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九是极数,这是务必打死之意。侍卫当即高举金锏,朝苏晏后背猛砸下去

    第248章

    简直恬不知耻

    苏晏听见脑后风起,下意识地往前扑,双手撑地一个标准的侧滚翻,避开了这一记当背锏击。

    执锏的侍卫抽了个空,有点错愕:前一刻这位苏少卿还吟着诗岸然挺立,分明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好汉,怎么后一刻就使出这般粗野路数,斯文扫地了呢?

    苏晏才不管斯文扫不扫地。就他这小身板,一锏下去脊椎都要打断,咬牙硬抗才是傻,能躲开一下是一下。

    有道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把他逼急了,鱼死网破的事也做得出太后离他不过几级台阶的距离,猝不及防下将这老娘儿们挟做人质,拖到解围的来为止。大不了官也不当了,中原也不待了,咱扯个舢板过海峡,琉球群岛开荒去。

    苏晏一骨碌爬起来,拎着袍角往台阶上冲。太后还在顺气,周围三四个宫女簇拥着,唯独琼姑因为传话站在阶下,见状以为他为了逃避鞭打慌不择路,高声喝道:“左右还不速速拿下,当心冲撞了太后!”

    侍卫们从错愕中反应过来,一窝蜂地朝苏晏扑去。其中一个手长,抢先抓住了他的腿脚往下拽。苏晏双手抱头滚下台阶,又朝戟门方向跑。

    此时持锏的侍卫刚好冲到苏晏身后,飞起一脚踹在他后心窝,把人直接踹趴在地,手里金锏劈头抽下去。

    苏晏靠着前世球场上练出来的技术动作,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与力量。可惜如今这具身体实在潜能有限,这会儿差不多也消耗殆尽了。

    背心这一脚带着劲气,踹得他心肺震动,猛地喷出了口血,石板地面顿时红痕斑驳。

    风声灌耳,但他无力再躲开这一锏,绝望之下只得瞑目承受。

    突然又一道呼啸的风声从前方急射而来,带着音爆似的锐响,仿佛就从脑袋上方擦过,激得他头皮发麻。

    还来不及睁眼,只听身后侍卫痛呼一声,随即是金锏砸落地面的铿响。

    苏晏忍着胸中疼痛,急促地呼吸着。嘴里血沫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顽强地起身,哪怕连滚带爬也要继续往门外冲直至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清河!清河!”

    是豫王!苏晏听见耳畔熟悉的声音,心弦骤然一松,揪住对方衣襟想要说话,张嘴又咳出口血沫。

    豫王见他袍服后背上带尘泥的脚印,脸色黑沉沉,抬腿就往持锏侍卫胸口也踹了一脚,几乎把人踢飞出去。

    “滚开!”豫王朝惊疑不定的慈宁宫侍卫们厉喝,转身将苏晏交给身后赶来的王府侍卫。

    他拾起金锏,大步走向凤驾,潦草地见了个礼,单刀直入地问:“母后这是在做什么?竟然动用金锏,殴打一个有功无过的臣子,是要仗势逞威以泄私愤?”

    太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怒道:“放肆,有你这么跟母后说话的?给我滚回你的王府去!”

    豫王寸步不让:“母后若是因为卫家获罪而恼火,这是皇兄的旨意,又何必迁怒一个奉旨办事的无辜臣子?这事传出去,人道太后与皇帝母子失和,不仅有损天家颜面,也必使朝臣们心怀顾虑,将来不知该奉谁的旨意。万望母后三思。”

    太后深呼吸,压住心底那股恶气,把声音放缓了些:“城儿,此事与卫家无关。母后今日要惩戒的,是个巧言令色、媚上惑主的佞臣。苏晏此人看似公义,实则无赖,又常夤夜出入内宫,与皇帝关系暧昧。此人一日不除,对皇帝、对朝廷早晚都是个祸害!”

    豫王反感地皱眉:“母后何出此言!可知他为官还不到一年,功绩却远胜过那些个庸庸碌碌半辈子的老大人!以文弱之躯,瘁匡济之志,惩治奸臣酷吏、整顿锦衣卫、创办天工院、屡破阴谋解邦交危机、革弊鼎新督理马政、铲除邪教安定京城这样一个少年栋梁,你说他是佞臣?”

    苏晏止住咳,胸口闷痛感好了些,闻言有些吃惊地望向豫王:他都知道?不但知道,且一样一样记得清楚。

    原来在豫王心目中,他苏清河并不只是个颇有姿色的士子、谈风论月的消遣,他的志向与抱负、辛劳与付出,都被看在眼里,得到了真心的认可。

    太后被噎了一下,又道:“你贵为亲王,何以对区区一个四品小官知之甚详,甚至这般维护夸赞?我早有耳闻,说你‘知己’遍朝堂,这苏晏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看来传言非虚简直恬不知耻!”

    豫王凛然道:“母后切莫听信谣言,儿臣与苏少卿之间清清白白,从未及乱,更没有越雷池半步。”

    苏晏:

    苏晏:哦豁,简直恬不知耻。

    太后用力拍着扶手:“你给我滚出太庙!否则我亲自用这金锏让你吃一吃教训!”

    豫王将衣袍下摆一掀,手捧金锏,跪在太后面前:“儿臣愿领母后教诲。至于苏晏,他连侍卫的一脚都受不住,更别提金锏了。母后若非要杀他,那就休怪儿臣不孝抗命了!”

    太后气得脑仁疼,咬牙道:“你向来我行我素,今日却由不得你。来人,送豫王去中殿,让他去跪先帝神牌!”

    豫王笑道:“儿臣跪也跪得,挨打也挨得,不过临走前必须让王府侍卫带走苏晏。得罪了,母后。”

    太后被这混账儿子气到眼前发黑,劈手夺过金锏,一下抽在豫王肩头。豫王面不改色地受了一记,忍痛仍在笑:“母后教训得好。儿臣已痛改前非,再不与官员厮混,还请母后也做儿臣楷模,秉公正己,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这一锏没打在自己身上,苏晏却有如感同身受,疼痛地抽了口气。

    “此事与豫王殿下无关,太后要责罚的是臣”他试图上前,豫王转头瞪一眼,王府侍卫们立刻又将他拖了回来。

    太后见豫王死活要护着苏晏,还想再打却下不了手,于是放下金锏,狠狠抽了豫王一巴掌。

    琼姑见太后眼眶赤红,嘴唇颤抖,是极难过、难堪又愤怒的模样,连忙朝场下喝道:“你们这些王府侍卫一个个都想造反不成!是听从太后的懿旨,还是豫王的命令,这都想不明白?”

    王府侍卫们眼望豫王,犹豫不定。

    却听一个尖而亮的声音传来:“那么请琼姑姑不妨自己先说说,是听从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圣旨?”

    蓝喜的声音皇爷来了?!苏晏闻声转头,果然见景隆帝带着一干内侍与锦衣卫,从戟门外快步走入。

    皇帝没有乘坐肩舆,许是从宫中策马赶来的,一贯从容儒雅的步态也显得格外匆促。

    路过苏晏身旁时,他只快速瞥了一眼,在看到苏晏衣襟上的点点血迹时眉头微皱,便走过去了。

    “母后万安。”皇帝独自拾阶而上,向太后行礼。

    太后深吸口气:“皇帝也是来指责我的?”

    “儿臣不敢。是有事想禀明母后,”皇帝朝她身后的配殿做了个手势,“还请母后随朕入殿详谈。”

    太后可以在众人面前教训豫王,却不想与皇帝起冲突,便起身离开榻椅,在琼姑的搀扶下走向殿门。

    殿门在两人身后关闭,将私下交谈的一对母子阻隔在薄暮余晖之外。

    豫王趁机起身,匆匆下了台阶走到苏晏身边,关切问道:“伤得厉害么?哪儿还疼?”

    苏晏的胸膛从刚才锤击般的剧痛,到现在反胃欲呕的闷痛,已经好转许多,勉强笑了笑:“还好。”

    豫王左右顾盼,见两个太医唯恐引火烧身似的悄悄躲在廊下,便招呼他们过来诊治。

    被亲王点了名,两位太医只好过来,又给苏晏检查了一番。

    “这回是真受内伤了。”其中一名太医无奈地道,“背心上那一脚,劲气震动脏腑,心脉激荡之下导致咯血。”

    眼看豫王脸色骤变,他连忙补充了一句:“好在伤势不算严重,待臣二人合计合计,开个方子外散瘀血、内养脏腑,养几日慢慢会好。”

    太医自去开方子。豫王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让苏晏先坐下缓口气。

    苏晏漱掉满嘴血腥味,又喝了点热茶,感觉好了许多,问道:“王爷是怎么得知消息,赶过来的?”

    豫王道:“亏得你家小厮机灵。猜到母后传召用意不善,你一走,他们便出门找人求助。”

    沈柒未归,皇宫他们不敢去,唯独能找的也就剩豫王了。而且王府所在的澄清坊离他们住的黄华坊比较近,苏小北又曾奉他的命,给豫王府送过(治妇人漏下不止的)补血药材,与看门的也算混了个眼熟,故而很快就联系上了豫王。

    豫王策马疾驰赶到太庙,刚好见到苏晏被踹倒的一幕,情急之下将灌注了真气的马鞭投掷出去,击落了执刑侍卫手中的金锏。

    苏晏十分感激:“幸亏王爷及时赶到,出手相救,否则下官的小命今天就交待在这里了。”

    豫王叹口气:“我没想到母后罢了,多说无益,且看皇兄如何处理罢。”

    配殿内,皇帝亲手扶着太后落了座。

    太后坐下后,拂开他的手,冷淡地道:“说罢,是要为那苏十二求情,还是也学着你弟弟忤逆、冲撞我?”

    “母后言重了。朕请母后入殿,并非为苏晏,而是另一件事。”皇帝从怀中掏出一卷帛纸,递了过去,“请母后过目。”

    太后带着点疑惑接过来,刚展开纸张,从纸卷中间掉下一串飞天鸾凤璎珞。这璎珞看长度,是女子压裙幅的随身饰物;看制式,非后宫妃嫔不得用。太后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来:“我记得卫兰生辰那日,西域刚好进贡了一批璎珞首饰,她喜欢凤凰,自己挑了这一串。皇帝这是何意?”

    景隆帝示意她继续看那张纸:“这两件东西,都是从咸安侯府的门客、真空教鹤先生的卧房中搜出来的。”

    太后一看之下,先是茫然、继而震惊,最后转为了怒不可遏

    她猛地将图纸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面色铁青,嘴唇颤抖。

    皇帝抚着她的后背,劝道:“母后息怒,保重凤体。”

    太后鲜红的嘴唇失控般抽动着,好几次扭曲成凄烈的弧度,只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她颓然地向后跌坐在椅面,长而痛楚地嗳了一口气:“这个贱人我这般厚待她,她却拿刀割我的肉、剖我的心!”

    “卫氏失贞失德,朕怒过之后,心寒如冰,此后再不想见她。若不是看在昭儿的份上”

    太后陡然抓住了皇帝的手背,有些骇然:“昭儿该不会”她连连摇头,“应该不至于、不至于。”

    皇帝道:“朕本想将她的罪行公告天下,但因考虑到昭儿,怕他将来遭人闲话,故而隐忍不提。下旨让苏晏去搜查卫家两个侯府,果然抓到了七杀营主与鹤先生。七杀营主被豫王出手困住,突围失败,畏罪自尽,鹤先生被押上囚车后又被其党羽劫走,锦衣卫眼下正在追击。”

    太后吸气道:“昨夜竟这般惊险?那么多侍卫,城儿何必亲自出手,万一被伤到可怎么了得!”

    “豫王艺高人胆大。反倒是苏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也敢率兵对敌,指挥若定,倒让朕颇有些意外。”皇帝嘴里说着“意外”,心下却是微微一笑。

    太后一听皇帝提起苏晏,余怒还在翻涌,但与犯了通奸罪的卫贵妃比起来,这股愤怒显然已被冲淡。她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咬牙道:“赐死卫兰。卫演、卫浚教女无方,引狼入室,理应下狱!”

    直到现在,太后所有的愤怒都因卫贵妃的通奸不忠而起,惩罚卫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丝毫没有提及卫家那些蛀国害民的恶行。皇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冷意又多了几分,淡淡道:“昭儿还不满一岁。”

    太后斟酌后改口:“那就先打入冷宫。”

    皇帝颔首:“永宁宫从即日起封宫,昭儿先送去淑妃处,由她代为管教。”

    太后想把心爱的小孙儿抱回慈宁宫,想起他生母所犯之罪,心里又有点硌硬,最后不做声,算是默许了。

    皇帝叹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朕面上亦无光。”

    太后体恤地道:“就说卫氏是因为违逆圣意、欺压后宫而被废除贵妃之位的。”

    “至于卫演与卫浚如何处置关系重大,再议罢。”她长长叹口气,仿佛片刻间老去了十岁,从华艳的妆扮下显露出几分寥落与乏力的疲态。

    皇帝见火候差不多了,说道:“苏晏此人颇有才智,也不乏胆量。朕如今用着顺手,特向母后讨个恩典。”

    太后受了极大打击,疲惫地摆摆手:“我也懒得取他狗命了,但他对我出言不逊,该给的惩罚要给。打发出京,去边远之地任个小官,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皇帝沉默片刻,说:“朕打发他走,母后放心。”

    太后起身,与皇帝一同打开殿门走出去,吩咐琼姑:“回慈宁宫。”

    琼姑惊疑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垂目称是。

    按她对太后的了解,太后爱憎两极分明,行事向来只凭喜恶,骨子里固执又强势,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主意,此番竟放过了彻底激怒她的苏晏,实在匪夷所思。

    但她入宫多年,知道多嘴是取祸之道,只默默搀扶着太后登上凤辇,在侍卫们的护送下离开太庙。

    豫王凑到皇帝身旁,问:“皇兄说了什么,何以母后忽然偃旗息鼓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他给你下了毒,活着一日,你就有一日的解药续命。”

    豫王:

    皇兄居然也会讲冷笑话,着实令人震惊!

    豫王:“不如说他怀了臣弟的孩子,请母后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

    皇帝暗自咬牙,一把摁住豫王的后颈,将他从台阶上推下去:“滚!”

    豫王身手矫健,几层台阶自然摔不着他,倒把苏晏吓了一跳,以为他又怀恨故意去挑衅皇帝了,忙迎上去行礼道:“皇爷宽容,赦臣对太后不敬之罪,臣感激不尽。”

    皇帝垂目看了他许久,神情平静,眼睛却像月下的湖水,闪着纷郁而又无法言说的清光,末了只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养伤。”便也起驾回宫了。

    苏晏还在琢磨皇帝看似冷淡的态度中又藏着什么玄机。

    豫王趁机搭住他的肩膀,半扶半搂地一同出了太庙,边走边问:“我可许多年没见我母后气成这样了,你说了什么不敬之词,也让我听听?”

    苏晏白了他一眼:“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什么话不敢说?倒是你,这也要八卦,是不是亲生的?”

    “当然是。亲生的也不妨碍我哈!你该不会”豫王露出惊讶且佩服的神色,“回我的那封信?真说出来了?”

    苏晏板着脸不吭声。

    豫王低笑出声:“想来也是,每次我得罪你,你都要操爹骂娘,十分泼辣。”

    苏晏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那不叫泼辣,叫真性情。”

    豫王贴近他耳畔,低声道:“我不介意,在床上骂得越狠我越来劲,你要不要再试试?”

    苏晏:

    感到被冒犯,但又似乎只是损友间的揶揄,不好界定是不是性骚扰。

    苏晏:“滚你妈!”

    第249章

    今晚你不要走

    苏大人弄假成真,这回是真受了内伤。后背一大块脚印形状的淤青不说,还胸口钝痛,每一下呼吸都扯动肺管似的,说话都提不起气。

    豫王把他扶上马车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苏晏道:“太医说了,伤势不严重,喝几剂汤药就好。王爷不必亲自护送,下官自己能回去。”

    豫王哪里放心,非要把人送到寝室的床上才肯松手。

    “母后那边,不知皇兄是怎么劝解的,眼下看着是放过你了,万一日后再找你麻烦要不你暂时去我王府住一阵子?”

    苏晏摇头:“名不正言不顺,平白引人非议,无论是说我攀附宗室,还是说王爷笼络朝臣,都不好。”

    豫王当下脑子一抽,想说“你来当豫王妃就名正言顺了”,又担心会惹怒(只在他面前)公私分明的苏御史,临出口又咽了回去。

    “倒也不用那么紧张。我看太后临走前虽有怒容,却不像针对我,想是皇爷用什么理由说服了她。”苏晏笑道,“再说,我要是天天都担心会被太后收拾,那还当什么官,赶紧挂冠回老家吧。”

    豫王喜爱他洒脱,便也笑道:“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留一拨侍卫在你府上,万一有什么事拿来挡一挡,也能及时知会我。”

    考虑到伤患要多休息,豫王也不叨扰了,叮嘱几句后起身告辞。

    苏晏客客气气地在床前送了客。

    豫王走到门口,心血来潮似的挑了挑眉,又折回来,俯身说道:“本王又救了你一命。”

    这是示恩,还是邀功呢?苏晏暗中撇了撇嘴,但毕竟是被他所救,于是拱手答:“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王爷有何差遣,但凡合乎情理,下官无有不依。”

    豫王想了想,说:“阿骛想你了,回头有空来王府做个客?给他带点糖人、糖葫芦,他就喜欢那些。”

    苏晏怀疑阿骛小朋友压根就没想起他来。毕竟相处时间那么短,小孩子哪里记得住人,被无良亲爹拿来做幌子罢了。

    又想骗我给你当免费保姆!但自己话已经说在前头,只得应允:“等我手头得空,就去看望小世子。”

    豫王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把苏晏枕头下掖的一块擦汗帕子抽出来,揣进怀里走了。

    苏晏瞪着他的背影:拿我两块帕子了吧?堂堂亲王,怎么老爱干这种顺手牵羊的没品事?

    算了,帕子而已,他也懒得计较。

    不多时,苏小北进来禀道:“大人,沈同知率队回城了。听说,并未抓到逃走的鹤先生。”

    苏晏说:“安全回来就行,没抓到就没抓到吧,人呢?”

    苏小北:“去了北镇抚司。”

    苏晏琢磨着,忽然一拍床板:“他这是心虚!要不然,肯定得先到我这儿来看看。小北,你帮我跑一趟,就跟他说皇爷命我申饬他办事不力,叫他马上过来挨骂。”

    苏小北掩笑走了。

    苏晏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忽又忆起一件旧事在临花阁,阮红蕉曾说过,长春院在传沈柒的谣。

    有什么闲话能被男风馆子的小倌拿去嚼舌头?还事关名声。他早就想打听内情,可当时忙着处理爆炸案,后来公事一件接一件,便给搁置了。

    如今连同疑窦翻了出来,苏晏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小京叫进来,吩咐他想个法子去长春院打听打听。

    苏小京干别的未必靠谱,这种打听八卦的活计比谁都热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问得清清楚楚。

    两个小厮走后,苏晏想了很多事,有卫家与太后、有皇爷与小爷,还有藏头露尾的“弈者”与这盘尚未下完的棋。他还想到了昨夜负伤的阮红蕉,也不知伤势如何,打算等明日自己稍微能动弹了,跑一趟应虚先生的医庐去探望。

    薄暮时分,沈柒来了,拎着一兜频婆果。

    他坐在床前,用小刀仔细削着果皮,低头敛目仿佛是个好人家的老实后生。削完后,用刀尖扎着大小合适的果肉,送到苏晏嘴边。

    苏晏把脸侧开一些,没接,盯着沈柒问:“石千户怎样了?”

    “药力退后人已经清醒,身体无碍,但没看见来劫囚车的人。其他缇骑也一样。”沈柒耐心地举着果肉等待他张口。

    苏晏略一犹豫,说道:“幸亏那些真空教余孽良知未泯,只劫囚车,没伤害押车的锦衣卫,否则石千户他们性命堪忧。”

    沈柒的手停在半空中,注视苏晏,神情有些阴郁:“有什么疑虑,尽管直接问,相公心都掏给你了,还差几句真话?我们之间何至于要到旁敲侧击的地步。”

    苏晏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愧疚顿生,张口把果肉叼了,细细咀嚼。

    味道比后世苹果寡淡太多,只有微微的甜,香气倒是挺独特。

    等苏晏吃完,沈柒又切了一瓣,这回用刀尖在果肉外层切出个锋矢形,像两个尖长的耳朵,往上拉了拉,变成一只小兔子。他用刀尖挑着,再次送到对方嘴边。

    兔子频婆果,形状有点可爱,却被锋利的刀刃戳进肚皮,是温柔与暴戾交织的冰火两重天。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张嘴吃了,然后直截了当问道:“真空教余孽对锦衣卫恨得入骨,哪有什么未泯的良心,劫囚车时,何以独留下石千户等人的性命,就不怕他们提前醒来,坏了大事?”

    “问得好。”沈柒说:“换作是我,必逐一补刀之后才能放心救人除非时间来不及。”

    苏晏思索起来。沈柒接着道:“我率队前方开路,离押解囚车的队伍不算远,随时都有可能折返回去查看。这种情况下,对方自然是要速战速决,赶紧打开囚车,接到鹤先生后立刻转移出城,哪里还能把时间浪费在杀人上。”

    这个推测倒是合乎常理。苏晏默默点头,又问:“重犯囚车乃是北镇抚司特制,从门锁到镣铐全部由镔铁打造,他们又是如何打开锁链的?”

    沈柒道:“我查过锁链,有许多劈砍后造成的小缺口,说明劫囚车的人一开始使用蛮力,但没有奏效。可锁依然打开了,我检查过锁孔,发现有锐器刮擦的细小痕迹,说明他们之中有撬锁高手。锦衣卫中亦有擅长开各种锁的高手,将锁头拿去给他看后,证实了我的推测。”

    苏晏觉得这个推测有理有据,于是颔首道:“我先问过你一遍,回头皇爷再盘问起来,以免你措辞仓促。当然,如果你的解释连我都无法信服,皇爷就更不会相信了。”

    沈柒手上动作一顿,又开始切兔子耳朵:“那你信不信我?”

    苏晏微笑起来:“我若连你都不信,这天底下还能信谁?”

    “你不爱吃频婆果,不必勉强自己。”沈柒放下果肉,用棉巾擦干净手,又擦了擦刀刃,收回腰间。

    “谁说的,我爱吃。”苏晏去拿切剩下的大半个果肉。

    沈柒抢先一步,把果肉塞进自己嘴里,三两下啃得只剩果核。他把果核丢进空盘中,说:“你爱吃的果子,要么很甜,要么很酸,要么有特殊的风味。这种没滋没味的果子,你不爱吃的。”

    苏晏握住了他的手,心里有点难过:“七郎,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爱其所爱,恶其所恶,这是人之常情。你得给我喜欢上它的机会。”

    沈柒的手指在他掌心摩挲,沉声道:“我就想你随心所欲,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哪怕为了我,也不行。我常吃频婆果,是认识你之后的事,并非喜欢它寡淡的味道,而是它的名字。”

    频婆果,相思果。一寸相思万千滋味,又怎会寡淡呢?

    苏晏情不自禁眼眶潮湿。他感觉到手心中,沈柒的指尖在缓缓描绘着一个熟悉的图案元宵夜他与沈柒辞别时,在对方手心中画出的那个心形如今被原原本本送了回来,也绽放在他的手心里。

    沈柒画完,将他的手指根根卷起,攥住了那颗心,说:“我心还与君心同此‘心’是彼心么?”

    苏晏伸臂抱住他,哽咽道:“是。七郎,我不该我”

    沈柒回以一个更紧密的拥抱,温声道:“不用说出口,我知道。若是连这都不怀疑,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头脑清醒、胸有丘壑的苏清河了。”

    苏晏内疚又感动,抚摸他满是沟壑的后背,轻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热切:“今晚你不要走。”

    沈柒被这从未有过的主动邀请勾出了一团心火,边唇舌交缠地深吻,边脱去他上身衣物,将他压在被面上。

    亲吻了一会儿,苏晏忍不住想咳嗽。沈柒深吸口气,压住满心燥热,将他翻成俯卧姿势,查看他背心上那一大块乌紫的淤青。

    “我听说了,慈宁宫侍卫干的。”沈柒极力平定喘息,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敷涂在淤青上,用掌根轻轻揉散,“今日太庙真是险之又险,我竟第一次对豫王生出了感激之心。”

    “还有皇爷,”苏晏闷闷地道,“皇爷表面看似不在意,但若是无心救我,又怎会急匆匆从宫中赶来。又要救我,又要顾及与太后的母子情、顾及朝堂上的反应,真是难为他了。”

    沈柒手上一滞,很快又继续揉。

    “我知道,皇爷一直防着你。疑心重是帝王通病,他也不例外,尤其你与他性情不投,更是对你不利。但我会尽全力从中斡旋,让皇爷信任你、重用你。哪怕他对你戒心难消,至少出于某种平衡的考虑,不再打压你。”

    “你有这份护我的心,我就很高兴了。”沈柒说着,忍不住低头轻啄他光裸的脖颈。

    苏晏隐隐觉得有不妥帖之处,但此时此刻脉脉温情吞没了一切,他向后转头,与沈柒亲吻。

    沈柒临走前,将两颗频婆果留在他的枕边,说:“药膏有点辛辣,嗅着果香或许会比较好入眠。”

    苏晏因为胸痛难以入睡,翻来覆去许久终于睡着。

    他似乎做了个束缚胶着的、难以挣脱的梦,醒后却忘记了梦的内容,有种茫茫然的空虚。

    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想到,要先写一份《劾卫氏十二罪疏》,将之前在朝会上的弹劾整理成文字,正式提交给皇帝。

    这份上疏不仅包括了所揭发的卫家所有罪行,也包括相关案子的审理结果,以及对朝廷“祛蠹除奸、匡正纲纪”的疾呼。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刊登在邸报,公布于天下,所掀起的惊天波澜,将远远胜过扳倒冯去恶的那一次。

    所面临的雷奔云涌或是刀光剑影,也再无从闪躲了。

    从此以后,他将真正站在朝堂的风口浪尖上,迎接一切来自盟友与政敌、亲者与仇者、理解与不理解之人的注目。

    他想牢牢地站在那里,庇护该庇护的,抗击该抗击的,回报该回报的,最终成就心中的盛世河山。

    第250章

    我陪你走到底

    “昭儿呢?看到昭儿了么?”卫贵妃从昏迷中醒来,头未梳脸未洗,肿着一双核桃眼,只管拉住服侍宫女要她的儿子。

    宫女惴惴道:“娘娘忘了,二皇子殿下在太后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

    “去把昭儿抱回来!去呀!”卫贵妃用力推搡她。

    宫女匍匐请罪。卫贵妃气不过踹她,宫女挨打也不敢动,只用惊恐的语气连连道:“娘娘饶了奴婢罢!”

    “好、好,你们都不去,本宫自己去!”一怒之下,卫贵妃提着裙摆直奔宫门,却见几名眼生的侍卫,正将永宁宫的大门关闭,挂上沉重的封门锁。

    卫贵妃大惊失色地叫:“你们这些狗奴才要做什么!”

    侍卫冷冷道:“奉圣旨,封门闭宫。皇爷命娘娘好好修身养性,不必再出这道门,也不必挂念二皇子殿下。”

    “这是这是要把我打入冷宫?我不信,皇爷不会这么对我的,我不信!”卫贵妃嘶吼起来,使劲扒住门缝往旁边拉,“我要见皇爷!让我出去!”

    “皇爷不会再见娘娘了。还请娘娘松手,以免被误伤。”

    卫贵妃望着侍卫石雕般冷漠的脸,眼泪夺眶而出:“皇爷不肯见我,让我看看昭儿总可以吧?那可是我的亲儿啊!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临产受惊险些丧命才换来的亲儿啊!你们把昭儿还给我,还给我!”

    侍卫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继续关门。其中一名侍卫嘀咕:“谁不是亲娘十月怀胎生出的?你随意处死犯错的宫人时,也没见得心疼别人的亲儿。”

    另一名侍卫头领瞥了他一眼:“少废话。”

    卫贵妃惊怒伤心,绝望到了极点,把为了入宫所习得的一切礼仪都抛掉不要了,直接瘫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边哭边骂,涕泪横流:“亲妈呀,你当初是瞎了眼还是缺了心,非把我送进宫,上赶着来遭这老罪!平日吃尽冷落不说,眼下连出个门,也要被人横扒拉竖挡着我就只剩昭儿这么一个盼头,你们还要抢走他,我不活了”

    “别嚎了!”头领忍无可忍地转头,对其他侍卫叫道,“还不赶紧把娘娘送回去!”

    两名侍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卫贵妃的胳膊,就往门里面拖。

    卫贵妃正扑腾,却听钳制着她的侍卫声音低沉而冰冷地说:“别人唯剩的一个念想,不也被你烧了?天道好轮回而已,怪谁呢?”

    卫贵妃愣住,用指甲用力抠他,咬牙切齿:“是太子,是不是?都是那小瘪犊子在背后使坏我要见太后!给我放手!”

    那名侍卫将她掼在院中地面,冷笑道:“小爷让卑职送娘娘一句话好好活着,来日方长。”

    宫门轰然关闭。卫贵妃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呆滞。

    门外铁锁链哗啦啦的响声,忽然将她从失神中唤醒。她用袖子抹去满脸涕泪,咬着后槽牙,从两点鸦黑瞳孔中迸出毒恨的锐光:“那就比比,谁的来旧臣僚,帮助皇帝压制与清理掉不服管的,这才取得了话语权。

    “眼见十几年过去,皇帝的威望日重,对我这母后的不满与限制却也更明显了。我多召见几次大师,他说是妖僧邪道;想提拔几个自己人,他说品行能力不足以为官;就连各道各府进贡几株琼花哄我开心,他都有意见。”

    太后越说语气越重,最后拍着扶手隔空质问皇帝:“你可还记得登基前一夜,心神不宁来找我时说过什么?说自己不愿意当孤家寡人;说每当遇到艰难险阻,想要后退一步时,就希望有只手能坚定地搭在你背上,对你说一句‘前路再崎岖,我陪你走到底’。

    “这些年,我这个当母后的哪一次没支持你?

    “你要抬先帝庙号,你坚持不肯裁撤锦衣卫,你订立新的官员考成制度,那些老臣利益受损来找我哭诉,我始终没有替他们说话。就连你非要立我极为不喜的章氏为后,最终我也点头了!你自己说说,我这个当母后的,哪一点对不起你?

    “可你倒好,明知我有心结,明知你三弟死得凄惨,明知大师们占卜的结果说章氏就是莫氏的转世,说她儿子是来找我索命讨债的,你却还是要立朱贺霖为太子!

    “你子嗣单薄,前十四年只有这么一个皇子,我也就忍了。如今有了昭儿,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皇子,你却不肯听我的劝,非得把眼睛盯在一个歪瓜裂枣上!”

    太后长长地喘了口气,仍无法平复激动的情绪,悻悻道:“再不济,阿骛也比他合适!”

    琼姑惊道:“太后,那是亲王之子,并非正朔。”

    太后微微冷笑:“当初我若是推城儿上去当皇帝,不就是正朔了么?大儿子、小儿子有何区别,哪个孝顺我这个当娘的,哪个才是我的好儿子!”

    太后说的是气话。琼姑心里知道,但不好在气头上劝她,只得说:“皇爷虽不似豫王殿下会哄太后开心,但也是极为孝顺的。太后忘了,有一次您风寒严重,皇爷忍着头疼,还彻夜在床前侍疾,每碗汤药都是亲口尝过,才奉给太后。”

    太后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触动,最后道:“他就想把我当个泥塑供在那里。泥塑是不能开口,也不能插手的,可我却不甘心做一尊天底下最尊贵的泥塑。”

    苏晏把写好的弹劾奏疏,交给了来探望他的御史楚丘,托他帮忙上呈朝廷。

    楚丘感动万分,拱手道:“君以如此要事相托付,愚必不负信任。道义在前,为国为民惩奸除恶,万死莫辞。”

    这才是真正的言官风骨啊!苏晏回礼:“拜托灵川兄了。”

    且不提在次日朝会上,楚丘带着一批都察院御史如何炮轰卫家,还力主将这份奏疏印在邸报上,刊行天下;

    也不提“倒卫派”因此团结在苏十二这杆旗帜下,朝堂上东风逐渐压倒西风。

    单说北镇抚司的诏狱,深夜进来一个探监之人。

    狱卒喝止道:“前方乃是重要犯牢房,探监者不得入内!”

    探监之人掀开斗篷的风帽,露出满头珠翠与一张肖似太后的脸:“我乃秦夫人。”

    京城无人不知,秦夫人是太后十分看重的亲妹妹。就连她的娘家姓氏“秦”,也在太后的特批下保留了下来,故而嫁人后不称“卫夫人”。太后说,秦夫人是为先帝立过大功的。

    恰巧先帝登基前封号“秦王”,这个“秦”姓便格外尊贵了几分,秦夫人以此为荣。

    此时,卫贵妃口中“病重的母亲”,虽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却并无明显的病容,带着一提食盒独自来到不见天日的锦衣卫诏狱。

    当着狱卒的面,秦夫人亮出了太后亲赐的腰牌。

    “我不为难你,只是探望一下夫君与小叔,这是人之常情,就连陛下也会理解与同意的。还请行个方便。”她温婉地说完,递过来一大包宝钞。

    狱卒犹豫片刻,将宝钞收入怀中,点头道:“一炷香时间,说完话就走东西要检查。”

    秦夫人同意了,把食盒递给他。

    狱卒翻看后,确定只是酒菜,没有其他夹带,也无毒性,便放她进了牢房。

    丈夫的牢房在前,秦夫人却先去探望了小叔。

    奉安侯卫浚见到她,一脸激动,说诏狱实在不是人待的,请求她向太后说情,立刻把自己和兄长放出去。

    秦夫人没有理会这个请求,反而说了句:“你儿子病了。”

    卫浚只一个独子,是京城一霸,宠得无法无天,闻言大惊:“什么病?可曾找大夫看过?大夫怎么说?”

    秦夫人道:“找大夫没用,这病只有你这个亲爹能治。”

    “我能治?究竟是什么病?”

    “你不替整个卫家扛下责任,他就会死的病。”

    卫浚愕然半晌,震惊又愤怒:“你们想让我一个人顶缸?这么大的罪名,我一个人怎么扛得住?!”

    “扛不住也得扛!”秦夫人不为所动,“你扛住了,你儿子活着,卫家其他人都活着;你不肯扛,所有人都要完蛋。你说该怎么选?”

    “卫家其他人不就是你们夫妻俩吗?”卫浚气急攻心,大声咳喘起来。

    秦夫人道:“反正你也只剩半条命了,拿来保自己的儿子和哥嫂,有什么亏的?你放心,我们今后一定把侄儿当做亲生儿子看待,我家阙儿有什么,他也绝不会少一毫。”

    卫浚惊过气过之后,思来想去,没找到第二条出路,又不甘心地问:“太后不能出面救卫家?”

    秦夫人傲然道:“我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

    卫浚这下彻底无路可走。为了儿子,为了自己的血脉不至于断绝,他最后痛下决心,应道:“我扛!”

    秦夫人朝他福了一福:“我替夫君,替卫家全家上下,谢过小叔。”

    卫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你是替你们夫妻自己。”

    秦夫人补充了一句:“也是替你儿子。”

    卫浚喘得像个风箱,瞑目待死般挥了挥手指:“你走罢。善待我儿,否则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夫妻!”

    秦夫人离开卫浚的牢房,又去了卫演处,交代了一番。

    狱卒来催促。秦夫人将风帽重新拉起来,盖住头脸,悄然离开了诏狱。

    那名狱卒在她走后,摸了摸怀中鼓鼓囊囊的银两,两条腿突然发起抖来,满背寒栗一片一片泛起,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想起了主官沈同知。想到自己今日之举若是被摧命七郎知晓,会是何等悲惨下场!

    他一边打哆嗦,一边紧紧握着到手的重金,心中发狠似的默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说什么?”

    苏晏内伤有所好转,正绕着院中老桃树慢慢溜达,沈柒赶来见他,说了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他很有些吃惊:“卫浚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可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之人,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事,我相信他打死也做不出来。我还以为他们两兄弟会在会审时互咬,争着把对方拖下地狱。”

    沈柒也同意他的看法,但这事的的确确发生了。

    “卫浚还写了一份极为详尽的认罪书,基本上将卫演摘得干干净净,顶多就摊上一个治家不力、管教不严的过失。卫演也自称对那些指控并不知情。两人的供词竟然十分吻合。”沈柒说。

    苏晏皱眉问:“这两人是不是串供了?”

    “分开关押的,就是怕串供。”沈柒说,“刑部、锦衣卫、都察院三司会审,拿到卫浚的认罪书后,刑部当即上报,整个朝堂都知道了。”

    苏晏沉思片刻,摇头道:“有人在力保卫家,不愿意见它彻底覆灭皇爷什么意思?”

    “没有当场定夺。但我听人说,内阁在拟旨了由次辅焦阳执笔,准备上呈御前审阅。”

    这个“听人说”的“人”,八成是沈柒埋在内阁文笔吏中的眼线。苏晏看破不说破,又问:“李阁老呢?”

    “李乘风前两日摔了一跤,有些小中风,连口齿都不太清晰了。”沈柒道。

    苏晏叹道:“内阁的首辅之争已经开始了。”

    沈柒冷不丁问:“你要不要也去争一争?”

    苏晏心绪重重之下,依然失笑:“我?去争首辅?七郎你开什么玩笑,我才多大年纪,有什么资历去争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近乎宰相的位子!”

    沈柒笃定地道:“年纪总会长的,资历也总会有的。”

    苏晏摇头:“不扯那些没影子的事了,就说眼下卫浚这事,皇爷打算怎么处理?”

    沈柒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他在回到北镇抚司之后,将当日看守诏狱的狱卒全都拎出来,一个一个亲审。很快抓到了那个受贿重金,放秦夫人进去的狱卒。

    那名狱卒还没等他发落,就已吓得魂飞魄散,只说秦夫人是奉太后懿旨来的,他一个微末小吏,根本无法抗命。

    沈柒淡淡地问:“秦夫人是当场抉了你的舌头,使你连向我报个信都办不到了?”

    那名狱卒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求饶,说自己财迷心窍,下次绝不再犯。

    “既然舌头没用,还留着作甚?”沈柒将手中把玩的刑锥扎进了他的口腔,随后用绣春刀斩断了他的双手,“回头就用你收受的宝钞打造一双金手,抱着过下半辈子罢。”

    第251章

    未料山来就我

    “旨意下来了。是内阁拟旨,皇爷看过后让司礼监用了印。

    “奉安侯卫浚十恶不赦,本该判凌迟,但念其父有护国之功,改为斩立决。

    “咸安侯卫演身为族长,治下无方,纵容其弟与舍人犯法害民,念其为二皇子的外祖,削去侯爵之位,降为咸安伯,且不再世袭罔替,降食禄三等。其子长宁伯卫阙削去伯爵之位,降食禄二等。

    “卫家九成的庄园、田地收归朝廷,掠夺的民产尽数清查返还,家中资财用以赔偿所害之民,其余收归国库。

    “卫贵妃违逆圣意、欺压后宫,褫夺贵妃之位,降为昭妃,勒令其闭门思过。”

    苏晏边听,边在心里默默地划拉黑名单:

    卫浚死定了。目标达成。

    卫贵妃被降了位份,昭妃位列宫妃之末,且被锁进冷宫,一辈子大概也就这么凄风冷雨地过了。目标达成。

    卫家额外侵占的土地被没收、民产退还原主,大部分家财拿出来做受害者赔偿金和充入国库。对此可以唱一首“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目标达成。

    卫演没死,被降为一次性的伯爵,他儿子连伯爵都没了,以后孙子就是个白身。估计是念在二皇子的份上外祖父是直系三代血亲,若是定了大罪,必受连累这条估计是太后力主的,为了二皇子的前程。目标达成一半。

    这么一算,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当然,卫演不死,就是斩草不除根,搞不好日后春风吹又生。

    不能掉以轻心,自己迟早要将这剩下草根也锄了。

    苏晏把心里的小算盘拨来拨去,那厢来报喜的御史楚丘意气风发:“此役扳倒了祸国奸戚,贤弟功不可没。我听说《劾卫氏十二疏》已经交由邸报刊载发行,贤弟很快就要名扬天下了!”

    苏晏诚恳地谢过他的鼎力相助。两人又寒暄几句,楚丘告辞离去。

    人人都觉得苏晏在朝堂上打了个胜仗,他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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