要教我什么?”

    豫王以眼神示意他靠近些,再靠近些。直至近到鼻息可闻了,方才贴在苏晏耳边,语声低沉:“教你面对情谷欠时,不仅要接纳它、享受它,更要征服它、驾驭它。”

    苏晏再次怔住,喃喃道:“驾驭?”

    豫王不再进一步解释,转而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接下来的行军布局?唔,就是你所谓的‘军事计划’。于是你俘虏了我,想从我身上拷问出密要军机。偏生我这人不畏酷刑、软硬不吃,唯独只有一个软肋”他用颇为恶劣的目光上下打量苏晏,“就是与人交合以至情迷丢之时,意志最为薄弱,那时便什么都肯交代了。

    “所以监军大人何不来试试,看能否从末将口中榨出情报来?”

    苏晏目瞪狗呆原来还漏了一个“军营PLAY”!对此他除了说一句“城会玩”,还能说什么呢?

    豫王赤果的半身捆缚着绳索,盘腿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他。苏晏以手覆脸,叹道:“朱槿城,你这是为难我。”

    “难道你愿意今后每一次与我欢好时,都心存恐慌?不想沉沦,那就只有掌控。”

    豫王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苏晏的心弦。

    从本质上说,他仍是那个重视独立的自我意识、不愿受制于任何外力的直男,与投舍的这具皮囊截然不同。

    苏晏考虑片刻,最后下定决心:“好,试试就试试!”

    “想当初在梧桐水榭,你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把我逼得丢盔弃甲,被情谷欠吞噬随你摆弄。如今,我也想讨回这个场子”他走到书桌边上,解开外袍,与豫王所卸下的甲胄一同丢在桌面,慢慢转过身,变成了个不择手段、势在必得的敌国监军。

    苏晏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朱槿城。

    “听说你不肯降?”

    “肯啊,不降又如何保命?”朱槿城神态自若地回答。他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但似乎并无降将的自觉,就这么金刀大马地坐在床沿,仿佛一军之主坐在他的帅位上。

    “可你却不肯交代后期的军事部署,要你这么个首鼠两端的降将有何用?”苏晏清冷的声线中隐隐透出杀机,“不如斩了祭旗。”

    朱槿城哂笑起来:“当然有用,光是我的名号摆在那里,就足以提升贵军十成士气。斩了我不怕所有降将心寒?今后再无人受降,贵军面对一支破釜沉舟的敌军,恐怕后面的战也不会好打。”

    苏晏心知对方并没有说错,只是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实在很令人恼火。但他性子冷,即使着恼也像端着个冰火盆,不逮住个关键要害,不会轻易往外泼。

    朱槿城见他沉默,故意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骤然缓和下来,又带了点微妙的恶意:“若要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也不难。我不是给你传过话了?只要你能把我逼到那一步,我自然什么都告诉你。”

    苏晏此番前来,便已是权衡利弊做好了选择,对他而言,肉。体上的区区牺牲较之全军大局、最后的胜利,根本没有可比性。

    “你若是食言,我就把你吊在两军阵前,斩首示众!”

    “我在战场上使过诈,却从未在许诺后食过言。”朱槿城正色道,“监军大人与我交手多年,难道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晏漠然,随后忽然淡淡一笑。这丝笑意如冰原短暂的春天一样转瞬即逝,却足以催开积雪下的繁花。

    朱槿城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面上无谓与戏谑,实则对这一刻暗怀期待已久。

    苏晏道:“既如此,我便来称一称大将军在领兵打仗之外的斤两。”

    他俯下身,一手撑着床沿,一手伸向朱槿城赤果的上身,指尖轻触那些战斗勋章般的陈年疤痕。

    朱槿城被他飞絮似的轻触摸得有些痒,燥热感觉从咽喉一直向下蔓延。他更加挺直了腰身,不动声色地轻嘲:“苏监军该不会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罢?那么末将的要求,的确是为难监军大人了。”

    苏晏的指尖在他心口最显眼的那处疤痕上停留它还残留着当年狰狞的形状,位置凶险到令人不禁怀疑被利器贯穿的心脉究竟是如何再次续接起来的。

    “枪尖?”苏晏问。

    “不,戟尖。”朱槿城道,“穿胸而过。”

    苏晏扭身绕到他背后,去看戟尖破体而出的痕迹。

    朱槿城感到后背皮肤上忽地一点温热湿滑,随即化为一股酥麻的轻颤。他意识到苏晏在舔他!以舌尖代替指尖,沿着疤痕勾勒出他往昔的疼痛。

    与这疼痛一同被唤醒的,还有浓重的情谷欠。

    “我的伤疤可不止这一处。”他的声音透出了轻微的沙哑。

    舔舐感如他所愿地移到了身前,他垂目看着挨近胸口的苏晏的脸流丽的五官、冷漠的神情,浅色唇中吐出的殷红舌尖,水光润泽。

    早已痊愈的旧伤更疼了。

    苏晏半蹲在他大开的双腿间,仰着头双目微阖,慢慢舔舐他腹部一处箭伤的圆坑时,他被绳索勒住的肌肉逐渐绷紧,呼吸变得粗重。

    “可知为何要用牛皮绳索绑人?”苏晏睁开眼,自下而上定定地看他。

    朱槿城深呼吸,答道:“因为牛皮绳被水打湿,或在被缚者挣扎之后会越收越紧”

    “对。大将军武功盖世,为自身安危着想,我是不会解开绳索的。”苏晏唇边露出凉薄笑意,“所以你千万别流汗,也别乱动,以免被收缩的绳索切进皮肉,勒断骨头。”

    朱槿城不以为意地道:“既如此,那就得劳烦苏大人坐上来,自己动了。”

    (略)

    第370章

    我会护他周全

    营帐里的行军床上,苏晏枕着豫王的胳膊,神意迷离,任由快感余韵像退潮的海浪轻舔他的身体。

    豫王在他后背来回抚摸,对这身光滑细嫩的肌肤爱不释手,故意用手指上的硬茧去刮蹭,还时不时撩拨似的卷一卷他的长发,挠一挠他的腰窝。

    苏晏被骚扰得烦了,咕哝一声:“有完没完。”

    “还怕不怕?”豫王贴着苏晏的耳郭低语,热气吹得他酥痒发颤。

    怕什么,要战便来战!苏晏曲起腿,用足底踩了踩对方的两腿间,作为一个不甘示弱的回答。

    豫王笑道:“战书我收下了,下次再一决胜负。眼下你该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水放凉了吧?”苏晏闭着眼问。

    “我去重新热。”豫王亲了亲他的鼻尖,在他脑袋下塞个枕头替换掉自己的胳膊,起身下床,随手披了件外袍。

    莫非也像阿追那样,用内力加热不成?挺大一桶水呢。苏晏转头去瞧,却见豫王端起火盆,将内中烧至滚烫的干净鹅卵石倒进浴桶,水面顿时嗤嗤作响,激起腾腾的白雾。

    野外烧生水的加强版还挺有巧思的。苏晏坐起身,把长发绾到头顶,一时找不到簪子,就拿断裂的牛皮绳随便一扎。

    豫王走过来抱他。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随手披的外袍没系腰带,半敞着胸怀,走动间依稀露出大腿根,实在是骚气得很,但因其身材太好,苏晏也就当饱眼福了。

    水温刚好,遗憾浴桶小了些,泡了他一个,就塞不进豫王这大高个头。

    苏晏边泡澡,边踩着桶内的鹅卵石做足底按摩,踩到酸爽处,唔唔嗯嗯地呻吟。豫王在桶外帮他搓背,听得心荡,搓着搓着手就往下溜。

    “做什么?”苏晏回头,挑眉看他。

    “帮你弄出来。”

    “不用,我自己弄出来了。”

    豫王的小遗憾又加深了一层。苏晏笑了笑,凑过去亲他一下:“我洗完了,你要不要接着洗?”

    于是泡澡与搓背的人互相交换了位置。苏晏边擦,边数着豫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一共十二处。他微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以后别再受伤”“打仗时小心点”诸如此类的话对于这位靖北将军而言,固然是关心,但更是一种轻视与不理解。

    清洗完毕,把浴桶丢在原地等翌日亲兵来收拾,两人上床相拥而眠。

    苏晏临睡前本想取走自己赢来的战利品与北漠的交战计划和之后的军事部署,但也许是跌宕起伏的一日让他累坏了,也许是豫王的手臂太好枕,他还没开口询问就沉沉睡去。

    豫王搂着他的腰身,听着他的呼吸变得慢而沉稳,自己也安然地闭上眼。

    身在军营,习惯性不会睡得太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豫王听见有人掀帘进了主帐,在议事厅踱来踱去,似乎把不准要不要叫醒他。

    他听出是华翎的脚步声,便压低了嗓子,用真气将一线声音传出内室:“什么事?”

    华翎吓一跳,忙凑到内室门边答道:“将军,那人醒了,说有关于北漠的重要情报面呈。”

    豫王睡意全消,轻手轻脚起身穿上衣物,出了寝室的门,对华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再说。”

    两人来到安置那个落水牧民的营帐,见军医已给人换好了新的绷带,便示意他出去。营帐中只剩豫王、华翎与躺在行军床上的牧民。

    这牧民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看长相是个纯粹的北漠人,开口时却是纯正的铭国口音。他虚弱地说道:“卑职是夜不收游骑,名唤歇阳,奉上官楼夜雪楼千总之命,以牧民身份埋伏于瓦剌境内打探军情。”

    “你打探到了什么?”华翎问。

    “楼千总命我务必面呈将军阿勒坦调兵遣将,集结了六万户人马,不日便将挥师南下,直逼河套。”

    华翎睁大了眼睛,转头望向自家将军六万户!北漠统计治下势力,均以户为单位,因全民皆兵,这六万户兵力能有十七八万人。

    根据哨探所报,阿勒坦统一北漠诸部后,麾下至少十五万户。这已是经过铭太祖、太宗与显祖皇帝的征伐,以及各部落之间自相残杀后,剩余的数量。

    倘若在更早之前,北成的鼎盛时期,能有四十万户,也就是除老弱妇孺不算,至少一百多万北漠骑兵,足以横扫整片大陆了!

    而如今的靖北军,加上黑云突骑也只有十万人马。

    大铭九边,各个军镇的兵力,从两万到二十万不等,然而在军队根深蒂固的“吃空额”现象下,估计这些数目里面还有不少水分。

    况且军镇兵力以固守长城为主,极少深入北漠腹地作战这种数九寒冬天气,深入北漠也基本等于找死。

    也就是说,哪怕像大同军镇的李子仰这样,又能打,与豫王交情又好的将领,最多也只能起到后方支援的作用。这个季节若想进入北漠草原交战,靖北军只能孤军作战,连粮草可能都成问题。

    难道只能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守着,等待敌军的尖牙利爪不知在何时、何地出现,骤然突袭,撕裂防线吗?

    这显然不是豫王的行军作风。

    豫王冷静地问道:“可知兵分几路,主副将是谁,带了多少粮草?”

    歇阳答:“阿勒坦作为主将亲自领军,副将是他的一个哥哥。

    “瓦剌大军集结时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右翼是归降的鞑靼部;左翼整合了其他较小部落如往流、窝叶等;中翼是瓦剌本部。各翼均有领军的参将。至于开拔之后是否也分为三路,卑职就不清楚了。

    “另外,他们所携带粮草,仅是随身所供数日的量,没有辎重。”

    “看来北漠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华翎咬牙道,“不带粮草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以战养战他阿勒坦这是打算在我大铭境内过冬呢!”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可以以战养战,我们也可以就地补给。境内可以靠沿途囤积粮草的军堡,境外么夜不收呈给我们的北漠大小部落、家族定居地与牧场的舆图,不会白画。”

    华翎点了点头,又道:“只要瓦剌军中的夜不收暗探不暴露身份,就能源源不断地传来情报,我们也就能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了。提前埋伏好,打几场狙击战也不错。”

    豫王问歇阳:“我瞧你完全是北漠长相,是如何暴露身份的?”

    歇阳面露惭愧之色:“卑职父母都是北漠人,早年逃难至大铭才生下的我。故而卑职空有北漠血统、会说北漠语言,却没有他们的习性所以才露了馅。”

    “什么习性?”华翎追问。

    歇阳道:“真正的北漠牧民,是不会在冬季看见野地里走失的牛羊,仍无动于衷的卑职那时急着赶路回来报信,没有去救陷在雪坑里的华翎一怔,似乎想不到露馅儿的原因,竟然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他不解摇头:“杀人时那么凶残,对牛羊却是温存得很实在可笑。”

    “那是因为,对北漠人而言,牛羊是宝贵的财产,而异族却是与他们争夺资源的敌人除非沦为他们的奴隶。”豫王解答道。

    歇阳身体还很虚弱,强打精神一气说了不少话,这会儿又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

    豫王叫军医进来照顾,带着华翎走出营帐。

    华翎问:“将军,何时出发?”

    “明日”豫王仰头看天。今晚夜空漆黑一片,原本依稀的星子也失了微亮,仿佛有一层浓重的云将它们尽数覆盖,他低喃,“天色怕不会好。”

    “那就再等一日?”

    “不能等。阿勒坦所率军队只带了数日口粮,意味着他将一路急行,直插中原。别忘了,北漠骑兵擅长长途奔袭,甚至可以吃睡都在马背上。”豫王当机立断,下令道,“黑云突骑立刻集结,随我北上。另派传令官带我军令,前往边堡调动靖北军,随后跟上,让他们沿粮道西行,于神木汇合。”

    华翎抱拳领命,正欲转身,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苏监军呢?是否派几人送他回边堡,或是送去太原军镇?”

    “边堡既空,谁来守他,靠那随行的三百锦衣卫?搞不好那些锦衣卫都已经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了。去军镇倒是相对安全。但他这人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发现自己被远远留在大后方,定会想方设法赶来前线。”豫王笑了笑,“与其任他乱跑,索性就跟着我。纵然千军万马,我也会护他周全。”

    华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道:“那我去集合突骑。这些营帐都不带走,就按原计划,空置在此地。”

    豫王吩咐:“通知匠军,来此增设营帐,挖壕沟、设拒马,把营地规模再扩大一倍。”

    华翎知道此营地将军留有大用,逐一领命了,自去布置不提。

    主将一声令下,整个营地犹如巨大机扩,极高效地运转起来,黑云突骑们悄然而快速地集结,随军只带口粮、备用战马与军械火器,将所有营帐和辎重车等留置此处,轻装上阵。

    豫王回到主帐的寝室,见苏晏仍睡得香甜,不忍唤醒他,便在他耳后脑侧的翳风穴、风池穴之间微微一摁。苏晏瞬间陷入沉眠,如同被点了睡穴一般。

    把怕冷的苏监军里三层、外三层裹好,靖北将军抱着他上了战马,率数千名黑云突骑星夜开拔,向着长城外的河套荒原疾驰而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座驻满兵士的营地便彻底成空营。

    天际云层越发浓厚了,隐隐可以看到波翻浪涌、不停变幻的形状。临近拂晓,不见启明星升起,却见本该逐渐透蓝的天色,竟变作了诡异的彤色,像覆上了一层不祥的红纱。

    荆红追勒僵驻马,远眺天际,直觉令他不由地皱眉。

    但他很快就转头重新策马,比起异样的天色,苏大人的安危与行踪更令他牵挂。

    说是与豫王去兜风,一两个时辰就回来,结果一去就是两日夜。

    天快亮时,荆红追忍不住担心自家大人的安危,决意要出城寻找,无论微生武等人再如何纠缠,也留不住他。

    他单剑匹马,只身沿着城外两人行路的痕迹追踪,可惜没走多远就起了大风,把沿途痕迹都吹散了。

    他只能边推测边走,走了不少弯路。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这处隐蔽山谷间的空地,看见了一座空荡荡的营地。

    荆红追策马进入营地,见有军队驻扎的新鲜痕迹,四下搜寻后,在主帐内间的行军床脚,找到了苏晏遗落的簪子,寝室内更有盛满水的浴桶一个,于是确定了此处便是两人曾落过脚的地方。

    他暗骂豫王狂妄放肆,把苏大人挟入营帐内做下卑劣之事不够,竟还带着大人随军开拔,不知去了何方。

    但好在,大军行进的痕迹比较明显,可以让他轻易地一路追踪下去。

    等再见到豫王,非给他一剑断尘根不可!荆红追冷着一张堪比雪原冻土的脸,携剑策马,追着骑兵队伍留下的蹄印疾驰而去。

    第371章

    我会留下胜利

    阴山脚下的敕勒川,白草在寒飙中萧萧欲折。

    春夏时的苍郁草原现已成为一片白茫茫的荒野,连带着流过草原的和林河也冻成了一带坚冰。大军马蹄踩踏在河面上,铿然有声,蹴冰如蹴铁。

    过了这片草原就是狭长的瀚海沙漠,横穿沙漠进入云内平川,再往东南方向过黄河、入河套,大铭的边塞长城便近在眼前了。

    阴沉的云层上隐约传来呖呖之声,侍卫长斡丹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扑棱棱掉下来一只青苍色的长嘴鹙鸧。他喜滋滋地拎着水鸟去献给主将:“阿勒坦!你看这只多肥,肚皮鼓得厉害,八成还能再剖出一条鲜鱼来!”

    年轻的圣汗正在马背上仰首望天,闻声并未回头,似乎对加餐不甚热衷。

    瓦剌大军从王庭开拔后,数日急行南下,翻越阴山,来到这片古称“敕勒川”的平原,一路上并不缺军粮虽然备用马匹所驮的兵士口粮并不多,但他们随军赶了一批牛羊,边走边杀边吃,很能自给自足。

    路过大小部落定居地,便以黄金王庭的名义征缴马草。倘若到了铭国境内更简单,直接劫掠各卫所的辎重营与粮囤,不但数量管够,还都按门类打包好了,取用方便,抢了就跑。

    在北漠未统一之前,有些户口较多的部落还会反抗几下,但自从瓦剌大王子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攻打鞑靼王庭,接连屠了几个部落后,阿勒坦凶猛之名传遍北漠,后来连赫赫有名的太师脱火台都折在他手中,诸部闻之无不战栗惊心。

    祭天大典之后,阿勒坦成了草原共主,是神赐的天圣汗,更是无人敢再撄其锋。

    如今又听说圣汗率大军攻打铭国,北漠各部更是欢欣鼓舞,哪怕过冬的物资再匮乏,见到打着神树图腾旌旗的大军,他们也会极力匀出粮草来上缴,以博得圣汗的青睐,期望将来论功行赏时,能多分得一些来自中原的物资与奴隶。

    阿勒坦收了粮草,派传令官口头褒奖这些部落首领几句,并留下半枚金牌作为将来分赏的凭证他把苏晏当年在陕西改革马政时,施行的金牌制度直接搬过来,觉得还挺好用。

    当然如今北漠与铭国交恶,边境马市尽数关闭,铭国曾经发放的“老实配合、优先交易”金牌也派不上用场了。但离大铭边界较近的一些部落与边城,还是偷偷留藏了苏晏所发的金牌,做着一口饭两头吃的打算。

    对此阿勒坦心知肚明。中原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这些部落乖乖缴粮,不拖他大军后腿,他也不会与之翻脸。

    “听说订立金牌制度的是个很年轻的铭国官员,又说是灵州的一个书生,叫叫什么来着?”趁大军暂歇河边吃午饭,斡丹一边翻转着烤鹙鸧的树枝,一边上下抛玩半枚金牌,“对了,阿勒坦当时不就在灵州马市吗,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因为服食神树果实,阿勒坦对灵州清水营的那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斡丹这么一说,他脑海中飞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伴随着不知谁人的只言片语:

    “的确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帮的忙也会尽量帮。”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群青色曳撒,策马踏着草叶而来,如清新的晨露洒在他面上,使得他脱口而出:“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很好看。”

    恍惚又是一座破庙,雨声沥沥,篝火熊熊。

    “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

    “你有种特别的气味,很淡,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隔着厚厚的狐裘,胸腹间的神树刺青一阵阵烫热起来,仿佛有手指轻抚其上,带来酥麻的触感。阿勒坦以手掌捂住腹部,呼吸不由地沉重与急促起来。

    斡丹坐在他身旁,感觉到他的异样,笑着把烤好的鹙鸧肉递过去:“饿了吧?尝尝我烤的肉,这可是能把狼群引过来的手艺。”

    阿勒坦站起身,背对着他,在扑面朔风中深深呼吸。

    斡丹年方十八,但去年就有了妻儿,他娶的是鞑靼王室的庶女,瓦剌族里还有不少贵女对他投怀送抱。这厢他蓦然反应过来,坏笑着起身,用手肘撞阿勒坦的腰胯:“想女人了?今夜路过云内城时,城主会好好接待你的。”

    所谓“好好接待”,就是把家中妻妾、女儿都献出来服侍贵客的陋习。

    阿勒坦不为所动地道:“提前与他打个招呼,把我们所列清单上的物资送到城外候着。”

    “不进城?”

    “不进,继续急行军。”

    斡丹却觉得没必要这么赶,在城内外扎营歇息一夜,误不了战事,反正铭国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走掉。

    阿勒坦叹道:“没有时间了,你不明白。”

    斡丹的确不明白,此次对铭国出兵,阿勒坦为何这么迅疾与决力,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马鞭在背后没日没夜地抽打着他一样。

    于是斡丹问:“阿勒坦,今年冬天我们真能打到铭国京城,入主中原吗?”

    阿勒坦的眼神沉了下来,流金瞳色中不再盛有草原的秋阳,而是被洪荒巨兽般凶蛮霸道的气势取代。他说道:“斡丹,这话若不是你说的,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一个将领之口,包括副将胡古雁我父汗的养子,我都不会轻饶,定会以动摇军心的罪名狠狠罚一顿鞭子。”

    自十五岁跟随阿勒坦,发誓效忠之后,斡丹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警告,几乎可以算是训斥了。

    他先是悚然,继而面上涌起愧色,低头行叩胸礼:“圣汗,是我错了。”

    阿勒坦缓和了语气:“我可以容忍你一辈子叫我阿勒坦,却不能容忍你质疑我的决意。因为质疑容易生出不满,不满生出异心,异心生出背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背叛我,斡丹,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这不是请求,却是真心话。斡丹霎时明白了阿勒坦的言下之意“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会善待你一辈子,别让我走到必须对你痛下决断的那一步。”

    斡丹咬着牙,重重捶了一下左胸:“阿勒坦,我知错了!”

    阿勒坦沉默片刻,继续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告诉你。”

    斡丹屏息听着。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斡丹脸色大变,惊呼声在出口前被他牢牢咬住,他一把抓住阿勒坦的胳膊,声音瞬间嘶哑:“阿勒坦,你在开玩笑?”

    阿勒坦没有回答。

    斡丹的心像被冰雪凉透,耳中嗡鸣,急促喘着气:“没病没伤的,你为何说得这么肯定是守护神树的老巫?楚琥台吉战败身死之前,我记得你收到一只海东青送来的密信,是不是老巫传来的?”

    “老巫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暴风雪落地之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阿勒坦问。

    斡丹脑子乱哄哄的:“意味着你过不了这个冬天?所以你决定要在冬天过去之前攻打铭国你找一个记不清长相与名字的男人,找了整整两年他就在铭国的京城?”他用力摇晃阿勒坦的胳膊,“这个人能救你吗?那就找到他啊,倾尽全族之力,踏破中原,也要找到他!”

    “斡丹,看来你还真的是忠爱我。”阿勒坦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将有一场,甚至不止一场猛烈到被记入神歌的暴风雪,会降临在北漠大地上?”

    斡丹愣住了。

    “我不怕死,斡丹。死亡的阴云已在我头顶罩了将近三年。我在这片阴云下照常做我该做的事,出征诸部,统一北漠,举办祭天大典,成为唯一的草原汗王。

    “我不觊觎王座,但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王座。只有这样,诸部之间长达百年的纷争才会平息,北漠才能赢来休养生息的一段时期。

    “我原以为这段时期至少能有数十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但我没想到,我的有生如此短暂,甚至来不及看到明年草原的第一朵野花绽放。

    “斡丹,我死之后,北漠只怕又将陷入分崩离析。”阿勒坦遥望浓云翻滚的天际,“你们说我是大巫,是神树之子,但我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至少,我可以给你们留下一场足够盛大的胜利,一场可以逼迫铭国君臣俯首、割让巨额资源的胜利,好叫北漠诸部接下来的十年都衣食无忧。”

    斡丹虎目含泪,哀求道:“阿勒坦!阿勒坦你若是难逃一死,就留个孩子下来罢!无论男女,我们都将奉他为新的天圣汗,诸部将团结在他周围,不会再分裂。”

    阿勒坦缓缓摇头:“我身怀神树血契,不会轻易成婚,也不会让随便什么人生下我的孩子。即使生了,一个襁褓婴儿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拥戴。或许我的威名在死后还能持续几年,但没有根源的震慑力终将消散,这个孩子只会变成一块传国玉玺,成为北漠诸部争权夺势的工具。”

    斡丹沉默许久,方才说道:“你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但他双足萎缩无法行走,不可能继承你的意志。阿勒坦,为了刚崛起的瓦剌,为了刚统一的北漠,哪怕只是为了我们这些效忠你、追随你的人,你都不能死。”

    “我也不想太早回归长生天。”阿勒坦不无自嘲地笑了笑,“就如中原一句老话说的,尽人事,听天命罢!”

    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阴霾的天空,皱了皱眉:“明日天色怕不会好。”

    第372章

    然则天威难测

    苏晏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豫王搂在怀中,策马同骑,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川。马背上很颠簸,朔风如刀割面,但身后的怀抱却十分温暖。

    为了让他窝得舒服,豫王没有穿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暗绣银龙纹的战袍,外罩的滚边黑貂大氅有一大半都扯在身前,裹在苏晏身上。

    身后马蹄声如天际闷雷,苏晏探头一看,见数千名黑云突骑紧随着一骑当先的主将,玄甲在夜色中卷过,犹如荒原上的幽灵。

    “我睡了多久?”风很大,他向后扭头,凑近豫王耳边问。

    “十二个时辰。”

    苏晏吓一跳:“这么久!还睡得死沉死沉,你动了什么手脚?”

    豫王微笑起来,趁机轻咬了一口他送上门的耳垂,只觉光滑冰凉好似玉片。“你最近太累了,我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以免疲瘁转为暗疾,伤了身体的元气。”

    苏晏怀疑他点了自己的睡穴,但这一觉睡完,自己的确精神振发,浑身也不再有懒洋洋的倦意,故而也不多计较了。又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已穿过河套,渡过黄河最北段,进入云内平川。”

    云内平川苏晏脑中浮出一张参详过许多遍的边境地图。此处地势平坦,水草丰美,是个极好的牧场。更难得的是,气候条件适宜耕种,虽然地处北漠边缘,可这片平原的大部分地区都适宜种植小麦、玉米、甜菜、胡麻等作物,堪称塞外小江南。

    可为何地面焦黑一片,马蹄踏过还有灰烬扬起,像被烈火焚烧过?苏晏望向四周,只见地面寸草不生,焦黑色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散发着长年焚烧后的刺鼻气味。

    豫王仿佛看穿了他的好奇,解释道:“是烧荒造成的。”

    “何谓烧荒?”

    “每年秋冬,大铭便会派出骑兵,手持火把点燃此地的牧草与一切作物。从边界线向北推进五十里,一路烧出去,再一路烧回来,来回一百里,正是骑马一天的路程。年复一年,就形成了这片寸草不生的地带,被称为‘黑界地’。”

    苏晏听得颇有些心疼,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人为地造出一个缓冲地带,把大铭边界与北漠隔开?”

    豫王颔首:“如此一来,北蛮的战马就休想在这片地带吃到一根牧草。你想,每到烧荒时期,长达万里的边境线就燃起熊熊大火,烈焰冲天,无数骑兵在草原上来回奔驰呼喝,声震寰宇,情景何等壮观!故而此举亦是带有耀兵慑敌之意。”

    “太可惜了!”苏晏忍不住喃喃,“虽然我知道即使在这里种作物,也会被北漠人收割走,但是这么好的地皮每年都白白烧掉”

    好在火烧不比核污染,不会对环境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产生的草木灰也算是给土壤补充了养分,使得这片黑界地变得死寂而又肥沃。

    “所以古人有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豫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战意凛然,“如今我便是要率靖北军,击杀阿勒坦,将北漠骑兵彻底挡在阴山之外。”

    苏晏紧攥住他的胳膊,随后又慢慢松开,低声问:“此地离阴山还有多远?”

    “过云内平川,横穿瀚海沙漠,就到了阴山脚下的敕勒川。”

    “目标这么明确,这是要打狙击战么?莫非你已知道阿北漠军队的动向?”

    事关军机,但豫王对苏晏毫无隐瞒,说道:“夜不收果然是一柄最锋利的暗刃,你当初把霍惇与严城雪送去夜不收,简直是神来之笔那名落水牧民便是他二人手下,传来关于阿勒坦出兵的重要情报。”

    他对苏晏三言两句说完歇阳的情报,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指头大小、装密信的木筒,递给苏晏:“这是我在神木与靖北军大部汇合时,收到的第二封情报。”

    苏晏小心地打开,取出内中密信,借着逐渐大亮的天色浏览。“阿勒坦所率大军会经过云内城,收缴粮草”他重新收好情报,把指头大的袖珍木筒顺手塞回自己怀里,问豫王,“所以你打算抢先一步赶到云内城设伏?那座城池是北漠人所建?坚固吗,是否需要先打攻城战?”

    豫王嘲道:“北漠人逐草而居,只会搭穹庐,哪里会建城池。不过是数百年前来往西域的商贾们自建城镇的遗址罢了,后来那一片自立为庆州,被卫家重新修葺加固过,才有了城池的雏形,改叫庆州城。

    “再后来,卫家衰败,鞑靼趁机吞并了庆州,又改庆州城为云内城。

    “如今占据云内城的,是鞑靼的一个大部族拓跋氏,在鞑靼王庭投降后也一并臣服了阿勒坦。”

    苏晏越听越觉得,这云内城颇为重要,若是能拿下拓跋氏,将云内平川收归大铭,就能以瀚海沙漠作为新的边境线,将北漠骑兵挡在敕勒川外不对,没有天堑作为倚仗,这个平原上的边境线未免也太摇摇欲坠了吧还是得再往北推,把敕勒川也纳入大铭版图,以阴山作为边界线

    这样的话,大铭就有了最广阔的牧场。但草原民族的生存空间就要向阴山以北压缩,那里多是冻土与戈壁覆盖的荒原,生存条件也会变得更加恶劣

    苏晏在脑海中替大铭开疆辟土的同时,又对那般境地下的北漠部族生出了一丝怜悯,但他很快就把这点怜悯掐灭了身为大铭重臣,自然要站在大铭立场上考虑国家利益,哪里还管得了他国死活?而且眼下大铭正在与北漠交战,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是在这里用的。

    豫王直觉苏晏的情绪有点低落,便将他往自己怀里压了压:“睡了一日夜,饿坏了罢,停下吃些干粮?”

    苏晏摇头:“不能耽误你行军。”

    豫王笑道:“据情报推算,阿勒坦的大军前锋才刚刚翻过阴山,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云内城附近设伏。再说,不仅你饿了,将士们也饿了。”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形容的便是寒冬时节的瀚海沙漠,地表结冰后裂成千沟万壑的情景。

    但是北漠人早已在更加恶劣的气候与环境中,锻炼出铜皮铁骨与一颗顽强如铁石的心。十几万大军的马蹄轰然踏过沙漠上的裂冰与砾石,像一场气势浩瀚、不可阻挡的雪崩。

    阿勒坦计划,大军到了云内城外进行最后一次境内补给,然后兵分三路,分别扑向大同右卫、平虏卫与威远,破开防线后由桑乾河向东直逼大铭京师。

    发兵前制定行军计划时,瓦剌将领们听闻曾经名震朔北的代王已回怀仁封地,颇有几分忌惮,建议绕开大同,袭击太原。

    阿勒坦道:“你们的情报落后了。朱栩竟如今已重掌靖北军,就驻扎在太原军镇,偏头关附近的边堡。”

    将领们对圣汗十分尊崇,却也想知道如此细致的情报从何而来。

    阿勒坦说道:“楚琥战败后,剩余部下携所虏人畜撤回王庭,我在俘虏营里意外发现了一个故人。”

    这个“故人”,阿勒坦没有让众将看见,而是由他的心腹侍卫长斡丹亲自看押。

    阿勒坦对斡丹说:“这人我忘了名字,只记得似乎在灵州清水营见过,还与我打过一场,是敌非友。”于是斡丹用马鞭把对方抽了个遍体鳞伤,见他仍嘴硬,便要拿他活活去喂狼,最后逼供出真相

    他叫霍惇,是一名夜不收的暗探,负责为靖北军打探军情。

    阿勒坦依稀记得两人打斗的场景,认定此人必是铭国军中将领,暗探的身份不可信。霍惇被逼无奈,说他的挚友严城雪因为毒杀瓦剌王子被朝廷斩首,他也受了牵连,被贬去夜不收当个小卒。

    “圣汗当初中毒,险些丧命,是你们两个害的!”斡丹大怒,拔刀就要杀霍惇,被阿勒坦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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