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苏晏追着战圈跑了三四个时辰,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中,莫说不思睡眠,连吃食也不想进一口,最后还是荆红追硬逼着他吃了两块饼子、一壶水。

    “因为瓦剌的那个主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用窥筩极目而望,可惜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对方将领的模样,“此人对战况判断精准,总能在最劣势时扭转局面,可以说是把草原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发挥到了极限。换个稍微弱一点的将领,早就被豫王重创了。”

    “倘若此人真是阿勒坦呢?”荆红追问,“战场对决,刀枪无眼,他与豫王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兵刃之下。”

    苏晏心猛地一沉,忽然打了个寒噤,咬牙道:“这场战役,靖北军必须赢,否则我大铭军威尽失,更无士气对抗北漠诸部,后患无穷!”

    他长长地“嗳”了一声,像矛盾过后松口气,又像沉重的叹息:“阿追,我很清楚,在家国大义面前,没有私情可言。”

    说话间,战场局面又生变化。

    瓦剌大军边打边撤退,眼看已至两国交界之处,再往北就是茫茫荒原。

    地势逐渐开阔,两边军队打着打着,也逐渐散开来。苏晏催促荆红追带他追上前军,一路击落近身的流矢,还不时击杀几名落单的瓦剌骑兵。

    依稀看见前方疾驰的队伍中豫王那身玄色盔甲,头盔的白缨成了红缨,背后白披风也早已被血污染红。

    苏晏忽然领会了,豫王为什么要用白缨、白氅。

    或许是因为只有用敌人的鲜血将它们染红,才能让这位绝世之将感受到一场胜仗所要付出的生命代价。

    那一瞬间,他想亲手为豫王解下染血的战袍,告诉对方

    “前方有一支战败溃逃的瓦剌骑兵队。”荆红追忽然开口,打断了苏晏的思绪,“豫王率部追去了。”

    苏晏迅速调整心态,说道:“阿追,我们再找个高处仔细看看。”

    但前方逐渐进入草原地貌,周围地势平坦,制高点不好找了。荆红追略一思索,往北又疾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光秃秃的断崖底部,接着弃马,携着苏晏以轻功跃升至崖顶,四面扫视后,找到了前锋军中的豫王身影。

    这里离交战的中心很近了,荆红追叮嘱苏晏:“大人步步紧随我,不可稍离。万一有险情发生,哪怕大人不同意,我也会直接将大人带走。”

    苏晏盯着白霜草原上那道黑色蛟龙般的身影,喃喃道:“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荆红追道:“敌军大败,我军乘胜追击,有什么不对?”

    苏晏缓缓摇头:“溃败的那支瓦剌骑兵人数有点少,而且败逃得太仓皇,总觉得不是很自然。”

    “莫非”

    荆红追眼底精光闪过,与苏晏异口同声说了句:“诈败诱敌?”

    苏晏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因为靖北军开始躁动了,有些后方队伍为了抢功,竭尽全力策马狂奔,连阵型也不再保持住。

    也难怪,眼见胜利在握,却始终不能完全拿下,如此反复再三,令人心生烦躁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不休不眠、水米未进的长时间鏖战,也会严重影响人的判断力。

    “不行,我得去提醒豫王一声,穷寇莫追,当心敌方的诱敌之计!”苏晏一拍荆红追的胳膊,转身寻找下崖之路,“阿追,我们下去!”

    荆红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大人不可!战中危险。”

    苏晏用力握住荆红追的手:“阿追,你是知道我的。当我决意要做什么事时,谁能劝得住?我知道这么做是以身涉险,但又不能置豫王、置靖北军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阿追,我就把这条命托付给你了,带我去吧!”

    荆红追哪里禁得起这般哀求。自家大人哪怕坚持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陪同护送,战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揽住苏晏的腰身,三纵五跃地飘下断崖,找到正在啃草根的马儿,两人共乘一骑,向着队伍最前锋的豫王狂飙而去。

    越是接近,越是一番凶险景象,荆红追抽出腰间长剑“誓约”,不仅将流矢、敌骑不断斩落,还要控制马匹避开火枪弹,终于接近了豫王。

    豫王缨氅皆红,槊头长刃血滴不尽,脸上也溅射出一串血迹。

    他猛地回头,见苏晏在荆红追的护送下飞驰而来,先是一愣、一皱眉,继而舒展剑眉,洒然生笑。

    他没有命人阻拦,也没有出言赶苏晏回安全地界,而是朝苏晏伸开臂膀,叫道:“乖乖,过来,我带你去打仗!”

    苏晏被蛊惑似的,做了个向他扑去的动作,若非荆红追揽住,恐已摔下马背。

    荆红追怒视豫王,以利剑般的眼神骂道:大人关心则乱,你不劝阻,不为他安危着想,瞎闹腾什么?!

    豫王权作看不见他,朝苏晏展开的臂膀像一团狂烈燃烧的战火:“过来,到我的马背上来!”

    苏晏求荆红追:“阿追,送我过去吧!枪弹声这么大,离远了我说话他听不见。”

    荆红追气得暗中握拳,险些把剑柄捏碎,没奈何地运掌一送,将苏晏轻轻抛了出去。

    豫王伸臂轻松接住,将人揽在身前的马鞍上。苏晏后背骤然贴到冰冷的铠甲,打了个哆嗦,匆匆说道:“穷寇莫追,谨防有诈”

    “唔,”豫王低头,用冒出胡茬的下颌磨蹭苏晏的额角,“清河信不信我?”

    “信是信,可是”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与我在一起就好,且看我如何”迎面一支箭矢射来,豫王挥动槊尖轻易击落,随即纵马抢身,一槊将那个偷袭的瓦剌骑兵刺了个透心凉。槊尖从胸口拔出时,喷射出的鲜血被飞舞的披风挡住,一滴也没有溅到苏晏身上。苏晏用力抓住豫王揽在他腰身的手臂,紧张又安然,他听见豫王迟来的后半句,“看我如何为你、为大铭赢得胜利!”

    瓦剌军中,一名骑兵飞驰而来,操着北漠语大声禀道:“尊贵的台吉,敌人中计了!敌将率部突进,追着我们诱敌的残兵进入草原!”

    瓦剌主将那张粗犷强悍,而又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好,下令伏兵合围,歼灭他们!”

    话音刚落,又一名骑兵狂飙而来,身未近而声先至,嘶声大喊:“报我军两翼突然出现大股铭国骑兵,正向我军发动攻击!”

    瓦剌主将一惊:“靖北军大部人马都在这里,两翼哪来的伏兵?”

    “是是黑云突骑!曾经横扫乌兰山的黑云突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豫王以长槊指向前方左右两侧,对怀中的苏晏说道,“他诱敌深入,我佯装中计;他伏兵合围,我两翼包抄。将其中军拦腰斩断,使首尾不能相顾,再逐一击破。清河,我们赢了!”

    马背上,苏晏心脏狂跳得厉害,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他急促地呼吸着,指尖深深陷入豫王的手臂。

    豫王似乎感受到怀中人此时海沸般的情绪,伸指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扭向侧方,低头深吻的同时,以长长的披风覆住了两人的头脸。

    披风一股子血腥味,但苏晏并闻不到。他目眩神迷,神魂飞出躯壳,盘旋在这片属于英雄的战场上。

    第364章

    暴风雪落地前

    苏晏神志清醒后,羞愧得不肯把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豫王知道他特别要脸,安慰道:“放心,遮得好好的,谁也瞧不见方才我们”

    “闭嘴!”苏晏咬牙,“这是战场,你随意分神,也不怕给流矢射死。”

    豫王哂笑:“原来清河这般关爱我。放心,我有天地造化在怀,阎王爷也召不走。”

    在“造化”彻底翻脸之前,豫王识相地转了话风:“走,随我去取瓦剌主将的人头,军功分你一半。”

    “你疯了?真想带着我冲阵杀敌?你当自己是长坂坡赵子龙,我却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万一拖累你”

    “你再说话,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你了。”

    呼啸的风声中,苏晏悻悻然闭了嘴这个朱槿城,打仗是真能打,炫耀也是真能炫,还特别随心所欲。

    他从对方握缰的手臂间向后探看,见荆红追策马紧随,这才放了一半心,认为豫王眼下再怎么胡闹,至少还有个沉静可靠、武学已臻化境的阿追可以兜底。

    此刻,两翼伏击的黑云突骑已将瓦剌的队伍冲杀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豫王一路以马槊劈波斩浪,直奔正在溃逃的敌方将领而去。

    对方坐骑乃是百里挑一的北漠良驹,人在马上如鱼游于海,眼看就要冲破包围圈,深入西北方的草原腹地。

    苏晏有些遗憾:“此人颇通军略,这次叫他逃回去,以后怕是还会卷土重来。”

    “逃不掉。”豫王说着,从马鞍旁取下悬挂的长弓,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弦瞄准,“清河可知我初临阵仗是哪一次?”

    苏晏不假思索答:“你十二岁组建黑云突骑,在乌兰山脚遭遇二十倍于己的鞑靼骑兵,以寡敌众仍率部拼死战斗,最后在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了敌方将领的那次?”

    豫王愉悦地勾起了嘴角,将绷到极点的弓弦又往后拉了拉,双目如鹰隼般紧紧锁定猎物,随后霍然松手

    苏晏几乎没看清那支箭矢飞行的轨迹,视网膜上的残影转瞬即逝,犹如幻觉。

    但他听见了声音。

    那仿佛不是一支箭射出去的破空风声,而是天际的雷鸣与龙吟声,是一介凡人以全部精气神叩响“道”之玄门的声音。

    而它所产生的效果也近乎奇迹

    寻常强弓高手,射两三百步已是极限。而这一箭足足射出五百步距离,其力道依然能穿透皮革软甲,深深扎入椎骨缝隙,箭尖破喉而出!

    见敌方主将栽下马背,靖北军将士发出了震天的喝彩声。

    “瓦剌汗王已死!”

    “阿勒坦死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豫王飞驰上前,来到倒地的敌将身旁,以长弓将面朝下的尸体翻了个身。

    苏晏脱口道:“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挑了挑眉:“显然不是。圣汗阿勒坦若是败得如此轻易,又如何能被北漠诸部称为‘草原雄狮’?”

    苏晏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将手掌按在苏晏的后背,触感一片濡湿,汗隔着冬衣依然渗了出来。

    “他不是阿勒坦。”

    苏晏忽然轻叹一声,神色恢复如常,转头对豫王道:“但他与阿勒坦的容貌有一点相似,也许是亲戚。”

    夜不收的探子曾在瓦剌营地里听人尊称主将为“台吉”,在北漠语中,这大约是“王子”的意思。

    但这个尊称对应的范围很广,不仅指汗王之子,其弟、侄乃至族亲都可冠以“台吉”之名。

    所以此人哪怕不是阿勒坦,也应该是瓦剌一部中颇有分量的角色,如今死于豫王箭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巨大军功。

    按朝廷规定,这种级别的敌酋是要枭首送入京城的。

    豫王转头对亲卫吩咐了句“依律报送”,便揽着苏晏的肩膀,像头吃饱了的猛兽似的,懒洋洋地踱开了。

    亲卫砍下了此人的首级,装进石灰匣里,连同军报马上飞递京城。

    苏晏与豫王并行在染血的雪原,看将士们收殓战死的同袍的尸骨,心情难免沉重。豫王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生死都是疆场上的宿命,战士们在上阵之前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清河不必太过介怀。”

    苏晏低声问:“那你呢?”

    豫王道:“古往今来,哪有永恒不败的将军?总有一日,我也会马革裹尸而还,会使母后多年前的担忧成真,会让她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可你依然坚持要回到疆场,行军作战。”

    豫王笑了笑:“因为我好战。”

    “真的?”

    “当然也因为”豫王侧身南望,“身后的这片江山,这个国家中的亿万生民,是朱家的责任所在。

    “皇兄被这份责任捆绑在御座上许多年,如今算是解脱了,轮到他的儿子继续来挑重担。

    “而我,我挑不了、也不想挑。但至少我可以斩去一切来犯之敌,好叫朱贺霖那个生瓜蛋子把这副重担挑得更稳当些。”

    苏晏心绪万千地“嗳”了一声:“王爷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真的变了许多。”

    “哦?变得如何?”

    “不好说。”

    “是否更得清河的欢心?”

    苏晏瞪了他一眼:“这张厚脸皮倒是一点没变,始终还是那么没脸没皮。”

    豫王笑道:“究竟是厚脸皮,还是没脸皮?清河何不亲手摸摸看?”他伸手去拉苏晏的手,苏晏犹豫一下,余光瞥了身后的荆红追一眼,躲开了。

    荆红追双臂抱剑,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出世高手模样,暗地里把银牙咬断:大人心生动摇,这死缠烂打的一房,怕是日后也甩不脱了!

    这场发生在大铭边境卧兔岭与西盐河附近的战役,被后世称作“卧西大捷”,成为了大铭在军事力量上足以抗衡北漠的分水岭事件。“它给日渐疲软的大铭边防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同时也是一位中途折翼,后又重回巅峰的绝世名将辉煌战绩的开始。”后世一名铭史学家如此说道。

    而此时此刻的大铭,朝野内外正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捷而感到震惊与狂喜。

    那个被献至京城的敌酋首级,是瓦剌大将,先汗虎阔力的堂兄之子,楚琥台吉。从亲缘关系上说,是圣汗阿勒坦的从祖兄弟。

    虽说这堂了又堂的亲戚有点远,但毕竟也是瓦剌的大贵族,同时也是领军大将。

    如此大战绩,十年都未有过了!有朝臣欣喜。

    当然,那位不正是被圈了十年么?要是早放出来另一名朝臣失口说道,意识到不妥,当即闭了嘴。

    有人替他打圆场:苏阁老推行的马政功不可没。若非他当年革弊鼎新,重建草场,恢复官牧,又何来今日几十万匹战马投入边陲,打造出一支支驰骋疆场的精骑队伍。

    可不是?苏阁老所施之政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先帝当初一力支持他的新政,可真是明君配贤臣啊!群臣感慨。

    总之,一个是今上敬爱的先考,一个是今上信爱的重臣狠狠夸就对了。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既欣慰,又感伤,还有些戚戚然觉得失联几个月的父亲尚未寻到踪迹,好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又离他远去,实是纯情少年人难以承受的挫折。

    于是他写信问苏爱卿:我那混账四叔是不是不打算造反?他不反,你就早点回来帮我,我看其他几个更加混账的叔叔要反。

    苏爱卿很没有良心地回信道:

    不好说。我再观察观察。豫王把人家的大将和军队一锅端了,阿勒坦八成要兴兵报复的。谁知道压力之下,你四叔会不会塌架子呢?我还是得多待一两个月。

    至于你其他几个叔叔,头脑不够清醒,手里也没啥兵,再怎么蹦跶也蹦不出大水花。对付王氏乱军,你不是还有于彻之、戚敬塘这俩王牌?用起来呗。

    总之,外患如今急于内忧。乖学生,老师身在边远,心实念你,你在京城再撑一撑啊,就当历练,老师我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皇帝气得摔奏本:跟他谈感情,他打君臣牌;跟他谈义务,他又开始扯师生情都怪父皇当初非要给弄出这么个师生名分逼他避嫌,这下好了,他想拿来挡驾的时候就拿,不想拿的时候就忘个精光,简直比丹书铁券还好用!

    且不提大铭皇帝这边如何恼火,北漠瓦剌部也陷入了一场愤怒的风暴。

    外面天寒地冻,宏阔的王帐内燃烧着两排大炭火盆,阿勒坦坐在御案后方的彩色毡毯上,听着帐下十几名大贵族与将领对敌国的谩骂咆哮。

    楚琥台吉的无头尸首被抬至帐中,他的几个兄弟正抚尸恸哭,边哭边问:“圣汗,为何还不举兵讨伐铭国,给楚琥报仇?”

    阿勒坦的卷发又长了些,斜坐在毯子上时,白发像流云一样堆在肩头,身躯便像云绕着的山峦。垂着的浓白睫毛遮住了流金的眼瞳,他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走神发呆。

    楚琥的兄弟们哭了一阵子,没有得到汗王的回应,又无趣又恼怒,看着马上要大发作。

    曾经的小少年斡丹如今快十八岁了,成了汗王的侍卫长。他凑过去提醒阿勒坦:“楚琥台吉的尸体要料理,不能老是搁在你的王帐里。”

    阿勒坦便说道:“我会用黄金与宝石为楚琥打造个新的脑袋,一同下葬。葬礼以天生勇士的规格举行。楚琥的大儿子将继承他的台吉之位。另外,对铭国的征伐早就在我的计划中,无需你们催逼,我也会执行。”

    楚琥的兄弟们还想再多讨要些补偿,阿勒坦反问:“你们兄弟这次兵发太原,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轻敌冒进,毫无警惕心,是不是觉得铭国犹如无人之境,随随便便就可以攻下?要不是他战死抵罪,我得重重惩罚他。如今你们还想要什么,把他该有的惩罚也一并继承了如何?”

    楚琥的兄弟们噎住了,最后讷讷地谢过恩典,抬着尸体退出王帐。

    其他贵族与将领见惯了阿勒坦爽烈而有魄力的模样,鲜少见他如此冷漠,简直可以称作心烦意乱了,于是不敢再去捋他虎须,纷纷找借口告退。

    人都退光了,就剩一个从来都没大没小的斡丹,坐在毯子上趴过去:“阿勒坦,你有烦心事?”

    阿勒坦拿起桌案上的酒碗,一口气喝完,说:“没有。”

    “肯定有。”斡丹想了想,“还在烦恼那个怎么也找不到的中原男子?铭国边境找不到,就打到他们京城找呗。”

    阿勒坦摇头:“你不明白。”

    斡丹:“你不说我怎么明白?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阿勒坦被他缠得不行,最后问了一句:“倘若只能再活不到两个月,你会怎么办?”

    斡丹一愣:“怎么可能呢,我还这么年轻,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想达成的心愿我身体很好,又没生病所以两个月后你是要杀我吗?因为我总是不守规矩,没有尊称你圣汗,而一直‘阿勒坦阿勒坦’地叫?”

    阿勒坦对他十分无语,赶人道:“你出去巡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斡丹也不客套,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帐内只剩阿勒坦一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展开又看了一遍。

    羊皮纸是昨日由一只海东青寄来的,纸上是老巫古拙的字迹,写着一首萨满神歌:

    “一年即将结束,一年又将到来。

    生命随旧年结束,不会随新年到来。

    时间紧迫,神树之子,

    你要赶在暴风雪落地之前。”

    阿勒坦一手捏着羊皮纸,另一手触碰着腰腹处红色的刺青血毒在他的身体里盘旋了近三年,眼下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不到两个月。

    或许他直至毒发身亡,也找不到当初给他种毒、如今能给他解毒的那个人始终缠绕着他的梦境,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面目的那个人

    在这瞬间,阿勒坦陡然生出一股躁怒,想立刻率铁骑踏平边境长城,用兵火去燃尽中原大地。

    他去扯缠绕在左臂上的墨绿色缎带,想将它扯断丢进炭盆,但指尖触及到冰凉丝滑的锻面,又像是往他燥热胸口泼了盆冰水。

    他深深呼吸着,逐渐冷静下来,反复看羊皮纸上的神歌。

    今年秋冬,白灾比往年轻得多,萨满们都说是个好兆头,今年冬天会平安度过。可是老巫却提醒我,“暴风雪落地之前”难道,天象会有异变?将会有一场更大的白灾降临草原?

    不行,我得早做绸缪,为全族备足过冬的物资。

    两个月不到的寿命那又如何?纵横捭阖地活两个月,抵得过许多人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这场仗我复盘过了,你打得很精彩,让我也手痒起来。那就试试看,是你技高一筹,在这两个月的死限前杀了我;还是我棋高一着,把你作为祭旗的牺牲,从河套打开铭国门户,横扫中原。

    第365章

    我带你去骑马

    边堡内灯火通明。豫王下令犒赏靖北军,空地中央便支起许多口大铁锅,烹牛宰羊,消耗了不少圈养的牲畜。

    军中不能私下饮酒,犒宴除外。一坛坛自酿酒很快被扫空,将士们便以雪水煎茶代酒,不少人还加了牛羊奶煮成奶茶,搭配烤肉、炖肉,一样吃得心满意足。

    大堂的厅中另开了一桌筵席。

    靖北将军当之无愧地坐在主位,把苏监军也拉到身边入座,荆红侍卫紧挨着自家大人,剩下的座位就分配给了军中的高级将领们。

    本来副监军黎公公也该列席的,可他自从一觉醒来发现满是驻兵的边堡成了座鬼城,油然而生被遗弃的恐慌,碍于身边只有几个随从,想走又不敢走,提心吊胆待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回师的靖北军。心情乍然松弛之下感染风寒病倒了,自然出不得席。

    靖北军的将领们本就看不起阉人,这下更是嘲薄:太监果然没有一个顶用的,还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苏监军虽是书生模样,在将领们看来却与众不同他敢上战场,带着侍卫亲自杀敌,还敢与将军共乘一骑追击敌酋,是个不输给军中勇士的好汉,值得敬佩。

    这股敬佩之情化作杯中物,络绎不绝地向监军大人灌去。

    苏晏喝了第一个人敬的,就不能不给第二个面子,最后将领们排着队敬他。

    虽说自酿米酒没经过蒸馏,酒精度低,但喝多了也会熏熏然,苏晏自觉喝出了五六成醉意,连连摆手。荆红追提出代喝,被将士们一通起哄,说酒不能代喝,跟老婆不能代睡一个道理。

    荆红追目露寒光。苏晏握住他的手,附耳小声调侃:“我老婆你可以睡这些天你不就是跟自个儿睡的?”把贴身侍卫弄了个大红脸。

    豫王笑眯眯地骂过手下言语粗俗,对苏晏抱了抱拳:“军中都是些浑人,说话没规矩,监军大人莫要与他们计较。”

    苏晏打了个哈哈,却见那个叫微生武的亲军头目赤膊上来,后背捆着荆条,往他面前一站,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当即起身去扶:“哎呀,将卫长大人这是做什么,大冷的天当心受寒,快把衣服穿上。”

    微生武涨红了脸,大声道:“卑职轻率鲁莽,险些害了监军大人的性命。如今自知罪过,大人是打是杀,卑职绝无二话。”

    这一出负荆请罪,经典剧目啊,某人似乎也干过?苏晏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自家侍卫。后者假装没看懂这个眼神,一脸正直凛然地解下佩剑,放在苏晏手边的桌面。

    不看僧面看佛面,苏晏怎么可能真的拔剑杀了靖北将军的亲卫长,甚至不能惩罚得太严厉,以免将士们心生不满,与他这个监军刚刚融洽起来的关系又要疏冷。

    不过微生武这小子也是个滑头。

    那时明明故意加害,换了黎满在屋里可能真就命丧狼口了。如今说在嘴里,变成轻描淡写的“轻率鲁莽”,这是给自己脱罪呢。

    否则这一出负荆请罪为何要选在聚会欢庆的场合?还不是想借一借人情,到时旁边再起哄几声“大人宽宏大度,犹胜蔺相如”,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对方膝盖是跪着,脑袋却是高昂着。

    周围众将士纷纷投来目光,看此事如何收场。

    于是苏晏笑了笑,说:“军中令下如山,你也是奉命行事,我又怎能怪罪于你呢?”

    微生武没料他如此好说话,刚想松口气,忽地悚然一惊,忙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张,并未奉任何人之命,还望监军大人明鉴,罪只在我一人。”

    苏晏道:“你一个说大不大的将卫长,负责守卫主将安全的,与朝廷派来的监军能有什么仇怨?何至于一面未见便要取人性命?谋害监军乃是大罪,但你放心,本官公正严明,不该你背的锅绝不会让你去背。”

    黑锅不让他背,那就是要让他的主将去背了?微生武这下冷汗浆出,道:“可监军大人答应过,只要卑职”

    只要卑职配合调查,老实交代将军的治军内情这种私底下的交易,当众可怎么说得出口!若是被众将士当做叛徒看待,他还要不要在靖北军混了?!

    微生武骑虎难下,只能抽出荆条双手捧上:“主意是我出的,狼也是我放进屋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监军大人重重惩罚!”

    “唉,军士不易呀!不仅要上战场出生入死,还要随时准备为主将替罪顶缸”苏晏接过荆条一把折成两段,动情地说,“但你放心,我苏某人说到做到!他靖北将军再怎么自恃军功与身份,我也不会屈服于淫威,定将此事如实上报陛下,为你主持公道!”

    我不用你主持公道!你干脆狠揍我一顿,一剑砍过来也好,做什么要东拉西扯,拖将军下水!微生武欲哭无泪,一眼也不敢看他的将军,最后牙一咬、心一横,抢过旁边一名参将的佩剑:“监军大人如此仁义,使小人更加羞愧难当,唯有一死,方能洗清罪孽。祸首既自伏于国法,此事就此了结。”

    他自刎的动作十分迅捷,带着甘心赴死的决然。周围惊呼声一片,却来不及阻止。

    苏晏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荆红追见状,指尖微动,用一粒花生米轻易击落了微生武手中的利剑。

    剑锋落地声铿然,众将屏息而视,微生武郁怒又茫然地望向苏晏。

    豫王在此刻起身离座,走到微生武面前,靴底将散落地面的荆条踩得粉碎。他声音低沉地问:“还没明白过来?”

    微生武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脸上涌出浓烈的愧色,伏地低头道:“我服了!我服了!苏大人心如明镜,是我怕大人对我怀恨,怕秋后算账,是我枉作小人!”

    “在他面前耍心眼,”豫王转而望向苏晏,微微苦笑了一下,“你是嫌他翻篇翻得太快,还是嫌我赔罪赔得不够?”

    微生武更加羞愧,却不再跪地,起身抱拳:“卑职再不耍花样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之今后但凡大人的吩咐,只要不违将军之令,卑职无不从命!今后在卑职眼中,将军之下便是监军!”

    众将士见连最为刺头的微生武都被镇服,又见豫王是默许的情态,锦上添花谁不会做,便纷纷抱拳:“今后靖北军中,将军之下便是监军!”

    苏晏一面拱手以示谦逊,一面在肚子吐槽: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可为啥听起来这么别扭

    豫王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监军大人若是想要,在将军之上也是可以的。”

    苏晏一下子反应过来,拍案道:“别特么瞎起哄了!都给我滚回座位上继续喝酒!”

    书生骂人犹如佳丽舞剑,与武夫耍剑是截然不同的况味。将士们觉得亲切又受用,嘿嘿笑着朝监军又敬了杯酒,各自回位吃喝不提。

    微生武飞快穿上小兵送上的衣物,打了一串喷嚏。苏晏指着他对豫王说道:“你这新任的侍卫长,狼性未除,轻视人命,但好在对你、对靖北军足够忠诚,否则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杀人无算的战士,难免会对生死、对人命逐渐麻木。但豫王不想这么告诉苏晏,怕他不能理解,徒增厌惧。正在斟酌用词,又听苏晏继续道

    “不过,军队是该有些狼性的,一群绵羊可打不了仗。

    “如此看来,一军主将既要率领群狼厮杀,又不能迷失于杀戮,必须时刻保持斗志与清醒。京城中歌舞升平之时,于边关枕戈待旦的是他,千钧一发的是他,力挽狂澜的还是他,这又该是何等的伟绩与牺牲呢?”

    豫王心弦震荡,一股热力在胸腔内冲撞,比任何大战、诸般生灭更令他动魄惊心。

    他忽然一把握住苏晏的胳膊,道:“我带你去骑马!”

    苏晏一怔:“大半夜的骑什么马”

    “那你带我去吹风,散散酒气。”

    “你一个千杯不醉的,哪有酒气”

    豫王不由分说拉苏晏下台阶。荆红追上前阻拦,豫王目光凌厉地看他。

    苏晏无奈地对荆红追笑笑:“阿追,你回屋等我吧,我陪将军散散心,一会儿便回来。”

    荆红追并不认为豫王此刻只想散心,他能从对方的铠甲与战袍间闻到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被情与欲所催动的侵略性的气味。

    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上的气味。

    荆红追定定地注视苏晏,用他那冷亮如泉中浸剑的声线问道:“大人真不用属下陪同?”

    豫王握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像个无声的恳求。苏晏心一软,答:“没事,要不你就在这儿等我,顶多半个一个时辰。”

    豫王拉着苏晏上马,同时朝微生武使了个眼色。

    微生武见将军目光掠过荆红追腰间佩剑,顿时心领神会,大声道:“听说荆红侍卫乃是用剑的高手,我平时也使剑,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请教剑术,还望荆红侍卫不吝赐教!”

    说着又转头招呼众将:“这可是将军亲口认证的武学宗师!你们这辈子见过几个宗师,还不快过来瞻仰瞻仰?”

    众将无一不是疆场拼杀出的高手,闻言有的不服,有的手痒,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

    “某也想向荆红宗师讨教剑术!”

    “愿请指教!”

    “挤什么?妈的一点规矩没有一个个来!”

    边堡的大门缓缓打开,火盆照亮的范围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冬夜的星空在头顶照耀。

    苏晏骑一匹驯顺的白马,听着身后逐渐远离的喧哗声,有点不放心:“叫你的手下别动真格的。”

    豫王抖了抖缰绳,黑骐瞬间提速,冲出边堡大门。他挑眉问道:“怎么,担心荆红追双拳不敌四手?”

    “我是担心阿追下手太重,明日你就成了光棍元帅,麾下一个将领都没有了。”

    呼啸的风将豫王的声音吹送到耳边:“你觉得我与荆红追对战,谁输谁赢?”

    苏晏笑起来:“我也曾问过阿追这个问题。”

    “他怎么说?”

    “他说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问他。”

    “他吹嘘自己能打赢我,是不是?呵,也就敢在外行人面前吹,来日战场上与我一决胜负?”

    “朱槿城,我第一次发现,有时候你比朱贺霖还幼稚。”

    “你很挂念我大侄儿,睡过了?”

    “朱、槿、城!”

    豫王呵呵诮笑:“那个生瓜蛋子想是什么都不懂,你拿从我这儿学来的两三成本事,就足够教他了。他有没有哭?”

    苏晏气得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要回去。

    豫王用精湛的骑术别住了他,哂道:“不逗你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苏晏用表情告诉他:不稀罕!

    “真的,没骗你,这会儿出发,拂晓时分正好到达。”

    苏晏想来想去,觉得既然出来了,不妨再给他点面子,便说:“那就去看看。路上你要是再没个正形,我就带阿追回京城。”

    “不监军了?不担心我通敌,或是谋反?”

    “龙椅又不是我的,你谋不谋反我担个什么心!”

    “你想坐?我可以帮你。”

    “我不想坐。”

    “天底下没人不想坐那张龙椅。说真的,陛下若有此意,臣必竭尽全力,举兵助陛下登基。”

    苏晏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要回去。

    豫王再次驱马别住了他:“你再这么任性,天亮就到不了了。”

    苏晏气得手痒。“你靠过来点再近点头低一点”他一巴掌就往豫王后脖子上呼,“别特么胡说八道,万一给朱贺霖听见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豫王脖子上挨了一下,拍蚊子似的不痛不痒。他趁机抓住苏晏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兜住了对方的后脑勺,收敛笑容,肃然地沉声道:“你也知道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是大铭的皇帝。一个皇帝若想当明君,必须没有年龄、没有喜恶,甚至没有小爱私情,有的只是立足于江山之上的利弊权衡、轻重取舍。

    “清河,你要小心,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我二哥那般,为了情义两全而极尽克制二哥压抑得太久,这股暗火把他自己烧融了但朱贺霖不像他父亲,他的火是烧向身边人的。”

    苏晏万没料到,豫王这么一个不争皇权的人,对于帝王之道竟看得透彻,说得切骨。

    他慢慢地吐了口长气,真心诚意地说:“槿城,我选定了,就是他。”

    选定了什么,辅佐的君主、效忠的伴侣,还是兼而有之?豫王不愿再问。

    至少此时此刻,他所爱之人就在身边,在掌心里。而对方的心中未必没有属于他的那份重量。

    倘若有缘能做一对相悦的情人,或许也不错?豫王苦中作乐地想。

    “走吧。”豫王放下手,又恢复了洒然神色,“天就快亮了。”

    第366章

    今夜月光明亮如水银,在雪地上泛射出微光,不点火把也依稀可以见路况与周围景物的轮廓。

    豫王配合苏晏放慢了马速,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享受“星垂平野阔”带给人的静谧与无拘无束的自由感。

    时光的流速在这片辽阔平川上仿佛变得缓慢,同时也影响了对距离远近的判断,苏晏忍不住开口问:“我们走了多远,还有多久能到?”

    豫王答:“再过两刻钟便到了。你会不会冷?”

    十一月的边塞原野,滴水成冰,说不冷是假的,即便皮裘再厚,夜风也会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苏晏本就畏寒,这会儿更是四肢冰凉,都快感觉不到绒靴里脚趾的存在了。

    “我忽然感觉,大半夜被你一句话就忽悠出来的自己有点傻”苏晏喃喃道。

    豫王笑起来,解下战袍外的半身链甲,挂在马鞍后,朝他伸出双臂:“来,到我马背上来。”

    苏晏可以想象对方怀抱有多暖和。与阿追用内力催发出的热意不同,朱槿城的热是一种流淌在健美身躯与铁血意志中的,属于战火的力量与温度。

    他在“温暖”与“脸皮”之间犹豫片刻,忍痛选择了后者:“不必了,我不冷。”

    豫王似乎早就看穿了这种口是心非,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权利,伸臂一提,就轻松地将他整个人拎到自己马背上。

    苏晏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很快向暖烘烘的怀抱投了降,并且自欺欺人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与他同骑,且周围又没人。

    白马骤然失了骑士,仍亦步亦趋地跟着黑马慢跑,像是认定了可靠的同伴。苏晏嘀咕一声:没出息。

    “说什么?”豫王的声音贴着他的耳郭响起,低沉浑厚,如冬夜烫热的温泉。

    苏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随口道:“说你收藏的金盔要不回来了。贺霖说那是他父皇御用之物,流落在外不好,就给收进了乾清宫。”

    “你说服我,拿我多年藏品去削弱朱贺霖的戒心,然后搞丢了?”

    “不是搞丢,是被皇上没收了。”

    “对我而言有区别?”

    苏晏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豫王,死鸭子嘴硬道:“人在时候你不珍惜,动辄使坏添堵,如今人没了你把遗物看得再重又有何用?”

    豫王握缰绳的拳头一紧,沉默了。

    苏晏懊恼起来,一股心虚油然升起。他知道朱槿城看着洒脱不羁,其实对“病逝”的兄长并不能释怀,这股近乎愧疚的缅怀之情藏在心底,是根时不时要扎一下的暗刺。

    景隆帝仍在世之事,贺霖、沈柒、阿追几人都知道,甚至连太监蓝喜也参与了进来,身为胞弟的朱槿城却被蒙在鼓中。

    先前是因为朝局不稳,担心豫王被太后的野心裹挟,或是另生异心。如今证实了他对国家的忠诚毋庸置疑,还要继续瞒着么?

    可若把此事告诉豫王,会不会因此生出什么变故?毕竟皇爷从风荷别院失踪几个月,至今不得行踪,更不知其中有何隐情,万一因为自己泄露真相而坏了皇爷的筹谋实在是难以抉择!

    豫王沉默片刻后,自嘲般低笑了一声:“你说得对。人不在了,留着东西也没意义,就让贺霖收起来罢。”

    苏晏一时心疼不已,主动握住了豫王的手。

    安慰之语尚未出口,便感觉豫王把胸膛往他后背上使劲贴了贴,然后听见对方说道:“人不在了,为他守贞也没意义,不如转而在我身上寻一寻慰藉。”

    苏晏:

    苏晏:我就知道,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豫王还在试图说服他:“本地有寡嫂嫁小叔的旧俗,意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考虑考虑?”

    苏晏磨着后槽牙:“北漠还有长子娶继母的旧俗呢!你怎么不叫我也考虑考虑?”

    豫王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驳:“朱贺霖是皇帝,迟早要大婚延续皇嗣。你要是死心塌地跟他,将来有你哭的时候。而我就不同了,我已有了阿骛,这辈子不可能再续弦,你跟着我自由自在过日子,不比困在深宫强?再说,就小崽子那物件儿,床上能把你伺候舒服?”

    苏晏没想到,如此荒唐的假设,豫王还正儿八经地分析起利弊来了,且越说越下流,简直叫他的一片心疼喂了狗。

    “可给我闭嘴吧!”苏晏顶风咆哮,“你脸皮呢?朱槿城你脸皮呢?在战场上被马刀削掉了吗?”

    豫王收拢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笑道:“不,四年前见你第一面时,我便知脸皮不仅无用,还有碍追妻,于是很自觉地舍弃了。”

    苏晏拿这块滚刀肉真没辙了。同时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了一股久违的轻松与快乐,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笑意。

    朔风吹过苍茫大地,骏马驮着一双人影在奔驰,幽黑夜色逐渐褪成雾蒙蒙的靛蓝天就快亮了。

    拂晓时分,豫王在山脚下马,携苏晏爬上一处陡坡。

    陡坡土层松散,苏晏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爬,觉得有些不习惯。

    换作阿追在身边,半点舍不得他辛苦,早就施展轻功抱他飞上去了。可豫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如向导般在前引路,只在他实在跟不上时,停下脚步回头等他,于险峻处伸手拉他一把,仅此而已。

    “你若是个小孩,或者是女子,我就抱你上去。”豫王戏谑般说道。

    苏晏从中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我待你,不会像对待妇孺的态度,因为在我心里你是同我一样的男儿郎。

    这另他想起之前在战场上,豫王也是这么邀他坐到自己的马背上,一同冲锋陷阵

    “同袍!战友!”在京城时,豫王曾经这样回答他俩的关系。如今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豫王并没有丝毫的哄骗与敷衍,的确是把他当做袍泽来尊重的。

    倒也不是说阿追不尊重他,而是立场不同、心态不同,表达情感的方式也不同罢了。

    苏晏似乎明白了,为何与豫王一起时,尽管时常被对方的下流话气到,却仍觉得格外自在随性。

    再回头想想,当初明明是因为他这副皮囊色相而看上他的,可是他几次最狼狈的境地、最脏污丑陋的模样,也都落在了对方眼里。对他的态度因此生变了么?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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