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苏晏伏身于榻,不动,也不作声。

    “你始终觉得我不如父皇”朱贺霖眼中泪光闪动,咬牙拂袖而去。

    荆红追上前去扶苏晏,见他亦是眼眶含泪。苏晏哽咽道:“我没有我从没想过比较他们的高下,更没有觉得他不如皇爷,我只是”

    荆红追伸手抱住苏晏,说:“我知道,大人只是自责。你把沈柒的背叛、朱贺霖的不成熟,全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可是大人清河,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真的,足够了!路是沈柒自己选的,因恨蔽目,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小皇帝才十七岁,登基还不到半年,不能苛求他像龙椅上修炼了二十年的老皇帝一样举重若轻。”

    苏晏摇摇头,想要解释几句,张嘴却又呕出一口血来。

    荆红追忙掏出药瓶,又给他喂了颗安魂定心丸,边将掌心贴着他后背,加大真气输入,边苦劝道:“别再想了,思虑伤神,会加重七情伤,对你身体恢复不利。”

    苏晏把药丸连同血沫一起咽了,好容易压下呕吐感,喘气道:“小爷很好,我知道他将来成就不输皇爷,他只是太过依赖我了。我所有的理论,他都极力接纳;所有的策略,他都深信不疑;所有的决定,他都大力支持正因如此,在他身为帝王的成长之路上,我从最大臂助,变为了最大变数,将来恐变成最大阻碍。我真不想,与他走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一天”就像与沈柒那般。

    你把他身为帝王的历程都考虑尽了,那么他身为“朱贺霖”的那部分呢?少年情炽,大人对此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怕再沾惹情思,刻意逃避?刹那间,荆红追心头冒出了这番叩问,但他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最后他说:“大人,你好好睡一觉罢,什么都别想。”

    苏晏低声道:“风雨交加,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若睡不着,我帮忙点个睡穴?”荆红追不待苏晏再次拒绝,就将他轻轻摁倒在枕上,扯过被子重新裹起来。

    苏晏无奈道:“别点穴,我努力入睡便是。”

    荆红追脱了身上那件沾染他新吐的血渍的外衣,钻进被窝,说道:“大人畏寒,又淋了夜雨,需要有人暖床驱寒。”

    这都五月底了,能寒到哪里去?不过被荆红追这么搂着,的确很安心,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许多。苏晏没有推辞,把脸枕在贴身侍卫的肩窝处,闭目假寐。

    许久之后,他的呼吸逐渐低缓。就在荆红追感觉到他快睡着的时候,苏晏忽然梦呓般开口:“阿追我若是不当官了,你会怎样?”

    荆红追很平静地说:“就这样。”

    “这样?”

    “对,我还是这样搂着大人睡,给大人做枕头与汤婆子。当不当官,有什么不同?”

    苏晏的脸在他肩窝处动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阿追”

    荆红追竖着耳朵想听后半句,但苏晏不再说话,带着持久不退的低烧睡着了。

    第347章

    最后一重考验

    北直隶的广平府,乃是京畿以南的八府之一,地形狭长,被山东与河南夹在了中间。

    辽阔的湿地上,一望无际的芦苇随风飘摇。数骑飞驰,马蹄声急促而纷沓,踏破洼淀,惊起野鸭与野鸬鹚扑棱棱飞成一片。

    前方一个小村落依稀可见。马背上,商贾打扮的守门人勒住缰绳,解下水囊狠灌一通,对另匹马上的蓝衣男子说道:“沈大人,此处名为洞头村,再往前四十里便是永年城。”

    沈柒打量暮色中的郊野村落,冷声道:“弈者先生胆子不小,盘踞之处离京畿如此之近。前些日,于彻之所率京军歼灭了廖疯子一部后,从大名府回师时途经此地,竟没发现这窝点,割了他的脑袋去?”

    守门人早知他性情狠戾,一边腹诽“这到底是招了个干将还是夜叉”,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大人下次若是在弈者大人面前说这种话,可千万要等我告退之后。否则只怕你这失火的城门没事,我这池鱼要遭殃。”

    “别废话,走!”沈柒马鞭一抽,踏水扬长而去。

    守门人忍下一路上的第无数口气,催马跟上。

    洞头村看似普普通通,地面两丈之下却隐藏着一条的地道。沈柒见他们又要钻洞,嘲讽道:“你们还真是属地鼠的。”

    守门人只能装作没听见,带着三名撤出京城的暗桩,打着火把在前方带路。

    地道颇为宽敞,地面铺着青方砖,洞壁以青砖砌筑,洞顶还有不少烟火熏出的黑色痕迹,显然经常使用。

    守门人边走边对沈柒解释:“这条地道,主路长达四十五里,从洞头村直通永年城的内城,是隋末起义军首领窦建德所挖。他与秦王李世民在此鏖战时,借此道来回运送兵力,迷惑敌方,故而叫‘运兵洞’。本来地道已经被经年的淤泥堵塞,十年前弈者大人派人复通与扩建,才能得以使用。”

    十年前沈柒转念想到,正是七杀营刚建立的时候。莫非这里便是七杀营的本部所在,是清河所谓的“虫巢”?

    地道不仅曼长,而且不知其范围之深广。许多岔路均为这些年间新挖掘的,通往一个个杀手训练场。他们前行时,间或几声隐约的惨叫从幽洞深处传出,沈柒恍如重回诏狱,似笑非笑道:“环境不怎样,气氛倒是有点亲切。”

    守门人被他笑出满背寒栗,加快脚步走向地道的尽头,拾阶而上,来到一扇雕刻着龙子睚眦的巨大石门前。

    “弈者大人就在门后,沈大人请自行入内。”守门人说完,如释重负地退下。

    沈柒盯着门上凶猛狰狞的睚眦,下意识地用掌心按了按刀柄腰间的绣春刀换成了摩挲刀,他还没完全用习惯。

    他深吸一口气,气运双掌,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石门。

    门后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像斋宫,又像明堂,装饰摆设古意十足。大殿深处宝座高举,椅面上坐着个人形的黑影。

    沈柒步步走近,在通往宝座的台阶下停住脚步,冷冷道:“端坐高位,视若无睹,这便是弈者先生的待客之道?”

    那黑影起身,幽暗中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三层之外停住。壁上明珠的光晕,依稀照亮了黑影颀长的轮廓。这人头戴宽檐大帽,帽檐一圈垂下长长的烟灰色罗幔,从头顶直披到脚背,将其身形遮蔽得严严实实。

    虽然看不清身形,但沈柒凭借直觉,认定这是一个男子。

    果然,罗幔内传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尚算年轻,音色干净微沉,语调中又带了些凉意,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沈指挥使并非客人,而是我等候许久的同伴。能得沈大人襄助,鄙人三生有幸。”

    沈柒微微冷笑:“对一个藏头遮脸之人,我可没有襄助的兴趣。怎么,弈者大人的尊容就这么不堪入目?”

    弈者没有发怒,反而低笑了一声,道:“沈指挥使受我招揽时,曾经说过想要权势与地位,‘足以护住心头血肉不被觊觎、欺辱、劫掠的权势与地位’。如今,这块心头血肉已掬于他人掌心,而你昔日的欲求可还在?”

    沈柒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从眼中放出极厉鸷的光。

    他没有回应只字,但弈者仿佛已经看穿他内心至深至痛的那一点,一击即中。

    “我喜欢有欲求、有野心之人,也欣赏沈指挥使的手腕与能力。”弈者走下最后三层台阶,站在沈柒面前,“事成后我保证,该沈大人得的,一丝一毫都不会少。”

    “拿什么保证你的许诺?”沈柒问。

    “拿你等会儿将会看到的这张脸。”弈者反问,“沈大人呢,又拿什么来保证你的诚意?”

    沈柒道:“疑人不用。若不信我,何必开门?”

    弈者颔首,从袖中掏出一个方盒,打开后,盒里躺着个圆滚滚、乌黑的大丸。“都说歃血为盟,我们不必搞得那么狼狈,用这个就够了。”

    “是何物,毒药?”沈柒面不改色地问。

    弈者摇头道:“非也。这是灵丹妙药,能让人远离烦恼与痛苦,变得更加强大。黑朵萨满把配方捂得死紧,最后带进了地府,留下的这些药丸,用一颗少一颗。”

    沈柒冷声道:“这般好物,你何不留着自己吃。”

    弈者还真伸指往荔枝大小的药丸上一捏,掰下小块。罗幔向上掀到口鼻位置,他把掰下的药丸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咽下。

    剩下的大半颗,被他拈起来,亲手送到沈柒嘴边:“这是奖励,也是最后一重考验。沈指挥使吃下它,就真正与我同心同德了。”

    沈柒注视眼前漆黑的药丸,面无表情。他的牙关在紧闭的唇内上下紧咬,胸口一阵灼烫、一阵冰冷。

    弈者似乎很有耐心地等他张口,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翻脸。

    沈柒耳中仿佛听见黑白子“啪嗒、啪嗒”下在棋盘上的脆响。他以为自己僵持了许久,但其实只是短暂的几息,随后霍然松开牙关,任由弈者将那大半颗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狠狠嚼碎药丸,不辨滋味地咽下去。

    弈者满意地笑了笑,摘下宽檐大帽,把自己的容貌暴露在沈柒面前。

    沈柒盯着他的脸,思索了片刻,掠过一抹惊异之色,最后变为了然:“原来是你”

    弈者抚掌两声。

    一身墨字白衫的鹤先生从大殿深处走出来,手中捧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折叠好的红布。他走到二人身侧,面上仍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弈者拿起布料抖开,是一件下摆及地的血红长袍。他亲手将长袍系在沈柒身上,又拉起兜帽扣住了沈柒的头脸。

    托盘中还剩一双黑色的薄皮手套,以及一张样式眼熟的青铜面具。

    “广平府已经接到了朝廷的海捕文书,很快,叛贼沈柒的通缉令就会遍布全国。”弈者将面具捧到沈柒面前,正色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新一任七杀营主连青寒。”

    鹤先生微笑着补充:“也希望是最后一任。说实话,前面两位连营主都与我不怎么投契。”

    “我与你更不投。”沈柒漠然道。

    “也许罢,但至少有一点沈大人比他们强得多,从不对合作者指手画脚。”

    沈柒垂目看了一眼腰间的红斜皮鞘摩挲刀,像是与过去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接过弈者手中的青铜面具,彻底覆住自己的脸。

    荆红追端着白粥进屋时,看见苏晏披了件薄衫子,坐在书桌前埋头书写。他皱起眉,上前把碗放在桌面,薄责道:“大人这才刚止了咯血,离痊愈还远着,怎么不好好躺床休息,又在忙什么?”

    苏晏抬头,朝他笑了笑,气色比前两天好了些,但依然显得血气淡薄:“连阿追都敢批评我了,看来老爷我在这个家威信日下啊。”

    “大人想要立威,就先把身体养好。”荆红追伸手没收纸页,看见抬头写着“辞呈”二字,倒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问了句,“小皇帝能同意?”

    苏晏苦笑:“应该不会同意,反应还会相当激烈。不过我也没打算老老实实走流程,你看李首辅,都老病入骨了,六封辞呈才得以告归故里,前后拖了一个半月。我若是上疏请辞,朱贺霖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御案掀了。”

    “那么大人打算如何,挂冠而走么?”

    苏晏犹豫着,觉得这么做有些愧对小爷,况且皇爷眼下行踪不明,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阿追,如果让你出手,能找到皇爷吗?”他问。

    荆红追想了想,答:“不一定。那个叫龙泉的指挥使颇有能力,带着大队人马在京畿附近搜寻这么久,都没找到人,说明老皇帝刻意躲着他们,不愿被找到。”

    “皇爷究竟想要做什么”苏晏陷入沉思,“是出了意外情况,还是谋划什么机密之事,连小爷与我都不能知道?”

    荆红追神情不悦:“都说了,少思虑、多休息。看来大人不离开朝堂与京城,根本不可能好好养病。辞呈递不递的无所谓,大人这回是走也得走,不走我就把大人扛走!”

    苏晏被凶得服服帖帖,赔笑道:“阿追说得对,我是该放下杂念,好好放空一下了。再说,离了我地球难道就不转了?我没来的时候,大铭朝廷不也运转得好好的,谁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荆红追高兴他能想开,但不高兴听最后一句,扶着苏大人回床上倚坐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就往他嘴里送。

    白粥热度刚好,又熬得粥油浓郁、米粒开花,入口即化。苏晏乖顺地张口吃了,到底心里还是堵得慌。

    半碗粥吃完,他也下定了决心:明天就走!官印、衣帽都留在衙门中,小北留在京城看家,自有人会照应他。他与阿追只带些细软与换洗衣物,去一处幽静的山水间结庐而居,好好调理岌岌可危的身体和精神。

    至于贺霖估计会发大脾气,派兵到处找他,但时间久了也须得放下。没了他苏清河,小朱才会更加自立自强,成长为大朱。

    苏晏把计划与荆红追一说,后者一百个赞同,当即就去收拾包袱。

    没多久收拾好,又跑来问:“大人准备去何处隐居,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走?”

    苏晏琢磨了一下,答:“我本想趁机回一趟福州,看望父母,但一来路途太过遥远,车马颠簸怕如今的身体吃不消,二来贺霖肯定会派人去我家乡找,还是先不回去了。”

    荆红追拜见不了苏家二老,虽有些遗憾,但苏晏若不顾病体,坚持要长途跋涉,他也会一力阻止。

    “往北是边塞,不行,往东就到渤海边了。要么往南,要么往西,大人选一个?”

    苏晏低烧又上来了,神思昏昏,勉强打起精神说道:“天热了,不往南。往西走吧,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有湖、有林子就行。”

    荆红追忧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扶他躺下,握住手腕脉门输送真气。

    苏晏就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时不时呓语、皱眉,面露痛苦之色。荆红追看得揪心,整夜陪伴他身旁没有合眼。

    第348章

    借口都是借口

    在拂晓的微光中,苏晏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恢弘壮阔的城楼。

    荆红追道:“大人,该动身了。”

    苏晏深吸口气,点点头,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马车非常普通,竹棚顶披着一层上漆皮革防雨,绿竹细门帘。车厢里面空间也不大,刚好够躺两个人,荆红追怕硌着大人,又担心羊毡、羽绒太热,便给铺了上好的涿州丝毯,再搁几个菖蒲枕。

    苏晏四肢酸软地窝在丝毯上,嗅着菖蒲绒的清香,恹恹地道:“走吧。”

    荆红追戴上一顶青箬笠遮住头脸,坐在车辕后的横板上,抖了抖缰绳,驱动驾车的马儿。

    竹棚马车过了五里驿,碾着官道的黄土渐行渐远。

    仲夏的郊野,野花在油绿的草叶间无忧无虑地绽放。一辆乌木车厢、格子窗糊得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从南面驶来,与轻便的竹棚马车擦身而过。

    荆红追一路收敛气息,全然是个平民后生的模样,但从未放松过警惕。

    在马车交汇的瞬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对方的驾车人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粗手粗脚、呵欠连天,大约是哪户殷实人家的长随。

    荆红追收回视线,稳稳地驾驶马车,沿着分岔路口拐向西南方向。

    乌木马车行到五里驿附近,忽然停了下来。

    车厢内用垂帘隔成前后两间,褚渊跪坐在外间,隔帘叩问:“皇爷有何吩咐?”

    垂帘下方推出了一张对折的纸条。

    褚渊拾起打开,见纸上写道:“不进城。”

    硬笔小楷,字迹明显比先前矫健许多,可见指力恢复了大半。褚渊心下宽慰,又道:“城中已备好憩馆,安全隐秘。皇爷若是临时改了主意,转道去何处,还请示下。”

    第二张纸条很快被推了出来。

    “梧桐水榭”褚渊微怔。转念思索,忽然想起那应该是豫王的别院?

    昔年豫王还在京城时,除了王府与庄园,还有一两处秘密产业。豫王不欲被锦衣卫盯梢,每次来去都藏踪匿迹。后来景隆帝隐隐有所察觉,却没有派锦衣卫去打探究竟,只装作不知,也算是全了几分兄弟之情。

    直至苏大人从陕西回来,正月入宫面圣后,皇爷不知为何对豫王发了大脾气,不仅御驾亲临王府,打着探病的旗号把人狠狠训斥了一通,还命他们这些御前侍卫,把豫王在京的所有产业查了个底儿掉,连同那个偷偷替他送信去陕西的王府侍卫都受了责罚。打那以后,豫王就连一个字也传不出京城,直至皇爷被经年头疾压倒为止。

    如今皇爷忽然要动用封闭已久的梧桐水榭,有些出乎褚渊的意料。

    但那处地方的确比他们准备好的憩馆更加隐蔽,环境也更幽雅,别说幕后那班子反贼了,恐怕就连锦衣卫都不知道水榭的具体所在。

    褚渊将两张纸条塞进手边的小香炉内烧了:“臣遵旨。只是水榭有一年多没人住了,到时还请皇爷在车上多待些时候,容臣等清理干净。”

    帘后传来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仿佛在说,无妨。

    褚渊垂首,心里的疑虑更浓自从皇爷醒后,变得不爱露面,所有的指令,全通过纸条传达。倘若说因为头发未长,有损君仪不爱露面,他还能理解,可没有发过一声,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褚渊心中忐忑又焦灼,忍不住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帘内沉静无声,只有落子的轻响,啪嗒,啪嗒。

    一丝莫名的恐慌浮上心头,褚渊因此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冒失举动,边叩问“圣躬安否”,边伸出微颤的指尖,将垂帘中间的闭合处拨开了一条缝隙。

    帘后之人转过脸,从缝隙间正正对上了他的眼。

    他所效忠的帝王,仍是记忆中庄严而端华的模样。虽然发梢仅及耳,虽然面上还有悴容,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却依旧如渊如岳,一眼就将他心神击中。

    褚渊屏息望着景隆帝,突然热泪盈眶,缩回手连连顿首。

    从帘后扔出了一个小物件,落在褚渊膝前的地毯上。他含泪捡起,见是颗白子,登时想起皇爷曾经打趣过他,“黑灯瞎火时就不要笑了,只见一口白牙不见脸,瘆人得很”,情不自禁地笑了,随即又赶紧敛住。

    不想说话,就不说,皇爷还是皇爷。褚渊吸了吸鼻子,捏着掌心中的白子,沉声道:“皇爷放心,臣必尽心竭力。”

    他退出车厢,把头探向驾车的仆役,吩咐了几句。

    马车重新启动,在前方岔路调转了个方向。

    褚渊望了望黎明时分逐渐晴朗起来的天色,想起方才掀帘的短短时间,看见皇爷面前棋盘上交错的棋子,被摆成了四个黑白分明的字:

    风暴将至。

    朱贺霖望着御案上的奏本、官印与几套叠得整齐的官服,浑身都在发抖,嘶声道:“你再说一遍?!”

    內侍吓得两股战战,头也不敢抬:“奴、奴婢在苏阁老的书桌上只看到这些苏府小厮替主家转达,说所有的话都在奏本里了,请皇上自、自己看”

    朱贺霖一把抓起抬头写着“辞呈”的奏本,猛掷出去:“看个屁!朕一个字也不看!苏清河在哪里?去,叫龙泉带着腾骧卫去请人,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內侍领了旨,急匆匆地退下。

    朱贺霖无心朝会、无心理政,在奉先殿来回踱了两个时辰,期间忍不住把奏本拾起来,一遍没看完,又狠狠摔出去,肺都要憋炸了。

    什么因病乞骸骨,什么引咎辞职,都是放屁!骗小孩呢!分明就是情伤气泄,不想干了!

    合着只有沈柒才是被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为了那个白眼儿狼,他苏清河把名利权势、壮志抱负统统都不要了,这般心灰意冷的是要去做和尚不成!

    那么小爷我呢?我算什么?当初信誓旦旦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负”“臣必终生追随辅佐”,又算什么?

    不告而别,说走就走,连个面都不敢露,把我的满腔热意弃如敝履,把所有诺言与责任抛诸脑后,苏清河有你的!真有你的!

    朱贺霖一脚踹开殿门,险些撞在入宫复命的龙泉身上。

    见龙颜震怒,是要亲自冲出宫去拿人的架势,龙泉连忙扶住皇帝的胳膊,禀报道:“臣带人搜遍了苏大人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盘问了苏小北、阮红蕉、高朔等人,都说不知道他的去向。”

    朱贺霖怒道:“旁的人不知道,苏小北会不知?把他带过来,朕亲自审!”

    苏小北很快被带到御前,很恭谨地一跪,回道:“禀皇上,小的确实不知大人去向。大人今早天不亮就叫醒小的,说他要离开京城,去找个偏僻的地儿静心养病,归期不定,嘱咐小的好好看家。然后大人就带着追哥,不,带着荆红侍卫走了

    “对了,大人走之前还托小的向皇上求个情,赦免牢里的那些北镇抚司锦衣卫。大人说石千户他们对朝廷有忠心,对上司有情义,只要皇上稍加收拢,就会十分好用。”

    朱贺霖怒极冷笑:“你家大人倒是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可他有没有考虑过朕?他这一病,朕比谁都着急,光是太医就派了七八个!可他领情了吗?朕这偌大皇宫,整个京城,找不出一个安静地方给他养病不成?借口,都是借口!”

    皇帝抓起镇纸,把坚逾金石的砖面砸出了一道裂痕,咬牙切齿:“他这是借着情伤,带荆红追私奔了!”

    苏小北额头叩着指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苏清河苏清河”龙袍下的胸口剧烈起伏,朱贺霖拍案而起,抽出架上的天子剑,抵在苏小北的颈上,“朕要杀他的贴身小厮,他会不会出面求情?”

    苏小北满背都是冷汗,忍着恐惧,顿首道:“皇上就算杀了小的,杀光苏府所有奴婢,大人此刻都不会知晓,更谈不上出面求情。或许将来大人回京才会得知此事,到时再求皇恩也来不及了。”

    “你这是威胁朕,做事要考虑后果?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朱贺霖气出了杀机,却终究还是没对苏小北下手,一脚将他踹成个滚地葫芦。

    皇帝提着长剑出了殿门,在夜色中冲下玉阶,朝庭下一大群胆战心惊尾随自己的內侍、宫女与金吾卫厉声大喝:“都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他快步奔入园子,满腔怒火与杀意终于爆发出来,乍起的剑光狠狠劈断了一棵秀直的松柏。

    “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愿意给你,可你呢,你是如何对待我的?

    “一而再地拒绝我,疏远我,不辞而别,绝情绝义”

    “苏晏,你简直狼心狗肺!”

    年轻的皇帝一边声嘶力竭地怒骂,一边发狂似的把整个园子砍了个枝折花落、几成废墟。

    许久后,剑势缓了下来,体内仿佛灌注了无数绝望与酸楚,令他几乎抬不起手臂。朱贺霖手握剑柄,气喘吁吁地用力拔,没能将剑刃从太湖石中拔出来,反而险些将自己的脑袋撞在了石棱上。

    “你可以爱那么多人,唯独不肯爱我,我做得再多、再好,都没有用。”他双手攥着剑柄,慢慢地半蹲下身,任由龙袍下摆拖在满是污泥的地面,前额抵着坚硬的石棱,疲惫至极地喘气。

    “清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如同兵溃千里,朱贺霖握着天子剑嚎啕大哭。

    夜色中的园子一片狼藉。人人震慑于天子的雷霆之怒,寸步不敢上前,也无人知晓,在至尊至贵的龙袍下,蜷着个十七岁少年疼痛渐冷的灵魂。

    “父皇,我知道,父皇我就哭这最后一次。今夜过后,”朱贺霖沙哑地喃喃,“朕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第349章

    那人究竟是谁

    梧桐水榭赶在入夜前被打扫一新,迎来了它未曾料到的新任主人。

    因为准备得仓促,只更换了被褥、椅垫等寝具与坐具,其他装饰摆设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褚渊抱着衣柜里拢出来的豫王的衣物,对走进来的短发男子欠身道:“委屈皇爷一宿,明日臣再带人仔细收拾,把这内外陈设都换成皇爷惯用的。”

    景隆帝用指尖轻叩桌面上一个番邦进贡的琉璃沙漏,摇了摇头。

    褚渊观其神态,知道是不需要再更换的意思,便道:“那皇爷好好休息,臣先告退。”

    经过身旁时,景隆帝忽然伸手,从他怀抱的衣物中抽出了一件浅青色的长衫。

    豫王穿衣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不爱穿浅色衣裳,嫌容易脏,平日里多穿玄色、绛紫色,最亮的也就是宝蓝。而这种浅到近乎天水碧的颜色,又是士子常穿的襕衫款式,怎么看也不像是豫王的风格。

    他的四弟如此看重这水榭的隐秘性,竟也曾带那些露水“知己”来过?景隆帝露出嘲弄的眼神,把青衫又往褚渊身上一丢,才发现这衫子从后领往下尽数撕破,口子一直延伸到腰下,衣襟两侧的系带也全扯断了,可见下手之狠、手劲之大。布料上还残留着点滴暗褐色的陈旧血迹,令人不禁怀疑这衫子不是被脱下来的,而是用暴力强行撕下来的。

    景隆帝忽然想到什么,霎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褚渊扯着兜了头的衫子,胡乱团进臂弯,欠身退出内室。

    景隆帝在他身后霍然张嘴,一声“慢着”似要冲口而出,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褚渊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门外。景隆帝眉头紧锁,扣着桌角的手掌攥紧成拳。

    陈实毓敲了敲内室的门,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走进来,躬身致礼后说道:“皇爷,该服药了。”

    景隆帝慢慢松开手,面色已恢复如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把药碗放在桌上,拿起竹管硬笔沾了墨,在纸页上快速写了一行字:“服药多日,何时见效?”

    陈实毓倾身过去看完,捻须感叹:“老朽前后检查过好几次,皇爷的喉舌的确无病变症状。倘若是因为开颅术的后遗症,那么这些通经活络的药多少会管点用。为何至今仍发不出声音,这一点老朽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景隆帝沉吟了一下,又写道:“医者并非神仙,先生尽力即可。”

    陈实毓既感动又钦佩:绝症、开颅、假死、昏迷、失声遭此一连串变故仍然泰然自处,甚至还能推己及人的,非景隆帝莫属了。面前这位帝王心神之强大、意志之坚定,当世无人能及。

    他拱手深施一礼,决然道:“老朽必竭尽毕生所学,使圣躬恢复如初!”

    景隆帝微微颔首,写下第三行字:“命褚渊烧了方才那件青衫。”

    陈实毓不明所以地应诺,拿起空碗离开内室。

    写下“烧”字之前,笔尖因迟疑而停滞了一下,墨点有些晕开景隆帝望着纸页上的字迹,陷入短暂的恍惚。

    那是他穿过的衣衫,放在鼻端还能嗅到一缕久念的幽香;染在衣衫上的或是他的血,不知深夜握在手中,斯人的精魂能否入梦

    但这件青衫不能留。

    对施暴者而言,也许这是个扬扬得意的战利品与收藏品,而对受害者,却是屈辱的见证。倘若真是清河的旧衣,他一定希望毁掉它,不使任何人有机会窥见那段不堪。

    所以即便失去一个可以寄情的事物,朕也要这么做。

    景隆帝放下笔,将写着墨字的纸页凑近烛火烧了,无声地唤了声:清河。

    敲门声忽然响起,褚渊的声音传了进来:“臣万死打扰皇爷休息,但皇爷曾有过口谕,若是涉及苏大人的要事,当立时禀报。”

    景隆帝走过去,打开门。褚渊凑近他耳畔,低声说了一番,末了道:“腾骧卫在京城里找了一整天,眼下仍在盘问城门守卫。听说小爷在宫里发了大脾气,吓坏了众人,皇爷可要”

    景隆帝抬手制止。闭目沉思片刻,紊乱的气息逐渐平定下来,他走到桌面提笔写道:“时势风波恶,让苏晏避一避也好。”

    褚渊道:“可小爷在这场风波的正中央,皇爷难道就不担心?”

    “身为君王注定要直面风暴,他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皇爷真不出面帮一帮小爷?小爷毕竟年纪尚轻,又刚登基理政不久”

    景隆帝侧过脸看褚渊,目光沉静如海,而那海面上,又依稀闪动着寄望的微光。

    山东东昌府。

    “消息可准确?”

    “千真万确!当今那位亲口说的,说妖书案的最大得益者就是诸位亲王。还说与其等心怀不臣的亲王们起兵谋逆,不如先下手为强。”王府长史一脸焦灼地苦劝,“王爷呀,咱们可得想想对策啊!”

    谷王脸色苍白,惊惶道:“对策本王能有什么对策?”

    湖广襄阳府。

    辽王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起兵谋反’?拿什么‘起’?老子手里要是还有当年辽东广宁卫的那些兵,早就踏破京城大门,把朱贺霖小儿给拽下龙椅了!还容他骑在我头上拉屎撒”

    “慎言!慎言啊王爷!”王府侍卫统领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那些话只是传闻,未必是真!”

    辽王怒道:“真不真的重要吗,都已经成这样了!他爹当年迁老子的藩地、削老子的兵权,如今他一上位就要先来个下马威,还能给老子活路?行,他想逼反老子,老子就反给他看!”

    陕西汉中府。

    卫王敞着半边胳膊,穿一身大红喇嘛袍,端坐在香床上念经,只是一头油汪汪的长发披散着,很有六根不净之嫌。

    来报信的卫王世子义愤填膺地说了半天,他依然毫无反应,老僧入定了似的。

    “王爷正在冥想,世子先请回去歇着,这事回头再说啊,回头再说。”

    心腹幕僚好容易把世子请走,卫王撩开了眼皮,轻哼一声:“这孩子,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幕僚打圆场道:“也怪不得世子紧张,从京城里传出的风声来看,新帝这是怕自己来路不正,坐不稳龙椅,所以要先下手铲除威胁。王爷,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卫王念了句谁也听不懂的经,问道:“教主派来的使者呢?”

    “就在东厢房,王爷不给个准话,他不敢走。”

    “你去打发他走,让他给鹤先生传个话既然拥有共同的敌人,那么彼此就是朋友了。还请鹤先生拨冗,过府一叙。”

    河南开封府。

    宁王一边咳嗽,一边对贴身侍女说道:“给我更衣,我要亲自迎接。”

    侍女苦劝:“今日风大,王爷您这病吹不得风。还是让下人们把那位公子请进来,就在内室叙话罢。”

    “那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我亲侄儿!”宁王说得急了,以丝帕捂嘴连咳不止,帕子上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色渗出来。

    侍女们不忍见他犯病了还要苦撑,便仗着主人性子柔和,合力将宁王按倒在罗汉榻上,把他鞋子也脱了。

    宁王拗不过他的侍女们,只好斜倚着软垫,让王府长史亲自带人去门口,把从未见过面的侄儿迎进来。

    苏小京进门时,一眼就看见榻上的宁王,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色直裰,年岁不算大,十分温文尔雅,果然是想象中谦谦君子的模样。只是气色不好,面颊过于苍白,使得右眼下沿一点沙粒大小的红痣也仿佛失了颜色。

    他怔怔地望着宁王,眼眶潮湿起来,行大礼道:“朱贤拜见宁王殿下。殿下万安。”

    “是大哥的遗腹子么,快过来”宁王伸手招呼,咳嗽几声后,又改口道,“不,还是别靠近。我身患痨瘵,容易传染,你就站在原地,让我好好瞧瞧。”

    他带着难掩的激动打量苏小京,一脸欣慰:“的确是我大哥的血脉!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苏小京带着满腹委屈,哽咽落泪:“叔父”

    宁王含泪道:“天可怜见,留信王府一根孤苗,使我大哥不至绝后贤儿,从今往后,你不仅是我亲侄,亦是我亲儿,当不了信王世子,便来当宁王世子罢!”

    苏小京朝他磕了个头以示受恩后,抹去眼泪说:“可侄儿此次来拜见叔父,并不是为了当世子。”

    宁王一怔:“那是为何而来”

    苏小京大声道:“为了让叔父不再步父王后尘!”

    宁王面色微变,低眉敛目:“后面的话,你不必再说了。”

    苏小京追问:“叔父已经知晓了,是么?不知心中又作何感想?”

    宁王闭了眼,乌黑睫羽压着眼下红痣,叹息道:“我已是风中残烛,又无子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万一变天,只拼尽全力,保住你这一脉便是了。”

    苏小京心底有些感动,又有些失望与瞧不起,低头拱手:“那侄儿就全仰赖叔父了。”

    北漠,黄金王庭。

    时值五月底,草原上夏草正肥,茫茫苍翠接天,散落草间的牛羊便如那漫天云朵一般悠然移动。

    再过半个月便是祭天大典了,瓦剌全族格外忙碌,都在为这一场大典做准备。

    北漠诸部,大如鞑靼,小如往流、窝叶等十几个部族,如今都被圣汗阿勒坦收归麾下,首领也是他所指定。六月的大典,这些部落首领必定会带着大量贡品前来参礼。

    其实有不少首领为表达重视与效忠之意,已经提前抵达王庭附近,搭了帐篷等待。

    同时传闻也如草原上的风,在各个部族之间流动:圣汗这是要建国,才要在祭天大典上叩问天意,加冕为“天圣汗”。

    阿勒坦并没有阻止这类言论传播。

    天气热,他把长而浓密的发辫在头顶随意卷成一团,光着脚,坐在王帐中央的圆形彩色地毯上,懒洋洋地看着边境舆图,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铭国的使者团怎么还没到?按照国书里说的出发时间,这几日也该到了。

    “阿勒坦!”帐外有个年轻的声音唤道。

    “进来。”阿勒坦说。

    十七岁的斡丹掀开帐门,大步走进来,望向他们的领头雁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热切与崇拜。

    他的父亲沙里丹,为了带中毒的阿勒坦去找神树,死在乌兰山脚的冰原上。为此阿勒坦可以容忍他除了叛乱之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直呼其名。

    拳头叩胸行了个礼,斡丹在阿勒坦面前盘腿坐下,笑道:“方才我带队巡逻,远远看见铭国使团的车队,想起你吩咐过的事,便立刻来报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颈侧:“好样的。”

    斡丹问:“你好像很期待,为什么?”

    阿勒坦卷起舆图,嘴角微扬:“因为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会跟随使团而来。”

    他的心腹们都知道圣汗在找一个中原男子,虽然不知其姓名、容貌与身份,但非找到不可。斡丹兴致勃勃地问:“找到以后呢,阿勒坦是要杀了那人祭天,还是把人留在部族中当奴隶?”

    阿勒坦有些意外:“为什么你们会猜我想要杀他,或是奴役他?”

    斡丹道:“我们不是与铭国交恶了吗,那就是敌国人,又不是女的,生不了孩子,有什么用?”

    阿勒坦失笑:“斡丹,倘若我们想建立与大铭一样强盛、甚至更加强盛的帝国,这样想可不行。我们需要吸纳其他国家的文化以壮大自身,这种时候,人才可比黄金更宝贵。”

    斡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反正圣汗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是上天借由神树之子的口,在人间传达旨意。

    他换了个思路,问:“你打算怎么留下那人?万一他不愿意呢?”

    阿勒坦答:“那就想办法让他愿意。”

    斡丹跳起来拍了拍屁股:“这毯子太热了,我要出去继续巡逻。你呢?”

    阿勒坦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应该先去河里洗个澡。”

    铭国的使团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黄金王庭。因为两国边境不稳,接待的气氛有些微妙。

    不算上护送的卫队,使团一共九人,主官为正四品鸿胪寺卿,姓郑,精通北漠语,也会看眼色,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场面话说得花团锦簇。

    阿勒坦等他见完礼后,直截了当地问:“吻合要求的那人呢,是哪个?”

    郑寺卿被问得一愣,想起瓦剌在国书中要求大铭派官员来参礼,指定条件是“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这个倒是早有安排,他拱手答:“禀圣汗,的确有吻合条件的官员,正是副使肖绶。”

    但他没敢说,这个肖绶是临时受命当的副使。其人不过是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在清水营负责征马。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胜在年轻,只有二十二岁,算是最吻合条件的了。

    “是座下哪一位?”

    “不在此处。肖副使身体有些不适,之前贵国侍卫安排帐篷让他去休息了。”

    阿勒坦心不在焉地结束了会面,让侍卫安排使团入住。

    使团众人长途跋涉,的确个个疲累不堪,侍女们便将晚餐与日用品一并送进帐篷。

    郑寺卿的贴身小厮一边伺候主家用膳,一边碎嘴:“小的原本还担心,那个圣汗阿勒坦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呢!如今一看,其实也还好,虽然黑黝黝的皮肤和金色眼睛令人发毛,身量也高大得吓人,但态度还是挺和蔼的嘛。”

    “你个小东西知道什么!”郑寺卿薄斥,“山里老虎吃饱了休憩时,看起来也是和蔼的,其他兽们给它舔毛,或许它还会打个懒洋洋的哈欠。等到老虎肚子饿了,要吃人,那时才会原形毕露。我看那个阿勒坦的眼睛,就是一双老虎的眼睛。”

    小厮打个寒噤:“那小的就求神拜佛,千万别在他肚子饿的时候凑过去。”

    郑寺卿转嗔为笑:“求神不如求老爷我护着你。去,洗剥干净趴到床上,老爷今夜羊肉吃多了。”

    小厮把陪自家老爷睡觉当做本分,笑嘻嘻地去了。

    “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帐篷。”

    阿勒坦换了身崭新的白绸长袍,长卷发披散下来,重新编了发辫,绞上新打制的金环与绿玉.珠串。他站在帐篷外,被两侧火盆的光拉出个巨兽般的影子,神情却有些犹豫。

    斡丹嘲笑道:“你是不是紧张了?战场上杀敌如砍草的阿勒坦,竟然也会紧张?!”

    阿勒坦用流金的眼瞳瞪了他一眼,闷声道:“酒给我。”

    斡丹递过牛皮囊。阿勒坦把囊中的烈性马奶酒喝光了,吐了口气,说:“衣服,给他换上。”

    两名侍女手捧着叠好的衣物,进了帐篷。

    帐篷内,肖绶正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确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在这个蛮子窝里根本没法入睡,一面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一面时不时地观察四周,有些风吹草动就吓一跳。

    焦虑间,忽然见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蛮女,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就上前扒他的官服。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肖绶吓得连叫带挣扎,可是并没能逃脱,几乎是被硬摁着,换上了中原士子常穿的青色襕衫,发髻也被拆掉,长发披散于肩背,仅将两鬓的发绺拧到脑后,用同衣色发带系住。

    蛮女们给他换完衣物,嬉笑着又说了几句什么,抱起他的官服、官帽就这么走了。

    肖绶低头看身上的长衫,觉得挺清雅,但这又不是寝衣,为何要在临睡前换?

    正在琢磨着,帐门再次被掀开,一个身材魁梧得不似凡人的北漠男子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白发、黑肤、金瞳肖绶才看第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脚下连连后退:“妖妖妖妖怪!”

    阿勒坦皱了皱眉,在烛火中仔细打量面前的铭国青年。

    很年轻,身材修长,五官也颇为俊俏,可惜面有菜色,被身上的青色襕衫衬托得更暗沉了。最令他反感的是那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这就是在他的梦境与回忆闪念中萦绕不去的身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阿勒坦尽量温和地开口。

    肖绶听他会说铭国话,惊恐的情绪稍有缓和,磕磕巴巴道:“肖肖”

    “好吧,小小,不用害怕,我进你的帐篷,只是想验证一件事。”

    “什、什么事?”

    阿勒坦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紧接着将衣襟向两侧拉开,脱出一双赤裸健硕的臂膀来。他深色的皮肤因为涂了圣油而光泽如绸缎,血红的庞大树形刺青气势汹汹地盘踞在块垒分明的腰腹,黄金项链、乳.环在烛光下反射出星芒。

    肖绶几乎要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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