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月光光,照池塘,

    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皇帝搂紧了苏晏,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轻叹。

    苏晏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反复唱着最后一句:“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皇帝喃喃道:“何时返是我的不对,要让你空等了啊,卿卿。”

    寝殿门外,司礼监的大太监跪在地上,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用袖口挡住了满面老泪。

    似曾相识的歌声隐隐从殿内飘出,蓝喜有股想用乡音应和的冲动,却恍然发现离乡多年,早已忘却了乡音。

    龙床上,苏晏听见胸膛下的心跳声越发缓慢,似乎下一秒就要停止。他猝然叫了声:“皇爷!”猛地坐起身来。

    皇帝睁开眼,专注地看他,像怎么也看不够。

    忽然,皇帝微微一笑,眼中泛起近乎兴奋的光彩,连带面色也红润起来。他坐起身,握住苏晏的手,说:“天亮了。”

    苏晏惊喜于他的突然好转,擦着眼泪点头:“是啊,五更将尽了”

    皇帝像是年轻了十岁,拉着他的手不放,说:“我带你上旁边的阁楼看日出。”

    苏晏不想看日出,只希望他快点动手术,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皇帝说道:“等看完日出,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回不会又是搪塞我吧?”

    “天子一言九鼎。”

    于是苏晏为他穿上外袍,两人登上与养心殿相通的三层琉璃瓦阁楼,一口气上了楼顶。

    朝阳自天际升起,光芒万丈,照得琉璃瓦反射出绚丽辉光。

    皇帝像个初次约会的年轻后生,拉着心上人并排坐在高台边缘,鸟瞰着清晨的京城。

    皇宫与更远的皇城,逐渐被阳光照亮,阳光如一道明亮的海浪,掀过重重屋顶、街巷与早起劳作的人影,将整个世界翻到了明媚的一面。

    “真是壮美”苏晏不禁感叹。

    皇帝说道:“来这里看日出,也是看日出时的京城。”

    苏晏问:“皇爷以前常来这里看?”

    皇帝道:“以前都是独自一人,今日与你并肩同看,又是另一种心境。”

    苏晏说:“不止今日,还有明日、后日,将来的无数个日出,我都与皇爷一起看。”

    皇帝无声地笑了,答:“好。”又道:“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更是全天下人的江山。”

    两人都不再说话。

    苏晏忽然感觉半边肩膀一沉,似是身边的帝王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再流泪,而是用尽全力,将这一片繁华人间收入眼底。

    日光煌煌赫赫,照耀着崭新一天的大铭。

    苏晏知道,朱槿隚就在这里

    他与江山同在。

    第304章

    有总好过没有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冬,帝崩于养心殿,享年三十八岁。

    举国大哀,千里缟素,遗诏传至天下各府州县,官民无不身穿衰服,对着帝阙所在的方向,痛哭不已。

    哭丧必须持续三日,这不仅仅是礼制规定,更是臣民对这位治世有成的皇帝最深切的悲痛与哀悼。

    苏晏身穿素服、白纱帽,从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员身边走过,寒风中一张粹白如瓷的脸,白得冷漠且无血色。

    有官员停下恸哭,朝他的背影露出不满之色,故意大声道:“皇上升遐,举国哀悼,他苏清河却一颗眼泪没掉,简直大不敬!”

    “可不敢这么说!”另一名官员阻止道,“难道你不知托孤赐酒那事?”

    “什么赐酒?”

    于是官员把圣上如何临终托孤重臣、当众赐毒酒试探,苏晏如何心甘情愿地饮酒殉葬,一五一十说了。那个不满的官员先是愣住,而后摇头感慨:“竟然如此忠烈唉,我不如他。”

    苏晏听见了随风飘过来的字眼,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龙床前的地板上,那杯碧沉沉的酒搁在面前,他从酒杯上抬起眼,撞进了皇帝的眼眸里。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酒里不可能有毒,皇爷也不可能让他殉葬,这又是一个局,为了向在场的重臣,与将来得了他们传扬的更多人,证明他苏晏是何等忠臣烈士,同时也意味着像这种连性命都可以慨然献上的忠烈之士,是万万不会仗着与嗣君的交情,擅专弄权,左右圣意。

    而故意把赐酒之举放在病榻前,使他成为通过了考验的托孤大臣,又让小爷拜他为师,这是为他以弱冠之年跻身朝堂最上层,扫清最后的障碍。

    用心至此,苏晏虽有点介意自己也被设计,仍痛快喝了那杯酒,陪皇帝演了一出君臣大义。

    但是,再多的大义又有何用?他的皇爷没有了。

    那时,并肩坐在高楼,望着朝阳下的江山,皇爷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熟睡了般。

    苏晏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可是现在连回光也落下虞渊去了。

    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冲上楼来,后面跟着陈实毓。

    自从太后上次禁止他再提什么开颅术之后,他这两个月就一直在得一阁待命,因为担心龙体也不敢离宫,就这么干着急。好容易听说皇帝突然醒了,结果只顾着召见大臣,他就在养心殿的侧殿徘徊,想给皇帝再把把脉。

    脉没把到,又听说皇帝与苏大人登楼去了,这下老爷子更是焦急:躺了多久的人,突然醒了,又直接走动,怕不是回光返照!连忙招呼宫人带着担架上楼,气喘吁吁地叫道:“快快!平放,动作要轻,用担架抬。”

    苏晏就这么茫茫然站在原地,看他们抬走了皇爷。他突然惊醒似的,叫了陈实毓一声:“应虚先生”

    陈实毓向后摆手:“救人如救火,什么也别说!”

    还有的救,还能救!苏晏一时脑中空白,大悲大喜变换太快,把他全身力气都抽空了。

    他愣怔几秒,才跌跌撞撞地追下楼去。

    在养心殿的侧殿,有一间专为陈实毓设置的治疗室。去年秋,苏晏离京后,陈实毓按照苏晏以前的提议,把治疗室的所有器械工具在使用前都用滚水烫煮过,地板四壁也时常用热醋熏蒸,尽量做到干净整洁。

    如今正式派上了用场。

    苏晏追到治疗室门外,看着担架被抬进去。之前因为受刺激失态而被拖出殿外的朱贺霖,正在庭中坐立不安,闻声第一个冲进来,看到陈实毓眼睛一亮:“陈大夫!我父皇没事罢,你快救他!”

    陈实毓脸色凝重,极短地犹豫了一下,对太子拱手:“老朽斗胆,恳请太子殿下授命,为皇爷行开颅剖割之术!”

    朱贺霖大吃一惊:“什、什么!开颅?!人还怎么活?”

    苏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问陈实毓:“请问应虚先生,有几成把握?”

    陈实毓苦笑:“先前在皇爷面前夸下海口,说不到三成。后来又对几名无药可医的病患实施了开颅术,结果一个醒过来的都没有。老朽只想说死马当活马医,是不是犯上?”

    朱贺霖怀疑这个老头究竟靠不靠谱,怎么一个施术成功的例子都没有,就敢给他父皇开颅?

    他铁青着脸,正要开口,苏晏突然冲出殿门外,对着屋顶与四下大声叫:“阿追!阿追”

    喊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余音未歇,荆红追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出现他眼前:“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苏晏之前就猜测阿追被蓝喜送出殿后,根本就没出宫,想必等豫王走后,又偷偷摸摸地潜回来,躲在哪里默默守护他安全。

    “来不及多说了!阿追,听说你能用真气探查出皇爷脑中病灶所在?”苏晏急问。

    荆红追颔首:“只是探查位置与大小,并不能清除病灶。”

    “够用了,还有应虚先生的手术刀!”

    他去年在医庐养肩伤时,给陈实毓画了几个图样儿,说这种形状的小刀,好拿捏、好施力,刀锋尽量弄得薄而锋利,最适合外科大夫用。

    这是继羊肠线后,苏晏送给他的第二份大礼,陈实毓十分重视,立刻找铁匠打制。结果工艺不行,要么直接报废,要么刀刃太厚不堪用。

    最后还是豫王帮了忙,让天工院的锻造匠人帮忙打制,用上好的精铁,失败到第三次,终于做出这种手术刀。后面又照图样做了一套。

    陈实毓如获至宝,出诊就带在身边,小心爱护着用。

    苏晏把荆红追拉到诊室前,往陈实毓面前一推:“这个给你!造影剂!”

    “什么记?”

    “咳,别管了,反正就是能帮你精确探出病灶所在。”

    陈实毓又惊又喜:“果真?太好了!老朽之前施展开颅术时,常苦于找不着病灶位置,担心挖得深了,伤及好脑,挖得浅了,又不到位。这下可算是及时雨!”

    “几成把握?”苏晏又问。

    陈实毓道:“一看这位小哥儿定位准不准,二看老夫的眼睛够不够亮、手够不够稳、刀够不够快利应该能有一两成。”

    “一两成?这也太低了!”朱贺霖大为皱眉。

    “皇爷已病危,心跳骤停,用苏大人传授的按压法与人工呼吸法,才又有了气息。再不施术,那就是零了。”

    朱贺霖闻言,当即决意:“一两成总好过没有!陈大夫,既然父皇信任你,命你为御前医官,今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无论成败恕你无罪。”

    有了储君的这句话,陈实毓才安下心来,对荆红追道:“来来,洗手更衣,里面要先准备好剃发与灌麻沸散,你随老朽进去,一切举动听吩咐。”

    荆红追征询地望向苏晏。苏晏朝他点点头:“去吧阿追,尽你所能就好,拜托你了。”

    两人进了治疗室,还带上几名训练过的医士,把门关紧了。

    朱贺霖想到治疗室里的手锯之类就担心不已,总觉得这手段古怪的老大夫要把他父皇血淋淋地大卸八块。

    苏晏也是焦心又担忧。开颅手术哪怕在现代也算是大手术,这两个人,一个老中医外科老中医,另一个只略通医术的剑客,究竟行不行?

    但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以及,希望引发脑疝的是良性肿瘤,有完整的包膜,切割起来方便,不容易误伤正常的脑组织。位置还得长得浅些,才能割得干净,也不容易复发。

    他与朱贺霖怀着满心祈祷,在治疗室外苦苦等待,从日出后等到快日落,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朱贺霖有些心慌,连食水也顾不上用,连连问苏晏:“怎么样,都这么久了,里面好了么,人何时出来?”

    苏晏心里也慌,强自吸气镇定,说:“已经四个时辰,应该快了,再等等。”

    途中陈实毓出来,上了一趟茅房,喝了些参汤,不然年纪大了,撑不住。

    参汤喝得很快,但这趟茅房上得有些久,久到苏晏怀疑这老大夫是不是严重便秘,怎么赶在这时刻发作。

    好容易等到陈实毓回来,苏晏与朱贺霖抓紧时间问他:“如何了?”

    陈实毓重新净手、更衣,匆忙道:“挖了,用羊肠线缝合完脑膜,再用小铁钉固定住颅骨,就可以一层层缝合头皮了。”

    苏晏不通医术,只在前世的医院候诊室,与一名话痨且乐观的脑瘤患者聊过手术过程,知道些大概,忙提醒:“还有引流。”至于用什么引流,怎么引,他也不清楚。

    陈实毓倒是比他更清楚:“是术后放于伤口,导出渗液的纱布?放心,老朽常用。不过开颅术不能用纱布,难以更换,得用特制的细管子,缝合脑膜时塞在上面。”

    苏晏没来得及关心管子是什么材质,能不能用,陈实毓又匆匆进了治疗室。

    他和朱贺霖只好继续望门兴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叩见小爷,见过苏大人。”

    是沈柒的声音。苏晏回头看他,见他脸色比昨日城门口相遇时好,想是伤势有好转。即便此刻仍忧心忡忡,看到沈柒的一刻也难免心生欢喜,他温声道:“七郎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处理金吾卫与羽林卫的后续事宜?”

    沈柒道:“龙指挥使接手了。听闻皇爷于养心殿召集重臣,你也在内,我来瞧个情况。”

    瞧什么瞧?再瞧,我父皇的榻前之臣也轮不上你。朱贺霖依然看沈柒不顺眼,但经过三日夜的同舟共济,敌意到底是淡了许多,勉强算是有了那么点患难情,故而也就不出言挤兑他了。

    苏晏道:“应虚先生和阿追在里面给皇爷医治,不知何时能好这也太久了吧?”

    沈柒想了想,说:“我进去瞧瞧,若有需要,还能帮忙打个下手。”

    “你又不是大夫,还是别添乱了。”朱贺霖说着,见陈实毓重又开门出来。

    陈实毓脸上带了些无奈之色,见到沈柒,当即说道:“沈大人,老朽口拙,还是你来罢。”

    口拙?动手术还需要用到嘴吗?苏晏莫名其妙,就算沈柒口才不错又如何,难道站台手术还能靠说话打下手?

    还有,应虚先生一出门就奔着沈柒说话,他如何知道沈柒在门外?

    沈柒却毫不犹豫地洗净手脸,更衣后随陈实毓进了治疗室。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三人先后走出来。苏晏一见他们的脸色,心就凉了半截。

    朱贺霖面色作变,急忙问:“如何?”

    陈实毓垂着头,愧疚地低声道:“老朽已经尽力了,无奈无奈唉!”

    苏晏人一晃,死死抓住身边的太子的胳膊,两人相互支撑,才没有脚软倒地。他睁大了眼睛,往掩住的门内空茫茫地望了一眼,又转向荆红追,无法置信地问:“阿追?”

    荆红追面无表情,连眼珠子都是冷然的,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每个字像在牙齿间狠狠咬过,透着股不甘心的意味:“是属下力有不逮。”

    陈实毓忙道:“荆红侍卫亦是竭尽全力,不能怪他。”

    那该怪谁?怪视万物为刍狗的老天爷,还是怪明明想努力当一只蝴蝶,扇掉了小爷的鹤顶红,却扇不掉皇爷脑肿瘤的自己?苏晏茫然又痛苦地望向沈柒,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沈柒的目光闪了一闪,微微移开去,声音沉闷:“清河,你先坐下,缓口气再说话”

    苏晏猛地松开抓着太子胳膊的手,就要往门里冲,被荆红追伸手挽住,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拂。

    苏晏顿时晕了过去。

    “大人一夜未眠,又一日未食,情绪骤然激动,怕身体吃不住。”荆红追解释。

    朱贺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可能!我不信!父皇不会有事的,他可是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诸神庇佑”

    他用力推开挡路的沈柒,想冲进治疗室。荆红追趁他心神大乱,轻易也拂晕了他。

    宫人连忙上前扶住太子,与晕倒的苏晏一同送去偏殿的榻上照顾。

    陈实毓手捋胡须,满面愁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倒是沈柒,很快恢复了常色,对宫人道:“传太医过来,为皇爷诊脉。”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们都来了。汪院使随着沈柒进了诊疗室,片刻后出来,含泪颤声宣告:“皇爷宾天了!”

    第305章

    你给我爬起来

    “父皇!”朱贺霖大叫一声,猛然惊醒,滚下榻来。

    宫人们纷纷上前搀扶。朱贺霖连声问:“我怎么突然晕了?父皇呢?苏清河呢?”

    一名內侍含泪悲声答:“节哀啊小爷,陈大夫说您与苏大人方才是因为心神激荡、血气逆冲,才晕过去的。苏大人在偏殿还没醒。皇爷皇爷已入梓宫(棺椁),连夜送往仁智殿了。”

    朱贺霖心中万千郁气涌动,是悲、是恸,是失去最后一个至亲的惶恐与绝望。这郁气绞得他肺腑欲裂,最后冲出喉咙,变成一声仰天嘶吼:“啊啊啊啊!”

    他甩开宫人,冲出殿门,在长夜将尽的走廊上狂奔,与醒后冲出门的苏晏撞在一起。

    朱贺霖仿佛在茫茫苦海中捞到最后一根浮木,紧紧抓住了苏晏的胳膊:“清河”

    苏晏面色惨白,一阵阵眩晕伴随着反胃欲呕,仿佛五脏六腑要被挤压出胸腔,从喉咙口提出来。他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冷汗湿透中衣。紧接着干呕变成哮喘,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费力呼吸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在空茫茫的酷刑中煎熬。

    朱贺霖见他如此,一时也顾不得自己的情绪,忙四顾疾呼:“太医呢!快传太医!”

    待命的两名太医听说太子清醒,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给苏晏把过脉后,当即塞了一颗安魂定心丸在他舌下,方才禀道:“苏大人这是七情伤。身体肺腑并无异常,但‘惊伤心胆、悲伤肺’,故而有此反应。等药效化开,心绪稍微平静,就会逐渐恢复。”

    朱贺霖被这么一吓,自身的郁气也吓散了不少。他深吸几口气,抚着他的后背说:“清河,你别怕放松点,慢慢吸气”

    等到苏晏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不再干呕了,朱贺霖扶他站起,说道:“我扶你回去躺。”

    苏晏面色好看了些。他的内心如灼如焚,血脉肢体却因为药力而镇定,像深处卷着旋涡暗流的水面,内藏力量,外表却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深邃与平静。

    “我要去见皇爷最后一面。”他将因抽痛而局曲的腰身挺直了起来,对朱贺霖说道,“太子与我同去。”

    夜色已经褪尽,宫殿仿佛沉浸在水一样朦胧的深蓝中,但初阳尚未升起。

    在这个夜与昼的分界点,在养心殿前这条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走廊上,朱贺霖看着苏晏的脸,恍惚觉得他也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年轻的、哀愁的、惶然的,血泪空咽无人知;另一半则是沉重的、锋利的、强韧的,千磨万击还坚劲。

    这种矛盾感,让朱贺霖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意识:我得强大起来,像父皇那样,强大到能抚慰他的这一半、配得上他的另一半。

    将满十七岁的太子,在这个失去支撑的、疼痛难当的时刻,从悲痛的灰烬里又燃出了星点火光。

    他上前握住苏晏的手,说:“走。”

    才过去一夜,作为殡宫的仁智殿还来不及布置完毕,晨光照出宫人们悲戚的面容与忙碌的身影。

    皇帝梓宫在此停灵,大敛成服,设大行皇帝灵堂并祭奠,数日乃至数十日后,方才移梓宫出皇城,葬入帝陵。

    朱贺霖与苏晏来到仁智殿时,发现太后已先一步赶至,身边几个內侍、宫女正与守殿门的锦衣卫争执。

    太后欲进殡宫,沈柒一身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正正拦在殿门口。

    “我贵为太后,连见我儿最后一面都不能,这是哪个祖宗定的规矩?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这是要造反!”太后指着沈柒的鼻子,满面泪痕,怒声痛骂,“狗奴才,还不快滚开!”

    沈柒面不改色,语声平淡:“臣奉皇爷遗命,还望太后体谅。太后,请回罢。”

    “遗命?什么遗命不准当娘的为儿子抚尸哭一场!”

    太后硬往殿内闯,沈柒将绣春刀鞘往她面前一拦,冷冷道:“太后尊贵,臣不敢对太后动手!”

    这哪里是“不敢动手”,分明是“威胁要动手”,太后气得心脏绞痛,却忽然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既然是父皇遗命,还请皇祖母遵从。来人,送太后回慈宁宫!”

    太后转身,见是朱贺霖,更是怒恨交加。可惜她如今手上已无任何兵权,就连慈宁宫的侍卫,都被腾骧卫指挥使龙泉押走。

    朱贺霖不待她开口用辈分压人,又说道:“父皇遗诏,请太后移宫东苑。这几日孤便让人收拾好东苑的龙德殿,奉太后过去颐养天年。”

    龙德殿虽是东苑主殿,可卫贵妃在里面生产过,按迷信说法,产房血气污秽,不宜居住。再加上殿旁的辅楼摔死过一个官员,更是不祥之地。

    太后脸都气青了,正待不顾一切地上前扇他巴掌,东宫侍卫们当即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也不动手,就这么箍桶似的硬围着。

    “护送太后移驾。”朱贺霖下令,眼底的冷漠与隐隐恨意,令太后如三九饮冰,打了个寒噤。

    太后清晰地意识到属于她的后宫,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不属于她的前朝,也从未真正被她掌握过。

    景隆帝在时,她是被儿子孝敬的亲娘;景隆帝不在了,她就只剩下一个太皇太后的空壳子,用来盛装大孙冷冰冰的疏离,与以直报怨的恨意。

    直到被驾上凤辇,太后仍茫然地在想这与囚于冷宫、等待老死的卫昭妃有什么区别?

    朱贺霖深吸口气,心头怨恨稍减,拉着苏晏进入殿门。

    景隆帝的梓宫停在大殿正中宝床上,蓝喜正带着宫人在铺设白幔。

    朱贺霖含泪抚摸梓宫最外层的金漆,吩咐宫人:“开棺,让我再看父皇一眼。”

    没有一个宫人敢上前,纷纷低头跪地。

    朱贺霖忍怒,亲自去推棺盖,棺盖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按住。

    是沈柒的手。

    沈柒道:“小爷,皇爷有遗命,谁也不能打扰他。”

    朱贺霖怒道:“父皇从榻前托孤,到行开颅术,全程我都在场,什么遗命为何我从未听闻!你拦着太后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也要拦?”

    苏晏上前,也将手扶在棺盖上,对沈柒道:“七郎,我也没听见什么遗命,你别干傻事,松个手吧。”

    沈柒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直视苏晏伤痛的眼神,开口道:“清河,你体谅我。”

    苏晏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连自己也被他拒绝。

    蓝喜跪在朱贺霖面前,大哭着说道:“小爷,这的确是皇爷的遗命啊!皇爷并未放弃过开颅治疗的念头,否则也不会在去年就召陈实毓大夫进宫,是陈大夫自认毫无把握,一直未敢施行。

    “这两三个月,皇爷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清醒时也想过此事,但又怕施术失败后,先前的布局都溃于一旦,所以一定要撑着这口气,等到太子回来。

    “那时皇爷就对奴婢说,等到太子回来,尘埃落定,他会说服陈实毓。

    “皇爷还交代过,到时万一失败,剃发开颅不成个人形,遗体绝不许被臣子看见,有失帝王尊严;更不许至亲之人看见,因为皇爷不愿意自己留给小爷与苏大人的最后印象,是鲜血淋漓的模样啊”

    蓝喜死死拽着朱贺霖的袍角,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朱贺霖终于忍不住,蹲在梓宫旁哽咽道:“父皇不想被人看,那我就不看了。让他永远都是画像上金冠龙袍、威严端坐的模样”

    苏晏抚摸着棺盖,仿佛连悲伤的感觉都已冻结,一丝异样感却从冰层深处折射上来。他惊疑地眨了眨眼,试图抓住这缕古怪的念头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柒。

    沈柒恰巧在此刻转头,没有接住他的目光。

    于是那缕念头又像水底游鱼般,不等被抓住就溜走了。

    朱贺霖在灵堂里待了一整天,直到不得不以嗣皇帝的身份去主持大局,才离开殡宫。

    苏晏出宫,上了荆红追驾驶的马车,游魂般回到家。进门时还差点摔了一跤,整个人都是木的。在窗边的醉翁椅上呆坐了一天,不知在想什么。

    荆红追实在看不下去,往他晚膳用的汤水里加了些安神催眠的药,方才让他沉沉地昏睡过去。

    坐在床边陪伴了许久后,荆红追忽然动了动耳朵,望向门外。

    他起身,走出苏晏的寝室,看见沈柒正站在庭院的大树下,仿佛一只藏身阴影中的夜兽。

    荆红追走过去,嘲问:“你不去办你的大事,来做什么。”

    沈柒道:“我刚从宫里出来,看一眼他,才能安心再回宫去。”

    荆红追道:“我守着,用不着你担心。另外,那件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知道?”

    沈柒沉默不语。

    荆红追扬起眉锋,冷冷看他:“他若是再这么伤心下去,身体与精神都负荷不住,到时别怪我食言。”

    沈柒反问:“你告诉他又如何?眼下给他一点希望,等过了几日,倘若希望又一次破碎成失望,再让他去经历第二次更沉重的打击?”

    荆红追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半晌后又问:“陈大夫怎么说?”

    沈柒道:“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事,之前看医术,之后看天意。总之,等吧,等到那一天”

    荆红追沉默片刻,说:“沈柒,你真是个疯子。”

    沈柒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锐利的弧度,像夜里的刀刃:“只要条件适合,我可以和任何人做交易,包括最不喜欢的下棋人。”

    荆红追问:“你究竟与几个下棋之人做了交易?”

    沈柒反问:“你猜?”

    书房的密室内,豫王擦拭着一个镶嵌着黄金六甲神的旧头盔。

    冬夜寒冷,他朝头盔上呵了口热气,然后用白布继续擦。

    “这是你登基后,最后一次与我同上战场时所戴的头盔。在那场甘州兵变的混乱中,我为你身中一戟,你抱着我从倒塌的门楼上摔下去,头盔也丢了。”

    “后来我死里逃生,还在废墟中找到了你的头盔。但已经摔得变形,不能再戴了。”

    “我把这顶只能御用的头盔偷偷带回去,亲手修好了,想找机会送还给你。我当时想,二哥会不会觉得惊喜?”

    “然后你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把我召回京,关进了笼子里。”

    “清河说,笼子是母后打造的。但那又如何?钥匙在你手里。你捏着钥匙整整十年,却一次也没有尝试着打开锁,放我出去。”

    “因为这不仅是母后的意思,也是你自己的心意。”

    “你为了江山稳固,必须消灭所有隐患哪怕这隐患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但你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朱槿隚,如今你终于死了,压在我头上十年的阴云消散了。我真想大笑三声哈哈哈!”

    “你的儿子还嫩的很,你以为你死后,他能镇得住我?”

    “你看吧,我很快就会脱身樊笼,回归战场,再拉起一支新的靖北军。我的马蹄长槊之下,没有一合之敌。”

    “朱槿隚,难道你就不担心我造你儿子的反?要是担心的话,就从你那富丽堂皇的梓宫里爬起来,揍我呀?就像我们幼年那样,实在争论不下,就打一架。”

    “朱槿隚,你给我爬起来!”

    一室寂静,唯有头盔的影子被壁灯投在地上。

    “哐啷”一声,头盔落地,豫王张开手掌兜住了脸,从指缝里逸泄出极低沉、极轻微的呜咽之声。

    第306章

    我梦到他的香

    陈实毓进宫时,坐的是一辆老旧马车,马车上堆满了医书与外科器械工具,行驶起来颠簸得很,但老爷子似乎并不介意。

    出宫时,换了一辆崭新的马车,是豫王赠送的,车轮上打着“天工院”的钤记。车轮用上了最新研制出的滚动轴承、空心轮胎,车厢内铺垫着厚厚的棉褥,行驶起来十分平稳。然而陈实毓还是担心颠簸,时不时吩咐经验丰富的马车夫再慢一点、再稳一点。

    他回去的地方不是医庐,也不是自家,而是城郊一处不知主人是谁的别院。别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楼阁错落有致,大门口挂的匾额上写着:“雨后风荷居”。

    马车从侧门径直驶入庭院中,在台阶前停下,几名医童从屋内迎出来,动作娴熟地搬梯凳、抬担架,将车厢内昏迷的人安安稳稳地送入屋中。

    陈实毓坐在马车头,举目四望这个他要住上好一段时间的别院,心中的不安与隐忧逐渐淡去。

    他已是古稀之年,倘若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能参与一个关乎天下的计划,成为一项前所未有的医术的成就者,将来把此术记载入医书,传承后代、福泽世人,也是不枉此生。

    他不知这个计划从何而始,但他愿意襄助策划之人。

    两日前,就在他为景隆帝施展开颅术的时候,四个时辰的连续作业让他的一把老骨头实在吃不消,便把给颅骨上固定钉这种体力活交给武功高强的荆红追,自己出门去喝参茶提神,顺道上个憋久了的茅房。

    然后被锦衣卫沈大人堵在了茅房门口。

    “皇上情况如何?”沈柒问。

    陈实毓回答得谨慎:“恶物已摘,施术过程中情况还比较稳定,也亏得荆红侍卫时时以真气护其心脉。接下来只待闭骨缝合。”

    “那就是成功了?”

    “言之尚早。术后却还有一个危险期,要看能不能恢复清醒、举动言语等功能是否缺失,更重要的还是看伤口会不会引发疡痈,一旦发热就凶险了。说实话,老朽对皇爷是否能醒来,真的毫无把握,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沈柒道:“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应虚先生在施术完毕后,直接告知众人施术失败,哪怕对太子也得这么说。太医必定会来验看龙体,但你不用担心,院使汪春甫自会验证你的说法,对外宣布皇帝驾崩。”

    陈实毓大惊失色:“什、什么?为何”

    沈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陈实毓打开盒子,内中是一方帛书,不大,上面只有寥寥数行,末尾连个印记都没有。

    的确是景隆帝的亲笔,内容很简单,说自己将在施展开颅术后驾崩,具体事宜由沈柒安排,凡涉事之人一概听命,不得违旨。

    陈实毓看完,面色数变,最后叹道:“圣上此举含义深远,背后必有大计,老朽遵旨便是。”

    他遵命,荆红追却未必遵。荆红追知道苏大人对皇帝感情深厚,如何经得起这般打击?天王老子的密旨也不行。

    陈实毓说服不了他,无奈之下出门,向沈柒求助:“沈大人,老朽口拙,还是你来罢。”

    沈柒借口帮忙打下手,进了治疗室,对荆红追道:“你担心的事,难道我不担心?但你好好想想,倘若眼下就告知他施术成功,过几日人醒不过来,或者即便短暂醒来又引发疡痈而死,给了他希望之后又彻底粉碎希望,对他的打击岂不是更大?”

    荆红追怒道:“那就什么都别告诉他!就说过几日再看情况不行?”

    沈柒道:“可没人知道这个‘几日’究竟是多久。此计如箭在弦,当下不发,必然夜长梦多,宫内人多口杂,等到风声走漏就功亏一篑了。”

    荆红追讽刺道:“我以为比起什么功,你更在乎的是苏大人,却原来不是如此?”

    沈柒霎时眼眶赤红,仿佛要滴血,他的牙齿咬到了舌头,尝到一股甜腥的铁锈味,方才极力冷静下来,嘶声道:“这不是我的功,是他的功,亦是他的念想!眼下造的孽,日后我来担,但他想要的,我会一分不少地都给他!”

    荆红追似乎明白了什么,皱眉思索片刻,最后勉强认同了,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愿:“那就先瞒几日,倘若醒不了,不必再把死讯告知大人两次。倘若醒了,须得立即告知大人。”

    沈柒道:“正是如此。”

    三人走出治疗室时,面对苏晏眼中的担忧与期待,沈柒无法直视,不得不移开目光。

    门外不仅有太子、苏晏,还有一殿宫人。庭外台阶下,有众多皇宫侍卫与焦急待命的太医们。

    明里、暗中,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等待一个结果。

    “皇爷宾天了!”

    风荷别院内,陈实毓走进精心布置与消毒过的内室,对床上躺的人影深施一礼,然后道:“先帝已升遐,从今往后,君便是老朽尽心竭力医治的病人。”

    从苏府出来,沈柒在入夜的街道上策马疾驰,却并非去皇宫,而是去了市井间的一家馄饨摊子。

    这次的摊子开在城西偏僻的巷子里,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沈柒点了一碗没有馅儿的猪肉馄饨后,老板娘扭着腰肢将他请至屋内,门一关,脸色就变了。

    “‘这便是你的敲门礼?沈同知实在是令鄙人失望。须知首鼠两端之人,下场将比老鼠还惨。’”老板娘说。

    沈柒知道,这不是老板娘说的话,而是门后人借她的口,说给自己听的。

    “‘在南京,你说不想与人共事,将鹤先生撵走,结果只杀了个严太监。从南京回来的这一路,你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却依然没有对太子动手,甚至还舍命护送。我看你并非真心合作,只想两头捞好处,既如此,就别怪鄙人翻脸不认人了。’”

    沈柒哂道:“你要我拿‘废太子’做敲门礼,如今朱贺霖已不是太子,这么说来,似乎也不算我食言?”

    的确不是太子了,成了嗣皇帝!老板娘心里十分痛恨与鄙夷这个锦衣卫的无耻,但作为门后之人的传声筒,她不能任由自己性子说话,只能咬牙听着,回头再将消息传回去。

    沈柒又道:“开个玩笑而已,弈者先生不必生气对了,门后之人,是这个称呼没错罢?”

    这个倒是事先交代过,老板娘答:“‘鄙人衷爱下棋,以山河为盘、以势力为子,故而自取名号为弈者。’”

    “弈者先生,我想来想去,觉得‘废太子’这个礼实在是分量不足。没了朱贺霖,还有摄政的太后,还有野心勃勃的豫王,怎么看,那二位都与我更不对盘。倘若他们上位,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不如还是朱贺霖,至少我千里护送,为他负伤流血,朱贺霖心思简单、性情冲动,会念着我的功劳,日后可以有更多图谋之处。

    “所以,我打算换一份更贵重的敲门礼景隆帝朱槿隚的性命,够不够分量?”

    老板娘大惊,这下也顾不得只当个传声筒了,失声问道:“皇帝是因头疾发作、医治无效而驾崩,与你何干?”

    沈柒咧出一个狼似的冷笑:“你们耳目遍布,难道不知我在中途进了他的治疗室?”

    “原来是你动的手脚!”老板娘一边心里直冒凉气,一边问道,“可有证据?”

    沈柒取出半截机关圆筒,老板娘知道他只想将证据交给弈者,不欲第三人看见,于是也取出另半截圆筒,将内中之物接收过来。

    “景隆帝驾崩,朱贺霖继位后,我必青云再上,到时在朝中,可就不只是如今的地位与分量了。”

    老板娘盯着沈柒,像盯一条豺狼与毒蛇,警惕又忌惮。她在脑中搜罗片刻,终于找到个相关的交代,便道:“‘鄙人听说,朱贺霖虽年轻,却亦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在南京期间可是与苏侍郎形影不离呢’。”

    一道绿沉沉的杀气从沈柒面上掠过,腰间霜刃出鞘,刀风不仅将桌椅劈作两截,连地面都被划出一道深深裂痕。

    “所有打他主意的人,都休想活!”沈柒语气森冷,目露凶光,面上隐隐透出不计后果的疯狂,“也包括你!”

    老板娘被这股疯劲吓退了,离开时只匆忙丢下一句:“静候回音。”

    沈柒在一片狼藉的屋中站立。久违的冯去恶的残影再度出现,在他身后轻笑起来:“这句倒是真话。不过你这人,真真假假,黑黑白白,谁能说得清呢?可别最后机关算尽一场空啊!”

    “滚开!”沈柒咬牙喝道,向后挥刀,劈散了意念中的残影。

    他喘着气,许久方才收刀入鞘,走出房门,翻身上马,在夜色中向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祭奠仪式隆重漫长,持续十数日,嗣皇帝朱贺霖身穿衰服主持大局。

    一道道政令从年轻的嗣皇帝手中,通过内阁发布出去:

    调派京军三大营中的五军营,南下山东,接应梅长溪所率的孝陵卫。

    另派水军沿漕河南下,寻找魏良子所率的东宫侍卫,接应回京。

    先帝仁德,所遗妃嫔无所出者不必殉葬,晋为太妃各住其宫。

    卫氏一族恶行累累,被先帝惩戒多次仍不思悔改,乃至豢养私军、刺杀储君,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卫演、卫阙斩首于市,家人男丁七岁以上者皆流放岭南。卫昭妃剥夺太妃位,着其剃发出家、佛前忏悔,秦夫人教女无方,一并打发去寺庙修行。二十年之外戚豪族因此灰飞烟灭。

    命内阁整理这两三个月来滞留的各地奏本,按事态缓急分类,连同票拟一起送御书房,待嗣皇帝批红。

    之前由太后伪诏代批的奏本,全数找出,待嗣皇帝复核。

    越是沉浸在失去圣明天子的悲痛与惶惑中,天下百姓与朝中众臣就越是需要一个不能被悲痛与惶惑压倒的嗣皇帝,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

    尽管身心俱疲,但朱贺霖觉得自己能撑得住,因为他还有苏清河。

    苏晏以南京礼部侍郎的身份,与礼部尚书严兴共同主持先帝治丧大礼。成服期间,他逼迫自己每日忙个不停,似乎要靠对身体的压榨,才能稍微转移心中的思念与伤痛。

    荆红追看不下去,想把真相告诉苏大人。但别院那边传来消息,说人还没醒。之前体征还算稳定,但这两天情况不太好,有发热症状,陈实毓正在极力施救。

    告知了,万一没撑过去,岂不是大起大落、双重打击?荆红追不得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丧礼结束,先帝梓宫出皇城,葬入帝陵,仿佛绷到极点的一根弓弦骤然松弛,苏晏病倒了。

    连续低热,咳嗽不止,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动弹不得。

    大夫诊断是风邪入侵导致的咳疾,因为病人自身体质虚弱,更兼七情之伤淤积于肺腑,一下子爆发出来,就格外严重。

    朱贺霖一听闻,当即微服出宫,冒着大雪来看望他。

    苏晏咳醒时,朦胧看见床头、床尾各坐一人,床前踏板上还坐着一个。

    三个平日里针锋相对、互甩脸色的好汉,眼下见他睁眼,头凑头地挤过来看他,挤不下时还互相让了让,这苏晏觉得自己在做梦,有些恍神。

    “七郎、阿追、小爷”他边咳边喃喃,“啊,如今不能叫小爷,要叫皇爷了可皇爷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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