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咸安侯府管事先是一愣,而后冷笑:“哪里来的丘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侯府门口撒野!我们侯爷乃是太后的妹夫、圣上的老丈人,顶尖儿的国戚,莫说锦衣卫,就是阁老们亲至也得给几分面子。来人,跟我出去瞧瞧,是哪个有眼无珠的头领带的队。”

    侯府大门霍然开启,管事带着一队侯府守卫,雄赳赳气昂昂迈步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管事揣着手,扫视阶下四周,见乌泱泱一片穿对襟长身甲、戴大帽的锦衣卫,把咸安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只是前后门,还绕着围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箍桶似的。

    正对台阶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把宽大的太师椅。太师椅上坐了个身着宝蓝色织金飞鱼曳撒的锦衣卫头领。

    管事眯起眼,借着火把的光亮细细打量,心里咯噔一下:竟是这个太岁!

    北镇抚司沈柒,人送诨号“摧命七郎”,京城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专理钦案、要案,连同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机密大事,都在他职责范围内。此人性狠戾、好刑讯,手上血腥无数,治下诏狱鬼魂夜哭。

    如此凶名鼎鼎,叫管事不得不心生几分忌惮,当即从袖中抽手拱了拱,端着一脸假笑,说道:“原来是沈同知沈大人。不知沈大人深夜带兵包围咸安侯府,意欲何为?”

    沈柒倚靠椅背,两条长腿往前伸,交叉着架在面前的圆凳上,边拿一把刃薄柄短的解腕尖刀,削着频婆果的果皮,边头也不抬地反问:“你谁啊?”

    管事暗恼于他的傲慢,忍气吞声答:“小人乃是咸安侯府的大管事,幸得侯爷看重,赐了卫姓。”

    沈柒把一条果皮削得薄如纸、长如蛇,蜿蜒地垂到了满是水洼的石板路面上,对他不理不睬。似乎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压根不在乎对方的回答。

    卫管事快把后槽牙咬断了,把作揖的手一甩,脸色微变:“沈大人,这里是侯府重地,你带队围困是想要做什么?万一惊扰侯爷,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沈柒把频婆果送到嘴边,“咔嚓”一口咬下大块,垂目慢慢咀嚼;另一只手挑着尖刀,在指间漫不经心地翻飞。

    咀嚼声清脆而冷硬,咔嚓、咔嚓、咔嚓霎时间管事起了一身白毛汗,恍惚以为他嚼的是满嘴的人骨头。

    卫管事清了清嗓子:“沈大人如此蛮横无礼,看来是来找事的,小人这便禀报侯爷。到时候,希望沈大人真能承担得起冒犯皇亲国戚的后果!”

    沈柒暂停咀嚼,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冒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冒犯了?”

    卫管事恼火地指着台阶下的兵丁们:“你率队夜围侯府,一个个舞刀弄枪的,不是冒犯侯爷,难道想替侯府站岗放哨?”

    沈柒嗤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敢叫天子亲军给你们站岗放哨,咸安侯想造反不成?”

    “休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卫管事高声怒喝,正要拂袖而走,回府中找咸安侯告状。

    却听沈柒又道:“我就奇怪了我的人,分明都站在街道上,莫说进入侯府了,就连围墙的墙皮都没碰到一下,何来的冒犯?难道咸安侯府不是以围墙为界,要把京城所有人来人往的街道,都划入自家地盘?你们这种划法,工部与户部同意吗,皇爷允准了吗?”

    “你”卫管事被他的无赖强盗做派气得手抖,再不与他分辨,转身回府中搬救兵去了。

    剩下一排排侯府守卫站在台阶上,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地与锦衣卫对峙。

    沈柒又开始咬起了频婆果,咔嚓,咔嚓。

    奉安侯府大门外,管事许庸急匆匆走下台阶,一脸堆笑:“哎哟豫王爷!王爷竟然玉体亲临,真是蓬荜生辉呀,快请进快请进!我们侯爷虽病体不支,但听到王爷来访的消息,那叫一个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经在客厅候您大驾啦。”

    他亲自来给豫王牵马笼头,态度极尽谦逊与殷勤。

    豫王却稳坐马背不动,扬声道:“不必了,本王并非是来拜访奉安侯的。”

    “不是来拜访的?那王爷带着这么多侍卫”许庸左右扫视那些披坚执锐的王府侍卫,心生不祥预感,怀疑豫王来者不善,是来找茬的。

    说起来,咱们侯爷与豫王还有一段过节去年在灵光寺设埋伏抓刺客时,不慎弄伤了豫王的手。

    可那是个误会呀!咱们侯爷礼也赔了、罪也谢了,还送上不少金银财物。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怎么着,这事也该扯平了呀!

    正在惊疑不定,却见豫王哂笑起来:“本王也不是来找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许庸松了口气,“小人斗胆一问,王爷此行所为何事?”

    豫王拍了拍手掌。

    登时有四名侍卫,抬着一张方形矮榻过来,摆在正对着侯府大门的空地上。这矮榻足足有一丈见方,铺锦叠绣,中间安置着宽大的几案,上方还竖了根高高的伞盖,仿如凉亭一般。

    豫王的身形从马背上一蹬而起,飘掠到了凉亭矮榻上。侍卫们便过来给他脱靴、整理软垫,往几案上摆放了一壶酒、四个杯盏并一副白描水浒叶子牌。

    豫王惬意地斜倚在软垫上,用马鞭敲了敲几案:“来三个技术好的,赔本王打牌,”

    于是便有三个长相俊秀、文人士子打扮的少年奉命上了矮榻,恭敬地跪坐在几案周围。豫王笑道:“本王坐庄。哪个输了,罚酒三杯。”

    许庸愕然道:“王、王爷,这是侯府大门口您要是想打牌,何不随小的进门,让府中美婢娈童好好款待。您看这地方,黑灯瞎火、满地雨水的,它它不是个消遣的地儿呀!”

    “本王就相中这块地皮了,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这就把大门口给堵了呀!还有您这些侍卫,就这么绕着墙根一圈一圈地站,刀丛枪林的,不明所以的人看了,还以为我们侯府被重兵包围了呢”

    “混账!这是指控本王擅动刀兵、围堵官邸?本王觉得此地风水好,就乐意在这儿消遣。”豫王含怒挑眉,把马鞭往许庸身上一甩,“莫非本王想在哪儿打牌,还需奉安侯的批准?”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许庸明知豫王刻意为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苦着一张脸告罪,“王爷尽管打牌,想打多久打多久。小人告退。”

    他灰溜溜地返回侯府,把大门一闭,去找奉安侯诉苦。

    奉安侯卫浚自从去年胳膊被削,病伤了元气,又挨了皇帝申饬,气伤了心脉,将养大半年还是个缠绵床榻的药罐子,听闻此事气得山羊胡抖个不停,一口痰梗在喉中险些背过气去。

    他口齿含糊地问:“除了围着,还有呢?”

    “没了,就围着,没冲进来,也不肯走。”许庸答。

    “来者不善”卫浚风箱般喘气,又问:“我兄长那边可有什么异状?”

    “这个,容小人去查看一番。好在咸安侯府只隔一条街,小人去去就回。”

    许庸出了主屋,自己懒得爬高,就叫来两个仆役,吩咐他们爬到屋顶上,去眺望咸安侯府的情况。不多时,仆役回话,说咸安侯府也被一堆兵丁给包围了。

    卫浚听了回禀,捶着床板道:“分明在针对我卫家不行,这事透着诡异,我得见见兄长,商议商议。你去把大侯爷请过来。”

    许庸应了声,转身就走。卫浚在他背后又道:“走地道,别给外头的看见。”

    咸安侯府与奉安侯府因为距离很近,中间便挖了条地道相互贯通,以备不时之需。

    许庸走地道,很快到了咸安侯府,见卫演正在大发雷霆:“区区一个锦衣卫同知,如此嚣张跋扈,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集中全府守卫,随本侯出去,把这些泼皮全都给打散了!”

    管事卫奴劝道:“侯爷,那些锦衣卫个个身手了得,我们府上守卫恐非其对手。依小人之见,他们既然只围不动,围就围吧,待到天明上朝,向皇爷与太后狠狠告他一状,叫这沈柒吃个挟势弄权、凌辱国戚的大罪,再令言官弹劾,他就算不人头落地,也官职难保。”

    卫演觉得有道理,拈须颔首。

    许庸进门行礼:“大侯爷,我们侯爷也被围啦,不过围堵的不是锦衣卫,而是豫王。二侯爷觉得此事蹊跷,请大侯爷过府一叙。”

    卫演不耐烦跟一句三喘的弟弟说话。

    卫浚未出事前,俩兄弟感情也还算亲厚,可如今卫浚成了残疾之身,不仅丧失了在朝堂中的话语权,还渐渐成了卫家的拖累。一开始,卫演夫妻还颇有些心疼与怜悯对方,但日子久了,他们也越发懒得应付,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

    所谓久卧病床无孝子,兄弟姐妹也是同理。

    卫演摆了摆手,正想找个借口把许庸打发掉,一旁的秦夫人忽然醍醐贯顶,想到了这事的要害

    她说:“不对,哪怕有旧怨,沈柒和豫王也不会这般古怪地突然发难尤其是沈柒。豫王行事浪荡,随心所欲,故意找茬还说得过去。可那沈柒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这么公然得罪卫家,对他有什么好处?其中必有蹊跷!”

    卫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白,望向夫人:“莫非我们请鹤先生出谋划策,对付东宫之事暴露了?今夜围堵,是太子在背后捣鬼?”

    秦夫人当即道:“有可能太子受迫不过,狗急跳墙;也有可能风声走漏,太子想上门拿人,故而先行围住侯府。不行,得赶紧把鹤先生转走,以防万一!”

    管事卫奴提议:“小人瞧着,锦衣卫人多,把咱这儿围得跟铁桶似的。豫王的侍卫人少,那边不一定能围全了。要不然,先把鹤先生通过地道转移去奉安侯府,再觑个空隙送去别院暂避风头?”

    许庸一听,大侯爷没请来,倒请了个烫手山芋,忙道:“二侯爷还病着,恐照顾不了鹤先生。”

    卫演道:“他哪天不生病,跟这什么关系。我只借他府中一间房,暂时寄存一下客卿,怎么,这都做不到?”

    许庸无奈,只得替主人答应了。

    片刻后,鹤先生白衣翩翩地从长廊过来,朝卫演夫妻拱手道:“余不才,尚未替侯爷分忧解难,就不得不暂别。”

    “好说,好说。”卫演始终对他信重有加,“先生为我筹谋几多,如今且暂避锋芒,待到风平浪静,再迎先生回府。”

    鹤先生又揖了一揖,大袖当风地走了。

    许庸领着鹤先生通过地道,回到了奉安侯府。他先把人安顿在厢房,转头就找卫浚禀报此事。

    卫浚气恼:“兄长不商议就自行作主,是不把我这弟弟放在眼里了!”

    许庸劝道:“侯爷莫恼,要解决门外那尊瘟神,还得靠大侯爷明日上朝。”

    卫浚想到朝堂上再无自己立足之地,更是气得咯血。好容易缓过气来,他说:“此事若是太子与豫王、沈柒联手所为,与那苏晏也脱不了干系。他迟迟不露面,只叫沈柒和豫王打头阵,是何意?”

    许庸这大管事也不是白当的,略一思索,惊道:“他还有后招?说不定早已摸清了鹤先生的底细,还有我们与真空教合作,谋害太子的内情。”

    卫浚怵然道:“不行,这鹤先生是个随时会炸的雷火弹,得立刻送出府去不,送出京去!”

    “可外面被豫王府的侍卫围着,如何送出去?”许庸问。

    咸安侯府,卫演也在问秦夫人:“可二弟侯府外面被豫王的侍卫围着,如何送出去?”

    秦夫人思索片刻,拍板道:“一时送不出去,就先藏起来。二叔书房内不是有密室?先藏一藏。待明日天亮,你上朝闹起来,我去慈宁宫找太后做主,逼他们撤兵,再收拾掉沈柒。”

    柿子挑软的捏,豫王是太后心头肉收拾不了,不如先趁机把沈柒搞倒,也算削了对方羽翼。秦夫人如此打算。

    奉安侯府的厢房内,鹤先生摆下一盘棋,左手与右手对弈。

    从地道尾随而来七杀营主又鬼魅般冒了出来,说道:“苏晏刚刚率领一队腾骧卫冲入咸安侯府大门,手持圣旨,说要搜查侯府、缉拿钦犯。”

    鹤先生左手落一白子,淡然道:“又是圣旨又是腾骧卫,看来皇帝出手了。余之教主身份暴露,京城已成死地。”

    “那你打算如何死里逃生,那个接应者究竟是谁?”营主追问。

    鹤先生右手落一黑子:“急什么,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营主冷笑:“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

    鹤先生笑了,拈子的手指朝外一扬:“那你走啊,大门在那儿,翻墙也行。王府侍卫人少,但豫王武功极高,一人就能把你拦住;沈柒剑伤未愈,你应该打得过,可他旗下锦衣卫一拥而上,你双拳难敌千手。”

    营主冷冷道:“那你我还束手就擒不成!”

    鹤先生收回手指,又落下一子,说:“你要是信我,就与我一起静待时机到来。要是不信,不妨自去试试。”

    营主咬着牙,想来想去,觉得除了再信一次这个神棍,目前也没更好的对策,便冷哼一声,身影消失在窗外。

    第243章

    接应者竟是他

    “圣旨在此,侯爷可要亲眼一见?”

    卫演面色铁青,一把扯过圣旨瞪大了眼睛看,似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然会下这么一道旨意,把他这个老丈人的脸皮按在地上碾。

    可惜他没听错也没看错,五彩龙纹的帛书上墨字遒劲圆熟,分明是御笔亲书,连同所盖的玉玺,也是方方正正的“皇帝之宝”。

    卫演咬牙切齿,最后把五官拧成了个扭曲的表情:“既然苏御史认定了本侯窝藏钦犯,那就尽管搜!如若搜不出,本侯便去奉天门跪门极谏,不铲除你这个谗言惑主的佞幸小儿,我卫演誓不为人!”

    苏晏从他手中夺回圣旨,往怀里一揣,泰然道:“咸安侯这话说的,有谤君之嫌啊。”

    “本侯分明是骂你!休得满口胡言,捏造罪名!”

    “你骂我谗言惑主,可不就暗指皇爷是个会被谗言所蒙蔽的昏君?这不是谤君是什么?”

    卫演噎了一下,旁边秦夫人面色倒还冷静,声音尖锐地说:“苏十二伶牙俐齿众所周知,就不必在此炫耀了。既然你有圣旨护身,尽可以在我这侯府挖地三尺,看能不能找到你所谓的钦犯,请罢!”她一指后方宽阔的院落。

    千名腾骧卫,把整座咸安侯府来回耙了几遍,也没有找到鹤先生与七杀营主的踪迹。

    就连两名锦衣卫暗探所指认的、鹤先生曾经住过的厢房,也剩下被火烧过的废墟,当然按卫家管事的说法,是“下人不慎打翻灯笼”所致。

    卫演坐在堂上喝茶,对苏晏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冷笑:明早朝会上,有你好看。

    苏晏没理他,径自出了府门。

    沈柒正好巡完一圈回来,朝苏晏摇摇头,表示自己在包围侯府期间,不曾见有人离开过。

    苏晏也相信,依沈柒的本事,就算单打独斗拿不下营主,也不会叫他轻而易举地遁走。而且在场这么多锦衣卫死死盯着,哪怕对方轻功再高,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所以鹤先生与营主很有可能还在此处。

    “还有奉安侯府,我带人过去搜,这边就劳烦七郎继续盯着。”

    “你喜不喜欢吃频婆果?”

    苏晏正要上马,冷不丁听沈柒问了一句,微怔后老实答:“不怎么喜欢。”

    这个时代嫁接技术还未成熟,苹果无论品相还是甜度,都远不如现代,苏晏会嫌它口味寡淡也正常。

    不过,时人却喜欢将苹果放置于枕边,嗅着微香入睡,于是便取佛书中的“频婆”一词为名,即“相思”之意,故而又称其为“相思果”。

    沈柒“唔”了声,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苏晏却从他眼底看出了遗憾之意,于是借口道:“主要是懒得削皮。倘若有人能代劳”

    沈柒目光柔和:“回去后,我给你削。”

    苏晏从身到心都暖热起来,含笑睇了他一眼,上马走了。

    奉安侯府距离咸安侯府不过一箭之地,眨眼便至。苏晏带队抵达侯府门口时,豫王的牌局已闻风而散,还把那三个陪玩的小书生不知撵去哪里,连带华盖的矮榻也撤去,只得他一人一槊,器宇轩昂地站在台阶前。

    “多谢王爷助力。”苏晏下马拱手,诚心致谢。

    “同我还客气什么。”豫王把手往他肩膀一搭,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这个举动虽然有些亲密,却并无猥亵之意,使得苏晏也渐放下曾经的反感与排斥,不再横眉冷对。他拨开搁在肩膀上的手,笑道:“我要进去搜查,外头还要劳烦王爷继续盯着,以免对方趁乱逃脱。”

    豫王颔首:“交给我,保证一个蝇子也飞不出去。”

    奉安侯病体支离,其夫人又性情软弱,苏晏对付他们比对付卫演还轻松,指使一群如狼似虎的天子亲卫,把奉安侯府也搜了个底朝天。

    可依然没有找到鹤先生与营主的行踪。

    “出又没出去,找又找不着,会遁地术?不能啊”苏晏皱眉思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侯府内有密室或密道,人藏在里面,等风头过后再转移。

    于是他吩咐腾骧卫翻查每一个角落,务必做到挖地三尺。找着找着,竟被他自己发现了蹊跷之处

    卫浚的书房,从外面看的感觉,似乎比从里面看更为宽敞些。只是这差别十分细微,普通人很难察觉到。苏晏因为前世搬过三次家,装修几乎都是自己跑的,对建筑面积和套内面积的差距,有种源于囊中羞涩而不得不精打细算的敏感,故而有所察觉。

    他叫来几名腾骧卫,沿着外墙用步数丈量面积,又进入室内再丈量一次,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摆放书架的那堵墙。

    墙后应该还有一个不大的空间。

    说不大,估摸也有七八平米,藏两个人绰绰有余。

    苏晏命管事许庸打开机关。许庸却装傻充楞,直到腾骧卫拿了火药打算炸开墙面,他才变了颜色,迫于无奈打开机关。

    暗门缓缓开启,腾骧卫们警惕地将苏晏护在身后。

    密室内摇曳着昏黄的烛光,苏晏的视线穿过人群,看见了一个跏趺而坐的身影。焰光隐约照亮那人的侧脸,还有面前几案上的棋盘。那人手拈棋子,正在凝神沉思,仿佛对自己被围捕的局面视若无睹。

    腾骧卫们从未见过如此淡定的罪犯,不禁有点错愕。在一片屏息似的沉静中,那人终于落下一子,发出“啪嗒”一声微响。

    这声轻响似乎打破了什么幻境,那人抬起半掩在长发下的脸,朝苏晏微微一笑:“久仰了,苏大人。”

    素未谋面,但苏晏知道,这人便是鹤先生。

    正如鹤先生也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

    于是苏晏拱手:“久仰了,鹤先生。”

    “同余对弈一局,如何?”鹤先生温声发出邀请。

    苏晏站在密室门口,不进不退:“你已无子可下,何不弃子认输。”

    鹤先生起身整了整衣衫,向他走来。腾骧卫们如临大敌地举起武器,将苏晏护在身后。

    “争一子一局输赢之人,未必能赢到最后。”鹤先生道。

    苏晏笑了笑:“这话,不如你去诏狱里说。”

    藏身暗处的七杀营主见腾骧卫押着鹤先生从书房出来,发出无声的冷笑:接应人何在?如今被擒,看你还如何故弄玄虚!可惜主上大业未竟,又得换一个合作者了。

    他知道自己也未必安全。只要他尚未落网,侯府内的搜捕就不会结束。

    营主想到了连通两个侯府间的地道。

    他决定通过地道,再次返回咸安侯府。毕竟那边已经耙过一轮,锦衣卫们的警惕性应该会有所松弛,他更容易寻隙逃脱。

    与豫王打斗造成的内伤隐隐发作起来,营主吞下一颗药丸,但没有时间化开药力运功疗伤。他忍着经脉内的刺痛,将身法催发到极限,躲过无处不在的腾骧卫,进入了隐蔽的地道入口。

    地道不长,只有百余丈,他很快走出通道,在出口附近静听片刻,确定附近没人后,才掠出地道出口。

    暗门关闭的同时,一张镔铁织成的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向他罩来!

    营主反应极快,双钩出手,一钩带着劲力掷向半空,顶起铁网旋转如巨伞,另一钩随人影飞出,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那人以绣春刀格挡,连连后退几步,稳住了身形。

    是锦衣卫沈柒!营主面上杀气涌动,二话不说翻手转动断魂钩,身形起伏之间,钩刃游走如浪里蛟龙,再度削向对方的腰腹。

    这一招奇快而诡谲,沈柒自知若是没有受伤不,若是处在连“梳洗”的刑伤都未曾受过的鼎盛时期,或许能挡住并反击。但依他如今的功力,恐难力敌。

    刃尖未至而真气砭肤,沈柒在战斗意识所发出的尖锐预警中,猛地向后下腰,用一个与地面齐平的“铁板桥”,堪堪躲过了钩刃。

    见主官遇险,锦衣卫们结了刀阵,齐齐朝营主扑去。

    沈柒收缩腹肌,上身矫健地弹了回来,低头看着曳撒上一道长长的裂口,内中隐隐闪着暗金光泽。

    倘若不是事先穿了金丝软甲,这一钩很可能已将他开肠破肚。

    这般武功高强、出手诡毒的角色,难怪连荆红追都不是他的对手。

    沈柒回想起那天荆红追被营主的断魂钩、吹笛人的迷魂飞音联手压制,以至走火入魔的情形,不得不承认换作是自己,未必能比他撑得更久。

    那个江湖草莽也并非一无是处。

    沈柒把这个闪念瞬间抛到脑后,从怀中摸出一支带哨响的烟火,点燃了射向夜空。

    奉安侯府大门外,豫王闻声转头,见到了一团飞天的赤红色火光。

    他知道这是锦衣卫的专用通信烟火,在临花阁准备对付浮音时,沈柒也给过他一支,至今还留着没用上。

    他飞身上马,一手持槊,一手扯动缰绳,调头而走。

    新任的王府侍卫统领华翎连忙问:“王爷去哪里,可要吾等跟随?”

    豫王答:“你们坚守原位,不得叫嫌犯走脱,一应调遣听从苏大人的安排。本王去接应一下锦衣卫,那边怕是出了什么棘手事。”

    他一抖缰绳,身下黑骐矫如游龙地蹿了出去。

    眨眼便至咸安侯府,豫王连人带马冲上台阶,撞进大门,听见后院传来的兵戈之声。

    他蹬鞍纵身,提着马槊飞掠过层层屋脊、内墙,看见了正在与锦衣卫缠斗的七杀营主。

    沈柒抬眼看他:“此人武功高强,用车轮战术哪怕最终能拿得下,也是损失惨重,还请豫王殿下援手。”

    豫王勾起嘴角,哂笑:“你求我?”

    沈柒面色阴沉:“请殿下弄清楚,是你主动请缨要参与,眼下是畏战也好、挟功也罢,总之一句话不打就走,少废话。”

    豫王笑里藏怒,一掌拍在他腰腹尚未完全愈合的剑伤处,将他整个人向后震出两三丈远:“以下犯上的狗东西,等拿下了七杀营主,本王再来收拾你!”

    沈柒踉跄后退后,稳住脚步,用手背抹去嘴边丝缕猩红。他没有抬脸,只一对眼珠向上翻,狼似的森冷,盯着与营主大打出手的豫王的背影,瞳孔漆黑得照不进一点光。

    这么盯了几息,他放下沾染血迹的手,紧握绣春刀,转身离开。

    鹤先生被镔铁链子锁住手脚,塞进了囚车里。一大队锦衣卫押解着囚车,前往北镇抚司的诏狱。

    苏晏一时找不着沈柒,问他的心腹千户石檐霜:“你们沈大人呢?”

    石檐霜答:“同知大人带着一队缇骑,去前方开路了。毕竟这里离北镇抚司有一段路程,不想节外生枝。”

    苏晏点点头:“也对,还是七郎心细。”

    石檐霜默默更正:他那叫心机。

    抓住了鹤先生,苏晏的心也算放下一半,便牵挂起另一边,和负隅顽抗的七杀营主打得激烈的豫王。

    屋顶一片片倒塌、柱子一根根折断,那动静就跟地震似的幸亏祸害的是咸安侯府,苏晏不心疼房子。

    他吩咐腾骧卫:“弓弩手和火器手都各自就位,一旦那红袍人占了上风或是想要脱逃,就狠狠射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小心点,别误伤了豫王。”

    幽暗的街巷,缇骑们手中的火把勉强照亮周围巷道,以及两侧探出墙头的茂密树冠,再往外就是浓重的黑暗。

    被两队缇骑夹在中间的囚车,车轮碾过石板、泥水与树头凋谢的残花,骨碌碌地往前行驶。

    空气隐隐有暗香浮动。一阵夜风,把沾着雨水的落花吹进了石檐霜的后衣领。他缩了缩脖子,忽然打个激灵,嘀咕道:“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一名缇骑摇晃了两下.身子,陡然坠落马背,摔在地面发出“噗通”的一声闷响。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声响如饺子下锅,越发密集。石檐霜骇然回望,只看见一片空荡荡的马背,以及满地横七竖八、寂然不动的锦衣卫。

    有敌袭!

    可敌在何处,用的又是什么手段?

    巷子里有埋伏?

    这条路线是同知大人带队亲自查探过的,不应该有埋伏啊纷飞的念头如蚊蚋嗡嗡,石檐霜的脑子越来越昏沉,很快也丧失了意识,向马背旁边栽下去

    噗通。

    数十名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包围了囚车。他们剑劈刀砍,想要削断锁住车门的粗大铁链,直砍得火星四溅,铿然有声,却只在铁链上留下道道浅痕。

    铁铸的车厢内,鹤先生盘腿打坐,闭着双眼,手腕被沉重黝黑的镣铐衬托得格外清瘦而隽秀。他的手指不停微动,仔细看去,原来左手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右手指尖拈着一枚黑子,二子相互敲击,其声泠泠如泉。

    “真令人厌恶,这般窄小、密闭、漆黑、死寂。”他用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极轻微的声音说,“不是恐惧,是厌恶。对,不是恐惧,是厌恶”

    他边敲着棋子发出微响,边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许多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从来云淡风轻的神情,也笼罩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突然,从车窗透气的细缝中,投进来两柄形状奇异的钥匙。钥匙一大一小,同系在铜环上。

    鹤先生想接住这串钥匙,但手指难以自抑地颤抖,钥匙落在他腿间的衣袍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将两颗棋子扣在左手掌心,右手捏紧小钥匙,摸索着打开镣铐。

    他挪到车门边,将大钥匙从门缝里推了出去。

    铁锁终于被打开,车门开启,为首的黑衣蒙面人低头抱拳:“教主无恙否?”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鹤先生,依旧是一派空灵与从容的景象,仿佛之前车厢内的冷汗与呓语全是幻觉。

    鹤先生浅笑颔首,扫视在场教众。这些都是从朝廷对真空教的清洗中存活下来的精锐,但鹤先生并没有多关注他们,目光掠过众人,直投向前方街巷拐角处的黑暗中。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能看清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影。

    “沈同知果然守信,不负余之厚望。”鹤先生说着,将那两枚钥匙递过去,“物归原主。”

    沈柒双臂抱着绣春刀,冷冷道:“你不是算准了我会出现?何必装腔作势。”

    鹤先生道:“从那两个投名状身上,我就收到了你的诚意。只是还不能确定,这诚意究竟有多深,能不能深到与天子之刃的身份彻底划清界限。庆幸的是,你是个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柒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请问。”

    “冯去恶原本是不是信王的人?”

    “是。”

    “信王死后,来联络冯去恶继续为之效命的,是不是宁王?”

    “不是。”

    “那又是谁?”

    鹤先生笑道:“你为何想要知道他是谁?”

    沈柒道:“如此大的一盘棋,这般煞费苦心的布局与招数,我想知道背后的弈者是什么人,值不值得我投靠。能不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鹤先生反问:“你想要什么?”

    沈柒沉默片刻,说:“权势与地位。足以护住心头血肉不被觊觎、欺辱、劫掠的权势与地位。”

    鹤先生了然地笑了笑:“沈大人很有意思,既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又是天下第一痴情人。我敢断言,将来你会得到他的重用。”

    “他究竟是谁?”沈柒追问,“我不为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效命。”

    鹤先生说:“时机成熟,你自然会见到他。现在你该回到景隆帝的朝堂上,继续当你的锦衣卫同知,等待下一个‘守门人’的联系。”

    沈柒冷笑着问:“空口无凭,何以为信物?”

    鹤先生想了想,答:“回头你再去摊子上吃一碗馄饨罢。”

    第244章

    骨中骨肉中肉

    在腾骧卫组成的包围圈外,苏晏叹为观止地看着豫王与七杀营主的打斗,一面感慨:这水平,算是古武巅峰了吧;一面忍不住地担心,惊险处总为豫王捏把冷汗。

    百余回合后,营主渐渐焦躁起来虽说自己还不至于落败,但一个人的体力不可能用之不竭。一旦拖久了,且不说与豫王之间谁更棋高一着,光是腾骧卫的人海战术都能把他硬生生拖垮。

    必须及早脱身。

    余光瞥见人群后方的苏晏,营主心生一计,暗中运足真气,右钩绞锁住马槊前段的长刃,左钩骤然脱手,飞旋着朝苏晏激射而去。

    这一记飞击威力惊人,钩刃如天际弯月骤然坠地,呼啸风声拖曳着残影,所过之处众人皆被劲气掀向两侧。

    豫王知道苏晏身边的腾骧卫无人能挡住这一钩,脸色乍变,大喝一声:“趴下!”

    与此同时,他用强劲的腕力抖动槊杆,连带最前段的刃尖也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震动,瞬间从断魂钩的箝锁中挣脱出来。随后将长槊猛地向苏晏投掷而去。

    苏晏看见了先后向他飞来的两柄武器,也知道不躲开就会没命,但身体反应跟不上大脑运转的速度,幸亏旁边一名腾骧卫眼疾手快,将他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拽。

    长槊追上了飞刃,精钢撞击之间火花迸射,双双改变方向,堪与苏晏擦身而过。

    “死”到临头拐了个弯,心弦在极度紧绷之后猝然一松,苏晏浑身冷汗浆出,腿都软了。

    豫王朝他疾掠过来,急切地问:“没事罢?”

    营主声东击西,等的就是这一刻,将轻功施展到极限,向外突围。

    “拦住他!”苏晏大叫,声音因为肾上腺素的骤起骤落,而显得有些嘶哑。

    弓弩手与火器手纷纷朝营主射击。但这个时代的火器与后世比起来,射程短、威力小,准头也差了许多,营主身形如鬼影般连连闪动,避开了数十枚流弹。偶有箭矢精准射来,也被他用断魂钩拨开了。

    发射过一轮后,火器必须再次装填弹药,营主趁机杀死了挡路的几名射手,继续逃向侯府围墙外。

    苏晏不甘地咬牙,从旁边的腾骧卫统领身上抽出一支火铳,就着这个跌坐在地的姿势,瞄准了营主的背影。

    豫王飞掠到他身边,见他安然无恙,便转而去捡拾钉在地面上的马槊,同时提醒道:“这是十分少见的掣电铳,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根本操作不了,反而会把脸给炸了。你千万别动!”

    知道,前世在网络军事论坛上研究过,这玩意儿用的不是火绳点火法,而是更先进的燧石发火。母铳之外配备六个子铳,铳管里已经预先装填了一个子铳,可以直接发射。

    掣电铳比普通的火绳枪射击精准度更高,且弹药(子铳)后装的方式提高了发射速度。但这种原始的后装火器有个很大的缺陷容易漏气。

    所谓漏气,并不是像气球漏气那样简单。火药发射时漏出的气体会炸开盖板式枪栓,把射手的脸炸个稀巴烂。

    直到十九世纪左轮手枪面世,这种气密性上的缺陷依然无法解决。左轮射手若是不小心把手放在弹仓与枪管的缝隙间,漏气能把手指直接切成两段!

    再后来,德国人西门子为了解决后装炮的漏气问题,努力研制各种炮闩,却无一成功。最后一次实验,他把自己的耳朵给炸聋了,无奈只得放弃,转而研究电气方面,最后成立了西门子公司。

    当然这些前世八卦只在苏晏脑中一闪而过。他谨慎地与盖板处保持距离,凭借着前世常年混迹CS野战俱乐部磨炼出的手感,借助铳管前端的准星与照门,在短暂地屏息瞄准后,将子铳中的弹药果断地发射出去。

    砰然巨响,火舌喷吐,火药味浓烈刺鼻。

    更难以忍受的是,六尺铳身、五斤重量,后坐力险些把他的手腕给震脱臼了!

    苏晏失手将火铳摔在了地上,捂着剧痛的腕骨嗷的一声叫。

    这一声痛呼,硬把已经掠出去的豫王又拽了回来。豫王猛然转身,十分紧张地问:“没把自己给炸了罢?跟你说了别动、别动!”

    疼痛感渐退,苏晏强笑着,朝他挑了挑眉:“射中了。”

    豫王惊诧地转头望去,只见一袭红袍在屋脊上翻滚,最后从屋檐处摔落下来。

    豫王:“”

    豫王:“端午节时你连箭都射不清楚,这才过多久,会用火铳了?我怎么觉得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苏晏:“呵呵。”

    这声“呵呵”含义丰富,但豫王没空辨识,纵身掠到营主身边去探看动静。

    营主还活着,火药和弹丸把他的后腰打成了一盘筛子。虽然对内力深厚的武功高手而言,这并非致命伤,但受损的腰椎已经使他丧失了施展轻功脱身的机会。

    他痛苦又不甘地匍匐着,犹自去够掉落一旁的断魂钩。

    豫王一脚踩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腰上,冷笑道:“穷途末路的困兽,还不束手就擒?”

    营主自知逃脱无望,面具下的声音如夜枭般凄厉又沙哑:“除了一堆臭肉,尔等什么也休想得到!”

    豫王以为他要服毒,忙伸手扣住他的咽喉,准备将入喉的异物挤压出来。

    谁料营主趁机一巴掌覆在脸上,真气喷吐之下,连面具带脸骨被自己捏个粉碎!

    接连不断的骨碎声令人毛骨悚然,豫王当即卸了他的双手关节,但仍来不及阻止,眼看着碎裂的青铜与血肉、骨头乃至脑浆混成一处,整张脸已不成形状。

    从后方赶上来的苏晏见此一幕,抽了口凉气。

    豫王起身,用自身挡住营主仍在抽搐的濒死之躯,沉声道:“他活不得了。”

    苏晏喉中梗着涩重的一团浊气,好容易才吐出去,脸色有些阴郁:“故意毁了自己的脸,让我们查不出身份。看来这七杀营主也是个死士,只不知他效忠的对象是鹤先生,还是其他什么人。”

    此时此刻,鹤先生坐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上,即将离开京城。

    一名女教徒在旁陪侍,用清水给他擦洗手脸。

    “教主,”女教徒忍不住问,“我们不等连营主了么?”

    鹤先生缓缓睁眼,神情平淡:“我之前告诉过他有接应者,但他不信。他若是肯信我,与我同去密室、同上囚车,这会儿就能坐在离京的车上了。”

    “那么营主现下如何,可要我等回去支援?”女教徒柔声问。

    鹤先生微笑:“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再说,他不过是一枚被派来与我合作、同时也监视我的棋子。一子之存亡,无足轻重,我猜用不了多久,那人又会再派出一枚棋子来与我接头。我只希望下一个能比他好相处。”

    女教徒不明所以地点头:“教主英明,我等唯教主法旨是从。”

    鹤先生挑起车帘,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城门下,两名守夜的兵卒正等待着为他们狂热的信仰奉献一切。

    “我终究还是败了,败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身上。”鹤先生轻叹,“如今京城已无我教容身之处,但好在天大地大,以这万里江山为棋盘、各股势力为星位的棋局,远远未到收官的时候。

    “苏晏,下一回合,我们再论输赢。”

    吩咐侍卫收拾营主的尸体,二人走到闻不到血腥味的廊下,豫王伸臂揽住苏晏,往自己胸口一贴,低头用微微冒出胡茬的下颌蹭他的脸。

    不等苏晏反应过来,出言抗议,豫王又很快松开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必太过失望。虽然七杀营主死了,但鹤先生被我们抓住,人证物证俱全,该伏法的一个都跑不了。”

    苏晏点点头:“带上营主的尸体,一同去北镇抚司汇合。先看看能不能从鹤先生口中套出些什么,再进宫向皇爷禀报。”

    豫王道:“还有,留一部分腾骧卫在两个侯府,封锁卫家,以免咸安侯等人狗急跳墙去朝堂上乱吠,或者去慈宁宫打扰我母后。这颗毒瘤,再怎么与皇家沾亲带故,也该到割除的时候了,母后那边若是想不通,我与她说去。”

    苏晏目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有劳王爷了。”

    豫王注视他:“所以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槿城’?”

    苏晏被这道火热目光看得有点局促,移开眼神,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亲王名讳,下官不便直呼。”

    豫王再度逼近,几乎将他圈在廊柱与自己的胸膛之间,低沉华丽的嗓音就在耳畔响起:“本王不在乎讳不讳的,就想听你叫一声‘槿城’。来,叫一声,就一声。”

    苏晏心跳加快,说不出是紧张、慌乱还是其他什么更复杂的情绪,搅得他呼吸困难。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尴尬地说:“我叫不出口。”

    豫王眸色更深,玄衣包裹下的高大身材倾覆过来,给人一种无法逃脱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既带有雄性的侵略性,又是主导、包容而充满蛊惑的,让苏晏觉得有些头晕。

    “真的不合适”他打起了磕巴,后背顶在冷硬的廊柱上,直恨不得把全身都镶进去。

    豫王朝他的睫毛微微吹气:“不肯叫‘槿城’,那就叫我‘阿苁’。”

    “阿葱?”苏晏像过电似的遍体酥麻,恍惚又回到被淫兽费洛蒙控制的恐惧中,想挣扎却又手脚酸软,只能勉强保持理智,警告自己不能中了对方的邪。

    “是我的乳名。除我幼年时的父皇与母后,再没有人叫过了,如今我想从你嘴里说出来。”

    这可太羞耻了,别说阿葱,阿姜、阿蒜我也不叫。苏晏拼命摇头,耳根不由自主地烧烫起来。他徒劳地推着对方岿然不动的身躯:“王爷快放手,那么多人看着你不要脸,我还要。”

    豫王说:“乖,叫一声,我就放你走。”

    比起不伦不类的“阿葱”,“槿城”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苏晏无奈地低声叫道:“槿城。”

    豫王轻笑,仿佛愉悦至极,回道:“乖乖。剖了我心肝也挖不走的骨中骨,肉中肉。”

    苏晏窘得两臂起了鸡皮疙瘩,用力挣扎:“说的什么下流话,还不快放手!”

    豫王便放了手,摆出一副说正事的脸孔:“他们差不多收拾停当了,我们这便出发,赶在明日早朝前,把这事钉死。”

    苏晏脸颊热意未散,低头整理衣袖以作掩饰,嘴里道:“我骑我的马,你坐你的车,莫挨老子。”

    豫王笑道:“我不坐车,也骑马。我们并辔而行,好不好?”

    说话间,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隔着两三丈远就高声叫:“苏大人!豫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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