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哪里不高兴,却又说不清,只是情绪低落,胸口堵着一大团棉絮。不重,但拉拉杂杂撕扯不清。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决定自请监斩官的差事,做个送卫浚上路的黑白无常,把早已得罪的人得罪到底。

    阿追,我替你的姐姐报仇了所以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一起给姐姐烧柱香?苏晏站在院中的老桃树底下,仰头看枝头盛放的碧桃花,眼眶有些湿润。

    他眨了眨眼,努力咽下酸楚感,决定去一趟应虚先生的医庐,去探望阮红蕉。

    来到医庐时,陈实毓不在,据他徒弟说是去出诊了。

    苏晏放下礼物,轻车熟路地走进后院,进入收治重症病人的大屋。药童说阮红蕉在最后一间,苏晏刚靠近门帘,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是高朔。

    高朔吭吭哧哧说上十句,阮红蕉才不冷不热地回答一句。

    按说对方如此冷淡,就算是圣人也没有交谈的兴趣了。但高朔却把那十分之一的回话当做奖赏似的,继续吭吭哧哧地说,平日里那股利索精悍的谍探气质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苏晏站在门帘外,大约听了几句,听出了其中三味:

    阮红蕉知道自己的脸颊受伤,有些心痛沮丧,但并不因此悲戚绝望。

    她并没有怨恨高朔毁了她的容,反倒有感激之意。

    同时,她觉得高朔对她的怜悯与讨好是一种瞧不起,就像那些认为女子应该注重容貌修饰、女子天生该被怜香惜玉的男子,同样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瞧不起,故而也不太想搭理他。

    可怜高朔一个不知女儿心的光棍,愣头青似的,越是蓄意献殷勤,越是让对方退避三舍。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努力吧,小高!苏晏暗中给高朔打了气,决定先不打扰两人的相处,把水果与药膳连同写给阮红蕉的纸条一并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屋子。

    路过院子角落时,他听见树荫下的两名捣药童子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药童甲狐疑:“真的假的?怎么可能嘛!那可是皇上,天上神龙似的,哦,半夜三更微服来我们医庐,就为了和师父聊天?扯淡吧你,说大话闪舌头。”

    药童乙有点急了:“千真万确!你看我这双招子,亮不亮?对嘛,我亲眼所见,还有给屋里送茶时,亲耳听见师父叫他‘皇爷’。皇上还带了两个侍卫,跟寺庙里的金刚似的,往门两侧那么一杵。那侍卫的脸啊,你根本没法仔细看为什么?眼神里有杀气啊,看你一眼,就像刀子刮你一层脸皮,肯定是绝顶高手!”

    药童甲羡慕:“喔,那真的是皇上了,你这什么运气,竟然能就近瞻仰天颜,祖坟该冒青烟了罢?”

    药童乙得意:“一股不够,冒成三花聚顶。我还偷偷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呢。”

    药童甲好奇:“听到什么了,快说快说!”

    “我听到对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你可听了别乱传啊!师父叮嘱过我们,那天夜里的事决不能泄露。”

    “知道啦,放心好啦,出你口入我耳,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快说快说!”

    事关皇帝,苏晏也十分好奇,便将自己藏身在大树后方,驻足细听。

    谁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石破天惊的一件事

    “皇上头疾恶化,怕是影响到双目视力,要失明了”

    小药童不知轻重,把当天夜里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再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枝加叶地进行了补充。越说越严重,仿佛皇帝患了是见不到明日太阳的绝症一般,把苏晏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碎、魄散魂飞。

    苏晏扶着树干,仍觉得脚软,听到最后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

    他深深吸气,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切不能听风就是雨,得向应虚先生求证过才行。

    可是在医庐里又等了半个时辰,陈实毓仍未回来,苏晏实在等不下去了,趁着天色未晚,决定进宫面圣,向皇帝一问究竟。

    至于是以什么身份去问,是担忧龙体的臣子,还是其他什么,他还没想明白,也没空去想。

    现在他只迫不及待地想见皇帝见那个把名字印在了他身体与心坎上的“槿隚”。

    苏晏离开医庐,匆忙上了马车,吩咐小北就近从东华门入宫。

    东宫就在东华门内,太子给的腰牌可以让他不受阻拦地从东华门进入皇宫前廷,但再往内的禁门必须圣谕传唤才能进去。

    苏晏在禁门外通报完名姓,等待传话公公的回复,又过了小半时辰,才等来一句“蓝公公吩咐了,皇爷已经歇下,谁也不见。”

    此刻才申时末,日头西斜欲坠,莫说夙兴夜寐的皇帝了,普通百姓也不会在此时就寝,除非身体不适。

    苏晏更是焦心,不由猜测皇帝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此刻难受得紧。

    他恳求传话的內侍再通报一趟,把他手书的纸条带给蓝喜,但那內侍显然不想辛苦跑腿,找个借口溜走了。

    苏晏只能望门兴叹,几番踌躇后,沮丧地坐车回家。

    刚跨进自家小院,便见苏小京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傻呆呆地坐在门房内,见到他后好似猛然清醒过来,弹起身冲过来,手遮着嘴凑近苏晏的耳旁说:“大人又来了!”

    “谁又来了,七郎?豫王?”

    “不是皇上又来了!”

    苏晏恍然想起,皇帝曾经私访过他的宅院。那次他因为地道爆炸导致脑震荡,在家中休养,皇帝悄无声息地进到他的寝室,末了还赏脸与他共进了晚膳。

    苏小京是见过景隆帝的。不同于面对太子与豫王时的轻松自若,他对皇帝有种近乎幼鹿见到老虎般的天然畏惧,所以才在接驾后躲到门房,苦等自家大人回来。

    “皇爷在我们家?在哪一间?”苏晏赶忙问。

    苏小京说:“在主屋。”

    苏晏整了整衣冠,大步向院子第三进的主屋走去。

    主屋外果然有十几名御前侍卫把守,见到他后纷纷行礼,说:“皇爷在屋里等大人。”

    苏晏点点头,推门进去,反手就把房门关紧了。

    其实关不关都没差,御前侍卫就是铁石金刚,既看不见不该看的、听不见不该听的,又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指令,奉命办事。

    门一关,苏大人风度形象都不要了,把碍事的外袍一甩,急匆匆往内室跑。

    皇帝听见动静,撩开画帘出来,刚巧被苏晏扑了个满怀。

    他揽住苏晏的腰身,笑道:“难得见苏卿如此主动,这是饿虎扑食还是乳燕投林?”

    苏晏微微喘气,一时半会不想说话,也抱住了皇帝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胸口,深吸着衣袍上薰染的御香气息。

    皇帝安抚地摸他的肩背:“出了什么事?朕在这里。”

    朕在这里,你放心。

    朕在一日,就做一日.你的擎天玉柱。

    可是皇爷,又有谁能做你的支柱,让你偶尔能脱身重任与负荷,好好地歇一歇呢?

    苏晏喉中梗塞,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我的皇爷”

    皇帝微怔,笑容淡去,眼底却仿佛亮起了光,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在他耳畔低声回应:“我的爱卿。”

    第252章

    臣请自荐枕席

    苏晏紧抱着皇帝不动。

    “怎么了这是?”皇帝用下颌在他的额角轻蹭,心里很满意这个主动的投怀送抱,又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受了委屈,“是对卫家的处置结果另有想法,觉得不够解气?”

    “没有,臣知道皇爷这个旨意必须兼顾方方面面,已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

    皇帝轻叹:“你能理解就好。”

    苏晏抬起脸看他:“近来圣躬安否,头疾可还发作?”

    皇帝道:“用了你献的方子,比从前发作得少了。”

    “皇爷没骗臣?”苏晏直视他的眼睛。

    皇帝的双目狭长深邃,乌瞳如墨,眼角向斜上方略微挑伸出去,很显清贵,看人时又有股不怒自威的凌然,正应诗中所言“石墨一研为凤尾,寒泉半勺是龙睛”,是相书中品格极贵重的凤尾龙睛。

    苏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两根指头:“这是几?”

    “这是何意,要朕陪你玩什么花样?”皇帝失笑,捉住了他的手指,“朕今日微服出宫来见你,是有件事与你商议”

    苏晏以鲜见的执拗打断了他的话:“皇爷前几日可曾深夜私访应虚先生的医庐?所为何事?”

    皇帝微怔,皱眉反问:“陈实毓对你说了什么?”

    “不关应虚先生的事,臣自己了解到的。”苏晏心里有些失落,松手后退一步,“皇爷刻意隐瞒,是信不过臣?臣能理解皇爷为了朝野内外局势稳定,不愿被人知晓此事,可连私下相对都不肯说实话”

    “你啊!”皇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拉着他坐在圆凳上,“好,朕说实话。近来头疾发作的确有些频繁,许是政务忙碌,有点累过头,以后多歇息。至于视力朕老啦,自然不比年轻人耳聪目明,有些翳障之症也是难免,不必太过忧心。”

    苏晏一听,不高兴了。

    之前他还说过皇帝管教他像爹管儿子,暗中吐槽“老男人,介意什么呢,一句无心之言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然而如今耿耿于怀的人却是他自己他竟无法容忍任何微词加诸在对方身上,哪怕是自嘲也不行。

    “哪儿老啦!”苏晏跳了起来,凶巴巴的口吻堪称犯上。他俯身过去摸皇帝的眉目鬓角,“头发比我还乌黑浓密,眼角一根皱纹都没有,算什么老!”

    无论这话是发自真心还是情人眼里,都十分受用,皇帝故意又道:“不服老不行,朕有时真看不清东西了。”

    苏晏嘟嘟囔囔:“什么翳障,是哪个庸医在胡扯!这么亮的眼睛,怎么可能是白内障?我看就是飞蚊症,平时字儿看多了,眼疲劳而已。少用眼,去东西两苑或是哪处园林住一阵子,每天多看看花草树木,自然就好了。”

    皇帝摇头:“清河不必费神安慰,朕如今是什么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身体?胸肌腹肌马甲线,左手右手换两遍的身体。我都还没叫手酸呢,您倒矫情起来了!”果然把苏晏气到了,撤了手要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去。

    皇帝眼底闪着奇异的光彩,似笑非笑地握住他的手腕:“卿的手怎么酸了,朕没明白。”

    苏晏意识到说漏嘴,耳根顿红,顾左右而言他:“手写奏疏写酸的!对了,皇爷方才说有件什么事要与臣商议?”

    可皇帝现在一点也不急着商议了,趁胜追击道:“既然手酸,那就换个地方使力?”

    苏晏一边骂自己挖坑自埋,一边服软讨饶:“臣胡言乱语,皇爷只当没听见。”

    “迟了。不仅听见,还想起来了。既然苏爱卿容易手酸,当个君子也未尝不可。”

    君子君子不动手,动口。苏晏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下意识要抽身后退,退回到心理安全区。

    皇帝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朕送过你一柄红玉箫,作为万寿节所献曲谱的回礼,苏卿可愿吹给朕听听?”

    苏晏欲哭无泪:“皇爷,臣真不会吹箫”

    “朕说了,不会可以教。去拿过来。”

    “臣真的做不出什么?拿什么?”

    “箫。”

    苏晏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敢情皇帝是正儿八经地在说那柄御赐的箫,他还以为咳,咳,算了。

    他低头掩饰尴尬之色,没看见皇帝饱含深意的眼神,去到书桌旁打开带锁的抽屉。

    红玉箫就放在抽屉里的盒子中。

    旁边便是皇帝那块羊脂玉的私印“槿隚”。上次因为大腿上被盖了章,他一看这印就难为情,也不挂脖子了,就给收进了抽屉里。

    在皇帝的注视下,苏晏有点僵硬地把盒子里的红玉箫取出来,拈在手上。

    “横吹笛子竖吹箫。”皇帝指点。

    苏晏硬着头皮把箫的一头凑到嘴边,抵在唇上,抿着嘴吹半点声音都没有。他不甘心,更加用力吹,结果箫孔中发出了“嘘嘘”的把尿声响还不如没声音呢。

    皇帝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伸出手指轻轻托住箫身,吩咐道:“张嘴。”

    苏晏依言把嘴张开了些,还在想着吹不响,问题是出在舌位还是口风上。却不料皇帝将箫头的吹口处,先是抵着他的嘴唇款款摩挲,而后缓缓深入了他的口腔。

    红玉打造的箫管晶莹透润,与粉唇、雪肤相映衬,说不出的艳色逼人。

    苏晏被迫含着箫头,整个人还有些发蒙,只听得皇帝近在咫尺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先舔一舔,别用牙咬。”

    他被这股循循善诱的语气蛊惑似的,舌尖不自觉地在箫头上舔了一下:玉石光滑、坚硬,有些冰凉。

    “好孩子。”皇帝褒奖道,“除了舔,还可以吸,将它尽量往喉咙深处吞,实在吞不下时,就往外吐一些儿再吞。”

    苏晏晕乎乎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箫管有点粗,他被噎了一下,脸颊霎时涨红,只想咳嗽。

    箫头似有灵性般往外抽了一抽,待他缓过气,又往内推送。苏晏感觉整个口腔都被塞满了,发出了“呜呜”的抗议声。

    “收缩两腮包住它。动用舌头,可以绕圈舔,也可以”

    苏晏终于回过神来,脸颊红得滴血,忙不迭地抓住箫身往外拔。

    皇帝没有强制,松开了手指。箫身从嘴里抽出时,犹带着丝丝缕缕的透明津唾,似断非断地垂落在嘴角与箫头之间,仿佛红花吐蜜,香艳又淫.靡。

    皇帝将箫又抵在他嘴唇上摩挲,哑着嗓子问:“学会了?”

    苏晏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想在脚底挖个地洞逃走或是把自己当场埋了。

    “没学会也无妨,朕耐心充足,可以慢慢教到你会了为止。来,再试试。”

    苏晏忙不迭说:“不必再试,臣学会了,真的学会了。”

    “真会了?”皇帝淡淡一笑,“那好,朕来检验检验。”

    怎么检验?拿什么检验?苏晏一下子就想到上次皇帝意犹未尽的那句“既然是雨露恩泽,下次就吃了吧”。

    还真是这个“吃”!

    苏晏一张脸半红半白,急中生智,低头捂嘴开始剧烈咳嗽。

    皇帝放下玉箫,将他拉进怀里,给他抚胸拍背顺气。

    “臣内伤未愈,忍不住想咳,皇爷恕罪”苏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皇帝如何不知他借伤逃避,心中生出不忍,却也摸清了自己这位爱卿的性子若想他在情爱方面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耐心等他,他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你招呼他,他慢吞吞地挪,总也碰不上;你想感动他,这倒是不难,但他一感动之下,君臣义、朋友情大把泼洒,唯独把爱欲之心捂得紧紧。

    对这种人,就得逼。

    步步紧逼不行,会引发反弹;太过宽纵也不行,会前功尽弃。就得进三步退一步,使水磨工夫一层一层碾去抵抗、浆出感情,最终才能剥出一颗弥足珍贵的真心。

    而如今,便是该把这颗心剥出来的时候了。

    “清河。”皇帝用忽然沉静下来的语气说,“朕也许等不到你下定决心的那一日了。”

    苏晏闻言一惊,失声道:“瞎说什么,什么等不等得到皇爷长命百岁!”

    “爱而不得,长命百岁又有何欢?

    “罢了,不提这个。

    “朕曾经说过,你若一辈子只想止步于君臣相知,朕不强迫你。君无戏言。”

    苏晏望着皇帝那张异常平静的脸,心底一阵阵发慌:“皇爷真的臣我”

    “倘若你我之间这般情意,仍不足以让你决定将身心交付,那是朕是我的无能,与你无关。”皇帝忽然笑了笑,“你看,你不咳了,可见伤不在身体,在我。”

    苏晏一瞬间几乎被涌起的愧疚吞没。他强忍着满心不安与说不出口的隐秘期盼,低头道:“不,皇爷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我出于私利,有各种各样的担心,不能彻底放下。”

    皇帝叹道:“一腔匡时济世的抱负如果叫私利,天底下哪里还有公心?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未必无情,只是这一国之君的身份,断了我们的路。若是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今日是三月初一。再过两日,三月初三,你就动身去陕西罢。”

    陕西新政未稳,尚需他这个创革者进一步夯实。三月出发,等尘埃落定,朝廷派出专门的马政督理御史接管,他再回京。

    这是他们在年前就商议好的。可是现在说出,忽然意识到离别在即,苏晏被一股深深的失落笼罩。

    尤其是意识到,此一别不仅东西两隔,两人之间所有超越君臣的感情恐都将一一斩断,更是令他心中异样地难受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没有拒绝,也没有更热切的回应。就这么静静地交握着。

    “此行仓促还有一个原因,朕不说,你也该知道。”

    苏晏此刻心下大乱,胡乱点了点头,勉强答道:“皇爷爱护,臣感激不尽。”

    “边防近来大小战事频发,你不要靠近长城一带。”

    “臣知道了。”

    “西北民风剽悍,马贼为患,你要格外注意人身安全。褚渊等人你若用得顺手,继续带去用,另外腾骧卫那一千人马也借给你当护卫。”

    “臣谢恩。”

    “去年那份圣旨你还留着罢,今年依然有效。尚方宝剑你之前还回来,我没让人收进库中,如今仍在养心殿,回头让侍卫给你送过来。”

    “臣遵旨”

    “两日后,你整队出发,我不送你。”

    苏晏眼中忽然涌出泪水:“皇爷”

    “去年我说,‘秋月寒江,见之如见卿’。”皇帝倾身向前,似乎想揉揉他的耳垂,临了又克制地收了回来,眼角隐隐潮湿:“如今正值陌上花开,我怕目送你走后,从此一年四季,再无可以避而不想的季节了。”

    在这一刻,苏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皇帝专注地看着他,露出个淡薄的笑影,起身道:“朕该回宫了。”

    他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极细微的抽气声,急促又惶然,但很快被扼制住似的,再无声息。

    皇帝心中有千百道催促他回头的声音,最后忍住了。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

    再怎么苦心孤诣,再怎么百谋千计,终究还是强求不得。

    在他身后,苏晏无声地流着泪,想唤一声“皇爷”,却只能徒劳地翕动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帝掀起画帘时,忽然听见一线微弱的、生涩的、呜咽般的箫声,仿佛发出得极为艰难,却已是拼尽全力。

    手指绞紧了画帘,他在突来的狂喜与落空的恐慌中回首转身。

    苏晏满脸是泪,放下红玉箫,伏身缓缓行了个大礼,哽咽道:“臣苏晏深负君恩,实无以为报,愿自荐枕席,求皇爷垂怜。”

    皇帝闭了闭眼,缓缓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苏晏站起身,从书桌抽屉中取出那枚羊脂玉印,挂回脖颈上,在哽咽中含泪一笑:“那么清河的心呢,槿隚要不要?”

    第253章

    刻进骨肉血脉

    皇帝脚下微微趔趄了一下,指间力道瞬间失控,险些把画帘扯落。

    有多久了,不曾这般心乱情动过?自登基以来,能引发他情.潮汹涌的时刻屈指可数,近年来更是绝迹,唯独遇到了眼前这个少年臣子。

    从兴趣渐生的逗弄,到信待日重的欣赏,再到情不自禁的爱恋与极尽自律的忍耐,他已经等得太久,也忍得太久。

    不是龙椅上修炼成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圣像,也不是无情无爱的神明,此时此刻,他就只是一个焚身以火的凡人。

    苏晏见皇帝发怔,有些羞愧地擦了擦眼角,道:“是臣厚颜冒昧”

    话音未落,便见景隆帝将手中画帘一甩,大步走近他,二话不说抱起他往身后的书桌上一放,一手托住后颈,一手撑着桌面,热切地吻了过来。

    苏晏坐在桌沿,两条腿垂在织着烟云暗纹的袍摆下,被吻了个措手不及,只能晕乎乎地伸出双手,攀住对方的肩头,以免失衡落地。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吻他,却是第一次令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被喷薄的火山、汹涌的沸海吞没。

    曾经的吻有多温柔克制,此时的吻就有多激烈颠乱。苏晏恍惚觉得小舟即将被怒焰与狂狼拍散,于换气的间隙低叫了一声:“皇爷”

    “是槿隚。”皇帝喘息着,浑身每根骨头、每块血肉被毒烈的爱.欲撕咬着。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把对方裹挟进这股太过焦渴的疼痛中来。

    他得缓和一些,从容一些,不能吓坏了他的卿卿。

    皇帝将嘴唇从对方的颤抖中剥离,去轻吻泛红的鼻尖与带着泪水咸味的眼睫:“要,怎么可能不要?你的身与心,都是我的。”

    鼻息交融,热气蒸进肌理深处,催出一层动情的霞色,苏晏被蛊惑般重复:“都是你的。”

    皇帝无声地笑了,牵着苏晏的手指,放在他腰间的束带上:“那就脱给我看。”

    带子解了,衣襟散了,绯红外袍滑落在桌面,覆盖了青的书册与白的纸页。苏晏的手指伸进薄绸中单,触摸到自己发烫的皮肤,才如梦初醒般感到了赧然。

    “皇爷”他无助地恳求着,却不知自己想求什么。

    此处隐藏7272公里车程,行车记录仪见章末“作者有话说”

    魂归体内后,他忙伸手去枕下掏帕子给对方擦手,摸了几下,拨出两个扁圆微香的频婆果来。

    苏晏盯着这两个频婆果,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张嘴似乎想要对谁辩解一句什么,但嘴唇翕张之间,吐不出半个字,最终在嘴角凝结成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

    泪水突然涌出眼眶,却是半点声息也无,寂然地流淌。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在手臂上咬出了几排凌乱不堪的牙印。

    皇帝以为他因为太累而一动不动,便吻了吻他的肩头,给他掖好被子,随后起身穿衣走出房门,吩咐侍卫烧一大桶热水抬进来,放在外间。

    不多时,浴桶与热水备好,侍卫们训练有素地退了出去。

    皇帝抱起苏晏,要亲自给他擦洗时,才发现他手臂上布满带血的牙印。牙印咬得深而凌乱,可见心绪何等痛苦不宁。皇帝目中的柔光暗了下来,问道:“后悔了?”

    苏晏摇头,深吸口气,定声答:“情之所至,何来后悔。”

    皇帝神情一松,轻抚他的手臂,叹道:“不必纠结。人生在世,从来不能尽善尽美,过于苛求自己,对爱你的人也是一种折磨。”

    苏晏在冒着热气的浴桶中怔怔地坐了片刻,点头道:“皇爷说得对。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

    苏晏歪着脑袋看他,不答反问:“桶这么大,要不要进来一起洗?”

    皇帝含笑接受了邀请。

    两个人的肢体在热水中偎依缠绵,苏晏吐出一口长气,向后枕在桶沿,皇帝提前一步伸手,拿臂弯给他当了枕垫。

    白雾氤氲中,苏晏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详,轻声道:“以前我与皇爷相处时,心里总怀着一丝惧怕。”

    皇帝搂在他腰身的手紧了紧,语气却只是淡淡:“怕受责罚,乃至掉脑袋,觉得伴君如伴虎?”

    苏晏轻笑:“一开始是,但后来渐渐变了。我怕的是,一旦与皇爷过了那条禁线,既回不到君臣关系,也维持不了情侣关系,最后因为搅合了太多外力、公私事,变得乱七八糟,不得不惨淡收场,甚至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如今呢?”

    “奇怪的是,如今我反而不怕了。”苏晏侧过脸,眼神柔和地看他,“我找到了心理上的那条平衡线。

    “为什么只能在君臣、朋友、家人、情侣等等关系之间独选其一?为什么不能既是君臣,又是情人;既是情人,又是兄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复杂多样,厘得太清,就像把情分掰开来一条条解析,反倒索然无味了。

    “所以在这一室之中,我们有鹣鲽之情,在朝堂之上,我们有君臣之义,对国家对自己都不亏欠,有什么不好呢?”

    皇帝欣然且欣慰地笑了笑,将他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亲吻:“爱卿所言有理,朕受教了。”

    苏晏搂着皇帝的脖子,讨赏似的啄了一口:“臣开导了自己,皇爷有何赏赐?”

    皇帝问:“卿想要什么?”

    苏晏轻描淡写地说:“讨个官儿当当。”

    皇帝失笑:“你看六部尚书哪个合适,内阁辅臣想要第几,再不济还有蓝喜这个位置,内官第一人,就看你舍不舍得此物。”

    皇帝趁机摸他腿间,苏晏笑着直捶对方肩膀,笑够了以后说:“我想当卫浚的监斩官。”

    皇帝想了想,应道:“好。把刑期提前到明日,不耽误你的行程。”

    两人又边洗边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桶里的水不再温热,皇帝起身将苏晏抱出浴桶,用大棉巾擦拭干净,换上干净的寝衣。

    苏晏有些纵欲过度,腿还是软的。皇帝将他送到床上,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好好睡一觉,我要回宫了。后日早朝推迟一个时辰,来给你送行。”

    苏晏舍不得,勾住皇帝的手指不放,但也知道人生就是长长短短的别离与重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彼此手指厮磨片刻,也就分开了。

    临走前,皇帝将玉印郑重地挂回苏晏颈上:“离别之后,由它替我陪着你。”

    苏晏捏着印身,老脸一红,啐道:“戴就戴,别再到处乱塞,不然我真生气了!”

    皇帝忍不住又把他吻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心悦神怡地走出屋子。

    第254章

    给你最后机会

    养心殿前,景隆帝下了肩舆。蓝喜边迎着他上台阶,边轻声道:“皇爷今日瞧着格外有些不同。”

    皇帝用余光斜了他一眼:“哪里不同?”

    蓝喜笑道:“皇爷容光焕发,想必人逢喜事精神爽呀。”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颈侧。

    皇帝伸手一摸颈侧,干涸的牙印还有些微痛,嗤道:“老阉奴,眼尖得很。”

    蓝喜见皇帝没有生气,于是继续拍马屁:“恭喜皇爷,贺喜皇爷,得偿所愿。”

    皇帝不想咬痕被人瞧见,以免宫人见龙体受损瞎紧张,进而胡乱猜测,便道:“有什么围脖拿来遮一下。”

    “天渐热,围脖不好戴了要不,老奴去找一帖膏药,来给皇爷贴上?毕竟破了皮。”蓝喜提议。

    皇帝颔首道:“不必惊动太医,你去拿。”

    蓝喜领命离开。皇帝走上台阶,在殿门口看见了太子。

    太子朱贺霖垂着手,站在殿门旁等候,宽肩长腿腰杆提拔,像一棵新长成的白杨。

    皇帝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幼年的贺霖嬉笑奔跑、没规没矩的模样,莫说养心殿了,就连百官议政的奉天殿,也曾是他满地撒欢之处。

    以前贺霖来找他,见他不在,便坐在殿中吃茶点、啃果子,翘着二郎腿等,被礼官看到,好一通规谏。如今这孩子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规矩多了,沉稳多了,也生分多了。

    太子远远的就朝他行礼:“恭迎父皇。儿臣是来向父皇请安的。”

    景隆帝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的确如蓝喜前些日所言,太子瘦了、晒黑了,但精神还是饱满的,面上骄纵飞扬的意气淡去,仿佛将锋锐藏在了匣中。

    皇帝短暂地出了神。

    太子感到异样,唤了声:“父皇?”

    皇帝回神,淡淡道:“行了,朕好着呢,你回东宫罢。”

    太子憋屈得很,但没有发作,问道:“父皇不问问儿臣,赈粮调包案查得如何了?”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往殿内走去。

    太子跟在皇帝身后,无意间瞥见他颈侧半枚带血痂的牙印,在衣领间若隐若现,脸色乍变

    谁敢咬伤天子,还咬在这般亲密的部位?

    后宫?那些小意顺承的妃子没这个胆。唯一一个敢恃宠生娇的卫氏,如今也封门闭宫被关了起来。

    宫外?

    太子想起了一个人,脸色顿时青白交加,难看极了。

    他心里一忽儿自我安慰:不会的,父皇爱端架子,又克己自律,就算对清河有那意思,也不会轻易跨过君臣这条线。一忽儿又想:端了那么久,万一端不住了呢?这世上除了清河这个无视尊卑的,谁敢咬天子!

    如此思来想去,心底越发焦躁,简直五内俱焚,强行忍着不露在面上。

    皇帝往桌案后一坐,端起新沏的普洱,眼皮抬也不抬:“坐下说。”

    太子极力平复情绪,咽下喉头的梗塞感,清了清嗓子,开始回禀他所查实的情况。把白纸坊救灾的赈粮从下拨的哪一层开始短斤少两;哪些经手官员参与盗粮冒销;赈粮到了义善局后所剩无几,那名投井的义善局如何受人胁迫,将霉变陈米充作赈粮,导致灾民中毒诸般内情逐一讲述明白。

    最后太子总结道:“此案一方面是因为户部的部分官吏,不顾国法与民生,不顾父皇的再三提命,冒赈侵贪;另一方面,儿臣认为另有势力利用了官员的贪污行为,设局胁迫,目的并非毒害灾民,而是要借儿臣之手,引出井中那根石柱。”

    景隆帝问:“你认为这‘另有势力’,是什么势力?”

    太子坦然答:“儿臣有证据,怀疑是真空教的阴谋。”

    皇帝没问他要证据,反问:“你可知真空教在京城已被连根拔起,现任教主落网后逃亡?”

    太子坚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身份败露之前的设计布局。”

    皇帝继续逼问:“为的是什么?就为了让你挖出一根石柱,柱子上几句胡言乱语?”

    太子深吸口气,直视天子不怒自威的面容,铿然道:“为的是陷害儿臣,挑拨父皇与儿臣的父子之情!为的是伪造谶谣、散播流言,让天下人陷入大劫将至的恐慌中,动摇我朝民心根基!”

    皇帝闭目沉吟,须臾睁眼又问:“京城的石柱流言,你是如何处理的?”

    “杀一儆百。儿臣命暗探便衣深入市井,抓到不少带头造谣、故意传播者,拷问之下发现其真空教徒的身份,张榜公告揭露其造反阴谋,然后将他们斩首示众。首级与榜文公示数日之后,流言遂绝。”太子年轻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洞察透晰与杀伐决断交织成的锐光。

    皇帝悠悠地喝了口茶,最后问道:“若你在朕的位置上,如何处理户部涉案官员?”

    太子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按他的想法,所有涉案官员,犯法的一律夺职下狱,包庇的一律严查到底,但又觉得有些棘手。因为就连户部尚书徐瑞麒,也担心此案牵涉甚广,不愿他再深查下去,各种敷衍推托。户部那些个资历颇深的老臣,甚至想出各种各样硌硬人的法子来消磨他的锐气。

    更重要的是,天生灵敏的直觉告诉他,这道题不该这么回答。

    心念数转之后,太子拱手道:“官员不法,唯帝王方能处置。儿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听命于父皇的旨意行事。”

    皇帝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放下茶杯说道:“此案朕另行处置,后续你不必再跟进,回东宫去罢。”

    太子起身告退,走了几步,又驻足转身。明知这个问题不该问,但还是问出了口:“父皇准备让苏晏再去陕西?”

    皇帝倒也不瞒着他,回答道:“不错。去年年底他回京汇报新政时,朕便与他商定了此事。”

    太子追问:“官牧新政框架已定,还需他夯实多久,才能另派人接手?”

    “你希望他去多久?”皇帝淡淡地反问。

    不能再触线了!到此为止,还来得及。

    太子咬了咬后槽牙,理智上知道必须告退了,情感上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心里话:“西北边境不稳,或将牵连陕西,他为何就不能留在京城?”

    皇帝的语气愈发冷淡:“因为这是朕的旨意。你有何不满与异议,可以关起门来发牢骚,不必来朕面前说。”

    太子在袍袖中攥紧了拳头,心中怒声咆哮:把人弄到手,过足了瘾,就可以毫不留情地甩出去了,是不是?如此一来,你还是无可指摘的明君,可他呢?谁在乎他的安危?父皇啊父皇,你何时变得如此凉薄无情还是说,这才是你掩盖于贤明宽仁之下的本性?

    满腔苦涩、愤怒与失望,化成脸上受了点惊吓的神情。太子像幼年犯错时撒娇讨饶那般吐了吐舌头,说道:“才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舍不得他才回京两个多月又要离开而已。不过既然父皇让他去,那就去罢,儿臣得空去送个行就是了。”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吩咐道:“苏晏身兼大理寺少卿与监察御史二职,就不必再挂名东宫侍读了。你若是要新侍读,从翰林院另挑一个。至于送行倒也不必,你是储君他是臣子,抬举太过有失体面。且好好在东宫收心读书罢!”

    说完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太子告退,脚步匆匆地出了养心殿。蓝喜拿着放膏药的托盘走过来,见状笑道:“小爷慢点走,仔细脚下。”太子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挤出一个僵笑:“有劳大伴提醒,孤已向父皇禀报完毕,正要回端本宫。”

    “恭送小爷。”

    太子坐舆也不乘、宫人也不带,独自沿着长廊快步走了许久,突然一拳砸在旁边的朱漆木柱上

    柱面的朱漆与木皮绽开裂纹,凹进去一个坑。他拳面处的皮肉也破了,登时渗出鲜血。

    太子急促地喘着气,盯着柱子上的裂纹与拳印,任由鲜血染袖,恨然道:“小爷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朱贺霖,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退路。有些话,不等你登到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就绝不能说出口,明白吗?!”

    言犹在耳。

    太子逐渐冷静下来,从衣摆撕下一条绸布,扎在流血的手上,昂着头,大步向东宫走去。

    三月初二,午时。

    西四牌楼旁的刑场,搭起了崭新的席棚,乃是西城兵马司为了讨好圣上亲自任命的监斩官,拆旧建新。

    斩首台经过再三冲洗,依然洗不去经年的血腥味,连同旁边立起的高高的木柱,也因为时常悬首示众而染成斑驳褐色。

    按照惯例,西市问斩的罪犯于午时三刻行刑,身首异处后,头颅悬挂于木柱顶端,以震慑世人不得犯法。

    对京城百姓而言,“看杀头”也是平淡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娱乐,每次行刑都举家出来围观,把刑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而这次被正法的,竟是个臭名昭著的国戚奉安侯卫浚,那些深受其害的民众激动得奔走相告,行刑这缝隙,看到了荆红追的脸!阿追没有走,他还在京城!

    是了,杀姐仇人问斩的日子,他怎么可能错过,一定会来现场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苏晏放眼四周,继续寻找荆红追的身影,片刻后眼睛一亮,再次追了过去。侍卫们这次放机灵了,赶在他亲自出手之前,拦下了那人。

    那人受惊转身,一边比划手势,一边“啊啊啊”地叫着,原来是个陌生的哑巴。

    苏晏狠狠咬着牙,眼角泛红,鼻腔涌起一股酸涩。他能肯定荆红追就在附近,可是在哪儿?为什么要躲着他?

    他环视周围熙熙攘攘、挨挨挤挤的都是人,都是人,唯独不见了他的贴身侍卫,他的家人“小妾”,他的阿追!

    “阿追,”苏晏喃喃道,“你现在回来,老爷不打爆你的狗头。你听见了没有?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爷我数到三

    “一二二、二”

    苏晏数了十几声“二”,眼中光亮终于渐渐熄灭,用疲倦而微弱的声音,吐出了一个:“三。”

    “大人是在找人?是否需要卑职通知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挨家挨户逐一搜查?”侍卫问。

    苏晏缓缓摇头:“不必了。他不愿见我,搜不到的就算搜出来了又能怎样?人心,是最不能强求的东西。”

    他茫然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朝东走。

    侍卫牵过来一匹马:“大人不坐官轿,就骑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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