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朱贺霖点头,又不甘地补充了句:“真不是我安排的。”

    苏晏道:“可谁会听小爷的辩解呢?毕竟你是第一受益人。当一件事、一个案子发生,受益者会首先成为怀疑对象,因为他有动机,这是人之常情。就连我,与小爷不可谓不亲近,第一个反应也是‘莫不是小爷近来被皇爷冷落心生郁闷,又受了红莲童谣的启发,学了不该学的手段’?”

    “我的确郁闷,并且绝不想和老二讲什么谦让。”朱贺霖断然道,“但就算这手段再奏效,我也不稀罕用!”

    苏晏问:“为何?”

    朱贺霖满脑子想法一时没想好如何表达,最后憋出了句:“装神弄鬼的伎俩,像条冷冰冰黏糊糊的蛇,恶心死了。”

    他从小喜欢各种带皮毛的动物,尤其是皇城西苑里豢养的虎、豹,还有狩猎用的犬,而对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十分不喜,能用这个来比喻,可见深恶痛绝。

    苏晏朗声大笑,末了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臣为自己的怀疑与试探,向太子殿下赔罪。”

    朱贺霖心里已经释怀,却仍板着个脸,威胁道:“下不为例。日后要是再怀疑小爷哪怕只一丁点,小爷就用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狠狠收拾你一顿。记住了?”

    苏晏丝毫不怕他,笑道:“记住了,记住了。”

    朱贺霖这才彻底息了怒,“嗤”的一声也笑了。他调转马头,继续与苏晏并肩而行。

    而苏晏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去,仍在琢磨:石柱谶谣既然不是太子所为,那就是另两种可能了。第一,是卫家的政敌、太子的支持者,受了真空教的启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就是真空教自己做下的,目的是嫁祸太子,陷他于不义。如果真是这样,看来二皇子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工具。

    无论是哪种,最关键的是,得要皇爷相信太子与此事无关。

    这事要是发生在坤宁宫大火之前,苏晏相信皇爷定然会维护太子,可如今这对父子之间似乎生出了嫌隙。皇爷对此会是什么反应眼下连他也说不准了。

    苏晏默默叹口气。

    朱贺霖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反过来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将此事照实禀报父皇。清者自清,父皇会相信我的。”

    两人回到皇宫,侍卫们在太子的吩咐下,将装载着石柱的马车停靠在外廷,同去御书房面圣。

    走在宫道时,他们与一名锦衣卫首领迎面遇上,那人立刻退向道旁行礼:“太子殿下千岁。”朱贺霖问:“从御书房出来的?”那人说:“是。”朱贺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今日之事,父皇想必都知道了,而且细节之处比现场的人也差不离。”等到那名锦衣卫走远,朱贺霖停下脚步,转头看苏晏,“你说,父皇会信我么?”

    苏晏道:“小爷是什么性情,皇爷比我更清楚。回头问起来,小爷无须为了避嫌而掩饰什么但记住只说见闻,至于所有的推测、猜想统统不要提。”

    “为何?”

    “怎么说呢倘若言辞也是一场战争,先暴露自己的意图或底牌,就等于先暴露了己方阵地。”

    朱贺霖苦笑了一下:“近来我在父皇面前都有些不会说话了。以前我只以为我们是父子,如今才恍然发觉,‘父子’之前,尚有‘君臣’。唉,帝王家,怎么就不能像平民家一样呢?”

    苏晏想来想去,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西夷有句谚语‘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朱贺霖回味片刻,缓缓点头。

    到了御书房,景隆帝没有马上召见,两人就在殿门外候着。

    不多时,几名锦衣卫合力抬着那根石柱过来,就立在阶下的空地上,掀开柱

    身上裹覆的布,然后在场地外侧列队站好。

    两人走过去,在明亮的光线中再次仔细打量石柱,见柱

    身两端的夔牛雷纹被斑驳的藻痕覆盖,显得中间被清理出来的字迹刻痕也十分古老。

    “做旧的手法还挺老道的。”苏晏嘀咕。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人的手法?”背后有个声音蓦然响起。

    苏晏吓一跳,回头见景隆帝不知何时出了殿,就站在他们身后,连忙见礼。

    “臣不过随口说说,现下也是一头雾水。”他谨慎地回答。

    皇帝又问:“如若不是人为,那就是天意了?”

    朱贺霖忽然开了口,决然道:“儿臣并不认为是天意!”

    皇帝将目光转而望向他:“哦,太子怎么想?”

    苏晏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扯太子的袍角,示意他先打个太极不要表态。但太子仍继续说道:“父皇可还记得,真空教借由童谣,四处传播谋逆流言之事?儿臣觉得,今日这个柱子与其异曲同工,很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晏暗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皇帝对他道:“清河,你先去书房歇着等朕。”

    可太子这边总归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犹豫着想找个借口留下,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苏少卿。”

    苏晏知道圣意已决,只得拱手道:“臣遵旨。”他深深地看了朱贺霖一眼,步上台阶,进了御书房。

    皇帝对太子道:“你继续说。”

    太子将视线从苏晏的背影上移回来,说道:“今日之事,始于赈米调包,当事官员已投井而亡,死无对证,但儿臣觉得还得继续查下去。户部拨的米,经过几道关卡?接手的人分别是谁?哪道关卡可能有疏漏,或是弄出了不寻常的动静?那名官员有什么背景,平时与哪些人往来?如此逐一追查,定会有所发现。”

    皇帝颔首:“说得不错,确实有长进了。继续。”

    “将赈米调包之人,定然也与这根石柱有关。不然那名官员为何要当众自尽,为何偏偏选择投井的死法?仿佛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引出这根石柱似的。”

    皇帝叹道:“是啊。他为何偏要选择投井,且明知必死,投井之前又为何要向你磕头呢?”

    朱贺霖愣住。惊惶求饶时,磕头之举并不突兀,故而他当时并未留意,如今听皇帝提起,才依稀想起来。确是如此,那官员既怀死志,又何必磕这个头?

    “他是在表明心志,还是在交代遗言?”皇帝追问。

    太子茫然答:“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皇帝进而逼问:“他的遗言是什么?是不是在恳求:‘君命已行,万勿祸及我亲属族人’?”

    太子猛地后退一步,愀然变色:“父皇这是在这是在审讯儿臣?!”

    “真要是审讯你,按律交给刑、寺、院三司,他们若是不敢审,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何必朕亲自来问?”景隆帝深吸口气,像是按捺着心中怒火,声音低沉而威严,“朕来问你,是还把你当儿子!你却来反问朕,是不把朕当君父了么?”

    众目睽睽之下,小爷挨了皇爷前所未有的严厉申饬,在场的內侍无不屏息低头,把腰身心惊胆战向后拱,就连锦衣卫们也眼露惊疑。

    话说到这份上,太子只得跪地请罪,求父皇息怒。

    皇帝叹道:“贺霖啊贺霖,从小太傅们教你圣人之道,你却对念书毫无兴趣,就算拿起书册,不是话本就是兵书。如今恶果终显,没学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倒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了个十足十。”

    “父皇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早就知道先前关于儿臣残暴不仁的谣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不然何来的‘以彼之道’!”太子双目圆睁,惊怒地反问,“父皇明知真相,却不为儿臣主持公道,将流言者依律处置,反而任由他对儿臣明枪暗箭一道又一道地放?”

    皇帝俯身,伸手捏住了太子的下颌:“你口中的‘他’是谁?你的弟弟?他还不到两岁,你就这般容不下?‘刀口日亡天下’,好啊,书也没有完全白读,至少还知道前朝是如何覆灭的”

    前朝统治暴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结果民工挖河时,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身上刻着一句话:“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此谶谣一出,当即传遍天下,百姓纷纷响应,涌现出好几支起义队伍,举起了反抗朝廷的大旗。

    事后有人考证,认为独眼石人就是第一支起义军的两名首领埋下的,讲究的是“天降异象,师出有名”,而天下百姓也都吃这一套。虽然这两人所率起义军并未成功,却成为了朝代更迭的吹哨人。大铭太祖皇帝也因此从布衣微寒中崛起,平荡乱世,最后一统天下。

    历史上无数前车之鉴,使得皇帝们对于谶谣与异象极为敏感,还有不少皇帝热衷表彰与制造“祥瑞”,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是顺应天意的正统,行的是天道。

    同样的,对利用谶谣与异象挑动民心的势力深恶痛绝这就是建国初年,真空教被太祖皇帝下令取缔,教主遭朝廷剿杀的原因之一。

    太子从“前朝覆灭”四个字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此事触及了皇帝最厌怒的那个点。他含泪大声道:“儿臣没有!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对付儿臣,儿臣即使再愤愤不平,也从不曾想过以牙还牙,因为这种伎俩儿臣同样痛恨与不齿。父皇为何不信儿臣?”

    说到最后,他眼中那颗摇摇欲坠的倔强的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皇帝的手指上。皇帝像被烫到似的皱了皱眉,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说了,朕给你个自澄清白的机会你说这件事是真空教所为,那就把罪魁祸首绑到朕面前来,一问便知真相。”

    缉捕真空教主?天下之大,芸芸众生,人在何处?太子在极短暂的错愕后,从眼中放出坚定而锐利的光彩,铿然道:“儿臣愿担此重任,必不叫父皇失望!”

    “别说得好像朕委以重任似的,你在朕这里可还没洗清嫌疑。”皇帝泼了他一盆凉水,“昭儿那边,为了避嫌你就不要再去见他了。今天这事传开之后,朝野内外必有对他不利的流言,你要想办法去制止,倘若任由流言蔓延,朕就默认是你的授意”

    太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得不接受这苛刻的条件。

    皇帝在转身前又道:“另外,别什么事都拉着苏清河,他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更没空给你收拾残局。”

    皇帝回到了御书房内,太子还跪在阶下不动。富宝从藏身的廊角小跑过来,忙不迭地去扶他起身:“小爷从天没亮忙活到现在,一口食水都还没进呢,奴婢让小厨煲了滋补汤,要不这就回宫去?”

    太子仿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神色有些迷茫。

    富宝掸完他膝盖处的灰,担心地问:“小爷的脸色不太好,没事罢?”

    “没事。”太子望向紧闭的殿门,“清河还在里面”

    “唉,小爷,您先顾着自己罢。”富宝劝道,“苏大人向皇爷回完话,一会儿就出来了。奴婢让人守在殿门外,苏大人一出来,就请他去东宫。”

    太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父皇最后一句话分明在警告我,别把清河拉下水。父皇考虑得对,这事搞不好要弄得满城风雨,我不能连累他。”

    他又看了一眼殿门,转身走了几步,喃喃自问:“我的贺寿礼还没送呢,父皇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富宝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强忍着鼻腔酸涩,说道:“皇爷现下许是太忙,小爷要不等入夜后再去养心殿请安送礼。”

    太子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挺直腰身,拿出了连最啰嗦的礼部老大臣都无从挑剔的仪度,向东宫走去。

    御书房内,苏晏从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往外窥视院中情况,并竖着耳朵努力偷听。这举动失礼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殿内宫人们的眼光。

    见皇帝拾阶而上,他连忙回到座位端正坐好,端起茶杯,假装气定神闲。

    皇帝进入殿内,苏晏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礼。皇帝叫他坐下:“继续喝你的茶。”又吩咐宫人,“给朕也上一盏加橄榄的松萝。”

    宫人们忙将备好的普洱换成新沏的松萝,皇帝挥挥衣袖,示意他们都退下。

    “在窗边偷看了?”皇帝问。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皇爷。”

    “朕猜的。依你的性子,牵挂这个,牵挂那个,谁也放不下,还能放得下太子?”

    方才隔得远了,听不大清楚,只见到太子下跪,想是皇帝动了怒。这会儿从皇帝的脸色里又看不出所以然,苏晏讷讷地答:“臣身上尚有东宫侍读一职,自然是要对小爷尽职的。不过,无论是侍读还是少卿,首先是皇爷的臣子,自然是先紧着皇爷这边的差使。”

    “滑头!”皇帝哂笑,转了话风问,“肩头的伤如何了?听说你回去后发热,躺了两天。”

    第219章

    一片丹心向谁

    “结痂了。皇爷亲眼瞧过的,一点皮肉伤不碍事。发热也是因为落水受寒,喝点汤药就好了。”苏晏边说,边想起那天皇帝在车厢内给他上药的情形,耳根阵阵发热,想着他这下要是再问我饿不饿,我该如何回答?

    皇帝下一句便问道:“大早就进宫贺寿,又出宫忙活了大半天,饿不饿?”

    苏晏被口水呛到,低头猛咳。皇帝笑笑,走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接着从旁边桌面取来一盘点心,让他配着热茶吃。苏晏知道自己这下想岔了,越发窘得脸红,老老实实地喝茶吃点心。

    咬了几口茶香浓郁的龙井酥,他抬头看站在面前的皇帝,有点尴尬。“皇爷就这么干看着”他拈起一枚递过去,“要不您也用一块?”

    皇帝含笑摇头,回到御案后的龙椅上坐下,随手拿了个奏本翻阅,执笔批朱。

    这个体贴的举动大为缓解了苏晏的尴尬,他快速吃完一盘平息饥火,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碎屑,指着另一盘点心道:“太子殿下同样忙活了大半日,不若皇爷也赐他一盘?”

    皇帝眼皮不抬地回答:“放心,东宫什么都有,堂堂太子还能挨饿不成?”

    太子自然是不会挨饿的,但在受训斥后,若能得到父皇所赐之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盘点心,也算是一种安抚。

    显然皇帝并没有安抚太子的意思,苏晏不死心,又道:“臣之前赶到义善局,见乱势已平,太子殿下亲自安抚民众,就连当面冲撞了他的几个百姓也不曾见责,这般宽宏度量定是继承自皇爷。”

    “也不一定,许是继承他母亲呢。”皇帝淡淡道,“朕讲究的是赏善罚恶,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宽宏的。”

    拐弯抹角地说情失败,皇帝似乎铁了心要敲打太子,苏晏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作罢。

    皇帝却不打算善罢甘休,把奏本一搁:“你这太子侍读当得真是尽职尽责,时时刻刻把他记挂在心。不如说说,朕这个大儿子,你觉得如何?”

    感觉又是一道送命题啊!说太子有多好,皇帝听了未必高兴,可要是说太子不好,又落了这位当爹的面子。同样的,说他勇;有黩武之嫌,说他智;暗指其有心机;说他仁这不是讽刺刚骂过太子的皇帝么?

    我这官儿当的,真是太难了

    苏晏心念数转,将帕子收入怀中,从容地回答:“太子殿下是个实诚的孩子。”

    口吻虽真挚,却更像长辈对晚辈的赞赏,以这副身体十七八岁的年龄和苏晏臣子的身份而言,堪称犯上。皇帝听了却暗自喜悦,颔首道:“太子可不把自己当孩子,总想着证明给朕看,他已经是个能与朕分庭抗礼的成人了。”

    “分庭抗礼”这个词用得微妙,苏晏忙道:“太子与天底下任何一个想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两样,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为了得到父母的一声赞许罢了。”

    皇帝面上似笑非笑:“说来说去,你心里还是向着他。也难怪,岁数差不离,总归更加聊得来。”

    苏晏讨好地答:“岁数是差不离,性情差得有点多,太子直爽,臣又经常不识抬举,惹怒太子是常有的事。好在太子大度不计较,气过后也就算了。非要说臣心里向着谁,那当然是我大铭的江山社稷,时刻不敢忘记家国。”

    回答倒是无懈可击,只是听着并不入耳,尤其最后一句,别人这么说是表忠心,放在他身上,就变成求生欲了。皇帝微嘲地看着苏晏,说道:“朕即江山。”

    苏晏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头:“那要这么说,臣一片丹心的确全是向着皇爷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天不知要听多少遍“万万岁”,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听着这么别扭?皇帝用难以言表的神情看苏晏,招了招手:“过来。”

    苏晏放下茶杯,有点忐忑地走到御案前面。

    “再近点。”

    苏晏又挪近了些,肚子都要抵着桌沿了。

    皇帝向前倾身,用笔杆末端去拨他衣襟:“‘一片丹心’何在?朕很是感兴趣,就等苏卿进献了。”

    苏晏用手遮着衣襟,为难道:“心在人在。寿礼都已经献了,皇爷可不能把臣的立命之本也给征走了啊。”

    他知道对方此刻玩笑的成分居多,这对景隆帝深沉内敛的性格而言颇为难得,故而也没认真挡。衣襟散开了些,系在一根红绳上的玉印从衣襟内滑了出来。

    触目生情,皇帝先是微怔,继而敛了笑意,神情显得有些严肃,目光却变得更加挚热。他忽然起身,曲指勾住了那根红绳,连带将苏晏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带。

    苏晏被牵得整个人向前倾倒,下意识地将手支撑在桌沿保持平衡,那枚玉印就垂在一卷空白圣旨上方晃来晃去。羊脂玉印尾刻着“槿隚”,五色绫锦上是“奉天承运皇帝”,两位一体,相映成趣。

    离得太近了,彼此鼻息可闻,苏晏用手支撑在茶几边缘,有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与玉同色的脖颈上,喉结也随时上下滑动了一下。皇帝的声音轻且低沉:“朕的私印,你为何不好好收藏起来?”

    要达成人生小目标,就得先从挂在脖子上的一个亿开始。苏晏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答:“臣怕弄丢了。”

    皇帝:“贴肉挂着是不怕丢,就不怕被其他什么人看见?”

    苏晏:“其他没其他什么人,真没有”

    皇帝:“既然挂着了,就不许再摘下来。谁想要看,你就先问他,敢不敢染指用了御印的私藏品?”

    苏晏涨红了脸,暗恼道:“臣不是私藏品,身上更没盖谁的专属章!”

    皇帝微微一笑:“那就盖一个。卿想盖在哪里?”

    苏晏心里莫名发慌,一发慌就想逃:“皇爷日理万机,臣不敢多加打扰,若无其他事吩咐,臣就先告退”

    皇帝不仅没允许他告退,反而起身将他整个人抱起,把他放在了御案上。

    “圣、圣旨还有奏本压着了!”苏晏低叫一声,手脚并用想爬下桌。

    第220章

    盖在哪里合适

    苏晏心里莫名发慌,一发慌就想逃:“皇爷日理万机,臣不敢多加打扰,若无其他事吩咐,臣就先告退”

    皇帝不仅没允许他告退,反而起身将他整个人抱起,把他放在了御案上。

    “圣、圣旨还有奏本压着了!”苏晏低叫一声,手脚并用想爬下桌。

    “压就压了罢。”皇帝将他上半身放倒在宽大的御案,绣了龙纹的赭黄袍袖扫过,笔架、砚台、镇纸丁零当啷掉落一地。

    苏晏的尾椎硌在坚硬的金丝楠木桌沿,两腿悬空难受得很。皇帝挽住他的膝弯,往自己腰身两侧一搭,命令道:“腿勾紧了。”

    “皇爷!皇爷!这真不行,臣不能”苏晏双手惊慌地乱抓,发现抓住的是个内阁呈上来的奏本,忙不迭放开。

    他敢拿棋盘砸豫王,却不敢拿桌上的东西砸皇帝就算敢,也不忍心,最后只能紧紧抓住皇帝的手臂,软声恳求,“光天化日,又是在外廷的御书房,被人看见臣的名声不保事小,有损皇爷的颜面事大。皇爷先放臣下来,臣有公事要进言。”

    皇帝的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的桌面上,俯身端凝而视。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皇帝沉重而温热的气息拂在苏晏脸颊与脖颈,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全身毛孔仿佛过电似的炸开来,迸出又酥又麻的细小火花。

    “没有朕的旨意,谁敢靠近御书房?你想谈公事,这样一样能谈。”皇帝拿起桌角的一本奏章,塞进苏晏手里,“把这奏章念给朕听。”

    苏晏晕乎乎地打开奏章扫视,感觉皇帝在解他腰带,连忙伸手按住,颤声道:“皇爷,别”

    “念。”

    苏晏无奈,一手徒劳地拢着衣襟,一手捏着奏章,断断续续念了几行,诧道:“是弹劾我的?说我与隐剑门有瓜葛,自编自演了真空教的谋逆谶谣,伪绩邀功放他妈的狗屁!”

    皇帝惩戒似的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苏晏在微痛的酥麻感中轻颤,忙道:“臣失言,不该在君前秽语。”

    皇帝又拿了三四本奏章,往他手边一丢:“都是弹劾你的。”

    苏晏逐一飞快浏览,发现弹劾的罪名五花八门,从佞颜媚上到党同伐异,甚至还有一本骂他故意住在小宅子里,也不雇仆役,是假以清廉来沽名钓誉。

    苏晏刚开始还气得不行,越看越觉得荒谬,到最后几乎看笑了:“这些都他妈的是什么JB玩意儿?”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对不住皇爷,臣又没忍住爆了粗口,有污圣听。”

    皇帝却道:“其实朕有时也想这么骂骂人,只是碍于君仪,不好骂出口而已。”

    苏晏问:“皇爷拿这些奏本给臣看,是希望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皇帝指了指另一侧桌角:“看那边。”

    苏晏转头去瞧,见厚厚的一摞奏本,足足有十几份,有点震惊:“全都是骂我的?不会吧我有这么讨人嫌?”

    皇帝失笑:“不,那些是弹劾诸位阁臣的。尤其是首辅李乘风,一人独占了半数不止。”

    “阁老也挨骂?”

    “朕都挨骂,阁老如何不挨骂?从我朝建立至今,历任首辅无论功绩多少、为人如何,就没有一个没挨过骂的。”

    “所以,皇爷是想告诉臣,被弹劾不要慌,有人骂我,我再反骂回去就是了,而且要比他们骂得更凶残,罗织的罪名更严重?”

    “胡言乱语!”皇帝佯怒往他屁股上又拍了一巴掌,眼里却带着笑,“朕是想告诉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为受人弹劾而自乱阵脚,或是投鼠忌器。这些奏本,只有朕批个‘准’字才是奏本,否则它们就是一堆废纸。”

    苏晏怔住,看着苍穹般撑在他上方的皇帝,脸颊泛红,呼吸渐有些急促。他把捏在手里的奏本扔出桌外,两只手抱住了皇帝的脖颈,微微抬起脑袋,呢喃似的低声问:“那臣的奏本呢,是不是废纸?”

    皇帝用掌心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拉开抽屉,摸出一本厚厚的奏章,放在他的胸口:“你何不自己看?”

    苏晏拿起奏章,看着封面上自己的笔迹,一下就认出,这是他之前去陕西任巡抚御史时,通过驿站急递送呈御前的。里面还有他偷偷摸摸写的藏头格,并怀着某种微妙的情愫希望皇帝能察觉到。

    奏章封面的边缘起了毛,显然是经常摩挲所致。苏晏见白纸黑字上,四散藏着的“身在千里,心念紫宸,祈圣体安康”几个字,墨色都被抚摸得有些晕开了,顿时一股感动的热意在心底汹涌。

    “你去陕西半年,朕想起你时,便会拿出这本奏章翻一翻、看一看。你在灯下执笔书写的模样,如何细细计算藏字的位置,如何懊恼地揉掉写错的纸页,大功告成后如何揉着手腕露出得意又期待的神色朕都能看得到。”

    苏晏眼中泛出了潮湿的雾气:“皇爷用心之深,臣不及十一,臣心里惭愧得很”

    皇帝微微露出苦笑:“朕不想再听你说‘惭愧’二字。所谓‘惭愧’,多是出于亏欠。情之一事,无论付出还是回应都应是自愿的,朕不想让你觉得,自己亏欠了任何人。”

    苏晏越发过意不去,哽咽道:“臣”

    皇帝说:“你继续翻。”

    苏晏吸吸鼻子,翻到最后一页,折缝处蓦然掉出个掌心大小的青色玉佩,落在他衣襟半敞的胸口,激起一阵凉意。

    他拈起来定睛看这不是自己早先丢失的荷叶透雕青玉佩么?刚入宫那阵子,他在御花园无意间听见景隆帝与蓝喜的对话,得知了殿试那场大闹剧的真相,匆忙逃走时不慎遗失了这枚玉佩,回头再去找,怎么也找不着了,却原来就在皇帝手里那他听壁角的事,皇帝岂不是早就知道了?

    苏晏羞窘不已:“皇爷原来早就臣刚入宫时冒冒失失,皇爷宽仁,非但没有治臣的罪,还”

    皇帝淡淡笑了笑,连同玉佩一起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滑动:“还想把那只胆敢听壁角的大白猫捉过来,团在膝盖上抚摸。”

    蓝喜当时为便宜世侄打掩护,谎称蹿走的是只大白猫,皇帝事后也没有责罚他,甚至对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苏晏满面通红,下意识地将玉佩往怀里塞,却发现腰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挂在桌角,自己身上外袍与中单的衣襟都已被褪到肩臂处,门户大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嗳。”

    “上次你向朕讨私印的时候,朕不是说了么,回礼已经收过。如今你还想反悔收回去不成?”皇帝从他手中抽走玉佩,揣进龙袍内,又从他脖颈上把挂玉印的红绳摘下来。

    苏晏不假思索地去抢,抓着玉印说道:“皇爷也不能反悔,送都送了”

    “朕没想拿回来。”

    “那么皇爷”

    皇帝俯身贴在苏晏耳畔,鼻息渐粗重,声音里染上了情欲的沙哑:“朕说过要给你盖个章,君无戏言。爱卿觉得盖在哪里最为合适?”

    苏晏松开玉印,改抓皇帝肩膀。袍上的龙纹金线微微摩擦着掌心,他感到了难耐的焦灼,又有些空荡荡,渴望被一些热烈的、深沉的、缠绵的、温柔的东西填满。

    “臣不知”他几乎是哀吟般说道。

    皇帝从他锁骨往下摸:“这里如何?”

    “啊!”苏晏短促地抽了口气,“皇爷,别”

    “不合适?”皇帝状似遗憾地移开指尖,继续往下探索。

    胸腹处肤色光洁如玉,新长出的肌肉薄而结实,线条干干净净,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鲜活与柔韧,皇帝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像在把玩极珍稀的玉器,感受着指尖下每一次因情潮冲击产生的轻颤。

    苏晏觉得自己如同一团烛蜡,快要被揉碎,或者烧融,这感觉很难形容,既是被全面控制的慌乱,又夹杂着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冲动。皇帝摩挲着两个浅浅的腰窝时,他发出了啜泣般的求饶声。

    “这里也不合适?”皇帝喘息不定地去解他裤带。苏晏猛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极力仰起头颈,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落入陷阱的鹿,无所适从地望着即将捕获它的猎人。

    皇帝被他这一眼看得几乎要心软罢手,但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爱欲席卷了一切,它的威势如此强大,哪怕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无法抵抗。

    长裤褪到了膝弯以下,半掉不掉地挂在脚踝上,苏晏羞耻地夹紧双腿。

    摸到大腿根处,皇帝喘气道:“朕觉得这里很合适,爱卿觉得呢?”

    苏晏背后垫着自己的官袍,浑身上下只臂膀与小腿处还有布料披覆,羞赧与情欲交织,哪里还能答得出话。

    皇帝便当他默许了,用玉印在桌角打翻的砚台里沾了些奏本批红用的朱砂,印下殷红欲滴的“槿隚”二字。

    苏晏只觉腿根处一点冰凉,低呼:“皇爷!”

    皇帝用手压着他的大腿,以防止新盖的印记被蹭花掉,动作轻柔,用意却强势:“朕只将名字交给你,倘若被其他什么人看见,便是大不敬的死罪。”

    苏晏顿时清醒不少,皱眉道:“皇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卿冰雪聪明,不必朕多说。沐浴时小心些,别把印子洗掉了,过几日朕再检查,不见了这两个字,可是要罚你的。”

    这还不止是藏品章,这是守宫砂啊!苏晏恼怒起来,挣扎着要从御案上下来。

    他在挣扎中翻了个身变成俯趴,皇帝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压在后腰,手指在皮肉上留下道道浮红。

    苏晏侧脸压在御案上,委屈地想掉眼泪:“皇爷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不是你收藏的画儿!”

    皇帝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但又想到自己要是再不狠心圈住他,头上还不知要多几顶绿帽,于是冷下声音道:“你要真是画儿,朕就将你锁在宫殿内。朕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自由,只需要你回报一点忠诚,都做不到么?”

    苏晏气恼地反问:“那皇爷能否也对臣忠诚?后宫佳丽如云,臣有求过皇爷不要临幸妃嫔吗?没有,因为臣知道,那是身为皇帝的责任。就连皇爷最近夜夜留宿永宁宫,臣也没有一个字的不满。皇爷自己都做不到的忠诚,倒好意思来要求臣。”

    皇帝怔了怔,继而轻笑一声:“清河这是吃醋了?”

    “臣没有!”苏晏硬邦邦地回答。

    皇帝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他裸露的肩颈,绵绵密密犹如春林细雨,苏晏不甘心地扭动了几下,最后也没强烈抗拒。皇帝含住他的耳垂轻吮,低声道:“朕没碰卫氏。”

    “皇爷说什么?”

    “朕说,留宿永宁宫不假,但朕没有碰卫氏。”

    没有临幸,却故意做出卫贵妃复宠的表象,看来皇爷是另有所图苏晏正想细细琢磨其中深意,屁股上又挨了几巴掌,把两瓣雪丘拍成了白里透红的蜜桃。他咬着手背直哼哼,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爽的。

    “爱卿这般不专心,看来是觉得朕的章没盖对地方?”

    恍惚感觉玉印是一支即将叩关而入的精骑,苏晏吓得失声叫:“专心!臣保证再不走神,皇爷饶了臣”

    皇帝见他吓成这样,觉得可爱之极。

    “好了好了,不吓唬你了。”皇帝揉了揉苏晏手腕上的红痕,一把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大腿上,向后跌入宽大的御椅。

    苏晏想爬起来,皇帝却握着他的腰身往下压。

    两人一言不发地较着劲,片刻后喘息着深吻,绛红色织金龙袍与绯红色云燕补子官服交织在一处,衣料间不时露出的一截大腿或是手臂,像重重烈焰下的雪色。

    殿外依稀传来声响,似乎有人在尖声唤着什么。但殿内没人分神去听。

    又一声更加清晰的叫声,隔着殿门传进来,是蓝喜公公的尖细嗓子:“皇爷!太后来了,懿驾已至庭下”

    【小剧场】

    小北小京:热水都备好了,大人衣服脱了一半又不洗,在屋里翻来翻去找什么?

    苏晏:找胶带呃,这年头没有,那就油纸又粘不住,啊啊啊到底有什么能包住又能防渗漏的啊抓狂!

    荆红追:包住、防渗漏大人是找来给我用的?(脸红)

    沈柒:没事,怀了就生,我负责。

    豫王:问本王啊,这些门道本王最清楚不过。用羊肠衣制作,来本王的尺寸给你量量。

    太子:他们在说什么?

    苏晏:小孩子不要多问。他们一脑子黄水,你不要学。

    N年后,交趾进贡的橡胶经过苏晏的加工,又被新帝捣鼓出许多新用途。

    第221章

    要活着的儿子

    (上一章

    ,第220章

    始终无法过审解锁,我已竭尽全力修文,还是不行。只能麻烦大家移步我的

    去看。以免剧情不流畅影响体验,谢谢。)

    太后?御座上衣冠不整的两人均是一怔。

    太后喜静,常居慈宁宫,不太经常到处走动,顶多就是召些和尚、道士进宫说法传道。养心殿偶尔会去,外廷的御书房却是第一次来,且还来得如此急促,连声招呼也不打,想必是有的放矢。

    景隆帝满怀歉意地亲吻了一下苏晏的额头,当即起身整理衣襟与冠冕,低声道:“朕出去应付,你先穿衣避一避,来日方长。”

    苏晏从冷却的情

    潮中浮上岸,尴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满面通红跳下龙椅,拾起地板上的长裤迅速套上,又手忙脚乱地去穿中单。

    殿外,太后的声音依稀传进门扉:“把皇帝独自撇在殿内,你们这些奴婢却在外头躲懒,是什么道理?”

    在宫人们不甚清晰的解释声中,太后不悦地提高了声量:“政事再怎么要紧,皇帝身边也不能没人伺候。打开殿门,我有事找皇帝你们谁敢拦?”

    蓝喜还想再拖延,被太后身后的两名宫人“请”到一旁,在殿门开启前他只来得及高声喊了句:“太后驾到”

    门开了,一道人影逆光步入,身后的宫人们紧接着又将殿门关闭。

    可怜苏晏刚穿好中单,连带子都来不及系,更没有时间躲去后殿,仓促之际将官袍裹着乌纱帽胡乱一团,抱在怀里就往御案底下钻。

    御案下方空间颇为宽敞,容纳一个人绰绰有余,且朝外的三面铺着刺金团龙纹路的垂地桌幔,为的是皇帝入座后不被臣子看见双腿,保持君仪。

    苏晏钻进去后,蓦然发现自己的腰带还挂在桌角,忙伸手捉住垂下的一端,剥蛇皮似的抽了进去。

    景隆帝俯身看他,神情有些一言难尽。苏晏做口型道:来不及避了,快帮我挡挡。

    皇帝嘴角噙着薄笑,尽量往前挪,抖了抖宽大的龙袍下摆,将他兜头罩住,从外面轻易看不到。

    太后就在此刻走到了书房门口的屏风处,皇帝见一地凌乱来不及收拾,便抄起案边倾倒的朱砂砚台,用力扔在地上,假意发怒:“说了不要烦朕,让朕一个人清净清净,你们却在外头百般喧哗,是想抗旨?”

    “是我。”太后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身后跟着两名贴身宫女。

    景隆帝面露意外之色,站起身来,行礼道:“原来是母后来了,母后万安。”

    太后看着御案附近一片狼藉,奏本、笔砚等散落满地,一方面怀疑依皇帝的性情,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另一方面想到庭下那根石柱,又觉得皇帝这火发得在她意料之中。

    “皇帝,政事再棘手也不值得动怒,保重龙体啊。”

    “多谢母后教诲,儿子知道了。”

    太后颔首请他落座,自己也捡了张御案下首的圈椅坐了,朝两名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无声地退下,假托沏茶去检查殿内各处角落是否藏了人。

    而蓝喜也悄悄打开殿门溜进来,得到皇帝的眼神示意后,赶忙走到御案旁收拾满地物什。他用眼角余光扫视书房内,不见苏晏,心里正犯嘀咕,突然发觉自家鞋底踩着一角绯红的布料,与皇帝身上绛红龙袍的颜色深浅不同,目光不由地沿着布料伸进御案下方

    皇帝清咳一声,把龙袍下摆又往外轻抖了两下,蓝喜忙不迭地后退半步,那一角绯红的布料就“嗖”地缩进桌案底下去了。

    太后抿了口茶水,放下杯盏。皇帝道:“母后有事吩咐儿子,派人来传个话便是,何至于劳动玉体。”

    “吩咐谈不上,就是听到些流言,想向皇帝求证。方才我在庭下见那根立起来的石柱子,看来证据确凿了。”

    皇帝垂下眼皮,手指在袖中把玩着青荷玉佩,“母后所指的流言,莫不是今早才发生的义善局那件事,竟如此迅速就传进了慈宁宫?”

    太后当然不好直接说,卫贵妃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来找她讨公道。但即使没有这一出,她知道了后也绝不会置之不理,再加上卫贵妃说话间明里暗里地将幕后指使者指向太子。太后本就格外偏爱小孙儿,如今越发怀疑太子气量狭小无法容人,故而使出这等毁人根基的伎俩,丝毫不顾念兄弟情分。

    太后自己有两个儿子,二人相处并不算太融洽,使得她将兄弟情分看得尤重,石柱之事若真是太子所为,那便是犯了她的忌讳。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先说说,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答道:“母后放心,此事儿子定会妥善解决。”

    太后没得到满意的回答,霍然起身,一步步走到皇帝所坐的御椅旁。

    苏晏缩在御案底下,听见太后的脚步声渐近,心里越发忐忑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半拉身子还在皇帝的袍裾下,如此不成体统的模样万一被太后发现,自己又该作何解释?怕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直接叫人拖出去示众了。

    紧张之下,他不禁往皇帝袍裾深处又挤了挤,一片漆黑中,鼻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半软不硬的物件,同时从薰衣的御香中嗅到了一缕熟悉的雄性气息。

    他怔了怔,随着鼻息热气喷洒,那物很快又膨

    胀起来,隔着衣料正正抵在他的嘴唇上。

    苏晏蓦然反应过来,窘切地将头尽量往下低,一心只希望太后发完威快点离开。

    皇帝紧捏着袖中的玉佩,呼吸急促,脸颊上隐隐浮现一层潮红。

    太后因为怀着心事,并未留意他细微的神情变化,走到御座旁停住,疾言厉色:“皇帝对太子溺爱了十五年,如今还打算继续下去么?他才这点年纪,就已强横霸道得容不下幼弟,将来大权在握时,岂不是要祸起萧墙!”

    皇帝气息有些紊乱,勉强把话说平顺:“母后未免有些担心过头,贺霖不至于。”

    太后说:“他不像你!我一直就觉得,他不像你,无论长相还是性情。长得倒是颇似几分他娘,可性情却自成一家。你对待弟弟如何,这些年母后都看在眼里,不管城儿心里如何不满,母后都站在你这边,始终不置一词。因为母后知道,你断不会害他。”

    在她说话间,皇帝逐渐缓过了那股劲,轻叹:“可四弟不信朕。朕禁锢了他十年,摧毁了他最为重视的自由与征战沙场的雄心壮志。他怨恨朕,也是情理之中。”

    “你是替我担了这份埋怨,母后心里清楚。”太后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伸手去抚摸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拳头。皇帝的拳头紧了紧,似乎想收回去,但又松弛了。太后接着说,“当年大同险些兵变,我唯恐城儿被军心挟持,干出糊涂事,也担忧你疑心他、防备乃至制裁他,这才装病,让你召他回来侍疾的。”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还记得母后当时说的那句话。记了十几年。”

    太后点头:“是,我说过我不要一个死了的名垂青史的亲王将军,只要一个活着的儿子。

    “城儿十二岁跟随先帝出征漠北,六年来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几度险死还生,身上每添加一道伤痕,就像用刀尖在我心底也狠狠划了一道。善泳者溺于水,自古至今,哪有一辈子的常胜将军?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我有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仿佛见他的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这种折磨,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才借着军中哗变的机会,让你召他回来。”

    皇帝微微摇头:“若非朕放心不下他手中的兵权,也不会强硬地将他圈在京城,所以不能说是替母后担了这份埋怨,而是朕该当的。”

    太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城儿虽然心里有怨气,但还是个识大体、重大局的人,你们相安无事,就是母后最乐见的。可换作是太子呢?幼弟尚且牙牙学语,他就恨不得除之后快,如此性情暴虐、心胸狭窄,非人君之德皇帝,你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是如何教诲太子,还是再斟酌国本,太后没有明说。

    但皇帝听出了言下之意,再度沉默。

    御案底下的苏晏也听明白了,太后对太子的不满已经累计到相当的程度,哪怕二皇子还只是个天赋与性情尚且不得而知的幼童,也不能影响她心里天平的偏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诧然圈着豫王不肯让他领兵的原因,除了皇帝无可避免的戒备心,更多的竟然是因为太后的爱子之心!

    豫王因此始终怨恨着他的兄长,却不知背后一锤定音者另有其人。

    而太后,这十年间眼看着豫王对皇帝诸多非议与挑衅,看着豫王寻花问柳浪荡度日,却始终不发一言解释,究竟是因为要成全自己一个母慈子孝的人伦之乐;还是觉得既然是儿子,一个替母亲担责、一个使母亲得偿所愿,都是天经地义?

    与豫王喝酒时,苏晏曾听他随口提过,说他一直以来就觉得母后偏爱皇兄,不知为何,皇兄却觉得母后偏爱的是他。两兄弟幼年时因此没少争过嘴。

    可从眼下的情形看,连苏晏也有些迷糊了太后真正心爱的,究竟是谁?

    或许这种“爱”,就是一个母亲能控制她的子女们的最大力量。

    苏晏默然不动,心情忽然变得低落,也不知是为了谁。

    皇帝终于开了口:“朕会仔细考虑。母后辛苦,早些回宫歇息罢。”

    太后知道她这个儿子沉稳,从不随口应承,便放了一半心,临走前又道:“殿外那根石柱,看着就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让人将它砸碎扔进河里,再请两位大师来作作法,消一消这宫中的妖氛瘴气。”

    苏晏自嘲一笑:在太后心里,“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除了太子之外,大概也包括非要和卫家干仗的他吧。

    终于捱到太后离开,苏晏听见蓝喜恭送她出殿门,趁机从御案下钻出来,狠狠喘了几口气,朝皇帝低声告罪:“臣失礼至极,羞愧万分,无颜见君王,这便回去反躬自省。”

    皇帝起身,从他手中拿过官服抖了抖褶皱,披在他肩膀上:“是朕没把持住,险些连累你。方才万一真被太后发现闹腾起来,朕倒是无伤大雅,你却声名扫地,只怕从此都要背着狐媚惑主的骂名,此生仕途无望了。”

    苏晏迅速穿衣系带,羞耻感随着裹回来的布料逐渐淡去,恳切地道:“皇爷呵护之心,臣谢恩领受。臣之私事不足一提,外面那根柱子,连同牵连出的一大串后续与内幕,才是棘手的大事不知皇爷心里是否有数?”

    皇帝凝视着他,问了句:“你信不信朕?”

    苏晏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信。”

    皇帝笑了:“那就继续信。”

    他伸手挽起苏晏落下来的几绺发丝,仔细地塞进冠帽内,又将那枚玉印重新挂回苏晏的脖子上,贴肉放置,然后附耳低声道:“你献的曲谱朕很喜欢,本想赏赐你一管红玉箫,可惜太后来得不是时候。也罢,下次再说。”

    苏晏怀疑皇帝话中有话,又担心是自己想岔了,要笑不笑地回答:“臣不会吹箫,皇爷赐给臣这么名贵的乐器也是暴殄天物。”

    “不会可以学。朕可以指点你。”皇帝轻嗅他的鬓角,像嗅着晚风中丝缕扰动人心的暗香,在他告退前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别把朕的名字给抹没了。”

    苏晏想起腿根处的朱砂印记,十分为难:“总不能让臣每次沐浴时,都小心翼翼地先把它盖住吧?”

    皇帝微微一笑:“放心,用不了多久,朕会亲自蹭掉它。”

    亲自蹭掉?苏晏打个哆嗦,不敢深想,行礼告退。

    出了御书房,他犹豫着要不要去一趟东宫,看望挨了训斥的朱贺霖。且石柱谶谣这件事必须妥善解决,他也想问问太子心里有何计划,但又担心自己现在身处旋涡,去了反而会给对方带来麻烦。想必太子也需要时间消化今日之事,自己还是先回家,回头找富宝传个口信,再约碰面的时间与地点好了。

    今日是二月十四,一波三折的万寿节。

    休沐三日后,二月十七日的朝会上,他准备对敌手露出明面的那一部分主动出击。

    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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