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344章

    苏晏你为何要

    “外面什么声音?”大牢通道中,苏晏忽然停下脚步。

    提灯的狱卒侧耳细听:“风雷声?”

    荆红追道:“有人在大牢入口外喧哗,高声呼叫‘苏大人可在此处’。听声音,是那个叫高朔的锦衣卫探子。”

    苏晏一怔,继而面色微变,朝入口处拔足狂奔。荆红追毫不费力地跟上。狱卒猝不及防下,被他们甩得老远。

    “高朔是沈柒的心腹,如此着急地找我,连‘暗探不得高调行事’的规矩都不顾了,想必出了大事。”苏晏边跑边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原来是被荆红追揽住腰身,风中飞蓬似的飘出了大牢地道。

    头顶雷声隆隆,如战鼓催发,电策撕裂夜空,酝酿着一场威势惊人的暴雨。

    “高朔!”苏晏被荆红追携着,转眼来到高朔面前,“出了什么事?”

    高朔正被守军们拖拽着,见到苏晏眼前一亮,放声道:“苏大人,快去北镇抚司!快!”

    “备马!有话路上说!”

    三骑顷刻后冲出刑部门外的街巷。此处乃是皇城千步廊以西,与北镇抚司只隔着都察院与太常寺,策马飞驰,一盏茶工夫便可到达。

    高朔声嘶力竭的呼吿夹杂在风中传来:“皇上突然驾临叱责沈大人与反贼勾结犯下谋逆之罪要凌迟了他现在只有苏大人能救他了”

    苏晏手指紧紧攥着缰绳,面色凝重,一句话也没有说。

    北镇抚司的大门近在眼前,苏晏赶不及停稳就下马,险些被甩出去,幸好荆红追飞掠而至,一把接住他。

    苏晏站稳脚跟,轻轻推开荆红追的搀扶,深吸口气,沉声道:“七郎,贺霖,我来了。”

    他快步拾阶而上,穿过满院兵戈相对的锦衣卫与御前侍卫。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向后推开几步,给最有可能平息这场惊变的苏相让出一条通道来。

    被人群层层包围的前院空地上,剑光击落了绣春刀。朱贺霖剑尖如电芒,指着沈柒厉声喝道:“把刀捡起来!怎么,害怕朕的身份,不敢动手?你沈柒怕什么呀,你有虎狼之胆、夜叉之心,这世上可还有任何一样东西,会使你忌惮与敬畏?!”

    沈柒半跪在地面,一手按膝,一手缓缓握住了落地的绣春刀的刀柄。

    “没错,用不着伪做忠君,来!”

    一道刀光如冷冽霜雪从地面卷起,直朝朱贺霖的底盘削去。

    御前侍卫惊呼“护驾”,纷纷向沈柒扑去。朱贺霖却大喝一声:“都别上来!这一场是朕与他两个人的对决!”

    刀剑相格,火花迸射。旁观的御前侍卫与锦衣卫进退皆不是,一脸焦急与纠结之色。

    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任由天子遇险,打算一旦皇帝落了下风,就不顾旨意冲进去救驾。

    朱贺霖与沈柒拆了十数招后,觑了个空子,刃尖抖出好几团剑花,接连攻向对方眉心、咽喉与胸口三路。

    这一式看着三路并进,其实并不难破解,后下腰弹出剑风范围即可。但朱贺霖知道沈柒后背受过梳洗之刑,至今留有隐患,下腰躲闪时势必牵扯到旧伤,导致真气会有一瞬间停滞。只要抓住这差之毫厘的一瞬间,转道攻其下盘,对方就将血染当场。

    沈柒在接招的同时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下腰时,将真气灌注在绣春刀中脱手掷出。朱贺霖若是不回剑格挡,非要继续攻击他下盘,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如此险象环生,使得御前侍卫们一片惊呼,忍不住道:“皇上小心!”“还是让卑职们出手,拿下犯官!”“沈柒!你竟真敢动手,这是要谋大逆!”

    以石檐霜为首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则是心急如焚又左右为难:既为被逼到绝路的沈柒鸣不平,又不敢当场抗旨、忤逆圣意,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指挥使大人被凌迟处死不成?

    刀光电射而来,朱贺霖不得已回剑格挡。沈柒不退反进,趁机猱身而上,以掌为刀,劈向对方颈侧天鼎穴。

    这招是近身擒拿中相当阴毒的一招,一旦劈实,指力足以将喉结击碎,气管因此而塌陷,对方会在短时间内窒息而亡。

    观战的御前侍卫吓得胆颤,正要飞身扑上去救驾,却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侍卫们闻声回头看,见是本该停职在家的苏晏苏阁老,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情急之下,苏晏顾不得被打斗中的劲气波及的危险,直接冲进了战圈。这下沈柒与朱贺霖即使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同时收手,各自被体内反噬的真气逼得后退好几步。

    苏晏望了望他们两人的脸色,走到朱贺霖身前,下跪行礼:“臣苏晏,叩见吾皇万岁。”

    朱贺霖胸臆间气血翻腾,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让开,今日朕要拿下这勾结逆贼的叛臣!”

    苏晏惊道:“皇上何出此言!沈柒身上是有些戾气,有时在言辞上顶撞了皇上,但谋逆叛乱之事他是万不会做的。还望皇上宽宏大量,饶过他这次。日后他定会收束性情,好好为朝廷办事。”

    “‘万不会做谋逆叛乱之事’?清河,你的理智呢?你不是他,更不知道他对你隐藏了多少阴谋与秘密,不知道这张熟悉的面皮下包藏了一颗怎样的祸心,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臣的确不是他。”苏晏极短地犹豫了一瞬,又坚决地道,“但臣愿以性命担保,沈柒绝非谋逆之人。”

    朱贺霖怒极而笑:“你你用性命担保他好哇,那他被正法时,你是打算自杀殉情,还是要杀了我为他报仇?”

    苏晏顿首道:“臣不敢。只是事发突然,皇上今夜骤然发难,要定他谋逆罪,背后想必另有隐情。”

    朱贺霖余怒未消:“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以为我仅靠捕风捉影就随意定一个朝廷命官的罪?苏清河,莫非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凭一己喜恶任意妄为的皇帝?”

    苏晏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沈柒,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视线漠然地投在斜插地面的那把绣春刀上,似乎对自己方才与朱贺霖的一番争论无动于衷。

    但他的指尖在颤抖。

    在被人察觉到之前,那些手指立刻紧攥成拳,颤抖消失了,只剩下青筋毕露所昭显出的强忍的怨愤。

    苏晏心底像被绣春刀的霜刃割了一道,疼得他说话声音都虚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缓解这股痛楚,对朱贺霖道:“臣想看看这些证据,请皇上允准。”

    朱贺霖点了点头,正待吩咐侍卫,苏晏又道:“臣想私下看。”

    知道苏晏这是为了留个转圜的余地,朱贺霖仍是答应了,让他随自己进屋,又对侍卫下令:“把人绑上,等候发落。”

    朱贺霖转身,径自走进大堂。高朔很是机灵地上前扶苏晏起身,趁机低声道:“苏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沈大人啊!”

    苏晏微微颔首,起身后一转念,对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荆红追说道:“阿追,你也随我来。”

    擦肩而过时,他深深地看了沈柒一眼,无声地翕动嘴唇:我会想办法解决,切莫轻举妄动。

    大堂的门关上了。

    庭中,御前侍卫拿着枷锁就往沈柒身上套,没好声气地说:“圣命难违,得罪了!”

    石檐霜立刻带人上前,赔笑道:“兄弟们等一等,反正人就在这儿,也跑不了不是?”

    “这可难说,谁知道沈指挥使会不会畏罪潜逃。”

    “枷锁一上,日后我们大人在朝堂上颜面何存?况且苏相正向皇上求情。诸位想想,苏相所言,皇上哪次没有允准?”

    “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名御前侍卫哂笑,“过了今夜,沈指挥使的脑袋未必还能长在脖子上,要颜面又有何用?”

    “你”

    沈柒抬手阻止了石檐霜。他扫视过一众御前侍卫,目光有如沾血刀刃。

    “这里是北镇抚司。”沈柒说。

    “朝廷的北镇抚司。”那名侍卫心头寒意滋生,意有所指地回答。

    “你们只有十二个人。”

    侍卫面色微变:“这里的锦衣卫再多,那也是皇上的臣子。怎么,你沈柒还想煽动手下造反不成?”

    沈柒冷笑:“在皇帝心里,我不已经是铁板钉钉的逆贼了么?诚如你所言,明日我的头颅未必还在颈上,现在不反,更待何时?”

    此言一出,御前侍卫们脸色大变。

    大堂内,苏晏望着面前死里逃生的锦衣卫暗探,脸色很是难看。

    他认得这人,是高朔手下一名精干的探子,曾经在白纸坊爆炸案中出过力,并没有背叛锦衣卫、诬陷沈柒的动机。何况他察言观色,对方也不似作伪。

    朱贺霖又递来一截金属打造的奇异圆筒,筒面上凹凸的纹路似乎暗藏玄机。苏晏接过来反复翻看。

    “这是从沈柒家中密室的暗格里搜出的,你可知这是什么?”

    “像是机关盒之类?”

    “不错,正是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机关套筒。我们在清缴真空教的地下窝点时曾经见过。”朱贺霖说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沈柒早就背叛了朝廷,背叛了父皇与我,也背叛了你。”

    苏晏踉跄了一下,向后跌坐在椅面,脸色苍白。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七郎不会做这种事,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更何况,他现在身居高位,掌握着整个锦衣卫,没有理由背叛大铭,与弈者勾结”

    朱贺霖喝道:“苏清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对沈柒从未有过一丝怀疑?”

    苏晏用力摇头。

    荆红追上前一步,冷着脸对朱贺霖道:“闭嘴,不要再逼他。”

    朱贺霖寸步不让:“我就是要逼他,逼他认清现实,逼他长痛不如短痛!”

    他走到圈椅前,俯身撑着扶手,朱红色织金龙纱像一团烈烈的彤云,笼罩着苏晏。

    年轻的皇帝低头注视他衷爱的臣子,沉声道:“沈柒为什么背叛,除了他天生反骨、狼子野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你知道。”

    苏晏哀求般看着自己亲手扶上帝位的君王,这一刻他像大病经年似的虚弱无力。

    “你知道!”朱贺霖加重了语气,“他是为了你!不,准确地说,他是为了自己的独占欲。所有妨碍他独占你的,无论是家国、君主,还是道义、伦理,统统都是他的敌人。而对敌人,他从来都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他没有信念,没有底线,没有道德感,甚至连作为人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他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去的,不仅因为他需要那些血肉,更因为他享受那些血肉。父皇说得对,他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梼杌这样的怪物,你还留恋他什么?!”

    朱贺霖并没有说错苏晏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这般说道。但与之相对的,沈柒所要面临的下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也曾对皇爷说过”苏晏抬起手,隔空描摹着朱贺霖的眉梢眼角,那与朱槿隚唯一的一点相似之处。

    臣愿意做那条铁链,哪怕最后被挣断,臣也愿意。

    清河,你别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臣以身为链约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约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爷就不用分心留意凶兽脱柙的后果。

    要是约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饲他。

    “我愿以身为链束他,以血肉为牲饲他。”苏晏轻声道,“皇上贺霖,你留他一命,就当我求你,别杀他。”

    朱贺霖几乎被愤怒与绝望淹没。

    “苏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他用力握住苏晏的手腕,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尖锐的字眼,“你别求我,去求天下,求那些爆炸案中丧命的民众、那些被卷入边境战争的百姓你问问他们,能不能放过沈柒!”

    苏晏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够了!”荆红追大喝一声,上前拂开了朱贺霖的手,“你这是劝解?你这是在用沈柒的错来惩罚苏大人!”

    “我没有!”朱贺霖转头朝他咆哮,“我只是希望清河看清楚,他这么尽心尽力地护着沈柒,有多不值!”

    荆红追道:“值不值是苏大人自己的想法,与你无关,甚至与天下人无关。”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清河是我的”

    苏晏一把抓住了朱贺霖的袍袖,哽咽道:“别说了,错都在我。那件事七郎一定知道了。”

    那件事。

    奉先殿一夜,是红烛与红纱交织出的迷梦,梦中有得偿所愿的狂喜,梦醒剩黯然神伤的疏离。

    朱贺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着,近乎扭曲地笑起来:“知道了好啊。当初若非从父皇手中使诈偷走,他根本没有得到你的机会,如今让他拿命还回来,有何不对?”

    “贺霖!”苏晏惊怒又难过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杀他,究竟是因为他叛国叛君,还是因为他得到了你得不到的?”

    朱贺霖恍惚了一下,眼神逐渐清醒,羞愧之色一闪而过。

    苏晏心力交瘁地长叹了口气,松开手指。他轻声道:“贺霖,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从南京回来的么?

    “一路赶趱,一路奔逃,前方是不明生死的皇爷、危机重重的局势,后方是穷追不舍的刺客、兵强马壮的乱军。

    “被血瞳刺客围困在迷踪林时,我几乎都要绝望了,心想哪怕我们这些人全都战死在此,也要把你把这个国家的储君送出去,安全送回京城。

    “我把这份意志交托给沈柒。他做到了。他用他的命为你开路。整整三天,他不休不眠地策马护送,用彻底脱力的血肉之躯为你阻拦最后的追兵。

    “你告诉我,贺霖,在那一刻,你真的心无所动?”

    朱贺霖怔住了。

    沈柒当时的嘶吼声,再次回荡在耳畔:

    “走!去掌权!去派兵!去接应!”

    他走了。

    沈柒筋疲力尽地向后一仰,踞坐在潮湿的泥地上,将刀刃横架在膝盖,咳出一口血沫,朝着所剩无几的血瞳刺客,嘶声道:“下一个。”

    剑风扑面,沈柒睁眼待死,是他又折返回来,挽弓搭弦,接连几下箭无虚发,将最后一名刺客射杀当场。

    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他沉声道:“上马。”

    沈柒转头,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这个三日两夜不眠不休、恶战连连的锦衣卫首领,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甚至连爬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短暂地犹豫之后,他向着自己一直忌惮、记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马!”

    浑身浴血的沈柒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那份粗糙的、冰凉的、血腥味十足的触感,至今仍存留在他掌心的皮肤上。

    他们是共乘一匹马回到的皇城。

    在那短短的三日之间,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也有着唯一的彼此。

    苏晏恳求道:“看在他救过你一命的份上。”

    朱贺霖沉默片刻,最后缓缓地说:“到此,我与他两清了。”

    不等苏晏松口气,皇帝又道:“可大铭与他的账,并没有算完。诏狱将是他的终老之地。”

    苏晏皱眉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吼:“沈柒,你真要反”

    朱贺霖面色一沉,当即转身快步走去开门。

    苏晏下意识地也想冲出去,刚一起身,转念又握住了荆红追的手臂:“阿追,别出去。”

    荆红追问:“大人不想知道沈柒在外面如何了?”

    苏晏道:“他不是引颈就戮之人。此时贺霖与你我在一处,他纵有心也下不得手,十有八九是逃了。我若出去,贺霖下旨拿他,我便不能公然抗旨,你若是出手,他根本逃不掉。”

    “所以,大人还是希望他能逃掉?”

    “阿追。”苏晏痛苦且迷茫地说,“我知道这是错的,放走他,我对不起皇爷与小爷,对不起大铭百姓。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他被凌迟处死?他掉一块肉,我也要掉一块肉,他死在刑场,我便是一具活在人间的枯骨了!”

    荆红追紧紧抱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紧紧地抱着。

    苏晏泪流满面:“阿追,我想再与他说几句话有些事,我非问不可。”

    荆红追轻抚着他的后背,说:“我带你去找他。”

    庭中,惊雷划破天际,酝酿了半夜的暴雨终于倾盆泻下。

    朱贺霖站在台阶上,望着倒了一地的御前侍卫,与跪地请罪的锦衣卫们,咬牙道:“还真以为朕只带了十几名侍卫不成!魏良子封锁正阳门,命埋伏在外的腾骧卫合围,允许火器营动用铳、炮与神机火箭,缉拿要犯沈柒,生死不论!”

    第345章

    一生下一场雨

    暴雨滂沱,如万千白索抽打大地,三丈之外景物难辨,更别提人影面目了。

    这样大的雨势必然会影响缉捕,朱贺霖站在檐下,望着庭中因为放跑了首领而跪地领罪的锦衣卫,此时并无暇顾及如何惩罚他们。

    今夜接到关于沈柒叛变的密报后,朱贺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身在风荷别院的父皇

    父皇的假死是沈柒一手策划,连同后续的治疗与护卫也插手其中。半个多月前,沈柒通过苏晏告知他,别院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没,让他们暂停探望,以免暴露。故而他们已经许久未见到景隆帝。

    朱贺霖心里冒出了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父皇会不会出事?沈柒是将情报泄露给了弈者,还是干脆把父皇的性命作为投名状?

    这念头令他如坠冰窟,立刻派出一支精锐的小队秘密赶往城郊别院。这些人全是东宫侍卫出身,由魏良子率领,可堪信任。

    紧接着他调动腾骧卫与火器营包围了千步廊西侧。同时派出第二支小队暗中包抄沈家,等沈柒一出门,就破门搜查证据。

    为了降低对方戒心,他只带着少数侍卫亲身前往北镇抚司,诱使沈柒自投罗网,然后逼迫对方朝自己出手,坐实谋逆刺驾的罪名。

    如此多管齐下,势必一举成擒。若非苏晏及时赶到,打乱了他的心绪与计划,沈柒此刻已然重枷在身,下入天牢只待处决了。

    而现在,只能让兵士们冒着大雨追捕,难度增加了许多。

    雨声中夹杂了微弱的马嘶。北镇抚司大门外,魏良子滚鞍下马,飞奔着穿过前院、冲上台阶,不顾满头满脸的雨水跪地禀道:“皇上,臣有负圣恩!”

    朱贺霖心急如焚,追问:“找仔细了?”

    “所有的房间、地窖、暗室,全都找遍了,一个人都没有。非但不见先不见皇爷,也不见陈大夫与药童。整个别院都空了!”

    像冰锥插进心口,朱贺霖踉跄后退了两步,被闻声冲出大堂的苏晏扶住。

    朱贺霖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嘶声道:“父皇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必将沈柒千刀万剐,诛其九族!”

    苏晏面色惨白,语气勉强还算平静:“皇爷不会有事的。”

    荆红追也道:“沈柒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老皇帝是他手上最大的筹码,不会轻易给出去。况且,就算他叛变朝廷,也未必真心投靠弈者,这个人只效忠他自己。”

    朱贺霖极力平复激荡的情绪,吩咐魏良子:“你多带些人,以风荷别院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继续找。”

    魏良子领命而去。

    “出入门户都已封闭,沈柒逃不出去。”见苏晏神情凄怆,朱贺霖强压下心头的不甘与衔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苏晏手中,“这是太医调配的安魂定心丸,上次你以为父皇驾崩,七情伤时曾经服过。此药能救急,你带在身上,有备无患。”

    苏晏怔然不语。

    朱贺霖叹口气,拢着他的手指握紧药瓶:“朕去亲督腾骧卫与火器营缉拿钦犯。至于沈柒今夜死不了,朕还要审问出父皇的下落。”

    他走下几层台阶,又转头道:“荆红追,照顾好清河。”

    有侍卫急忙上阶给皇帝打伞,朱贺霖推开黄伞,冒着如注大雨快步穿过庭院,喝道:“封住北镇抚司大门,将在场的锦衣卫全部拿下,等候发落。其余金吾卫,随朕前往正阳门!”

    石檐霜与高朔等人知道今夜他们放走沈柒犯下大罪,面色惨淡地任由御前侍卫捆绑,隔着雨帘将恳求的目光投向苏晏。

    荆红追却将苏晏拉进屋内,为他系好斗篷、戴好风帽,说:“我带大人从后院墙头离开,追踪沈柒。”

    苏晏随手将药瓶塞进衣襟,问他:“雨这么大,能追踪得到吗?”

    “尽力而为。”荆红追说着,将苏晏打横抱起,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口以免淋雨,施展轻功掠出屋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雷电与暴雨摧撼着京城,家家闭户,连最勤于生计的店铺都关门歇业了。坊巷之间空空荡荡,无数窗户内渗出的微微光晕,并无力照亮这风雨飘摇的夜晚。

    自皇城千步廊西侧,至宣武门大街,都属于大时雍坊的范围,有北镇抚司、都察院、刑部等衙门,也有民舍。

    眼下整个坊的出入口都被重兵包围,腾骧卫的骑兵手持火把,在街巷之间往来穿梭,如此拉网式搜查,简直连一只雀鸟也飞不出去。待到天亮雨停,视野恢复,更是如瓮中捉鳖一般。

    荆红追在街角一处凉亭内停住脚步,把苏晏放下来。

    这一路他以外放的真气隔绝雨水,两人身上的衣物只在下摆处淋湿了少许。

    荆红追俯身仔细查看凉亭的美人靠,发现了不起眼的一小片泥水渍,于是对苏晏说道:“他刚刚施展轻功经过此处,换气时在这围槛上点了一脚尖,留下痕迹。”

    苏晏环顾四周,觉得此处有些眼熟,努力思索后蓦然想起来:“我曾经在这附近遭遇过血瞳刺客的伏击!阿追你记得吧,当时你就潜在河底,一飞爪把我捞走了,那一晚所有人都急个半死,到处找我。”

    荆红追愧悔道:“那时的我失去神智沦为血瞳,误伤了大人,不过我已自废七杀营的功法,以后再不会入魔了。”

    苏晏摆摆手:“我不是问责。而是想起来,这附近有一个真空教的地下窝点,密道入口就在在那儿,那座戏台下方,”他指着小河对岸的临水戏台,“还是小朱满城找我时意外发现的。如今那条密道应该是用石块封死了。”

    对岸隐约传来一声轰响,夹杂在震耳的雷声中,几乎听不分明。荆红追眉头一皱:“是火药声,听起来爆炸范围不大,差不多够把堵塞密道的石块炸开。”

    苏晏一惊之下,直接冲出凉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桥跑去。荆红追叫了声“大人”,飞掠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拒绝了。

    苏晏在湿滑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上桥顶。

    一道电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桥头的漆黑人影。在这短短一两秒的光亮中,苏晏与沈柒视线交触。

    初见时,月夜的澄清桥,沈柒骑在马背居高临下,带着不坏好意的神色,用马鞭抬起他的下颌,却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样是夜晚的石桥,居高临下的人是他,却仿佛再也望不进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阴冷而锋锐的刀刃上。

    “七郎”苏晏开口唤了一声,雨水便呛进喉中。他扶着石桥栏杆痛苦地咳了一阵,又嘶声唤道,“七郎”

    曾经各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为听他叫一声“七郎”,如今声声在耳,对方却毫不动容。苏晏被夜雨浇得透心凉,扶着栏杆一步步下桥,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敌,有什么隐情与苦衷不能对我说?

    七郎,难道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你情愿一力承当的后果?

    七郎,你向我许诺过的“厮守终生”,如今还作不作数?

    七郎

    苏晏心底翻涌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徒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沈柒抬手,将黏在他面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仔细端详。

    “这张脸眉眼口鼻,每一样都长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难来了。”他听见目光深峻的锦衣卫指挥使这般说道,“你可知何为劫难?斩断你的前路,扭转你的性情,诱你豁出命去拼杀争抢,让你倾尽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终再夺走你唯一的希望这便是劫难。”

    苏晏心口绞痛难当,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夺。”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沈柒道,“忘记朱槿隚,远离朱贺霖,驱逐荆红追,从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爱相守,我便答应你任何要求。你要我当个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为你除掉弈者。”

    放下一切。

    放下抱负、责任、誓言与内忧外患的大铭。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稳的贺霖、生死与共的阿追苏晏焦思再三,挣扎再三,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难以承受其中的憾恨与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因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却只得一个你。”

    苏晏用力摇头,死死攥着沈柒的手指。他满脸雨水,浑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泪,只感觉沈柒这句“终究”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刑具,要把他们过往的情分像凌迟一样,从他的血肉骨髓间一寸一寸剐下来。

    沈柒问他:“你舍不得我?”

    苏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着湿衣抚摸他满背沟壑般的伤疤,在雨中全身发抖。

    “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你受这梳洗之刑。”沈柒用手托住苏晏的后颈,贴近他的耳旁,低声道,“我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仅此一个,你想问什么?”

    苏晏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被艰难的抉择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颤声问:“皇爷不在别院,在哪里?”

    耳边一片沉默。

    随后响起了低沉的气音,在喉间与齿缝“嗬嗬”有声,有如枭鸟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没有劫持朱槿隚,也没有出卖这个消息当然,以后要不要卖、卖给谁,难说。所以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

    沈柒将手指从苏晏紧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来,随即捏着他的下颌,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齿间辗转,很快被雨水冲淡,沈柒蛮狠地加深咬痕,让自己疼进了骨子里。然后他将苏晏用力向后一推,转身毫不犹豫地飞掠而去。

    荆红追就站在苏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轻易接住,担忧地唤道:“大人!”

    方才他没有上前,因为知道苏晏想要和沈柒独处。但此刻见苏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冲刷下仍不断渗出血迹,他又后悔没一脚把沈柒踹下河去。

    荆红追单手抱起苏晏,右手持剑,施展轻功追击,肩头却被紧紧扣住。

    苏晏吃力地说:“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荆红追连忙在半空中转个方向,掠进了桥边的凉亭里。苏晏双脚甫一及地,就俯身喷出了口血,紧接着一阵剧烈干呕,每一下都伴随着咳出的血沫。

    荆红追心惊之下,掌心按在苏晏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肺腑。他知道这是情志过于激荡而导致的七情伤,连忙从苏晏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对方口中。

    他捂着苏大人的嘴,不让药丸吐出来。苏晏在他怀中抖得像筛糠,上下牙咯咯作响。许久后,这股颤抖才渐渐平复下来,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阿追,我们回家吧”

    沈柒掠进了戏台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块已被炸出个大窟窿,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块上,悠然盘着掌中的两个铁核桃。

    看见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贾笑道:“鹤先生说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痴情反被绝情恼,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看开点好啊,看开点。”

    沈柒没有搭理他,弯腰钻进了炸开的密道中。

    商贾尾随其后,铁核桃在手上盘得铿然作响,嘴里仍在絮叨:“不过在下有两件事不明只要苏十二跟你走,你就会为他去杀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还有,最后你们在耳语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拇指将绣春刀的刀镡向上推开。“没人告诉过你,我杀过守门人?”他语气森冷地道,“因为那厮废话太多,还非说自己不是喽啰。”

    商贾在杀气中打了个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这个姓沈的锦衣卫杀过守门人,还对弈者大人出言不逊,但弈者大人却不以为忤,吩咐他哪怕牺牲京城内外的最后一批暗桩,也要把人安全带回来。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绝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脑子进了水,才去捋对方虎须?商贾忙将铁核桃往怀里一揣,闭紧嘴,再也不说话了。

    “阿追,我们回家吧”

    荆红追抱着虚弱的苏晏,向东疾掠过重重屋脊。雨势渐弱,他边将轻功催发到极致,边低头对怀中人说:“大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苏晏的视线从风帽与他衣襟的间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动满是血痂的嘴唇,无声地唤道:七郎。

    七郎,其实我是想问倘若我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对你们而言,会不会更好?

    相见便相知,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348章

    你竟对我下套

    (前一章诀别戏份增补了千字,如果刷不出,可以清理一下缓存。)

    朱贺霖亲率腾骧卫与火器营,在大时雍坊搜捕了半夜,在天快亮雨停之时,发现了河边戏台下方被火药炸开的密道。

    缘着密道追去,另一端开口在宜北坊,西侧就是外城广宁门。

    搜索外城与盘问守军未果后,腾骧卫指挥使龙泉无奈禀呈皇帝:钦犯沈柒在贼人的接应下,通过真空教遗留下的地道逃走,恐已离开京城。

    朱贺霖面沉如水:“你带队在京城继续搜捕。另外命顺天府画影图形,张贴各府,并发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

    龙泉奉命自去操办不提,此刻一名御前侍卫匆匆赶来,向皇帝低声禀报了几句。

    朱贺霖顿时变了脸色,淋湿的外袍也来不及换,跃上马背便朝城东黄华坊疾驰而去。

    但见一大队金吾卫,浩浩荡荡地追着匹马狂奔的皇帝,唯恐圣驾有失。追到了位于黄华坊的苏府门外,见皇帝直接破门而入,他们不敢举队闯入阁老府邸,便大部分守在外面等着,只御前行走的十几个心腹侍卫跟进去。

    朱贺霖一路熟门熟路地冲进主屋,在外间正好遇见端着空药碗的苏小北,当即问道:“清河没事罢?他是病了,还是伤到了?”

    苏小北双眼赤红,颤声道:“大人咯了血,是被追哥抱回来的,进门又吐了一次,胆汁和着血沫”

    朱贺霖不待他说完,就一头扎进了里屋,直奔床榻边。

    床上一团蚕丝被裹着个人形,只在枕上露出乌黑的长发与一张粹白的脸,眼睫紧闭。荆红追坐在床前踏板上,握着苏晏的手腕,真气如平缓细流,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脉门。

    朱贺霖急问:“他怎样了?”

    荆红追沉声道:“七情伤。我已喂大人吃下你给的药丸。”

    朱贺霖想起之前清河以为父皇驾崩时的情形,犹有余悸:“这次为何会到咯血这么严重?!”

    “咯血是因为食道与胃都有破损。”荆红追神色些黯然。他于武道已是宗师境界,体内真气浑厚且时时自生,输出的这一线真气量少而缓慢,哪怕连着几天几夜不停顿也游刃有余。这股黯然之色更多是来自于心情。

    他皱眉道:“其实大人脏腑间的这些破损并不严重,真正严重的是情志失调,引发体内阴阳紊乱。若不及时调理,恐伤元气与根基,导致日后百病丛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折损寿元。”

    朱贺霖惊道:“那就赶紧调理!太医!我马上叫太医全都过来会诊,该怎么吃药,怎么治疗,赶紧的!”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竟不顾皇帝威仪,亲自跑出屋门吩咐庭下侍卫去叫太医,旋即又折返回来,小心地拨开一角被面,侧身坐在床沿。

    低头端详苏晏失去血色的脸,朱贺霖紧张兮兮地将指节放在对方鼻端感受呼吸,被荆红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强忍心中焦灼,举止镇定下来,问道:“清河昨夜遇见沈柒了?”

    荆红追微微点头。

    朱贺霖含怒道:“那个杀才对他说了什么,把人刺激成这样?”

    荆红追手搭脉门,闭目不答。

    朱贺霖咬牙:“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混账东西,我昨夜在北镇抚司就该让火器手乱铳齐发射死他!”

    枕被间,苏晏长而零落地吸了口气,缓缓睁眼。朱贺霖想握他的肩头,半途又收回来,隔着被子摸了摸,小声问:“清河,你有没有舒服点?”

    苏晏轻声道:“让皇上担心了。”

    朱贺霖不由得喉头一涩:“你生我气?因为沈柒?”

    “臣没有。”

    “这里没外人,你却叫我皇上。”

    苏晏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改口道:“让小爷贺霖担心了。”

    朱贺霖这才松了心弦,曲指轻抚他的脸颊:“听说你回府时昏迷,可把我担心坏了!如今醒了就好,一会儿让太医给你会诊,好好吃药调理。”

    苏晏用中气不足的声音反问:“小爷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沈柒的,与他说了什么?”

    朱贺霖嘴角往下一抿:“我不想知道!钦犯是由真空教余孽接应才逃脱的,与你无干,你昨夜没见过他,更没有知情不报。还有,无论他说了什么混账话,都是狗放屁,你不许听入耳中、放在心上。他是个叛徒,日后自有国法处置,你不要再为此耗费一分一毫的心神,明白了?”

    “与我无干?”苏晏脸色苍白,自嘲地笑了笑,“人是我放走的,否则阿追就在旁侧,他怎么可能走得脱。是我为了一己私情,枉顾国法与道义,纵虎归山。将来弈者因此而得到的助力、犯下的血债,罪业至少有一半都该算在我身上。”

    这下不仅朱贺霖变了脸色,连荆红追也难以接受,劝道:“大人快把这话收回去!罪业都是他们的,与大人没有丝毫干系。”

    苏晏闭了眼,半晌不说话。

    朱贺霖与荆红追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忧色。两人想再劝解,却听苏晏淡淡道:“小爷,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应允么?”

    朱贺霖忙道:“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也是应的,你尽管说。”

    苏晏转头看他,神情中有股说不出的奇异色彩,字字清晰:“我求你不要张榜公示沈柒的罪行,不要举国通缉他,你能应允么?”

    朱贺霖怔住,怒意与为难在他面上沉浮不定。

    苏晏道:“我知道小爷眼下最在意的是皇爷的安危。昨夜沈柒亲口对我说,他没有劫持皇爷,眼下也不会将假死的消息出卖给弈者。这一点他犯不着说谎。所以皇爷不在别院,还有一个可能”

    朱贺霖失声道:“父皇醒了!发现局势不对,自己走的,带上了陈大夫他们!”

    “有这个可能。皇爷昏迷太久,醒后身体状况怕是不能立刻恢复至鼎盛时期,此时选择避其锋芒,谋定后动,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可父皇若是醒了,为何不联系我?”

    “也许担心暴露,也许另有筹谋。总之在目前这个混乱时期,只要不被弈者发现与袭击,我觉得皇爷就不会有事。”

    朱贺霖左思右想,觉得他所言在理,脸色也渐缓和下来。

    “如此看来,沈柒也并非一门心思奔着投敌去的。”苏晏继续软语恳求,“我知道这么做有违国法、有害大局,但请小爷看在你我交情份上苏清河从不妄求君恩,只此一次,小爷就当为我破个例,放过沈柒,好不好?”

    荆红追目露异色,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转念又作罢,专心地输送真气为自家大人梳理经络。

    朱贺霖下意识地想摇头,甚至想反问苏晏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沈柒在锦衣卫经营多年,势力怕是已经渗透各地卫所,他的叛贼身份不曝光,不在各地官府张榜通缉,那些不明所以的锦衣卫的缇骑与暗探们仍将为他所用。如此一来,会把多大的力量送到弈者手上,会给朝廷造成多大的麻烦与损失,难道你没想过吗?

    苏晏不顾年轻皇帝铁青的面色,抬手覆住了对方的手背,苦求道:“小爷若是不答应,我这病就真好不了了。”

    朱贺霖百般犹豫挣扎,终究不忍他恸心伤神,勉强点头道:“我答应你,不发文,暗中追捕。但仅此一次。之后他再出头犯事,我绝不相饶!”

    荆红追无声地叹口气。

    苏晏求来了皇恩,却没有半分喜色,相反的,目光峻切而凛厉地沉了下去。

    朱贺霖蓦然有些心慌。

    苏晏极力坐起身,额角虚汗渗出,喘了口气后说:“小爷,你可知皇爷在榻前托孤时,为何要当着众臣之面,赐我那杯‘毒酒’?”

    不待朱贺霖反应,他继续道:“因为皇爷要向朝臣们证明这个苏晏足够忠烈,哪怕他是太子的爱友与功臣,哪怕太子与他情义深厚,他也不会仗着与嗣君的交情,擅专弄权,左右圣意。

    “而我,虽不敢自诩忠烈,但至少对自己也有些信心。相信我与小爷有着共同的志向,那便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相信你我私交再深,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会因私废公。”

    “可此时此刻,我只用几句哀求,就彻底击碎了自己的这份信心!小爷不,皇上,”苏晏眼眶潮湿酸涩,一股悲辛之气充斥胸臆。他猛地掀开被子,仅着亵衣,在榻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皇上厚爱微臣,为了不让臣伤心害病,以至于连大局都不顾!明知资敌损己,祸及百姓,却仍要答应臣的非分请求!敢问皇上,那杯假毒酒,皇爷是不是赐错了?就该赐一杯真的才对!”

    朱贺霖听得手心冰凉,先是惭赧,继而勃然大怒:“苏清河,你你竟对我下套!”

    他用力一拍床沿,起身戳指苏晏,咬牙切齿:“你考验我!你陷诈我!你把父皇那套心术学得十足十!你想证明什么,啊?证明我对你的一腔情意全是错的,只会误国误民?还是证明我没有原则、不顾大局,是个会被私情冲昏头的昏庸皇帝?”

    苏晏缓缓摇头,艰涩地道:“证明我自以为的公私分明,自以为的情义两全,根本就不堪一击。

    “曾经我是多么自信,办案、革政,在危机时力挽狂澜,在朝堂上舌战群臣。我入阁主事,嘴上谦虚年龄与资历,心里却自恃当得起,认为自己踩在巨人肩膀上,认为以自己的能力与理智并不会辜负了这份重任。

    “可昨夜之后,我才恍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我既不能坚守正道,明知纵虎归山会贻害百姓,却仍为私情放走了沈柒;又不能保持理智,对这个国家决策者的影响,已经达到一言以翻覆之的地步。

    “我担心,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将来我还会做出更多错误的决定,而皇上会全盘采纳,哪怕觉得不妥,也会像刚才那样,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而勉强接受。

    “倘若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这个错误的决定最多只会害我一人、一家;而作为内阁辅臣,一个错误的决策,害的将是一国、万民!”

    朱贺霖朝他咆哮:“你想证明的是自己不配站在朝堂、入主内阁?你苏清河不配,谁配?那些结党争利的文臣、萎靡不振的武将,还是满嘴放炮的言官?谢稀泥配吗?江期艾配吗?你就因为一个乱你分寸的沈柒,因为我一时情急、考虑欠妥,你就这样惩罚我!

    “好,我错了,朕错了,朕不该学周幽王烽火不及一笑,也不该学唐明皇倾国专宠一人。朕日后一定做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大局为重、江山为重这样你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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