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沈柒问:“清河也知道此人?蝴蝶又是何意?”

    苏晏心情大好,摆了摆手:“别管蝴蝶,就说这位赵老兄,如今多大岁数,在哪旮旯窝着?”

    “此人今年四十多岁了,忒没官运,潦倒得很,一个不入品的鸿胪寺主簿整整做了十八年,后来因为结交西夷人研制火器,并将所制最新火器献了一支给豫王,才得了举荐,升为七品中书舍人。对了,当初追捕七杀营营主时,你所用的掣电铳,便是他研制的。”

    “中书舍人?那不是内阁中书科的文吏?”

    就在我眼皮底下,内阁秘书处的一个小文员,我竟然没留意?要不是今日心血来潮来一趟天工院,也不知这颗沧海遗珠还要遗漏多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阴差阳错吧,苏晏不禁有些感慨。

    “正是。此人并非科考入仕,故而在同僚眼中低人一等,又不善钻营仕途,一心只扑在火器研制上,平生最大愿望就是自己研制的火器能配备全军,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前两年豫王倒是资助过他,结果他献上的那支掣电铳,险些把豫王的手指给炸断了。”沈柒轻哂一声,“可惜了。”

    苏晏怀疑沈柒“可惜”的不是铳不好用,而是豫王的手指没被炸断,故而嗔了他一眼:“失败乃成功之母,哪个发明不是用成百上千次的失败堆出来的?不要幸灾乐祸。”

    沈柒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你觉得他有用就行。回头把人从中书科弄出来,丢进天工院,想不想给他官衔都行,不过是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苏晏正色道:“调任一个七品是小事,可天工院的发展却并非小事。我想好了,这两三年先不对外招生,就做课题研究。

    “院里已经有了一大批格物学人才,无论是来自民间自学成才的,还是官吏中师夷长技的,都要一视同仁,只讲研究成果,不讲身份。

    “堪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六个门类,各自拉出一个研究小组,推举出组长、副组长,制定年度研究的课题。我们按课题来算成绩,不按常规的考试。”

    “课题?”沈柒问。

    苏晏点头:“你看轻工系的橡胶轮胎,还有机械系的滚动轴承,去年这两个课题不是做得很好嘛!后续可以考虑量产,先在运送辎重的军车铺开使用。今年各系继续努力,拿出成果来,叫朝堂上诸位大人开开眼、尝到好处,我才好给他们多争取些户部的专项拨款。”

    “那么赵世臻此人,清河打算把他放哪个门类?”

    苏晏想了想,说:“兵部也有专门研制火器的部门,可惜水得很,上面也不重视。我打算先把老赵放机械系,拿钱和西洋技术喂着,倘若真能捣鼓出好东西,天工院可以再开一个新门类火器系。

    “要是他能把目光再放长远、视野再广阔些,由一枪一炮,看到格物发展的百年大计,那么由他来率领天工院各系,也未尝不可。”

    说这话的时候,苏晏已走到雕刻着日月升腾、星耀九州的照壁前。他抚摸着石面上的八个大字,轻声念道:“‘吾生有尽,真理无穷’凭我一人举火,终究只能照亮方寸。真理之火,我大铭须得人人接力、代代相承才行啊!”

    黄昏斜阳映着照壁,也洒在苏晏身上,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沈柒不错目地看着,心头冷热交织,想为他手中的火把遮风挡雨;又想让他快快把火种递散出去,不必再劳心劳力。

    “这个、真的、可以有。”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磕磕巴巴的男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异域腔调,显然说话不利索并不是因为结巴,而是掌握大铭官话的水平有点低下。

    “这个真没有!”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回道,“走罢走罢,换个地方自荐去,这里是天工院,不是书画院!”

    苏晏与沈柒闻声望去,见是个身量奇高、卷发碧眼的年轻西夷人,正拿着手里的画卷努力说着什么。驱赶他的是天工院的院工与守卫。

    两人对视一眼,走过去看情况。苏晏问:“发生何事,尔等在此聒噪?”

    院工认得他,连忙行了大礼:“不知苏相在此,惊扰到大人,小人万死”

    苏晏不耐烦听这调调,摆手问:“直接说,出了什么事?”

    院工答:“这个莫名其妙的西夷人,非要来此自荐入院,说他画技高超,用笔与风格都与我朝迥然不同,画人真实如照影,叫什么油画!小人跟他说了好几遍,天工院招的是格物大家,不是画师,他就是听不进去。”

    苏晏转头打量那名西夷人,估摸对方不到三十岁。看长相,像是南欧一带的,按这个时代的海航路线推算,大概率是西班牙或葡萄牙人,要么就跟前朝那个旅行家一样来自意大利。

    在大铭人看来,这些西夷人个个长相怪异,也就比青面獠牙的夜叉稍好一点。看院工的表情就知道了,实在嫌弃得很。不过苏晏是经历过现代审美锤炼的,觉得这个洋鬼子长得还不错,五官有那么点凯奇年轻时候的味道。

    西夷人一双灵活的眼珠子上下打量过苏晏与沈柒,觉得他们应该是大官,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说:“大人,我的画很好的,跟真人一样,看看?”

    苏晏刚伸手,沈柒就抢先一步,从对方臂弯里抽出画纸展开。

    苏晏一看,的确是欧洲古典油画,画的是个小官吏的正面像。虽然他是绘画门外汉,但前世欣赏多了传世名作,多少也能看出点好赖。这西夷人的画技也许称不上名家,但肯定是专业水准,至少所画的人物肖像写实逼真,又不失艺术美感。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贵邦何处?”

    西夷人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

    苏晏一转念,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国人?”

    西夷人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我是意大里亚人,名字你们不好念,用大铭话来说,就叫爱华多。”

    果然,意大利人,天然呆。苏晏暗中小小地吐了个槽,把画像递还回去,和气地说:“爱华多,你画得的确挺好,可惜天工院只收自然科学人才,不收绘画音乐之类的艺术人才这话听得懂吧?”

    爱华多终于听懂了,露出个极其遗憾的表情。

    苏晏看他身上衣物洗得泛白,估计是漂洋过海到大铭京城后穷得不行,听说天工院免费提供食宿,来碰个运气的。

    搞不好又是个受了游记影响,以为东方遍地是金,来淘金失败的倒霉蛋。苏晏正想掏点碎银把他打发走,脑中忽然闪过一点灵光,但稍纵即逝,还没抓住就消失了。

    他沉吟片刻,实在找不回那点灵感,于是决定依照直觉留一线,不把路堵死,便对爱华多说道:“这样吧,你留个地址就写在这张纸上,假如以后有需要,我会派人找你。这点银子算是见面礼,你先拿着。”

    爱华多也没什么不食嗟来之食的自尊心,很愉快地接过钱、道完谢,还对他和沈柒说:“要不,我也给你们画一幅?单人肖像也行,情侣画像也行。”

    苏晏大窘,摆手道:“不必不必,颜料不好弄,你省着点用吧。”

    他拉着沈柒出了天工院大门,去溪边牵马。沈柒哂道:“这夷人看着傻乎乎,还算有点眼力劲。”

    苏晏忍笑:“别嘲啦,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快马加鞭,赶回苏府时天色擦黑,正是掌灯时分。

    厨房现有好几个厨娘,苏小北左右无事,守在门房等自家大人。苏晏进门见到他,有点意外:“小京呢?每次都是他守门房不是。”

    苏小北眉头微皱,说道:“请假了,说母家亲戚有事,这两天都回不来。说来他母亲都过世多少年了,从未听说有什么亲戚,这都哪儿冒出来?该不会听说他在阁老家当小厮,就来攀关系、打秋风罢?小京缺心眼,可别被人给骗了。”

    苏晏拍了拍他的肩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情如此,小京又如何逃得过。他虽单纯活泼、没什么心眼,但也不是傻的,应该没那么容易被骗。再说,还有老爷我给他撑腰呢。过两天等他回来,你帮我详细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

    苏小北点点称是。

    苏晏又问:“阿追呢?”

    苏小北飞快地看了一眼沈柒:“追哥刚刚才走的,说有事出去一趟,夜里会回来。”

    苏晏琢磨着,怀疑阿追是因为下午去皇宫前接他,结果看见他和沈柒骑马出城,等到入夜又见他们双双回府,着恼之下就不想跟他们一桌吃饭了。

    他有点无奈地望向沈柒。

    沈柒脸色一沉:“这草寇,我没嫌弃他就不错了,他还敢甩脸子?这事谁也别管,今晚这顿晚饭有我没他。”

    苏晏没辙了。想来阿追过了气头就会回来,到时再想法子斡旋吧。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用完晚膳,沈柒被他好说歹说劝回去休息后,在夜半转醒的寝室,荆红追跟个鬼魂似的站在床前,把他吓了一大跳。

    “阿追?”苏晏坐起身,在幽暗中看清了对方的脸,松了口气,“为何这么迟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荆红追从衣架上取下外袍,上前几步坐在床沿,给苏晏披上:“大人,属下今夜可否带你去一趟风荷别院。”

    苏晏闻言乍惊还喜:“是皇爷醒了吗?我最近忙,都两天没去看他了!”

    荆红追道:“倒是没听陈大夫说。今夜之行是小皇帝的意思。”

    “贺霖让我过去一趟?什么事,他自己呢?”苏晏追问。

    荆红追一边给他穿衣,一边道:“小皇帝说他也会过去,但不确定具体时辰,毕竟要掩人耳目地出宫,并非易事。”

    “那我们就尽快过去。”

    苏晏穿好衣物,荆红追还给他加了件带风帽的斗篷,把头脸遮严实,然后抱起他,悄然离开苏府。

    第317章

    血脉延伸的线

    苏晏与沈柒告退后,朱贺霖怔坐片刻,嫌恶地将那本书信册子往袖子里一塞,起身走出御书房。

    富宝赶忙迎上来:“圣驾意欲何往?奴婢这便命人抬肩舆过来。”

    朱贺霖道:“去东苑龙德殿,向太皇太后请个安。肩舆太慢,给朕牵匹马来。”

    富宝很有些意外:龙德殿是太皇太后燕居之处,明面上说是清修,实际上和软禁差不多。咱们爷继位以来,一次都没去过,怎么这下突然要去请安?

    但看皇帝脸色阴沉,他很识相没有多嘴,当即把御马赤霞飞牵来。

    朱贺霖上马扬鞭,往东苑疾驰而去,身后依旧跟着一群疲于奔命的侍卫。

    东苑就在皇城东南角,出东华门往南便是。朱贺霖很快抵达了龙德殿前的射柳场,也不待宫人通传,快步上了台阶,绛红龙袍的下摆随着脚步飘动不止。

    龙德殿伺候的宫人不多,基本都是从慈宁宫跟过来的,见到新帝慌忙跪地行礼,唯独琼姑起身拦了一下,说:“皇上要见太皇太后?奴婢这便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难道朕要见谁,还要看人脸色不成?”朱贺霖朝她露出个讥诮的眼神,“孙儿来向皇祖母请安,一片孝心,太皇太后总不会见责。”

    “一片孝心?皇帝这么说,倒叫老婆子我受宠若惊了。”太皇太后从内殿走出来,衣着素净,妆容浅淡,手里拈着一串佛珠,似乎之前正在佛堂诵经。

    朱贺霖快速打量她,见她不复太后时期的华贵气派,似乎因为心中失了一股骄盛与意气,面容显得憔悴苍老不少,看着完完全全就是个五旬妇人了。

    一见她,朱贺霖便想起钟山陵庐的那瓶毒酒,毒气仿佛就氤氲在她周围,使他连多待一刻都难以容忍。

    他从袖中抽出那本册子,扔在旁边的桌面上:“近来这本书信集在京城与各府城大行其道,孙儿特来向皇祖母讨教真伪。”

    琼姑上前,拿起那本快要散架的线装册子,正好看见其中一页,面色大变,下意识地将册子往袖里塞。

    太皇太后沉声道:“拿来给我看。”

    琼姑无奈,将册子呈给她。

    太皇太后翻看了几页,脸色有些发白,眼中却放出锐利的光,直视朱贺霖,说道:“皇帝究竟是来向我问事的,还是问罪的?”

    “有什么区别?”朱贺霖反问。

    “当然有!来问事,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陈年旧案,至于真假,由你信与不信;来问罪,我无可奉告,反正头疼的是你,随便你后续怎么解决,我只管在深宫清修,谁还能骂到我面前来不成?”

    朱贺霖见她事到如今还一副强硬嘴脸,分明禀性难移。但因在意料之中,故而不怒反笑:“皇祖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沉得住气。既然朕之前说了,来讨教真伪,自然是先问事。”

    太皇太后朝琼姑微微点头。琼姑犹豫一下,不太情愿地示意宫女们同出了大殿,把殿门闭紧。

    殿内只剩二人,既是祖孙,也是政敌,此刻不得不彼此捏着鼻子、忍着性子对话。

    太皇太后垂目书册,手里一页一页地翻着,语气冷硬:“这些书信是伪造的,并非我当年所写。”

    朱贺霖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既是伪造,对方又如何得知你与秦王府的隐私之事?”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微叹口气:“我入秦王府时年方十六,显祖皇帝当时忙于征战,一年有十个月不在府中,新婚夫妻聚少离多。我的确是寂寞,故而与人通信的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对方是谁?”

    “是我娘家的账房之子,幼年时我与他读过同个私塾,长大后也颇为聊得来。与其说是青梅竹马,更像笔友,有些愁闷之事会写信互相倾吐,聊作慰藉,但也仅此而已。这本册子里的书信模仿了我的用词与语气,截取了部分隐私,混在淫秽之辞中,明显是用来妖言惑众,使人怀疑你父皇的正统帝位,难道你看不出来?”

    “也就是说,你们的确通过信?”朱贺霖略一思索,又问,“当年那些信,有没有泄露出去?”

    太皇太后微微冷笑:“若非其中一封书信被侧妃莫氏暗中截获,自以为拿住了我的丑事,哪来之后秦王府的一场血案!”

    朱贺霖追问:“当年秦王府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太想回忆往事尽管最终大获全胜,却因此失去了钟爱的一个儿子,至今仍是她心中隐痛。她简洁地说:“莫氏诬告我通奸,还污蔑隚儿与城儿都是我与人私通所生。我险些被她逼入绝境,她占尽上风仍不肯收手,进一步害死了我的轩儿,反被我抓住破绽,绝地反击,揭破了她的险恶阴谋。显祖皇帝相信了我,将她囚禁起来。没过多久,她就死在囚室中。”

    朱贺霖声音变得干涩:“莫氏真的是诬告?”

    太皇太后陡然抬头逼视他,厉声道:“当然!当年我清清白白,从未与人有染,我的三个儿子,都是显祖皇帝的血脉!”

    灵光寺继尧的那件事,朱贺霖前两年也有所耳闻,当时年纪还小,不太清楚其中门道,如今回想起来,那妖僧分明是太后养的面首,如今却在他面前说什么“清清白白”,岂不可笑!

    太皇太后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鄙夷之色,咬牙道:“丈夫在世,与守寡多年,两种身份如何能一样?我从未背叛过显祖皇帝,你爱信不信!”

    半晌后,朱贺霖冷冷道:“死去的莫氏,大约是皇祖母的手笔了。再问皇祖母最后一个问题信王是如何死的?”

    太皇太后反问:“你父皇没有告诉过你?”

    “我只知信王意图谋逆,被擒住后,父皇原本念及手足之情,打算留他一命。可不知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当场逼他自戕,还杀了他满门男丁,女眷发配岭南。”朱贺霖说道,“父皇为何改变了主意?是不是信王当年说了什么话,拿出了什么证据,刺激到他?”

    太皇太后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你父皇不可能怀疑自己的血统!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咄咄逼人地来质问我问他是不是显祖皇帝亲生!他对我一如既往地孝顺,他是相信我的!”

    朱贺霖讽刺地冷笑起来:“父皇十几年如一日待你,可你又几曾同等真心地待他!他在病榻上发出的遗诏,都能被你拦截、篡改。似皇祖母这般权力欲重又不择手段的女人,我在史书上只见过一个只不知三皇叔的夭折,是否也像传闻中武瞾的女儿一样,为了嫁祸政敌而死在她亲娘手里?皇祖母在佛堂日夜供奉儿子的牌位,究竟是缅怀,还是愧疚,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了。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如今我念着父皇对你的孝心,不计较附在伪诏中的那瓶毒酒,但不代表将来我也能咽得下这口气好自为之罢,皇祖母!”

    甩下最后一句话,朱贺霖拂袖离开了龙德殿。

    太皇太后面无人色,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椅腿,跌坐在椅面上。像心底一座苦苦支撑多年的浮屠塔终于倒塌,她彻底失态,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琼姑扒在门缝处偷听,朱贺霖开门出来,她急促地辩解:“皇上!那毒酒真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卫家从中”

    朱贺霖恍若未闻,把她推了个趔趄后,冲下台阶。

    富宝连忙上前搀扶,恍惚见他眼眶赤红,竟似落下泪来脸上的水迹一点,又一点,富宝仰头看天,原来是下起了雨。

    “小爷,小爷!”他有些心慌,不自觉地叫错了称呼,“雨越下越大了,您廊上避一避,奴婢立刻着人取黄罗盖伞来。”

    朱贺霖推开他的搀扶,在瓢泼大雨中疾走。富宝一边追,一边连声吩咐身后宫人:“还不快取伞来!”

    盖伞遮在了头顶。浑身湿透的朱贺霖停住脚步,转头问富宝:“一点雨而已,还怕淋伤了不成?紧张什么!”

    “奴婢不是紧张,是心疼,小爷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从小一同长大、所有关注都在他身上,对这样的人会有多熟悉?熟悉到一见眉眼间的神色,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富宝用帕子给朱贺霖擦脸上的雨水,真个儿心疼得不行。

    “朕不委屈,朕替父皇委屈!”朱贺霖咬牙道,“朕知晓此事才半天,一股恶气就堵得胸口胀痛,父皇藏在心底整整几十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富宝不敢问是什么事,只能安慰道:“皇爷与小爷都是圣明君主”

    “我不想要什么圣明!不想被什么礼法规矩绑在那张龙椅上!只想快意纵横、从心所欲。可我知道我不能”朱贺霖从厉声转为喃喃,“父皇一日不回来,这副担子就压在我肩上一日。终有时候,我也得像他那样,学会顾全大局,学会权衡利弊,学会深藏内心所有爱恨情仇”

    手指痉挛般抓住心口处的衣料,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清河,是否就是父皇生命中唯一的一场快意纵横,唯一的一次从心所欲?

    他甚至在脑海中看到了父皇是如何热切地拥抱着自己的爱人用他们共同的手臂,用他们共同的胸膛,像从血脉中延伸出的一条细长而结实的线,将他们的心情与所爱紧紧联系在一起。

    积雨云飘离了皇城上方,天空重又泛出晴色,似乎只是一场短暂而小范围的骤雨,就像这倏忽来去的春日一样。朱贺霖推开盖伞,深吸口气,吩咐富宝:“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去一趟苏府。”

    结果苏晏不在,府上只有一个臭着脸的贴身侍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两人在主屋内大眼瞪小眼。苏小北实在看不下去,对朱贺霖透了底:“追哥方才见到下雨,便去午门外接大人,后来有个守门的卫兵告诉他,苏大人早就与沈指挥使一同有说有笑地骑马离开了。”

    午时与沈柒一起走的,这都快天黑了,还没回来?这下朱贺霖的脸也臭了:“有没有交代何时回来?”

    苏小北摇头,告退后去守门房等自家大人。

    朱贺霖想来想去,对荆红追道:“朕偷偷出来一趟不容易,宫中那么多人,下次未必能瞒得过。你去找清河,找到了今夜带他去一趟风荷别院,就说朕也会去。不过朕还要先去找个人,所以抵达别院的具体时辰不好确定。”

    荆红追冷着脸问:“老皇帝醒了?”

    朱贺霖狠狠瞪他:“父皇还不到四十,哪里老了!”

    荆红追:“既然活着,总不好叫先帝。不叫他老皇帝,叫你小皇帝,我如何区分?”

    朱贺霖:“你故意的是吧?我就知道你这人表面沉默寡言,貌似老实,实际上刻薄小心眼,一肚子蔫坏!”

    荆红追快意地扯了扯嘴角,抱着剑转身走了。

    经过门房时还与苏小北打了声招呼,只说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夜里会回来。

    朱贺霖随即也离开了苏府,临走前让富宝吩咐了苏小北:只当他没来过,以免消息走漏。

    夜半时分,苏晏在荆红追的护送下来到风荷别院,发现除了朱槿隚所在的阁楼点着方便守夜的长明灯之外,到处黑灯瞎火,陈大夫似乎已经睡下。

    看来小爷是临时起意的,今夜之行并未通知应虚先生。苏晏示意阿追不要惊动一楼边守夜边打瞌睡的药童,直接用轻功掠上二楼。

    宽敞的卧房兼治疗室内,只亮着几盏壁灯,依稀映照出床榻上的人影。

    苏晏脱下斗篷走过去,坐在床沿,俯身注视沉睡的朱槿隚。

    三个多月过去,他的头发已经长成茸茸的寸头,把那张略显消瘦的脸衬得格外年轻与精神,倘若不看身上衣物,竟离奇地有种现代精英的感觉也许是某个大学里温文尔雅的教授,也许是惯于发号施令的政要,亦或者是驰骋商场的大鳄。如果不是被这个朝代、被与生俱来的身份与责任束缚着,说不定他能有更多的人生选择。

    苏晏天马行空地感慨了一番,手指抚摸着朱槿隚的脸颊,低头在他耳旁低声道:“皇爷,你的卿卿来了。”

    荆红追转身离开,从二楼外廊纵身跃上屋脊。他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在此打坐的念头五感太敏锐,室内的声音哪怕他不想听,也会飘到耳边。

    他的身影如青烟飘飞了须臾,最后在莲花池中央的水榭停驻,抱着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尖顶上,像一尊月下的神祗雕像,守望着幽静的别院。

    屋内,苏晏对荆红追的离开恍惚不觉,依然自顾自地呢喃:“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虽然没醒,可我们说了什么,你都能听得见”

    “我也这么觉得。”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苏晏回头,见朱贺霖同样解了身上斗篷,有意与他脱下的斗篷上下相叠似的,罩在了一处案几上。

    “小爷。”他轻唤一声。

    烛火朦胧,光影分割着朱贺霖的脸,凸显出他五官轮廓的俊朗深刻与一股属于成年男子的英武之气。苏晏迟疑一下,改口唤道:“皇上。”

    年轻的天子走近他,纠正道:“是贺霖。”

    第318章

    情义还是情意

    苏晏怔了一下,才从奇异的陌生感中恢复过来这是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好像你亲手栽下的一棵树苗,一阵子没留意,再认真看时已经全然不是原来模样,仿佛就在你忙碌与疏忽的那些日子,对方悄然吸收日月精华长成了葳蕤大树。

    “贺霖”第一声叫得有些别扭,苏晏迅速调整心态,再次开口时泰然了许多,“约我今夜来风荷别院,是有什么事要说?与皇爷有关么?”

    朱贺霖也在床沿侧坐下来,与他面面相对:“与父皇,与你我都有关。”

    苏晏点点头,一脸专注倾听的神色被烛光映亮。

    朱贺霖白日里积攒的那些郁气与恶气,瓢泼大雨冲刷不去,却在这里被他的神情安抚了。

    “你离开后,我拿着那本书信册子,去东苑见了太皇太后”他慢慢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来,最后补充说,“这只是她自己的说法,至于是真是假,估计只有亲历过三十前秦王府事件的人才知道。”

    苏晏陷入思索。

    朱贺霖略微转头,对床上沉睡的朱槿隚说道:“父皇,你能听见我说了什么,只是无法睁开眼、发出声,是不是?”

    朱槿隚没有任何反应。

    朱贺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这是我的错觉,毕竟世人都希望自己祈愿成真,谁也不能免俗但我始终相信,父皇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意志何等坚定,不会止步于区区一场开颅术。”

    苏晏微叹:“我问了应虚先生好几次,他自认为当时施术是成功的。皇爷颇为波折地渡过了术后危险期,如今体征平稳却还迟迟未醒,应虚先生有个推测,怀疑是因为肿瘤摘除后,周围原本受到挤压的脑组织,骤然有了伸展的空间,其形态发生改变,从而影响到了中枢神经系统,这也算是术后急性损伤的一种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样,这是我自己理解后的阐述,不知你能否听得明白?”

    朱贺霖很认真地听完,说:“大致明白个四五分。有些字眼不明其意,但不知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觉得这些字眼所代表的事或物真的存在,即便不存在于此世,也许也存在于彼”

    最后一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彼世?彼岸?亦或者是佛家所言三千大千世界其中之一?佛经上的记载太过玄奇缥缈,朱贺霖不知该不该信。

    不过,“天机不可泄,泄则报应在身”云云,他时常在市井间听相士们说起,当时并不以为然,如今却对冥冥之中的力量依稀生出了忌惮乃至敬畏,担心因为自己失言而报应在了苏晏身上。

    苏晏感受到朱贺霖心底的困惑,但他知道这种困惑受限于当下的科学认识水平,只用言语很难解释清楚,所以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来历真实相告,以免超出对方的理解范围,反而引发不可知的心理反应。

    就这么朦朦胧胧、似是而非,各有各的理解,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道:“所以应虚先生建议要多与皇爷说话,尤其是熟悉的声音,说一些会引发心绪强烈起伏的事,无论是喜、是怒、是十万火急,只要能激荡情绪,也许就会有效果,更重要在于持之以恒。”

    这个术后唤醒的观念,与后世医学上认为的“听觉刺激可以使病人中枢神经兴奋”相当接近了可见陈老爷子的确不一般。历史的滚滚浪涛,卷过了多少卧虎藏龙之辈啊,苏晏默默感慨。

    “陈大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父皇迟迟不醒,是因为所受的言语刺激还不够大?朱贺霖暗中这么琢磨过,借着今日之事,正好有机会可以试试。

    他伸手,将父皇的一只手捏成拳头,然后用力握住,字字清晰地沉声道:“父皇可知三十年前秦王府的那件旧事,如今被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挖出来,作为了他们造势的工具?

    “他们说,父皇与四皇叔并非显祖皇帝的血脉,而是皇祖母与民间男子私通所生。

    “他们把所谓的‘证据’印成许多册子,私下散布于各大州府,搅动人心惶惶,谣言横行。

    “父皇想不想听听,册子里收录的书信?”

    朱贺霖从袖中抽出一本青皮线装册子,前后翻找。苏晏起身从旁边的灯架上取来油灯,替他照亮。朱贺霖翻到其中一页,正是“秦王妃将怀孕消息告知奸夫”的那封信,强忍着恶心反胃读了出来。

    苏晏见他因为负面心理反应太强烈,读得破了嗓,声音变得涩如砂纸,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很是不忍与心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又在后背轻轻拍抚。

    朱贺霖逐渐平静下来,顺利读完这封信,把册子往地板上一扔,对躺在床上的朱槿隚沉声道:“儿臣乍闻此事,震惊愤怒之情难以言表。也向皇祖母询问往事,但她的话毕竟只是一面之词。究竟当年真相如何,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父皇究竟知道多少?

    “信王当年拥兵谋反,父皇最后逼杀了他及其子嗣一脉,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这么多年来,父皇心中若有疑窦,为何不向皇祖母问个究竟?

    “还有四皇叔豫王他是否也知道此事?”

    朱贺霖满腹问题接二连三地抛出,得到的回答却是永无止境般的沉默。

    “父皇!”他忍不住抬起朱槿隚的手,将用力拢住的拳头压在对方的胸口,声声呼唤,“父皇你醒一醒!这件事太大,太沉重,儿臣一人承担不了。父皇就当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睁开眼看一看罢!”

    “哪怕不为儿臣,也为江山社稷。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坐实父皇与我得位不正,鸠占鹊巢。难道父皇就任由这些贼子妖言惑众?

    “等到谣言传遍天下,民心动摇,下一步他们就该打着‘正本还朔’的旗号,来造景隆与清和两朝的反了,父皇!”

    朱贺霖把脸抵着拳头,一同压在他父亲的胸膛,听见如擂鼓般急促强烈的心跳声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心跳声是他自己的。

    父皇的脉搏依然缓慢,如同曾经端坐于龙椅上时,八风不动的沉稳。

    朱贺霖几乎有些绝望了。他转头望向苏晏,从求援般的眼神里,忽然又生出一股夺人眼目的光彩来。

    “清河,你先把灯移开。”朱贺霖吩咐。

    苏晏也怕万一不小心灯油打翻在床上,便把灯挪到窗边桌面上去。

    “清河,你过来。”朱贺霖又吩咐。

    苏晏回到床边,正想问他还需要什么,整个人冷不丁被扯在了踏板上。

    朱贺霖从床沿转身下来,端端正正跪在踏板上,拉着苏晏与他并肩跪好,然后对着床上的朱槿隚说道:“父皇可知,清河与我是拜过高堂的在太庙,我母后的神牌前。可惜,当时只拜了一半。眼下借着这个机会,顺道就把另一半也拜了罢。”

    苏晏又惊又恼,使劲挣着被朱贺霖扯住的袍袖,挣扎起身:“小爷这是要做什么胡闹!可别把皇爷气出毛病来。”

    “他也得能被气到,才有气出毛病可言啊。”朱贺霖硬是拽着苏晏不放,“这可是你说的,‘无论是喜、是怒、是十万火急,只要能激荡情绪,也许就会有效果’,怎么,你不愿意配合?”

    被他这么一激,苏晏犹豫了,一面觉得朱贺霖这歪脑筋动的,太不像话;一面又觉得无论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朱贺霖趁他迟疑,给摁回在踏板上,把当初在先皇后神牌前许下的誓言,依葫芦画瓢又说了一遍:“父皇,您看到我身边的人了么,他叫苏晏,是我心中除了父皇与母后之外最重要的人。他信任我,关心我,情愿把性命前途都托付于我;而我也信任他,喜欢他,想要竭尽全力实现他的心愿。我誓与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请父皇做个见证!”

    苏晏此刻羞耻、恼怒、无奈满腔情绪纠缠成结,万般滋味难以言表,既感动于朱贺霖的赤忱热烈,又不快于他把这么郑重的誓言作为手段,同时祈盼朱槿隚真能因着刺激而苏醒,哪怕真气出个什么毛病,只要人醒来,都好调理。

    朱贺霖看他神色,知道这时候逼他把“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再重复一遍,是决计没有可能了,于是自顾自磕了三个头后,起身握住苏晏的胳膊,把他往床上拉。

    苏晏大惊:“还想做什么!”

    朱贺霖反问:“拜完高堂,不是就该洞房了?”

    苏晏怒道:“过分了啊朱贺霖,有些事趁火打劫的就没意思了现在不是皇爷气不气的问题了,而是我得让你气出毛病来!”

    朱贺霖停住动作,定定地看他,神情里说不出是严肃还是难过,绷着声音问:“当初沈柒是不是趁火打劫?荆红追是不是趁火打劫?”

    苏晏愣住,不意他突然提起两人,也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

    “倘若他们在你眼中都不算趁火打劫,怎么偏偏就我是?”

    “”

    朱贺霖一把抱起无言以对的苏晏,趁他晃神,轻轻松松给扔上了床。

    拔步床的床面阔大,可横走八步。药童为了方便按摩,把朱槿隚放在外侧,壁里就空出了一大片床面,再躺两人也绰绰有余。

    苏晏挣扎着往床外爬,还要小心别压到了躺在外侧的朱槿隚,结果被朱贺霖只手又给推回壁里去了。

    朱贺霖连靴子都没脱,手撑床沿轻巧地跃过外侧,将苏晏结结实实压在身下。

    苏晏只觉被十只梨花同时踩住,忍不住“嗷”了一声,使劲推他。

    朱贺霖没让他推动,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手缠脚抵地压了一会儿。看苏晏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脱力松弛下来,无可奈何地摊平在床褥上,朱贺霖忽然低笑一声。

    “笑个屁!”苏晏从方才气到快爆炸,到现在不知不觉泄了气,连骂人的声音都是虚的,“你说你过去好好的一少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什么荒诞无耻的招数都使得出来,还是不是人?”

    朱贺霖用手臂撑在他身体两侧,稍微腾了些喘气的空间给他,嘴里道:“看我与以前不同了?不同就对了。你喜欢也好,这下生我的气也好,只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苏晏被这么个身长体壮、肌肉梆硬的“小孩子”气得要吐血自从上次朱贺霖借着鹿血糕的由头强蹭了一番,他回去后就怀疑对方十分里至少有五分是故意作态。

    简直是无师自通了兵法中的一招“假痴不癫”。这种卖纯在外、藏奸于内的货,怎么还可能把他当小孩子看?

    苏晏无奈:“没有没有,皇上已经成年了,九五之尊,臣是万不敢轻视与生气的。”

    朱贺霖道:“你看你,又把身份扯出来做挡箭牌。此刻你我抛掉身份,不论年岁,就只是两个情投意合的男子”

    “等等!”苏晏打断他,“谁跟你情投意合?哪来的情意?”

    “你对我没情意?没情意你以前由着我胡乱亲?没情意你把自己绑死在我条船上,为我出谋划策?没情意你听别人污蔑我,比骂你自己还上心?没情意你在南京时风雨无阻往钟山陵庐跑,困境中整整陪了我一年?没情意你为了让我脱身,犯险冒死去引开追兵?”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简直要把苏晏震晕。但他自觉思路还是清晰的,没被绕进去,争辩道:“那是情义,道义的义,不是你说的情意!”

    朱贺霖又笑了一声:“得了,你为我做的这些事、这些付出与牺牲,哪怕只拿出一样,放在世间小儿女身上,都足够他们缘定三生了。清河,我以前是懵懂未解真情意,你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晏再度无言以对,有种“他说得貌似有道理,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的无力感,但无法反驳的一点是他对朱贺霖掏心掏肺,为了保他顺利登基可以说是呕心沥血,的确做到了世间大部分夫妻都难以企及的地步。

    这是情义,还是情意?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苏晏下意识地转过脸看躺在旁边的朱槿隚,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是你父亲的”

    这回轮到朱贺霖打断了他的话:“爱人,我知道。如今我也没想阻止。都说人是父精母血所生,那么我至少有一半与父皇相同,这相同的部分会爱上同一个人,想想觉得似乎也很正常。”

    正常?哪里正常了?苏晏很想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呐喊你三观呢?又赫然想起,自从来到这个朝代,自己的三观已然碎过了一次又一次。

    他最终只是郁闷地、无奈地、头大如斗地长叹口气:“贺霖,别闹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别说皇爷,我受的刺激都够够的了”

    朱贺霖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不过还是很大度地给了他选择权:“就现在,就这儿,要么跟我洞房,要么跟我父皇洞房,你选一个。”

    苏晏:“你、你他他”

    朱贺霖:“父皇动不了,我可以替他动。父债子偿。”

    苏晏被对方武力钳制着,很想晕过去,拼命吸气。

    朱贺霖催促:“你不去亲他,我就亲你了。”

    苏晏不仅三观碎了一床,就连廉耻心也被这位酷爱话本、擅画黄图的新帝碾成了渣。

    我绝不会当着儿子的面去亲他爹!苏晏的咆哮声还未出膛,就被“他爹”的“儿子”给堵了回去。

    然后“他爹”的“儿子”毫无实战经验,又又又把他的嘴唇给磕破了。作为赔罪,就很自觉地把一口尊贵的龙气源源不断地渡给他。

    苏晏慌促中两手乱抓,抓住了朱槿隚的手,紧紧握住。

    半晌后,他终于得隙说话,喘气叫道:“皇爷的手指动了一下!”

    “真的?”

    朱贺霖半趴在他身上,探过头去端详亲爹,仔细看了许久,有些失望:“并没有。你故意打岔。”

    苏晏也在端详,细细看朱槿隚的手,嘀咕道:“我刚才真感觉皇爷的手指动了,很轻微的一下,莫非是错觉”

    两人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动静。

    朱贺霖提议:“要不你把衣服脱了,再加强些刺激?”

    苏晏忍无可忍地要往他脸上镶个拳头,临出手时记起自己曾经许诺过,以后再不能率先对朱贺霖动用暴力,故而牙根再痒,这一拳头也只砸在床板上。

    床板“砰”的猛震,倒把朱贺霖吓一跳:“别打别打,当心手骨头!不脱就不脱呗,我说说而已。”

    苏晏推开他,小心地翻过朱槿隚跳下床,整理凌乱的衣襟与发冠。

    他这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是有靠山的,底气十足地伸手一指窗外:“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阿追’,飞来一柄剑能把你戳个对穿,他才不管你是不是皇帝!”

    朱贺霖盘腿坐在父皇身边,含笑反问:“那你方才为何不喊?”

    对啊,刚才我为什么不喊?苏晏懵逼了。

    “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窗外一个冷亮的声音响起。

    苏晏转头看紧闭的窗,再次懵逼:“我、我刚喊你了吗?”

    “大人说,‘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阿追’,所以算是喊了。”

    苏晏:

    草,刚才和朱贺霖的对话他都听去了多少?这可太羞耻了,简直公开处刑!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荆红追似乎从屋内的沉默中领会到了什么,补充一句:“事关大人隐私,属下不会去听。不过有时声音太大,尽管不刻意去听,也隐约能听到些动静。日后大人若真有难,只需大声喊我即可,哪怕是皇帝,我的剑也能给他戳个窟窿。”

    苏晏满面通红,左右找趁手之物,想砸这会儿摆出一本正经脸、端坐在床上的朱贺霖,又怕误中了朱槿隚,最后只好作罢。

    他觉得自己得有好一段时间无颜再见皇爷,于是推窗往外一栽,闭眼道:“阿追,我们回去!”

    荆红追将他接个满怀,月色下两道身影溶在一处,倏而消失。

    朱贺霖下了床,坐在踏板上,抬起朱槿隚的手放在自己额上,假装自己正被父亲的掌心摩挲,轻叹道:“父皇,我对清河是真心的他能接受你,迟早也能接受我,父皇你说对不对?”

    在父皇榻前盘桓了好一会儿,咭咭哝哝说了一堆没有半点体面的心里话,眼看月斜将坠,小皇帝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屋内残烛将熄未熄,隐约照着放在床沿的一只手火光熄灭之前,那指尖依稀地、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第319章

    属下坚韧不拔

    夜近四更,苏晏在荆红追的护送下回到自家主屋。他脱下斗篷时摸了一手的潮,原来被春夜露水沾湿了。

    “大人就寝罢,斗篷我拿去烤一烤。”荆红追说。

    苏晏过了睡点,这会儿正精神着,今日又无早朝,便叫荆红追把炭盆端进来,就在屋里烘烤两人的外衣。

    荆红追坐在床前踏板上烤衣服。苏晏洗了把脸,去药柜里翻出一罐消炎镇痛的青草膏,涂在被磕破的嘴唇上,哼哼唧唧道:“幸亏下一次朝会在三日后,到那时也结痂了,人要问起来,我就说上火长泡破的。”

    “‘人’是谁?”荆红追问,语气有点发凉。

    苏晏被噎了一下。

    的确,与他不熟的,哪怕见了面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点小伤口;与他相熟的,即便发现了,也不好去问这么私人的事。说来说去,会逼问甚至审问他的,朝中也只有一人了。

    “大人似乎有点怕他?”荆红追又问。

    “没这回事!”苏晏绷起了脸,“打从见面的第一天,我就没怕过他,现在更不可能怕。”

    荆红追淡淡道:“是么。我看大人敢捋老皇帝的虎须,敢踹小皇帝的胸口,敢拿棋盘砸豫王的脸。属下更不必说了,唯大人马首是瞻。可唯独对沈柒,大人总存着一些儿小心,就像心底揣着把兽笼的钥匙。”

    苏晏一怔,想起朱槿隚对沈柒的质疑与评价

    “他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

    “朕每次与他说话,看着他貌似恭顺的面目,都能透过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听到什么?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咆哮撕咬的凶兽。”

    “在朕看来,他是凶兽梼杌。暴戾与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礼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缚他,也不过是一条又一条岌岌可危的铁链,随时会被挣断。”

    他还想起自己曾在皇爷面前许诺过:要以身为链约束沈柒,倘若约束不住,甘愿以自身血肉饲之。

    回头想想,皇爷的评价虽尖锐,却并不算谬误。他不时能感受到沈柒灵魂中黑暗的部分。那些部分被沈柒很好地藏了起来,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是百般克制、极力掩盖,但相处的时间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总有些藏不住的黑雾从闸门后逸泄而出,像一缕缕不能去深思、深究的寒意。

    可苏晏依然想要接纳沈柒的全部,无论是热是冷、是明是暗。

    于公,他约束与牵引着沈柒,就像握持着一把双刃剑,就像在失控的悬崖边拦起最后一道铁索。于私他答应了沈柒厮守终生,这是诺言,亦是本愿。

    而令他欣慰的是,沈柒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与他在一起之后,从未做过有违天理、十分出格的事,更从未伤害过他分毫。

    只除了

    “大人是不是在想这人在床上真是一条死命折腾的疯狗?”

    苏晏盘腿坐在床上,烧红了脸颊,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抓起羽毛枕砸荆红追:“闭嘴,你这个听壁角的无耻叛徒!”

    荆红追把他的气话当了真,带着点惶惭之色为自己正名:“属下是守门,并非听壁角,更不可能背叛大人下次大人再喊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应声而至。但求大人事后莫要对我生出怨恼。”

    苏晏总觉得荆红追话里有话,但看神情语气,又是极为认真严肃,一时也对他没辙了。

    一个好好的剑客,从沉默的冷血杀手变成了刺儿头侍卫,又从刺儿头侍卫变成了滚刀肉宗师,让自己连借机发作的由头都不好找了苏晏气呼呼地往后猛地一躺,后脑勺磕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草,忘记刚把枕头砸出去了!

    一夜之间受了两次伤尽管都微不足道,仍让苏晏在精神上有些萎靡,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想再说话。

    荆红追一手抓着羽毛枕,一手摸了摸厚厚的床褥,难以理解为何躺下去也会磕到后脑勺。他怀疑苏大人不仅是豆腐皮肉,还是鸡蛋脑壳。

    于是他也不管半干的斗篷了,轻手轻脚地将枕头塞进苏晏脑袋底下,顺道脱了靴子与外衣,爬上床去。

    苏晏没有抬脸,闷闷地说:“滚蛋!莫挨老子。”

    荆红追觉得苏大人骂得温柔,自己身为属下还挺受用,于是也侧躺下来,从后方将热爱并心爱的大人拥住,把脸在他颈后发根处蹭来蹭去。

    苏大人痒起来,骂声中带了点笑意:“滚开,狗一样的。再蹭我也不会心软。”

    荆红追道:“大人不必心软,该硬的时候尽管硬。”

    苏晏先拿后肘狠狠捣他,不奏效,又转身用棉被闷他。闷着闷着,把自己也闷进同一个被窝里去了。

    被窝漾动片刻,传出一声低低的恳求:“别,嘴疼”

    苏晏探出个脑袋,深深吸气。荆红追从棉被与他胸口之间钻出头颈,像个按清宫里的规矩侍寝的妃嫔,热切又耐心地看着他的君主。

    苏晏喘匀了气,问道:“你说,我这三日要是闭门不出,沈柒会不会非要上门见我,然后发现我嘴破了,又来逼问奸夫是谁?”

    荆红追沉着脸咬牙道:“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呐!要是觉得对他不公平,那下次大人在我床上喊他名字,也让他守一守门?”

    苏晏再次被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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