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豫王微怔,勾起了嘴角:“行啊我的小乖乖,还懂兵法。”

    苏晏把街边买的芝麻大饼拍在他脸上:“乖个屁乖。我走了,债贱!”

    豫王接住大饼,用袖子抹了抹粘在脸上的芝麻粒,就着饼上的牙印咬了一大口,边嚼边望着苏晏上车离开的背影,眼里盛满笑意与离愁。

    苏侍郎的马车在二十名“乌合之众”的护卫下,于黄昏离开京城。

    入夜时,马车已至五十里外的京畿郊县,在一处荒郊野店投宿。

    半夜时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洗劫了野店。新护卫们在不走心地抵抗之后,为保命做了鸟兽散,连剩下的佣金都不要了。

    苏晏所住客房里的床是空的。山贼们搜查马车,不见小厮、行囊与任命文书,只在座椅上发现了一枝万寿菊,从花蒂处被剪断。

    翌日清早,这朵断头花连同花梗一并盛在木盘上,出现在慈宁宫的桌面。

    琼姑跪地请罪:“太后”

    太后猛地揉碎花朵,掷在地上,面色白里透青:“是谁走漏了风声?!”

    琼姑连连叩首:“此事是奴婢亲手布置,宫内无人知晓。那些派出去的侍卫也已全部拿住,正一一审问。”

    “且不说他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故意留下这枝花,分明是意有所指。”太后从盛怒中渐渐平复下来,思忖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他不仅知晓幕后内情,还很清楚我的习惯,只是不想揭穿此事,不敢公然得罪我,所以用了一招金蝉脱壳。可若我再出手,他也不会不留后招。”

    “好哇,年未弱冠就有这般心机,若是任他坐大,岂不更要在朝堂兴风作浪!”太后冷笑着一巴掌拍在桌面,“有我在一日,姓苏的小子就休想踏入京城半步!”

    此时此刻,太后口中姓苏的小子正身穿不起眼的平民冠服,坐在漕河的船上,拿着一根鱼竿垂钓。

    他没走陆路,走的是京杭大运河。从京畿的通州顺流南下,过天津、聊城、济宁、徐州、扬州抵达苏杭,再沿长江水路转向西,便是南京。

    夜雨初歇,深秋朝阳洒在周身,带来些许暖意。苏晏捉摸着水下传来的手感,当机立断收竿,一条肥美的黄金大板鲫在鱼钩上奋力扭动。

    “呀哈,至少两斤,有口福了!”微服的苏侍郎开心地叫起来,“小北,过来过来,趁鲜拿去做一锅鲫鱼豆腐汤记得放点芹菜!”

    “死了没有?死了叫隔壁李屠夫过来帮忙解肉,我分他一条胳膊。”

    在硬物戳着腰眼的疼痛中,荆红追睁开了双眼。

    浊酒与宿醉带来的眩晕感还在他的颅骨内盘旋,荆红追想吐,但下一刻却鲤鱼打挺猛跳起来,随手抓起一根干柴直刺对方的咽喉

    对方没有咽喉。

    准确地说,这人虽然站立着,却像把整个上半身向下方折叠、固定了似的,咽喉向内压在膝盖处,前胸紧贴大腿,后腰向上拱起,手脚也有些弯曲变形,竟是个比侏儒更佹诞与丑陋的怪人。

    荆红追手中的干柴刺了个空。

    怪人努力从膝盖处抬起一颗白发蓬蓬的脑袋,苍老干瘪的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没死啊。”

    倘若苏晏在场,或许能认出对方得了一种名为“强直性脊柱炎”的不治之症,而且已是症状最为严重的阶段。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这般形貌简直与妖魔鬼怪无异。

    荆红追盯着他:“你是人是鬼?”

    “是鬼。别人都喊我魏老鬼。”怪人道,“你压死了我唯一一只抱窝的母鸡。”

    荆红追转头一看,柴火堆上有只僵死不动的母鸡,又小又瘦,羽毛都快秃光了。

    他努力回忆,依稀记起昨夜自己用身上最后几枚铜板,在村头的茶棚里买了一坛最劣的酒,喝得涓滴不剩,然后晃晃悠悠地,不知走入了这个破败小村落的哪座茅草屋。

    “我没钱赔你。”荆红追说。见对方又贪婪地打量起他结实的胳膊腿,补充了一句,“你再肖想我的肉,我就送你去做真正的鬼!”

    “没天理,没天理。”魏老鬼愤懑地叨叨,“我一天一个鸡蛋没了你得每天下个蛋赔我!”

    荆红追漠然道:“说了身无分文。你这只鸡顶多值十文,等我赚点钱拿来赔你。”

    魏老鬼骂:“酒鬼!骗子!看你这身灰头土脸,哪里去赚钱?不赔我鸡和鸡蛋,就替我服徭役,去漕河挖淤泥!”

    荆红追没理他,拔腿就往破烂的篱笆门外走。

    魏老鬼把手里拄的枯木拐杖费力抬起,往他肚皮上戳。

    荆红追柴条还抓在手里,以柴做剑,随手一招“断羽绝鳞”去拨开拐杖头。

    他虽自散内功,体内再无真气,也发誓不再使用七杀营传授的七杀剑法,但基础剑招仍在,并且已达信手拈来、收发自如的境界。

    为了不误伤这个怪人,他只使了三分力。

    结果出乎意料,柴条飞了出去,枯木拐杖那满是污泥的、开裂的末端正正戳在他的肚皮上,把他顶得后退好几步,方才站稳身形。

    荆红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打量面前这个自称老鬼的怪人。

    对方身上没有任何真气流动的痕迹,完全就是个普通百姓。

    荆红追皱眉,弯腰又拾起一根柴条:“再来。”

    这次他认真起来,使了八成力,一招“飞云掣电”虽无内力加持,但凭剑招本身的精妙就足以击退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枯木拐杖的末端再次戳在了他的肚皮上,荆红追向后倒飞出去,把柴堆都砸散了。

    “再来!”

    “再来!!”

    “再来”

    “再”

    荆红追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周围横七竖八满是柴条,死去的瘦母鸡的鸡毛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他的鼻尖。

    魏老鬼步态扭曲地走上前,继续用枯木拐杖戳他满是淤青的肚皮:“你这么没用,怕是连淤泥都挖不动,还是早点死了,让我吃上几个月腊肉多好。”

    荆红追咬牙翻身,扣住对方的脉门魏老鬼的经脉中空空荡荡,一丝真气也无。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根本没有内力,为什么能打败我?”

    魏老鬼反问:“为什么不能?”

    荆红追道:“不久前我途经兖州,遇山贼打劫,一把锈铁剑连杀贼匪两百余人,屠了整个匪寨就算没有了内力,我还有剑招!”

    魏老鬼发出了黄鼠狼叫一样的笑声:“就这样,也好意思叫‘剑招’?谁教你的,徭力营里负责拿烧火棍的伙夫吗?”

    荆红追说不出话。

    传承数百年的隐剑门,“无我无剑”境界的门主,竟被看做是个拿烧火棍的伙夫!

    这个长相如妖怪一样的魏老鬼,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剑招是什么,像发蒙孩童那样握着笔,点横竖撇捺,一笔一笔照着描?就算描得再像,那也是字儿,不是书法!”魏老鬼越骂越起劲,拿拐杖末端狠戳荆红追的胸膛,“这么好的根骨!这么好的筋肉!全浪费了,浪费了!还不如给我果腹!”

    荆红追被他戳得生疼,但没有再反击,而是问:“那你说,什么是剑招?如何才算剑招精妙?”

    魏老鬼想昂头抬臂,用枯木拐杖指天头贴在膝盖上昂不起来,胳膊佝偻着也抬不起来,他气得喘粗气,拐杖直晃荡。

    荆红追眨眨眼,伸手过去,把他的拐杖末端往上掰,掰到身后茅草房顶的位置,权当指向天了。

    魏老鬼这才喘匀了口气,不答反问:“什么是云?什么是风?什么是昼夜?什么是四季?什么是时间?什么是宇宙?”

    荆红追一脸茫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云就是云,风就是风,昼夜四季亘古长存,时间一天天过去,宇宙就是无极无穷?”

    “既然你也知道,万物就是万物本身,那么剑为何非要有‘招’?”

    荆红追被他问愣了。

    魏老鬼又问:“你用剑几年?”

    荆红追答:“七年不,八年了。”

    魏老鬼摇头:“走了七八年歪路,骨头缝都透着血腥气,脑子又不好使幸亏没了内功,不然你这辈子也就是个杀手了。”

    看见荆红追震惊且戒备的目光,魏老鬼又像黄鼠狼叫一样怪笑起来:“你的狗屁剑招只有杀气,盯人时先看对方的要害重穴与罩门,不是杀手是什么?”

    荆红追沉默片刻,冷冷问:“你想怎样?吃了我?”

    魏老鬼说:“你不想被吃,就每天给我下个蛋。下不出来,就先去漕河挖淤泥。”

    荆红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虎口上的厚茧诉说着没日没夜练剑的艰苦。曾经他自认为有天赋、有悟性、有毅力,自认为是七杀营最拔尖的刺客之一他也的的确确是。

    即使失去全部内力,他也不认为在这世上会任人宰割。

    但今时今刻,面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头,用一根枯木拐杖狠狠教训并告诉了他你这七八年学的都是狗屎!比狗屎还不如!

    这种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就在魏老鬼转身准备去厨房拿菜刀的时候,荆红追道:“我去替你挖淤泥,替你承担所有徭役,请你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剑道。”

    魏老鬼嗤声答:“我什么都不会教给你。‘道’从来靠的不是教,而是悟。”

    第273章

    人生路人间道

    今年秋季连绵大雨,黄河下游又决了口。

    黄河数千年来时常变道,每变一次道,就是一场桑田化汪洋的大灾难。加之黄河水泥沙含量大,沉淀经久后河床逐渐抬高,堤坝不堪重负,数日豪雨就有可能让数十年治水成果毁于一旦。

    苏晏在离京前,听工部上报说河南归德府一带黄河决口,水淹万民,生灵涂炭。

    他听了很是揪心,但治水救灾之事他插不了手,只能祈祷天灾早日结束,百姓都能得到妥善救护和安置。

    此番离京赴任,他沿着后世叫做“京杭大运河”、时人多称为“漕河”的水路顺流南下,不料到了徐州一带,漕船过不去了。

    原来丰县、沛县的河道(黄河故道)因为水位暴涨也决了口,洪流蔓延淤塞了漕河,导致徐州至宿迁河段无法行船。

    苏晏只好携带着小厮与行李下船,骑马绕过这一段水路。

    “大人你看”苏小北指着远处漕河岸边忙忙碌碌的许多民众,“徭夫们在清淤了,估计再十天半个月的,这条河段又能复通。”

    苏晏骑在马背上,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儿,说:“南京祭陵大典在冬至举行,距今不到二十日。我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不能在此耽搁等河段复航。走吧!看看到靖江后,还能不能再搭乘漕船继续南下。”

    苏小北应了一声,牵着驮行李的两匹马的长缰绳,驱使身下的马匹继续前行。

    这回南京赴任,苏小京没有随行。因为他在苏晏出发前,被蚊虫叮咬导致得了疟疾,浑身忽冷忽热打摆子。

    在这个时代,疟疾是九死一生的重症,即使郎中给开了“柴胡截疟饮”,苏晏仍担心药效不力,又想到这年头金鸡纳树还长在印第安人的地盘上尚未被航海者发现,更是忧心忡忡。

    “给他用黄花蒿!”苏晏福至心灵地想起后世那位发现青蒿素能有效抗疟而荣获诺贝尔奖的女药学家,忙不迭对郎中道,“黄花蒿,知道吧?”

    郎中捋须点头:“《肘后备急方》有云,‘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用以治疟。原来大人对医术也颇有研究。这青蒿”

    苏晏打断了他:“不是青蒿!医书上把命名弄混了,含有青蒿素的是黄花蒿!也叫臭蒿!”

    郎中吃惊道:“臭蒿,不是青蒿?可是医术上不会写错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苏晏只好仗势压人:“就用臭蒿。我自家的小厮,出了事我负责!”

    郎中只好按他说的,用臭蒿绞水,配合汤药给苏小京服用。

    苏晏本来午时就能出发,因为放不下苏小京的病情,一直拖到黄昏。直到实在拖不了了,见小京神志有所清醒,病情似有好转,苏晏才稍微松口气,握着他的手说:“小京,皇爷命我今日离京,我不能抗旨,可你病着这样,无法随我赴任你就留在京城,帮我看家好吗,郎中会每日上门诊治,家里的仆从我都叮嘱过了,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苏小京从苏晏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满心感动,虚弱地道:“大人不用担心我,自去上任。我很快就能好起来,帮大人看好这个家。”

    苏晏又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带着苏小北启程。

    两人在漕船上度过的十日,还一直在担心小京。可是,写家书通过驿站寄回京城去容易,想及时收到回信却比较难,毕竟他们一直在行进。所以只能先寄信询问病情,让小京直接把回信寄往南京礼部了。

    苏晏赶着冬至日的祭陵大典,没有在此多停留,就急匆匆离开了,背影在泥泞的土路上渐行渐远。

    而在漕河的清淤船上,正将铁龙爪绑在麻绳扔下水的荆红追冷不丁心悸了一下,仿佛听见什么召唤似的,将头转向岸边道路的方向。

    道路上偶尔几个往来的行人,尽头处依稀有个小点,倏忽不见了。

    荆红追怔忪地看着。

    这半年来,他把极度的压抑与克制作为锁链,用无数次酩酊大醉做麻药,才勉强将对苏晏的思念与渴求封印在心底最深处。可是此刻不知缘何,这股渴念又如草芽顽强地顶开了石板,探出嫩绿的尖儿。

    小腿上挨了一拐杖。荆红追皱眉,回头看见魏老鬼那张人憎鬼厌的尊容。

    魏老鬼道:“好好干活,别想着偷懒!”说着,颤颤巍巍地去转动滑车上的绳索,拖拽河床上的铁龙爪清理淤泥。

    荆红追问:“为何要服徭役?一个不出世的高手,做什么营生不能大富大贵?”

    魏老鬼反问他:“为何不服徭役?农闲时,百姓各家都要出丁徭,不然这淤塞的河道谁清理?压坏的道路谁填平?”

    荆红追反驳:“可你明明不是普通百姓”

    “我们每个人,都是百姓!”魏老鬼用拐杖猛地又敲了一下他的腿肚子,“给我收起你那套把人命当任务数字的杀手心态!怎么,一出剑就能取人性命,很了不起?”

    荆红追心里一震,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间只有泥沙,没有血污,然而那经年的血腥气仿佛已经渗入骨肉深处,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如何能洗得干净?

    “怎么,怀念过去的辉煌?”魏老鬼阴恻恻地问。

    荆红追坚定地摇头。

    “那你跟我说说,为了什么而出剑?”

    “曾经为了活下来,为了复仇,后来为了保护一个人。”

    “如今那个人呢?”

    荆红追嘴唇紧抿,不再吭声。

    魏老鬼挨在膝盖上的脑袋与拐杖一同摇了摇,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我真该早把你丢出去。你这副鬼德性,与我当年”

    他陡然拔高了声量:“快点清淤!完了回去替我打谷子,今年的秋税还没缴呢!”

    荆红追继续清淤,忙活到暮色降临看不清水面了,才得以下船,与魏老鬼一同回到茅草屋。

    茅草屋只有一座,荆红追又坚决不肯和魏老鬼睡在一个屋顶下,于是独自去柴火堆睡。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脚边还有一撮艾草燃烧后的灰烬。

    怪人魏老鬼,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个刚生出的念头,立刻就被对方无情地浇没了魏老鬼嫌他割稻打谷的动作不娴熟,一拐杖把他戳进了稻田里。

    荆红追仰面朝天地躺在稻田里,成熟的金黄稻穗在他周身摇晃,几乎遮蔽了头顶的天空。

    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听风吹过稻穗的声音,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农夫们的沙镰刀割断稻杆的沙沙响

    风在天地间流动,无形无式,无相无作。

    它吹过田野山岗、河流丛林,也吹过都城村落、市井阡陌。

    它看尽人间百态,沾染了各种清的、浊的、香的、臭的气息,却不改其本质。

    “什么是风?”魏老鬼的声音隔着稻丛传来,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

    “过万物无形,而成其形,不可见而无所不在,是为风。”荆红追闭着眼,低声答。

    “那什么是剑?”

    “在手中是铁,在心中是意,对外是物势,对内是信念,万形万意随心所御而无所不在,是为剑。”

    周围安静了片刻,魏老鬼那衰老的声音又像坏掉的门轴一样响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悟性。不过早着呢,早着呢,起来!打谷子!打完谷子用稻床脱粒,还要扬谷、晒谷平民百姓一天天的怎么过,你就给我怎么过,知道了?”

    “知道了。”荆红追站起身,平静地说。

    在他目不能及之处,苏晏带着小厮坐上了新的漕船,继续顺流南下,过了秋山暮钟的淮安,过了腰缠骑鹤的扬州,过了满眼风光的镇江,终于如期抵达了潮打空城的金陵。

    在新上任的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陪着太子举行祭陵大典时,陪着太子洗脱亵渎皇陵的罪名时,陪着太子闭门挡雪、抱猫读书时,陪着太子微服私访、关心春耕时,陪着太子结识屈士、拜访老臣时,陪着太子渡过最低潮、最失落、最抑郁的一段人生时

    荆红追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他就是整个大铭亿万子民其中的一个,去耕作、服役、烹饪、买卖去亲眼见证生老病死,去重新认识人与生命。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的东西。

    他仍然不爱笑,不爱说话,双眼是碧澄而冰冷的湖。但他会帮着逃离丈夫毒打的妇人阻拦夫家的追兵;会拎起恶作剧的熊孩子挂在树梢上,等他们哇哇大哭着认错时再救下来;会用准备买肉的铜板,去买卖花少女篮子里打蔫的最后一束杏花。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中没有了剑走偏锋的煞气,双手已闻不到残留的血腥味。

    他被迫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招式都遗忘了,随意折断柳条一拂,便卷住了江湖上成名魔头的双腿,趁夜将之倒挂在衙门口的牌匾下。

    随着病情的恶化,魏老鬼的身体蜷曲得更厉害了,越来越爱使唤他。荆红追也不以为意,把所有事都做得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魏老鬼专门戳他用的拐杖,从一开始的百发百中,慢慢变成十中五六,再后来十中一二,到最后竟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边。

    他并没有刻意闪躲,只是自顾自地劈柴、烧火、做饭,动作行云流水。世上何种武器能戳得中云,劈得开水呢?从那以后,魏老鬼再也不用拐杖戳他了。

    突然有一日,荆红追从丹田中感受到些微发热、发胀的气息。

    “这是什么?”他问魏老鬼,“我明明自散功力、废了丹田,如何还有气感?”

    魏老鬼缩在炕上烤火,像一条弓起来的尺蠖,翻白眼道:“隆冬的田荒了、土块开裂了,田里的稻茬烧成焦灰,为何开春还能继续耕种?”

    荆红追若有所悟:“因为新的种子种下去了”

    魏老鬼喝着他孝敬的白酒,满意地点点头:“种子发芽了,就让它在天地间、人世上、风霜雨露里自然而然地生长。现在你找到你的剑了么?”

    荆红追随口答:“我的剑就是我的一生,未到身死魂消的那一刻,就有无限的‘道’要在求索中走下去。”

    大至山川林泽,小至草芥蝼蚁,动至风云雷电,静至晨霞雾霭,刚至两军交战,柔至情人私语在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去看待、去经历,这就是人的一生。

    魏老鬼喝醉了,喃喃道:“你比我悟得早,也比我运气好当年,我若是及时醒悟,没有背上那身血债若是没有被病魔缠身若是没有痛失爱妻与爱女,也许我也许”

    “也许”如何,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人生没有那么多“也许”。

    但荆红追依然从他的酒后絮语中,大致拼出了魏老鬼的过往。

    二十年前,擅长以乐音作为攻击手段的天音派满门被屠,唯独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便是这魏老鬼的手笔。

    魏老鬼心狠手辣半辈子,竟被初生婴儿纯粹的凝视与吮吸指尖的本能打动,饶过了这条小小的生命,并将天音派的镇派兵器鹤骨笛塞进襁褓中,一并丢在了婴孩的舅舅家门口。

    后来这个婴孩长到了十二岁,为报灭门血仇,进入隐剑门学艺,成为了唯一会喊荆红追“师哥”的小师弟浮音。

    可叹浮音还没寻到仇人,就陷入以身为药人的悲惨命运,更为虎作伥,不但自己没能脱离泥沼,还想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最终死在了唯一真心关怀他、却被他所害的韩奔手中。

    “也许是我年轻时杀人太多、血腥气太盛的报应,才染上这离奇古怪的佝偻之病,最终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眼见我一天天地扭曲变形,散尽家财也治不好,内人心急之下中了奸人圈套,为免受凌辱,带着小女投河自尽。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从家破人亡的悲痛中走出来,又花了十年的时间,才逐渐领悟出属于我的‘道’。

    “然而武功再高又如何呢?我已是孑然一人,病入膏肓,犹如风中烛火。

    “我就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在劳作中过完余生,赎完我的罪。这样去到黄泉路上,她们也许还在等我。

    “你小子,比我幸运你心里的那个人还活着,还能让你满怀希冀地念念不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从柴火堆上拎起来,丢出去?”

    荆红追沉默地听着,直到此时才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你烂醉如泥时,嘴里还反复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清河’‘清河’哈,我当时就想,这岂不是天意?你就是该来替我清淤河道的

    “而且,我从你身上看见了过去的影子。我已是穷途末路,但好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走你自己的路,去吧”

    魏老鬼沉沉地垂下脑袋,打起了呼噜。

    荆红追嗅到了他身上透出的暮气沉沉的老人味,那是死期将近的味道。

    魏老鬼活不长了,荆红追心想,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着师徒之义,我会送他最后一程,然后

    带着剑,去见我想见的人,走完我的人生。

    第274章

    我可想死你了

    太白有诗云:“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说的便是六朝古都南京。

    到了铭朝,与唐一样实行“二京制”。天子为镇守国门,将京城迁到了毗邻北漠的顺天府,改名“北京”,而南京所在的应天府则作为陪都,保留了原本一整套的皇城、宫殿、坊巷和人员简化过的六部衙门。

    按说无论是从地理位置上,还是水土风气上,南京都更适合做为一国之都。

    其城垣之固、规模之大、据地之广,在有史以来的都城中首屈一指。

    整个南京有四重城垣,从内到外分别为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城,围成了都城中极为罕见的铜钟形状,是根据“三垣、二十八宿”的星象,结合依山傍水的地势而建。

    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北有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南有曲水如练的秦淮河,这在堪舆上被称为“龙盘虎踞、玉带环腰”,端的是一块天子定鼎的风水宝地。

    苏晏搭乘的漕船行驶在扬子江中,远远就看见了狮子山上的阅江楼。拐入秦淮河后,他换乘乌篷小船,在橹声欸乃中过了水门,核验过身份后直接进入内城,在通济桥附近下了船。

    前方穿过通济门,便是南京皇城。

    皇城南正门为洪武门。门外左侧是南京五军都督府,简称“五府”,右侧是六部的官署。

    这就是自己今后的办公地点。苏晏路过时特意绕了一圈仔细看,发现只有五部,少了个刑部,不知刑部的衙门去哪儿了。

    洪武门再往内,过了外五龙桥,就和京师一样还有承天门、端门、午门,之后才是皇宫大内。

    如无意外,太子的王驾应该驻跸在皇宫内,但苏晏未奉诏命不能再往里走了,便请门口守军向太子禀报,自己先去礼部交接印信。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贺霖急匆匆从宫里出来,连仪仗也不带,单骑一匹快马,后面照例跟着疲于奔命的侍卫们,直奔礼部衙门。

    苏晏交完任命文书,刚拿到印信,正在整理自己日后办公的廨舍,忽然听见院子里“沓沓沓”的一串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叫喊:“清河!清河”

    朱贺霖把侍卫们喝止在院门外,携着一缕寒风雪意冲进厅堂,觌面便将苏晏抱了个满怀,兴奋地道:“清河!我可想死你了!”

    苏晏被勒在两条结实的胳膊和胸膛之间,有点透不过气。他拍着朱贺霖的后背,说:“先撒手退后几步,让我瞧瞧。”

    朱贺霖依言后退几步,张开手臂让他看,含笑的眉眼间带着些得意之色。

    “小爷又长高了两寸,咱俩比比?”

    苏晏上下打量,发现朱贺霖的确长高了不少,跟他眼下的个头高矮差不多。但因为对方骨架比他大、肌肉也更饱满,从体型上看,自己倒像幼齿的那个。

    输了!现在不能再叫他小鬼了。苏晏有点遗憾,嘟囔道:“我过年才十九呢,还会继续长,看着吧”

    朱贺霖笑道:“你长,小爷也长啊,而且小爷总比你长得快。看吧,等过完年小爷满十六,就超过你了。”

    苏晏无言以对,怀疑这小子最后个头会超过他爹。相比起来,自己的发育速度实在不够看,不知道每天三餐那么多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在自己远离京城,没能见面的这半年多,太子不仅身量拔高,五官也进一步长开了,是剑眉星目、十分明朗英武的长相,并没有遗传到皇帝和豫王那双俊逸的斜飞眉和深邃的狭长眼睛。

    还有嘴唇。皇帝的唇薄而禁欲,豫王的唇薄而多情,太子的唇却是带了些厚度的丰润,唇角微翘时显得格外阳光。

    可当他拧眉怒目,绷紧了嘴角往下压时,一股霸道锋悍之气便跃然脸上,活脱脱一副脾气恶劣、不好相与的模样。

    从前太子因为年纪尚幼,哪怕发怒也像老虎崽子用那小牙小爪儿挠树皮,如今恍惚大半年不见,竟向着青年感毫不回头地一路奔去。苏晏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既为朱贺霖的逐渐成熟感到欣慰,又觉得当年街头那个满脸稚气与好奇、杂什抱了一手仍忍不住东张西望的少年,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发什么呆呢?”朱贺霖一把搂住苏晏的肩膀,“长途奔波累坏了罢,看你脸又小了一圈走,带你去上元楼吃全南京最好吃的鸭子。”

    苏晏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便服,失笑道:“这下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管,小爷是不是觉得可以尽情撒欢了?”

    朱贺霖边搂着他往外走,边笑:“现在整个南京小爷最大,谁敢管我?再说,微服私访而已,就当是体察民情。”

    苏晏摇头:“小爷莫不是忘了臣的新官职?礼部左侍郎。凡皇子、宗室不守规矩、于礼不合之处,臣都有规谏的职责与权力。若是不听谏,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跪奉天门,再给自己刷一刷声望了。”

    朱贺霖压根就没把他“跪门极谏”威胁放在眼里,哈哈笑道:“说什么假正经话!到时你学那些死心眼谏臣,跪得死去活来,而小爷我成了下不了台的众矢之的,何必呢?不如同去吃盐水鸭。”

    出门时,他把搂肩膀改为牵手,十分亲密地手指交扣,拉着苏晏往城内最繁华热闹的街市去了。

    苏晏这次行程宽裕,哪怕中间因为漕河淤塞绕了一段陆路,抵达南京时离冬至还有六七日,完全来得及准备参加祭陵。

    既然是由南京礼部主持、太子主祀的大典,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必然是要出场的。

    南京礼部尚书是个重视繁文缛节的矮个子老头儿,叫鲁化人,人如其名,特别爱教化世人。就任聆听上官训示时,苏晏就已经被他啰嗦到受不了。

    其实不必鲁老爷子千叮万嘱,他自己本就是个喜欢事前做足功课的人,从礼部的文书房里拿了不少记录仪轨的书册,边看边记。

    鲁尚书原本还担心新来的侍郎太过年轻,怕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后来看苏晏言行老练勤勉,捋着灰白山羊胡暗自颔首,于是将剩余的担心全转到太子那边去了。

    在这位南京礼部老尚书看来,太子哪怕再长个十岁、二十岁,也远不及圣上沉稳。太子那种天性自由、思绪跳脱的性情,恰恰是他最不喜的。

    故而他提前好几日就把大典所有流程都写在纸上,交由太子去熟记。

    太子一见密密麻麻的长篇阔论,眼睛都要瞎了,挑挑拣拣地看了几遍,回复说“记住了”。

    鲁尚书久居南京,平时能闲出病来,难得一年才有这么几次大放光彩的机会,便把完美的大典当做了人生最大骄傲。

    这样的心态,自然是看不得太子敷衍,他好言好语地劝了几次,太子都当耳旁风,要么就是回答说:“流程不出岔子就行了嘛。其他细枝末节,什么念诵祝文的腔调高不高低不低啊,行礼时哪根手指必须放在哪根上面啊抠这些有什么意思?”

    鲁尚书听了气得要命,但又不好硬谏,便带了一堆的赞礼官、执事官来,陪太子彩排。

    太子不干,他们就在广场上顶风冒雪地久站。

    最后鲁尚书把新到任的苏侍郎也拉来站广场。太子没辙了,只好穿上沉重的衮服陪他们舞了三天,被折腾得头重脚轻,随时想要暴跳如雷。

    苏晏趁人不备,拽了拽太子的衮服大袖,小声说:“忍忍,等祭陵大典顺顺利利结束,我们去汤山泡温泉解乏。对了,我还没好好逛过南京城呢,完事儿了一起逛逛?”

    太子一听,脸色立马好看了,祝文要怎么念就怎么念,上香时手指要怎么掐就怎么掐,配合得很。

    鲁尚书见状,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祭陵大典的前夜,太子想留宿苏晏未果,再次从南京皇宫里偷溜出来,悄然摸进了苏晏租住的小院。

    苏晏正在房中沐浴。

    太子绕过了守在廊下边等着收拾浴桶、边打瞌睡的小北,蹑手蹑脚地溜进主屋内室,从后面蓦地捂住苏晏的眼睛,压低嗓音道:“打劫!”

    苏晏吓一跳,下意识地把毛巾肥皂之类的向后狠狠扣在对方的头上。

    所幸太子身手敏捷,手按浴桶侧身闪避,躲开了劈头盖脸的“暗器”袭击,但把整条袖子都打湿了。

    苏晏发现是朱贺霖恶作剧,恼火又无奈:“小爷不在宫里好好沐浴斋戒,跑出来做什么?”

    朱贺霖左右看了看,搬张圆凳坐在他的浴桶边,委屈道:“肚子饿。斋戒三日,一日只许进两餐,还不能吃荤腥。小爷快熬成和尚了。”

    苏晏一边用毛巾掩着水下的关键部位,一边说:“还好吧,我也要斋戒三日,青菜汆豆腐丸子、冬笋炒冬菇配大米饭吃得挺开心啊。就是只吃两餐有点不适应,所以每餐我都吃十二成饱,然后尽量少运动。”

    与朱贺霖裸裎相对不是第一次了,他心里依然有些尴尬,面上倒还平静,神态中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

    朱贺霖却比上次在义善局的浴室院里四人共浴时,更显得局促了几分。虽然大大咧咧地坐在浴桶旁,假装自己对半裸的苏侍郎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人胸膛、腰身,以及腰身以下围着大棉巾的地方瞟。

    他眼里心猿意马地瞄着,心底有滋有味地描着,嘴上还要煞有介事地说话,实在是一心三用的高手。

    “小爷饿得睡不着。待会儿叫你家小厮帮忙煮两碗面,放鸡蛋、肉丝不,肉片。”

    苏晏无奈笑道:“小爷若是实在饿,还是吃素面吧。”

    朱贺霖不爽地挑了挑眉这个表情倒是颇得了几分豫王的真传。接着听见苏晏说道:“我给你煮?”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得寸进尺地说:“多煮一份,小爷带回宫,明早当早膳吃?”

    “要不要说的这么可怜,你可是当朝太子,搞得跟小白菜地里黄似的”苏晏吐槽归吐槽,还是起身准备去煮面。

    刚动了动,朱贺霖就伸长脖子往水里瞄。苏晏把脸一沉:“非礼勿视,还请殿下转身出门。”

    朱贺霖把取暖的火盆往浴桶边拨了拨,转身走了,没出门,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咕哝声隔着画帘传进来:“你自穿衣,小爷不偷看有甚好看的,你有的小爷都有,还比你大。”

    苏晏低头看了看自己实在称不上粗壮的胳膊和腿,以及温良恭俭的胸肌、举棋不定的腹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迅速擦干身体,在满室驱不散的寒意中三层外三层穿好,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出来看见朱贺霖把披风都脱了,他忍不住问:“你不冷么?”

    朱贺霖:“小爷年轻力壮,血气旺盛,不冷。”

    苏晏:“”

    朱贺霖:“小爷夜里不需要睡烧热的炕,也不爱用汤婆子,嫌烫脚。”

    苏晏:“”

    朱贺霖:“你这是什么表情,反悔了不想给爷煮面?算了,小爷自己煮。”

    苏晏:“别放着我来!”就您那厨艺,一碗半生不熟的蒜泥过水面,能把我吃得连吐两场。

    他们出门时,苏小北惊醒过来,看见深夜私访的太子,倒也没露出什么诧异神色,行个礼便进屋收拾浴桶了。

    朱贺霖夸了苏家小厮一句:“有那么点他家主人泰然自若的风范。”

    苏晏怀疑太子这是在暗讽他脸皮厚,但没有证据。

    厨房柜子里有不少食材和白日里和好的面,苏晏拉了些长面,又揪了些面片,和着素菜煮了一大锅。

    用晒干的冬菇、冬笋做浇头吊鲜味,放黑木耳、胡萝卜、冻豆腐用以丰富口感,香葱末激发出面汤里菜油、芝麻油的清香与白胡椒粉的微辣辛香,一碗素面竟比鸡蛋肉丝面更好吃。

    朱贺霖是真的前胸贴后背,稀里哗啦吃了两大海碗,才打了串饱嗝。

    苏晏也饿,但怕临睡前吃多了胃涨,细嚼慢咽地只吃了一碗。

    吃完后,苏晏嫌油腻不想洗碗,朱贺霖则完全没有洗碗的概念,于是把碗筷都丢进铁锅里,拿清水泡着至于到了明日铁锅会不会生锈,那就是苏家小厮操心的事了。

    温饱思淫不对,是渴睡,太子不想回宫,想蹭苏侍郎的床。

    晚上抱着两个汤婆子依然脚冰的苏侍郎,并不想和气血旺盛的太子一起睡。他还牢牢记得,离京前皇帝在御书房里对太子的隔空警告“他要是做不到,这辈子别回来了”。

    于是千哄万劝地把太子推出家门,打发回宫去了。

    若是苏晏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像他曾经对沈柒吹过的牛那样,也许他今夜就会把太子留在自家宅院,直到翌日上午陪伴同往皇陵神宫。

    可惜,他没有。

    他目送朱贺霖离去的背影,从宽肩窄腰长腿中看出了将来的男人味,有点羡慕也有点骄傲地咋了一下舌,就拢着厚厚的披风,转身闭门回屋了。

    第275章

    是耶非耶梦鹿

    朱贺霖倏然睁开了眼。

    梦境中雾气氤氲的青翠山林,与林间那头散发着朦胧白光的大鹿,在他的脑海中仍犹有余影,挥之不去。

    满室暖香,他感觉口干舌燥,尤其鼻腔与喉管,仿佛砂纸打磨过一样疼痛。

    他刚坐起身,外间值夜的宫人赶忙趋前几步,跪地叩问:“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朱贺霖听这小宫女操着金陵口音,便问:“怎么富宝”一开口才发现,声音竟哑得不像话了。

    小宫女机灵地捧上早就备好的温茶,朱贺霖连喝了几杯,方才觉得喉咙里好受了些,问:“怎么是你,富宝呢?”

    “回小爷,富公公偶染风寒,恐过了病气给殿下,便让奴婢替他值几夜。”

    贴身服侍的宫人,朱贺霖爱用旧人,一来熟知他的习惯,伺候起来无需多吩咐;二来他也不耐烦记新宫人的名字。他的父皇曾就此调侃过他:“朕这儿子,对什么物事都是喜新厌旧、没有长性的,唯独身边使唤宫人留得住,轻易还不让更换。”

    故而这次来南京,朱贺霖几乎把东宫的侍从都搬了过来。

    南京皇宫常年空置,只保留了少量宫人定期打扫、维护。朱贺霖带来的东宫侍从随他进了南京皇宫后,就跟大汤锅里撒进去一小把米,完全不够用。

    于是南京守备太监严衣衣急了,觉得太子的排面没撑起来这事儿还就得他管。

    这位严太监是京师司礼监外派来镇守南京的,堪称地头蛇,是连南京六部都要退让三分的角色。他马上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从各处调拨了一批调教好的內侍与宫女,送到南京皇宫中给太子使唤。

    此刻给朱贺霖守夜的小宫女便是从南京神宫监调拨过来的,干了三个月,几乎没见着太子爷的面,后来与太子身边的富宝公公关系亲密了,才得到了寝殿值夜的机会。

    朱贺霖放下茶杯,斜眼打量面前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秀、举止文静,看着还算顺眼。尤其重要的是一张素颜,不像有些自诩美貌的宫女,见东宫年岁渐长,便把邀宠的心思都写在了黛眉粉腮上。

    于是他没发脾气轰人,只是皱眉问:“叫什么名字?这点的是什么香?”

    “禀小爷,奴婢贱名桃铃。”小宫女细声细气答,“这是安息香,助眠安神的。”

    朱贺霖道:“撤掉,我闻不惯什么安息香。赶紧给通个风。”

    桃铃有点紧张地应了声,去把床角一小尊吐着烟的青玉甪端香炉移出寝殿,又打开窗,用羽扇努力扇走殿中残留的香气。

    朱贺霖又喝了杯茶。咽喉的涩痛感逐渐消失,他沉声道:“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香味,记住了。以后就算要燃香,也得用零陵香。”

    桃铃边扇风,边小声答:“可零陵香一般是用来薰衣的,或是直接编为席荐、坐褥,所以才叫‘排草’还有做成香圆肥皂的,市井间常见有卖。”

    朱贺霖不讲理地道:“明日你去传个话,让宫人们想法子做成熏香,小爷我就喜欢那个味儿!”

    桃铃只得领命,转头又去取了用零陵香薰过的枕头给他换上。

    朱贺霖嗅着枕头上的香气,觉得与苏晏身上的香皂味道还是有些差别,只能说凑合着闻。

    桃铃重新关好窗,见太子脑袋下垫个枕头,怀里又抱个枕头,睁着眼看帐顶,似乎没有继续就寝的意思,便问:“小爷还有什么吩咐?”

    朱贺霖梦呓般低声说:“我还在想梦中看见的那头大白鹿,散发灵光恍如神兽,十分神奇”

    桃铃一怔,继而失声道:“是一只头生金角、通体雪白的大鹿吗?”

    朱贺霖警觉,转头盯她,反问:“你如何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桃铃被他的目光震慑,忙后退两步,伏地禀道:“这是本地的传言,说是钟山上不知何年何月出现了一头金角白鹿,乃是神兽祥瑞,见之有福;若得其鹿角研末服之,则能消除百病、益寿延年。”

    朱贺霖的眼神从迷蒙中迅速清醒,嗤道:“民间传说而已,你还当真了?所谓祥瑞,都是各地官员为了讨我父皇欢心,为了自家升官发财编出来的。

    “什么‘天降甘露,滋味清甜犹有仙气’,小爷一吃,嘁,不就是半透明的皮糖嘛!还有什么三穗嘉禾,我看也跟并蒂莲花差不多,都是多长了几颗歪脑袋的草木,有什么好‘祥瑞’的!朝臣们想图个好彩头,父皇也不想扫大家的兴,所以才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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