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荆红追对奖赏毫无兴趣,但一来此事重大,苏晏一直护着太子,也许会牵涉其中;二来送信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便答应了。

    他赶到钟山陵庐时,见当地官府正在掩埋许多锦衣卫的尸体,心道不妙。又听闻太子带着一支卫队北上,十日前就已离开南京,于是他缘着行军痕迹追去,在堂邑附近发现了血瞳刺客的行踪,危急时刻赶到迷踪林,救下了苏晏。

    苏晏听得唏嘘不已,将诏书小心收入密封的盒子中,对荆红追说:“我现在有点相信‘命运’了,也许那就是一种最无处不在的因果律。”

    荆红追不明白何为“因果律”,但他觉得还能回到苏大人身边,并再次得到苏大人的接纳,就是他最好的命运。

    然后他发现,这话说早了。

    苏大人知道了当年内情后,看似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话也愿同他说,好脸色也肯给,可就是一再拒绝他的暗示、明示,仿佛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起点,仅仅是家人般亲厚的主上与侍卫。

    理由始终都是那句话

    荆红追揽着他施展轻功,身躯近在咫尺难免动火,想要蹭两下,苏大人拒绝道:“我真的不习惯了。”

    停下用餐时,看着湿润的嘴唇心痒难耐,想要亲一下,苏大人拒绝道:“我真的不习惯了。”

    就连想给他整理一下鬓发与衣襟,苏大人也要拒绝:“我真的不习惯了。”

    荆红追被连着几记闷棍敲得想吐血,几乎要憋出内伤来。他郁闷又无奈地问苏大人:“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再‘习惯习惯’属下?”

    苏晏看看天,看看地,答:“我这个人呢,特别有担当,不想连累别人。哪怕是至亲之人,有些事我觉得为他好,就要瞒着不告诉他,独自做决定。所以你这个问题啊,我也想瞒着不回答你,要不你也花个一两年的时间,自己找找答案?”

    荆红追:

    这番话中的怨气与影射之意,他要是再听不出来就是个傻子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压着苏大人硬上。毕竟理亏的是他,如今弄成这副局面是他咎由自取,只能慢慢哄、慢慢磨,等待苏大人对他的信任值与安全感回到原本的高度。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荆红追只能把沮丧藏在心底,把那些个张牙舞爪的欲念都收好了,装出一副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的侍卫模样,抱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就业理念重新上岗。

    京城,深夜的豫王府外,依然有五军都督府派来的金吾卫重重把守。

    其统领传来太后口谕:

    “近来皇帝微恙,暂罢朝会,朝堂中便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想要搅乱时局,城儿不必受此影响。母后特派金吾卫来加强对王府的护卫,让你安心在府中选妃纳贤。”

    豫王接旨谢恩后,表面上看毫无异议,暗中召了几个信任的心腹府官与侍卫,在书房中密谈。

    “最近两个月,宫中与朝堂的气氛令本王想起一句老话”豫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府侍卫统领华翎点头道:“卑职与王爷精练的五百侍卫,足以护卫全府,根本不需要金吾卫。眼下情形诡异,卑职也不怕掉脑袋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门外重重围着的,究竟是保护,还是软禁?”

    豫王没有斥责他,转而问王府右长史:“宗先生怎么看?”

    宗长史是个五旬白面书生,原本是靖北军中的文书官,职位不高却颇得豫王信重,后调至王府担任长史。他拈须沉吟片刻,道:“下官这里有三怪,王爷姑且一听

    “宫中有流言传出,说圣上龙体堪忧,有意召回太子,但内阁称并未收到这份诏令,此为一怪。

    “太后自称后宫不涉政,近来却屡屡召见朝廷重臣,此为二怪。

    “卫家两年萎靡不振,如今又开始热衷谈论政事,如司晨之牡鸡,唯恐人不闻其声嘹亮,此为三怪。”

    豫王知道以他的府臣身份,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故而点到为止,但话中之深意也已明确地传达了出来

    第一,皇帝倘若真想召回太子,旨意不能通达而下,说明已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第二,太后插手朝政,开始掌控局势。结合上言,太子无法召回,或许与她有关。

    第三,卫家最大的依仗除了太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二皇子。因为太子若是回不来,二皇子就是唯一的储君人选。卫家嗅到了某种令其亢奋的气息,故而野心蠢动。

    豫王挑眉,慢慢笑起来:“母后也真是的,我这么大个人了,她还不放心地护着;二皇子年未总角,倒舍得放他在风口浪尖。”

    华翎还没回过味儿来,以为豫王抱怨太后溺爱,宗长史却听出了话中之意,面色微变。

    豫王注视宗长史,问:“宗先生以为如何?”

    宗长史仿佛陷入极大的内心矛盾,思来想去,沁出一额头的细汗,最后咬牙拱手:“身为臣僚,理应竭力辅佐主公。不知王爷想定了没有,还是说只是出言试探而已?”

    豫王收敛了笑意,微微皱眉:“说实话,我有些犹豫不决。我能感觉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

    华翎脑子里又过了个弯,这才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登时浑身毛孔都炸开了。

    惊疑不定的情绪只在他心底转了一下,就被建功立业的渴求压了下去,华翎抱拳道:“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怎么说?”豫王望向他。

    华翎道:“我是个粗人,说话没有宗长史讲究,但句句发自肺腑,王爷听完以后,若是要砍我脑袋,我也认了!”

    豫王哂道:“说吧,你也是我的旧部,又是韩奔的表弟,我还能砍你脑袋不成?”

    华翎豁出去了,斗胆道:“天底下哪有三岁奶娃娃坐龙椅的道理?这不明摆着还得有人摄政吗?这摄政之人若是王爷,卑职无话可说,若是别个人,卑职一万个不服气!”

    豫王似笑非笑:“既是摄政,为何你还‘无话可说’?”

    华翎沉着脸:“摄政,也是给不懂人事的奶娃娃站班。待他长大后,未必会感谢王爷,搞不好还会觉得权力难收呢!自古以来的摄政王,哪怕再鞠躬尽瘁,几个能得信赖,几个能有善终?”

    宗长史想在桌下踢他一脚。转念又想:自己难道就没这想法?只是华统领心直口快,说出来了而已。

    豫王陷入沉默。良久后,他问:“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抱有这种心思?”

    华翎说:“依卑职看,若皇爷在位,王爷未必会去争抢、去往稳定的局势里投一块大石。但如今情况有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王爷!”

    豫王淡淡道:“你们都忘了太子?他才是最合乎礼制的继任者。”

    华翎一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宗长史开口道:“太子已被出排挤出京,是朝堂政局的边缘人。他若能进一步,或许还有机会,若是退一步,将会彻底落在山崖之外。到那时,再高的山峰,都与他无关了。”

    豫王神色沉静如山岳,又带着锋锐而凛冽的战意,像是下一刻就会提槊而起,但你再多看几眼,他依然蓄势般坐在那里。

    从前每次大战之前,他都是这副神情,叫在场二人也有些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许久后,豫王沉声说:“昨夜我悄悄离府,想暗中打探京城局势,无意间看见内阁杨亭与礼部尚书严兴,在一处茶馆雅室中私下微服会面。我有些好奇,这两人偷偷摸摸做什么?于是窃听了他们的对话”

    华翎与宗长史等待他说出杨、严二人密谈的内容,不料豫王忽然抿紧嘴角,不吭声了。

    “你们先退下吧,我再考虑考虑。”豫王说。

    华翎与宗长史心里有再多疑问,也只能依言告退。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豫王听见幽暗中自己的呼吸声,又深又长,像猛兽沉睡时的鼻息。

    要不要唤醒这头猛兽,在这个乱中易取的时刻?

    豫王又静坐了一会儿,蓦地起身推开书柜暗门,进入一间密室。

    密室很小,壁上挂着一些武器,架子上披着几套盔甲,都是他曾使用过的旧物,但都擦拭得很干净。只是划痕历历,把耳朵贴上去听,似乎还能听见战场上金戈交鸣的余音。

    他拉开柜门,里面放着两个头盔,一个镶嵌着黄金六甲神,是皇帝戎装;另一个是银质凤翅盔,一军主帅所戴。

    十三年过去,光阴仿佛给这两顶头盔染上了洗不去的霜尘,但豫王始终记得它们刚刚打制出来的模样。

    他端详着头盔上熟悉的破损处,用指节敲了敲镶金的那一顶,低声问它:“二哥,你还行不行?”

    金盔没有回应。

    豫王又问:“杨亭与严兴,拿到了你真正的遗诏。但我不知你在遗诏中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叮嘱了你的儿子,继任后也仍要把我拘禁在这笼子里?”

    金盔没有回应。

    “我若是帮了你儿子,搞不好是在害自己。

    “你他娘的一辈子胸有城府,一辈子防人至深,到这个关键时候,还要给我出难题!

    “对,我骂娘了,即使我们拥有同一个娘。但她未必靠得住,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如此。

    “前几日,我深夜潜入过一次养心殿,戒备森严,很不容易,况且轻功并非我所擅长。

    “我等了快半个时辰,你都没有醒,是想叫我自己拿主意?

    “那你可别后悔”

    豫王深吸口气,关上柜门,转身走出密室。

    离开书房后,他换上一身夜行衣,正要寻个偏僻角落越墙出府。华翎匆匆找过来,附耳禀道:“太子回京了!”

    “什么?”豫王很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一个月前沈柒率锦衣卫悄悄离京,或许就是奉命去接太子。

    看来我这皇兄,暗中也防了母后好几手啊。他心里感叹,又问:“被锦衣卫接回来的?”

    “随行的只有沈柒。两人一骑,浑身是伤,像是吃了不少苦头。在城门险些被卫兵当做冒牌货拿下。”

    豫王急问:“只有沈柒一人?苏晏呢?”

    “不见苏大人的身影。也许仍在南京?”

    豫王摇头:“不可能。依他那母鸡护雏的性子,怎么放心让太子独自回京,许是路上遇到危险,掉了队这两个王八羔子混账东西,只顾自己赶回来,把清河丢在半路上?我非揍死他们不可!人在哪里?过去看看!”

    夜幕初降,苏晏远远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门,被两排熊熊燃烧的大火盆照亮。

    荆红追搂紧了他的腰身,边施展轻功,边说:“守军正在关城门,我们翻墙进去,省得还要验明正身,麻烦。”

    两人绕着墙根找到个偏僻角落,趁着夜色翻越城墙。

    因为荆红追轻功超凡,即使带着一个人翻墙,也没有惊动守军。

    落地后,两人沿着外城墙旁边的街道疾行,忽然听见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是几个人起了争执。

    两人正想避开,一个人影在打斗中被击飞过来,撞向他们。

    荆红追不想横生枝节,护着苏晏纵身跃起,正要离开,苏晏眼尖地从火光中看见那人身上的飞鱼服,一把抓住了荆红追的手臂,失声道:“那好像是沈柒!”

    荆红追停在屋脊上定睛一看,嗤道:“狗咬狗,一嘴毛。”

    苏晏看清下方情形后,疑惑道:“那个穿黑衣的是豫王吧,怎么在城门口和七郎、小爷打起来了?哎呀,他们还伤着呢!快,阿追,我们下去劝架!”

    第300章

    谁先掐架谁是

    荆红追半点也不想下去劝架,但苏晏已经用手勾着屋檐的斗拱,一点点往下溜了。

    他只好脚下随意地踢出一块飞瓦,同时弯腰捞住苏大人,带着对方安全落地。

    这块被踢出去的瓦片滴溜溜打着转,飞到豫王与太子之间,猛然炸成一蓬粉末,冲击力将拳来脚往的两人向后掀开。

    太子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豫王只后退了几步,站是站稳了,但因离得不够远,被青瓦粉末扑了些在头脸,像刚从面粉磨坊出来。

    众所周知,苏老爷天性怜弱。

    而此刻场中众人,看起来最狼狈、最需要关怀的就是一身伤痕与血迹,还被豫王的拳风击飞出去的沈柒了。

    于是苏晏毫不犹豫地扑到沈柒身边扶起他,关切道:“七郎,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沈柒见焚心牵挂的人陡然出现在面前,犹如做梦似的,微怔后回神,将苏晏紧紧抱住。

    苏晏轻抚他后背,安慰道:“放心,我没事,一根头发也没少地回来了”

    荆红追冷眼看相拥的两人,心里暗骂:不要脸的狗千户,又卖惨!

    同时难掩酸涩:好个‘习惯成自然’,如今已公然搂搂抱抱,遮羞布也不要了。

    太子拍着屁股上的灰爬起来,正要开骂,近前之后见是苏晏,两眼发亮地冲过来,把他从沈柒怀里往外拔:“清河!清河你是怎么甩掉追兵的?哎你没事就好,小爷这一路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拼命赶路,就为了早点回京,派兵去救你”

    沈柒知道太子故意咋咋乎乎,就是为了打断他与苏晏互诉衷肠的气氛,好吸引苏晏的注意力。

    他登时沉下了脸,把这三日来与太子同舟共济培养出的一点稀薄的患难情,转眼都抛去了脑后,一边刁住太子的手腕往外甩,一边语气凉薄地道:“太子殿下此言未免有些夸张,焦不焦心臣不知,但一路上该吃该睡的也没见你落下。”

    太子涨红了脸:“我那是食不知味硬往嘴里塞,为了补充体力!否则没到京城就先饿倒了怎么办?总比你这一路上疯狗样见人就咬理智得多!”

    豫王抖干净头发上的粉末,大步走过来:“果然你们两个还是为了自己逃命,把清河甩在半路。看来不止打得不冤,还打得不够!”

    又转头审视荆红追,嘲谑道:“哟,这不是临花阁的小红姑娘么?一别近两年,哪里学来这身袅娜功夫,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找个时间切磋切磋,谁也别留手。”

    荆红追一脸冷漠:“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立好了遗嘱过来,随时奉陪。”

    苏晏一个头四个大,对豫王道:“是阿追救了我,王爷留点口德!”

    对阿追道:“不是说练武重在养气?你再多养养,不然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对沈柒道:“既然同生共死过,就是伙伴,伙伴之间不要互相拆台。”

    对太子道:“你还有空打架,不快去见你爹?把我也带上!”

    太子顿时委屈:“合着你现在最关心的是我爹?”

    苏晏:“不然呢?难道是活蹦乱跳的你们几个?别闹啦,轻重缓急分一分,谁再故意挑衅,回头我在朝会上参他一本哦,这个跟阿追无关,他是扣月例银子。”

    众人均无言以对。

    正在悲愤的短暂沉默间,一队披坚执锐、举着火把的羽林卫飚驰而来,为首那人冲他们喊:“据悉有贼人冒充太子,是哪个大胆狂徒,抓起来!”

    太子一腔怒火顿时掉了个头,朝送上门来的靶子疯狂喷射:“连小爷都认不出,瞎了你们拿火把都照不亮的狗眼!据什么悉?城门守军都能分辨锦衣卫腰牌的真伪,你们倒好,哪里道听途说的没根绊儿话,就兴冲冲赶来抓贼,抓个屁!”

    羽林卫首领被他劈头盖脸骂得一时噎住。旁边一个羽林卫小声说:“这么凶,是小爷没差了”

    首领狠狠瞪了手下一眼,又转头毫不客气地说道:“即便是太子殿下,未奉圣上诏命擅自回京,也是大罪!请殿下随我等去都督府,等候皇爷发落。”

    太子握拳按捺住情绪,凛然道:“父皇召孤回京的诏书早已下达。更派北镇抚司沈柒率锦衣卫去南京,传达口谕。孤奉召回京,何罪之有?”

    羽林卫首领反问:“口说无凭,诏书何在?倘无诏书为证,那就难说沈柒是不是假传圣谕了!”

    这下不禁太子怒容满面,连沈柒的眼神也变得幽深冷厉,盯着那人打量,像一把无形的剥皮小刀。

    太子见他态度咄咄、毫无臣礼,忽然意识到,这羽林卫首领恐怕已不是父皇的人。

    宫中还有谁,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阻止他回京入朝不择手段?又有谁能顺理成章地,将天子亲军控制在手上?

    太子心中愤怒至极,也悲凉至极再怎么瞧他不顺眼,毕竟是亲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连老百姓都知道,太后何以绝情至此,一点血脉亲缘都不顾!

    情绪激荡之下,太子伸手摸向腰侧的佩剑。

    苏晏忽然上前几步,挡在太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盒子,郑重捧在手上,扬声道:“谁说没有皇爷的诏书?诏书在此”

    出乎意料似的,惊愕之色在羽林卫首领的面上闪了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命手下上前去取诏书。

    苏晏又将盒子塞回怀中,振振有词:“天子诏书何等尊贵,岂容尔等仆卫轻易触碰!”

    羽林卫首领问:“不当场验看,如何知道真假?”

    给你们看?那不是肉包子打狗?苏晏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很简单,等天亮后召集百官上朝,当着太后与诸位重臣的面,开盒验看诏书,不就一清二楚了?再说,届时司礼监的蓝太监也在,诏书笔迹是否出自他手,一问便知。”

    羽林卫首领不意他年纪轻轻如此难缠,厉声喝道:“你这书生什么身份,朝堂政事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们三个打扮得古古怪怪,莫不是真空教余孽?来人,拿下他们好好审讯一番!”

    这茬找的,也不算全无根据。毕竟在场除了沈柒身穿飞鱼服、太子衣冠尚算齐整之外,剩下三个人的装束都难登大雅之堂

    苏晏在漕船上换下了太子的铠甲和斗篷,未免引人注目,只作寻常儒生打扮。

    荆红追穿着最简陋的灰麻布衣,看打扮像乡野村夫,看气势,更像以武犯禁后乔装成乡野村夫的江湖人士。

    豫王更别提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是飞贼与采花大盗的标准行头。别说这羽林卫首领没认出他的身份,就连苏晏之前在屋顶上,也是靠着熟悉的身形和嗓音,才认出来的。

    眼前的架势,对方是明摆着要咬死太子未得诏命擅自回京,不许他上朝入宫,搞不好还想扣他一个勾结邪教与江湖势力的帽子,在惊动更多人之前,将他控制住。

    一队羽林卫气势汹汹扑上来拿人。不过,有荆红追在,根本不会让他们靠近苏晏三丈之内,当即掠至前方,擒贼先擒王,直接扣住了马背上首领的要害,逼迫他叫停。

    这下羽林卫们不敢擅动,两边僵持住了。

    苏晏对豫王低声道:“可否借王府一夜?只要拖到天亮,我与太子去见阁臣与各部尚书,再召集百官前往奉天门,当众宣读诏书就行。”

    豫王侧过头来看苏晏,目光深邃,喜愠难辨:“清河这是铁了心,要送太子上位?”

    苏晏一怔后,神情含怒:“上位?上什么位!皇爷尚且年富力强,此后还有百年光景。谁敢怀不正之心,我苏清河第一个饶不了他!”

    豫王看着他,眼中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悲悯,长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如此罢!”

    苏晏听豫王这声感慨得古怪,就像心底有些隐秘的渴求与非望,因着他的坚决态度而不得不割舍;又像十分难下决断的矛盾,被他一句话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似的。

    在这刹那间,某根心弦因为突来的触动而拨出一声微响,苏晏下意识地握住了豫王的手腕,轻声道:“王爷”

    豫王没有借机去握他的手,只是促狭般说道:“你唤一声‘槿城’,我请你们今夜去府上作客。”

    苏晏怔怔地看对方。

    “王爷曾以‘同袍’谓我。既是袍泽,自当偕作、偕行,”曾经万难说出口的名字,眼下在胸口忽然跳得轻快,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说,“那就拜托槿城了。”

    豫王哈哈大笑,曲指在唇间打了个悠长的唿哨。

    周围房舍后、暗巷中涌出许多骑兵。为首的正是王府亲卫统领华翎,将几匹战马牵至场中。

    豫王示意众人翻身上马,然后并指为剑,轻蔑地指向被荆红追扣住的羽林卫首领:“去回复你主子人,我朱槿城带走了,非得跟我抢,就让金吾卫踏平我的王府,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羽林卫首领面色煞白,讷讷道:“上命不敢违,王爷见谅好汉,松个手,放我回去复命。”

    苏晏拉着一身血迹的沈柒上马后,招呼一声:“阿追。”

    荆红追方才松了钳制,但没有立刻撤离,等苏晏一行人连同王府侍卫全都离开后,他才跳下羽林卫首领的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对着剑拔弩张的羽林卫,荆红追泰然自若地走向长街尽头,像暮归的农人走在田埂上。

    身后无数箭头指向他的背影,却无人敢发出第一箭,仿佛这一箭射出,便会引动头顶夜空翻坠竟是被一种道法自然的气势给硬生生压制住了心境。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羽林卫首领方才吐了口长气,悻悻然下令:“走!回宫复命!”

    豫王府。

    在苏晏的极力劝说下,沈柒与朱贺霖先由仆役服侍着去清洗,分别让医官诊治后上药。

    朱贺霖伤势轻微,只是疲劳过度,有些脱力。

    沈柒比他伤势重得多,但好在都是皮肉伤,筋骨无碍,止血包扎后防止伤口感染,休养些日子便能好。

    更衣收拾停当后,五个人往花厅一坐,边吃着婢女送上的茶点,边商量对策。

    当然,所谓“商量”,免不了夹枪带棒。但这支“同袍”小队既然是由苏晏摁头组成的,哪个人言语与态度过于出格,就会遭到苏大人毫不留情地炮轰。

    谁先掐架谁是狗,吃的教训多了,于是现场气氛也渐缓和,甚至在彼此意会的言简意赅中,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太子:“我要进宫,现在就要。”

    豫王:“宫门下钥了,现在闯宫,想吃箭?”

    太子:“天子亲卫都被太后占用了,父皇还能好?”

    沈柒:“据说不好。但情报断了,目前情况不明。”

    苏晏目视豫王:“能不能想个法子,单独面圣?”

    豫王:“要我想法子?我倒是夜半溜进去过一次,难。还没说上话。”

    苏晏又目视荆红追:“阿追?”

    荆红追:“无甚难度。但我跟皇帝没话说。”

    太子瞪荆红追:“你也配!”

    “犯规!”苏晏给太子脑门上贴了张用茶水沾湿的小纸条。

    太子耷拉着耳朵,更换口吻:“你就探个情况,没叫你去说。”

    孺子可教,苏晏点点头,手上又撕了几张新纸条备用。

    荆红追回答太子:“可以。”

    沈柒问苏晏:“明日你要联合内阁召集群臣?”

    苏晏:“太子必须光明正大回朝。”

    沈柒:“内阁未必可靠。”

    豫王:“杨亭可靠。还有礼部尚书严兴”

    苏晏把头凑过去,听豫王叽里咕噜说完,一拍桌面:“我就说嘛!皇爷筹谋周全,怎么可能重病,说不定又在演戏。皇爷好着呢!再说,我记得史书上”

    他突然闭了嘴。

    史书上铭宣宗如何?是本朝执政最长,还是早早就退了位?他脑中一片茫然。

    对于这段历史,他记得国家内外形势、记得影响重大的国策、记得论坛上网友们的经典战例分析,甚至想起了铭武宗朱贺霖英年早逝的原因唯独就是想不起朱槿隚原本的结局。

    当他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面对皇爷时,脑中浮现出文物肖像画,浮现出史书上的评价,却始终没有浮现出对方的结局,仿佛记忆拼图上的一个角落被迷雾笼罩,自己却无知无觉。

    就连小爷“十八岁艰难继位,二十三岁亡于余毒”的历史经历,也在几个月前的记忆闪念中找回,却偏偏睁眼瞎似的,完全不去想“新君年少继位,那么前一任皇帝呢”?

    一叶障目。

    视而不见。

    为什么?苏晏迷茫自问。

    然后,他听见心底一丝轻微的声音响起: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因为你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所以你选择了遗忘。

    苏晏缓缓摇头:我是真的毫无印象。

    心底的声音又问:那你还记得,前世自己翻阅史书,看着他的画像与生平简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苏晏:我想穿越五百年光阴,摸一摸他批阅奏本时,垂在纸页上的织金龙袍的袖子。

    心底的声音像得到了满足的答案,不再响起。

    苏晏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原来,仰慕之心动得那么早。原来,遗忘是为了开始一个全新的结局。

    “我的皇爷,”苏晏哽咽地呢喃,“他会长命百岁,青史留名”

    朱贺霖心中悲欣交集,伸手过去,紧紧覆住了他的手背:“父皇肯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就算当一辈子太子也没关系。”

    豫王与沈柒五味杂陈地对视了一眼。

    豫王倾身过去,低声问:“情报可靠?”

    沈柒微微颔首:“病危。”

    豫王深吸口气,转头对荆红追说:“今夜就潜入养心殿,我领你去。”

    荆红追道:“大人同意,我就去。”

    太子:“也带上我!”

    大难当头,不是迷乱于私情的时候,苏晏用袖子抹干净脸,恢复了冷静:“小爷不能去,万一被发现,说你逼宫,百口莫辩。今夜我与小爷去见杨阁老与严尚书。”

    沈柒最后拍板:“那就老办法,兵分几路”

    慈宁宫。

    “我的好儿子!白疼了他三十年,到头来联合外人一同对付我!早知如此,就该把他的五百亲卫也剪除了,用铁链锁在房中,叫他半步出不了门!”太后听着羽林卫首领的禀报,心情震荡之下,失手拗断了一根精心保养的长指甲。

    琼姑心痛不已,忙给她修剪尖刺、包扎伤口。

    太后暂时挥退了羽林卫首领,坐在榻上平复情绪,思考对策。片刻后,她皱眉道:“不行,我要先下手为强。”

    “太后打算怎么做?”琼姑边给她的手指缠纱布,边小声问。

    “明日开早朝,令百官集中奉天门。由我亲自出面,宣布皇帝病重昏迷,请出皇帝昏迷前立下的遗诏,当众宣读改立朱贺昭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继位!”

    琼姑觉得自己按理该吃惊的,因为这份遗诏分明是太后亲手炮制的伪诏。但又无从吃惊起,因为早就料想到,太后必然会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夺权路。

    太后接着道:“之前我收到密报,传诏使者遭逢船难,诏书早已失踪。今夜这突然冒出的苏十二,竟自称召太子回京的诏书在他手上,又不肯出示,其中定有蹊跷。只恨城儿死活护着他,硬要捉拿怕是会闹出大阵仗,反而节外生枝。

    “无论苏十二手中的诏书是真是假,总归只是个召回令,有什么用?我这份遗诏,直接废旧立新,让昭儿继位,这才是釜底抽薪!他与章氏子叫得再大声,没有诏书与玉玺,又能奈何?

    “明日朝会上,让羽林卫、金吾卫待命,宣读诏书后,给我直接拿下不奉遗诏、忤逆犯上的废太子,按律处置!”

    琼姑深深低头:“皇爷圣明,太后圣明。”

    第301章

    凭他是朕儿子

    “你分神了。”

    荆红追藏身在斗拱的阴影间,等待了几息,仍未见豫王的后续动作,便侧头瞥了他一眼,冷然出声提醒。

    豫王回过神,伸手指了个方向:“那座宫院,最高的主殿就是养心殿。”

    荆红追如青眼般飘去,转眼隐没于夜色。

    豫王同时施展轻功,身形不如对方轻忽,但也勉强跟上了。

    他想到了方才在王府中,与太子的对话

    太子为了摘掉贴在脑门上的三张小纸条,不得已向他道谢,虽说带着三分不情愿三分扭捏,到底还是有四分感激之意:“那个,四王叔这次多亏你出手帮忙,要不然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豫王听得牙酸,抬手制止了他:“别扯这些虚的,我也不能白帮你,有一个条件,答不答应你看着办罢。”

    太子顿时警惕起来,眼角余光瞟向旁边的苏晏:“什么条件?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拿清河做交易,别怪小爷翻脸动手。到时就算把小爷贴成个千层糕都没用。”

    豫王哂笑:“这你就想岔了,本王是想用自己做交易。”

    太子惊而转怒:“放狗屁!谁要你!”

    豫王朝他递了个“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的眼神,不紧不慢地道:“交易的是我今后的自由。你若上位,放我出京回封地,我当再北御蛮夷,为国镇边。”

    太子怔住,思索良久,皱起眉:“其实我也知道,倘若四王叔真有什么想法,如今是最佳时机,可你还是选择了帮我不过,关键不在我如何想,而是父皇。我不能推翻父皇的决策,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否则就是有违孝义。”

    豫王脸色沉了下来,隐隐有股兵戎肃杀之气,毫不客气地说:“如若后半辈子仍圈禁在京城,上位的是你还是二皇子,对我而言有何区别?二皇子上位,母后必定摄政,指不定她还心疼我,同意放回我封地去。”

    太子也知道,这时最好先答应下来,尽最大力争取豫王这个强力臂助,回头等局势稳定,再想法子抵赖掉。

    但他毕竟骨子里是个赤诚的人,又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人生困厄磋磨过的正气,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想归想,却没有足够的厚脸皮做出来,只得把眉头皱得更紧。

    苏晏看着两人的脸色,知道豫王是动真格的了自由是他的底线,皇爷踩了线,但能镇得住,他出于种种考量,拗不过只得忍下。太子若是再踩上去,未必镇得住,陈年积怨迟早要爆发。

    可太子考虑的也没错,身为人子与储君,如何能轻易对父皇的决策改弦更张,更何况这个决策的确是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而消弭隐患,两害相权后,牺牲了豫王的自由与抱负。

    站在两人各自的立场上看,谁都没有做错。

    世界其实本就如此,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苏晏为难地叹了口气,觉得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哪怕对不住皇爷,也非说不可了。

    他干咳一声,吸引了在场四人的注意后,斟酌着说道:“其实也不全是皇爷的决策。有些事儿吧,虽然有思虑有预谋,就像个火药筒子,但如果没有引线与明火,也许永远炸不起来。”

    豫王敏锐地追问:“清河此话何意,是指这个决策背后的敲定者并非我皇兄?”

    苏晏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当时躲在御案的桌幔底下,所听见的太后与皇帝的对话:

    “你是替我担了这份埋怨,母后心里清楚。”

    “当年大同险些兵变,我唯恐城儿被军心挟持,干出糊涂事,也担忧你疑心他、防备乃至制裁他,这才装病,让你召他回来侍疾的。”

    “朕还记得母后当时说的那句话。记了十几年。”

    “是,我说过我不要一个死了的名垂青史的亲王将军,只要一个活着的儿子。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豫王面色铁青,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我母后的意思?是她要留我在膝下尽孝,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皇兄头上!

    “我曾经几次拜托母后向皇兄求情,母后却说‘隚儿是我儿子,却也是所有人的君主,往大里说,君命难违,往小里说,夫死从子。母亲心疼你,但也无可奈何。’

    “她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儿子!”

    豫王握拳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苏晏知道他此刻心里难受极了,也知道这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皇爷放心不下他手里的兵权,但若非太后如此强烈的态度,皇爷最后会做何决定,谁也不知道。

    太子也受了些打击,并不是因为太后玩弄的手段,而是因为她竟能以母爱为枷锁,牢牢绑住了两个儿子几十年。在早失母爱而渴慕母爱的太子看来,这种手段自私至极,简直堪称龌龊。

    一股义愤直冲天灵盖,太子咬牙道:“我放四王叔离开!”

    苏晏心底咯噔一下,觉得小朱还是太年轻,太容易被一时的情绪影响。有些事可以试着去做,但话不能这么直接说。

    亡羊补牢,他只好接着太子的话继续说:“但前提是,王爷不能再召集曾经的六万靖北军。”

    豫王霍然望向苏晏,眼中有悲愤与受伤之色。

    苏晏袖手垂目,冷静地说道:“靖北军被打散编制,融入其他队伍业已十三年。打个比方,就像二婚的女子肚里怀了后夫的娃。此时前夫若是要求她回来,她左右为难该如何自处?尽心待她的后夫又怎么会服气?到时各军将领闹起来,王爷反成了众矢之的,而其他被削了兵权的藩王,也会趁机跟着起哄。骑虎难下的一方便成了小爷与王爷。”

    太子听了,默默点头。豫王眼中的悲愤、失望与无法接受也淡了许多。

    苏晏接着道:“将来王爷若有机会回封地,我建议你先好好操练王府的五百侍卫,循序渐进,不急着立刻上战场。久病初愈的人,尚且要清粥小菜慢慢调养肠胃,若是一停药就山珍海味凶猛进补,再强壮的身体负荷不了。王爷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个比喻,有理有据,且全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这下豫王就算再强硬,也免不了听得入耳,在心里斟酌权衡。

    太子则想:清河说得都好有道理,他怎么就这么会说话呢不行!小爷可是将来的明君,不能老是被他几句话牵着鼻子走,显得我多没有威严魄力似的!我得想法子破了他的话术不过,唔,这回就算了,还是下次再说。

    豫王思索片刻,最终点了头:“就按你说的,循序渐进。”

    太子也没有异议。这个交易就算是初步达成了。

    但坏就坏在,苏晏不甘心似的,咭咭哝哝地又补充了最后几句:“只要皇爷还在位,这事儿就轮不到太子拿主意。反正皇爷长命百岁,搞不好太子还没有亲政,王爷就已经廉颇老矣提不动马槊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不如省点力气,多睡几个年轻貌美的小书生。”

    豫王气得一口血要喷出来,简直不知是该先辩解“我再老也不可能提不动马槊”,还是“我再馋也不可能再去睡小书生”。

    但又转念苏晏以前从未干涉过他的私生活,如今却拿他的风流旧账来说嘴,莫非是一种自己无知无觉的吃醋?

    这么一想,心里仿佛好受了些,忍不住因此延伸出遐思,结果在潜入皇宫的时候短暂地走了神。

    被荆红追点破后,豫王连忙收敛心神,把私情暂时抛开,随着他进入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烛火只点燃了一半,光线有些幽暗。

    许是因为皇帝每日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不需要亮光,也不会经常使唤宫人,守夜的宫人们有些熬不住,打起了盹。

    两人一路潜行,遇到实在避不开的禁军守卫,就点了昏穴拖去隐蔽处藏好。待到靠近龙床,掀开床帐,便看见景隆帝静静地躺在上面,仿佛熟睡。

    但豫王一眼就看出,皇兄的身形又消瘦了不少,面色也越发苍白无血色,显得眼窝有些凹陷下去。眉间皱出了不少细小的竖纹,似乎连在昏迷中都在忍受每时每刻的痛楚折磨。

    但他依然是沉静与庄重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丝不苟,就连发髻都被人好好地梳理过,仿佛在等他醒来之后,随时能戴冠上朝。

    豫王俯身注视了片刻,低声叹道:“我唤不醒他。”

    荆红追想了想,问:“是否试过以真气输入?”

    豫王道:“试过几次。但皇兄患病日久,体内经脉堵塞得厉害,想强行打通,又担心伤了病体。”

    荆红追道:“你那是杀敌的真气,不是救人的。我学过治疗内伤的功夫,姑且一试。”

    不等豫王点头同意,他便径自将手指搭在了皇帝的脉门上,输入一丝极细极薄的真气。

    豫王下意识地想制止,但犹豫了一下,忍住了荆红追的武功如今的确高深莫测,武学境界也隐隐在他之上,且苏晏那般信任他,让他试一试,或许会有意外的惊喜呢?

    那厢,荆红追很快撤回了真气,语气冷淡:“的确堵得厉害,真气行至胸口膻中穴就难以再往上,强行推进可以,恐会伤及经脉。”

    “你也不行?”豫王轻嗤。

    荆红追斜眼看他:“我行不行,苏大人比你清楚,毕竟日‘久’见人心。”

    豫王呵呵诮笑:“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两人互相敌意地怒视了一眼,强忍住病榻前交手的冲动,又把注意力放在昏睡的皇帝身上。

    荆红追道:“我打算将真气分为无数细丝,缘着他体内所有经脉慢慢推进,沿途打通淤塞、活络血气,最后哪处结节不通,哪处或许就是病灶所在。”

    豫王知道这话说着容易,操作起来千难万难。

    真气乃是习武之人自身之元气,离自身之体,入他人之体,已是困难。离体后还要再分化成网,各线同时推进,这需要真气拥有多么强大深厚的储备、源源不断的新生速度与出神入化的精细控制,天底下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么?

    除非是已经返璞归真、以武入道的大宗师。

    荆红追坦然回答了豫王的疑虑:“我第一次做,不知会不会成功,只能说尽力而为,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运气通络期间,不能受任何打扰,还望你为我护法。”

    除了苏晏,他对谁都“你”来“你”去,但好在豫王生性落拓不羁,并非注重礼节虚名之人,故而也没怪罪他无礼,点头同意了。

    于是荆红追将皇帝身上的棉被一掀,让豫王将其摆成五心朝天的姿势,自己则大不敬地蹬掉了靴子,盘腿坐上龙床,双手手掌贴在了皇帝的背心。

    豫王守在床边,一瞬不瞬地全程护法,万一荆红追真气不济或是走岔,好及时出手相助。

    荆红追闭目凝神,极细致地操纵着一条条真气的细线,每打通一条经脉,就连通起相邻的线,如此缓缓勾连成网。

    有几次他险些失手,几乎将皇帝体内炸成泥潭,最后都因为精妙入微的控制力化险为夷,把豫王吓出一头冷汗。

    而荆红追也负荷极大,逐渐汗透重衣,将灰色的袍子打湿成了深青色。

    半个多时辰后,他收回手掌,长长地吁口气,下了龙床。脸上虽无疲色,透支感却从运转不畅的气息中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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