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苏晏慢慢踱着步,在每个人身边都绕了半圈,逐一点评:

    “薛御史,你去巡抚宣府时,任意逮捕、杖责当地将校数十人,‘凌虐武将’的罪名怎么也跑不了,是吧?”

    “贺楼御史,之前朝廷命举荐贤能,怎么你所举荐的,全都是你的老乡?你们家长特产‘贤能’?”

    “还有你,黄御史,明知赭黄为天子专属的禁色,因为贪慕虚荣,为了享受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觉,穿赭黄纻丝衣招摇过市,锦衣卫没抓你问罪,是否至今仍心存侥幸?”

    “唐御史”

    被点名的御史们一脸惊骇,浑然不知自己的把柄是怎么被对方抓住的。

    再想到“锦衣卫”三个字,不禁个个面如土色。锦衣卫知道,难道皇帝会不知?不过是借着苏晏的口,找到个最好的时机发落他们罢了!

    “要说,人人都有过错,何以单单逼着‘非政有失,非行有过’的皇爷下罪己诏?你们又如何知道,上天不是因为你们的德不配位而下的示儆?

    “要不这样吧,你们都各自先写一份罪己书,把自己那些污点啦、黑料啦都爆出来,痛责己过,发誓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对得起胸前獬豸补子、对得起民脂民膏俸禄的好官。再张贴在两市的通告栏上,公之于众。你们觉得如何?”

    苏晏逐渐提高了声量:“怎么都不吭声?请诸位大人以天儆为戒,以苍生为念!

    “难道诸位大人爱惜自己的颜面,更胜过社稷之安稳,百姓之性命吗?”

    砸出去的话反弹回自己脸上,这些言官难堪至极。

    苏晏转身望向左右两班文武大臣,扬声道:“金无足赤,谁敢说自己十全十美?反正我苏清河是不敢。我也有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既如此,大家都一起反省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多好。

    “干脆就开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深刻剖析自己的对错得失。我相信上天一定会被我们的诚意打动,如此大铭定能长治久安,万事消弭。”

    “荒谬!”群臣中有人大声驳斥,“国家岂是靠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就能治理好的?上天如果能被几句自省、一纸谢罪打动,从此消灾赐福,又何须百姓辛苦劳作、官吏恪尽职守、君王勤勉朝政?”

    苏晏抚掌道:“说得好!实干兴邦,空谈误国,那为何还要纠缠于一纸罪己诏,不去各自的岗位上尽力作为?”

    玉阶上,沉默许久的景隆帝发话了:

    “传朕旨意,特设‘专案联合调查组’,命大理寺右少卿苏晏为组长,调查白纸坊爆炸一案,凡涉及的刑部、大理寺、北镇抚司、都察院等人员,无论品阶职位,皆听任其调用,违者以抗旨论处。

    “白纸坊大爆炸,是天灾还是人祸,真相总会大白。苏晏,朕命你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使罪魁祸首伏法,以正天下。”

    苏晏端正下跪,拱手道:“臣领旨!”

    “至于你们”皇帝扫视被苏晏逐一点名的那些御史,失望地叹口气,拂袖起身,“按律处置,该迁贬的迁贬,该撤职的撤职。退朝。”

    第201章

    就劈这朵红莲(上)

    大理寺官署大门旁,立起了一块“联合调查组办事处”的石碑。

    左少卿闻征音站在碑旁,斜乜着御笔亲书的这几个字,酸溜溜地道:“少年幸进,哗众取宠。”

    “闻大人在说什么呢?”背后苏晏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闻征音当即转身,笑容满面:“说苏大人奇思妙想,这个联合调查专案组的主意可谓是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就好。本官要去办案了,先行一步。”苏晏拱拱手,带着身后几十名奉命保护他的御前侍卫,上马离开。

    他一走,闻征音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对着从台阶走下来的大理寺卿关畔说道:“关大人您看,苏少卿真忙得很,咱们衙里的事务他漫不经心,接的可都是钦定的要案。别说我这个同侪了,就连顶头上司您,他也没放在眼里呀。”

    关畔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闻征音知道这位关寺卿是个不爱惹事的老实人,但苏晏行事如此嚣张,他就不信了,就算是泥人还没两分土性!

    见闻征音看着自己,仿佛在期待一个他中意的回答,关畔挪了挪腰上的束带,反问:“初六的朝会,你没去?”

    闻征音道:“去了呀。”

    “去了,还没看明白?”

    “明白,特别明白,苏少卿最擅长抓人把柄,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关畔又问:“既如此,你与他争什么?争将来这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有些发窘:“下官并无此意,实是为关大人您鸣不平”

    关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唤他表字:“林钟啊,你真以为他能看得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一怔。

    “你别看苏晏一副文质风流的模样,其实行事果决,又好行偏门、出奇招。这种人,要么爬得高,要么摔得狠。无论如何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

    关畔在进轿子前,搁下最后一句话:“不如学老夫冷眼旁观。楼起不去沾光,楼塌连累不到,左右都与我无关。”

    闻征音站在原地盘算片刻,心想:有道理啊!不顺眼归不顺眼,我又何必与他争这个长短。他能爬上去,我不妨抱一腿,他要摔下来,我也乐得踩一脚。关田边这老白菜梆子,看着三棍子打不出屁,还颇有一套明哲保身的处事之道。

    苏晏行到街口,见锦衣卫千户石檐霜、韦缨从旁边巷子拐出来,两边碰了个面。

    “准备得如何?”苏晏问。

    石檐霜抢着答:“一切按大人的吩咐,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几天前他们从购买面粉的异地粮商入手,追查到资金来源是一家钱庄,再深挖下去,发现钱庄的大老板是奉安侯卫浚的妻弟。

    卫浚虽是个色中饿鬼,糟糠之妻却贤惠且识相,故而没被下堂。其妻弟商户出身,与奉安侯府走得颇近。

    “我们按大人说的,悄悄绑走了卫浚的妻弟万鑫,并模仿他的字迹给侯府留书一封,说是去天津谈生意。所以卫家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当时韦缨如此回禀道,“人就下在诏狱的秘牢中,足以避人耳目。”

    别说诏狱十八刑,刚动几下鞭子,万鑫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全给交待了:

    钱是他出的,来自卫家两位侯爷的授意。至于买那么多面粉做什么用,他就不清楚了。

    他本人也加入真空教,不惜斥巨资捐了个“香长”。“香长”算是教内的二级头目,之下是一般教众,之上有“传头”,再往上就是教主。

    教主尊容他从未见过,但三位“传头”其中的一位,他远远见过一次,对方身披红袍,脸覆面具,难辨男女老少。

    这般形容与阿追的描述不谋而合,让苏晏想起了一个人七杀营营主。

    而七杀营与真空教的关系,也越发清晰起来。

    万鑫是个人证,一方面可以证明白纸坊爆炸案的背后另有黑手,另一方面可以证明卫家与七杀营、真空教有关联。但他在教内地位太低,所知甚少;而卫家那边只需牺牲卫浚的妻族,“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义灭亲”三连发,就能洗脱干系。

    总之分量还是不足,证据也不够确凿。

    石檐霜与韦缨发起愁来。

    苏晏道:“愁什么。像万鑫这种市井商贾出身的人,在教内对上不够资格,对下还不打成一片?千百教众就是千百商机呀,换作我是他,能把每个教众都忽悠瘸了来买拐杖。”

    “忽悠瘸了”的梗,两位千户不明白,但苏大人的意思他们听懂了上层够不着,就往下挖,教众们的确是喽啰,但也是一教的根系。

    对万鑫的审讯继续进行,按照苏晏的话说,“软硬兼施,把他灵魂都掏空了”。

    得到了许多杂七杂八、狗屁倒灶的情报。

    擅长情报甄别与分类工作的沈同知在家养伤,苏大人只好亲自上阵,按重要级别分为了三类。

    其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万鑫曾奉教内指令,花钱从礼部的祠祭清吏司,购买了一张法名“继尧”的度牒,给一个初抵京的和尚,时间在三年多年。

    妖僧继尧也是真空教的人?

    三年多前继尧来到京城,在灵光寺站稳脚跟后,找到了进宫的契机,又凭借好皮相与一手幻术,攀上了太后这艘大船。

    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要将自己打造成“活

    佛降世”,被沈柒拆穿了灵光寺求子的真相,从而命丧北镇抚司,搞不好连太后的船舵都会被他带偏掉。

    到那个时候,继尧会如何在宫中兴风作浪,想想都瘆人。

    同时也意味着,除了朝野内外,真空教还盯上了后宫,早已将暗桩给钉进去了!

    幸亏七郎拔得利索!

    难怪真空教会如此恨沈柒,派了一众血瞳杀手来围攻他,把他打到重伤。

    苏晏把前后的事联系起来一想,茅塞顿开。

    这又是一个真空教图谋不轨的铁证。

    另外还有不少关于教众的鸡毛蒜皮,苏晏也从中找到了突破点,挑选了一批名单,交给两位千户。

    韦缨看着名单,说:“大人,这些都是平民百姓啊,真能派上用场?”

    苏晏道:“真空教在民间秘密结社,广泛传播,靠的就是这些身为平民百姓的教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们应该懂。”

    韦缨抱拳道:“卑职晓得了。这就去寻人。”

    苏晏叮嘱:“千万别动粗,好好说道理,说不通就以财物相授。他们都是受蒙蔽的苦主,是受害者。”

    韦缨与石檐霜点头:“苏大人放心。”

    如此数日后,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苏晏以“专案联合调查组”的名义,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市街口,搭设高台。又满城张贴告示,通知百姓们前来参观“公审大会”,说要揭露白纸坊大爆炸的真相。

    这件从名称到做派都异常新鲜的稀奇事,迅速激发了京城百姓的好奇心。

    百姓的娱乐生活实在匮乏得很,平日里但凡官府有什么动静,无论是进士游街,还是死囚砍头,都能引发万人空巷来瞧热闹。

    这次的“公审大会”,更是在预定开始时间前的一个多时辰,会场周围就被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靠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辛苦维持秩序。

    仪仗队鸣锣开道,官轿入场。主审官苏晏苏大人与另两名副审官在台上入了座,万众瞩目的“公审大会”终于开始了。

    奇怪的是,说是公审,却不押出嫌犯,而是在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搞起了花样。

    木料上糊以白纸做成的碧纱橱,就像四面半透明的落地屏风,在空地中央围成了个两丈见方的立方体。然后兵卒们进入碧纱橱,往地面倾倒了厚厚一层白色粉末。

    有好事者大声问:“那什么东西?”

    兵卒用指头挑起来舔了舔,又抓起一把递给他。那人尝了尝,笑道:“是面粉!”

    顿时有不少百姓索要。苏晏示意兵卒们分别给十来人尝试,证实的确是面粉。

    在“多可惜啊,好好的面粉,怎么就直接倒地上了”的惋惜声中,兵卒们倒完了好几麻袋的面粉,又在碧纱橱的中央放了一盏点燃的油灯。

    接着,在碧纱橱的顶上再糊以一层白纸,形成了个相对封闭的内部空间。

    民众们越看越好奇夏天纳凉用的围栏式家具,连顶上都盖住了,那还怎么纳凉?里面又是面粉,又是灯火的,是要做饭?

    诶,怎么人都撤出来了,碧纱橱的底部还连通了一根管子,一直连到好几丈外的打铁用的大风箱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百姓们正议论纷纷,鼓手敲了三声鼓,场内外顿时一片肃静。

    苏晏从主审官的座位上起身,扬声道:“本官给诸位父老乡亲提个醒,一会儿风箱鼓动,便会有霹雳降临,还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可别吓得抱头鼠窜。”

    不少人哈哈大笑,有说“只听说求雨、求晴的,大人莫不是要求雷”,有说“哪个胆子小的打雷都怕,又不是奶娃娃”,还有的说“不可能,要真能呼风唤雷,还当什么官儿,早升仙去了”。

    副审官一个是刑部郎中,一个是都察院御史,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皱眉正要命人喊话制止,被苏晏用眼神安抚住。

    苏晏朝人群大声道:“都看清楚了?碧纱橱内只有面粉与灯火,开始鼓风了,所有人都往后退,当心做了亏心事被雷劈。”

    众人又是哈哈一通笑。兵卒们尽职尽责地将人墙向后推移,直至退至场上事先划出的油漆红线之外。

    几名壮汉卖力地鼓风,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气流通过管道冲进碧纱橱,逐渐将地面的面粉吹起,纷纷扬扬弥漫了整个密闭空间,像在里面下了一场人工小雪。

    到底是要做什么众人十分好奇地屏息凝神。

    一片安静中,骤然炸出了一声惊人霹雳!

    碧纱橱内猛地爆炸,火光冲天,纸屑与薄木条四分五裂地向周围溅射,落在地面上还燃烧着火苗。

    “爆炸了!”民众惊叫起来,下意识地以袖掩面,恐慌地向后退去。

    又是几声沉重的鼓响,兵卒们以哨棍顿地,齐声反复喊道:“镇定!镇定!平安无事!”

    见只是碧纱橱炸个稀烂,空地周围还好端端的,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冷静,匪夷所思地互相议论起来。

    有个儒服方巾的老者忍不住排众而出,向台上的苏晏欠身拱手,说道:“碧纱橱内并无火药,只面粉与烛火,如何一鼓风就爆炸?莫非大人真有通天之力,能以神威引来霹雳不成?”

    苏晏拱手道:“并非本官有奇能异术,其实这是一场小型尘爆。”

    他将尘爆的原理与造成的后果,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通。百姓们似懂非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大量粉尘弥漫在密闭或半封闭空间,遇到明火就会爆炸,威力巨大。

    苏晏道:“一个小小的碧纱橱尚且如此,如果是火药局的库房呢?

    “的确,御史们的调查结果是无人进入过火药库,更不可能点燃库存火药。故而流言四起,说白纸坊的爆炸乃是天降霹雳以兆大劫。而本官今日也造出一个‘霹雳’给大家伙瞧瞧,看看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儒服方巾的老者似乎在邻里间颇有声望,代表众人再次发问:“大人的意思是,白纸坊爆炸也是这尘爆引起的?”

    苏晏道:“很简单,只需潜入邻近火药库的空房内,制造一场比这大十倍、二十倍的尘爆,从而引燃火药库,就能造成连环爆炸。你们那天晚上听见的爆炸声,是不是第一声并不太响亮,第二声最是震耳欲聋,紧接着一连串爆炸声逐渐减弱?”

    众人回忆起来,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第一声爆炸就是尘爆,紧接着火药库百吨库存被引燃,所以后面的爆炸才声振数里,最后的一串小爆炸是主库之外的零散库存也被牵连到。”

    “大人分析在理。”老者捻须颔首,“如此说来,白纸坊爆炸是人为的了,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做下这等涂炭生灵的恶行?他又是为了什么?”

    “那就得先问问案发前大量购买面粉的这些人了。”苏晏命人将栓成一串的粮商们带上来,在台上并排而立。

    粮商们喊冤,说自己只是替人做了笔生意,拿钱买面粉而已,其他一概不知情。

    “替谁做生意?”

    “通济钱庄!”

    “钱庄的大老板又是谁?”

    “是万鑫,万老板卫侯爷的内弟。”

    第202章

    就劈这朵红莲(下)

    卫侯爷!京城卫家两位侯爷咸安侯、奉安侯,那可都是响当当的国戚,怎么牵扯进爆炸案里去了?百姓们哗然了。

    苏晏板起脸,厉声道:“好哇,全无证据,也敢胡乱攀扯国戚,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粮商们叫苦连天: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大人明鉴哪!”

    “的确是从通济钱庄取的钱,宝钞上还有钤记呢,实打实的证据!”

    “小人当真不知爆炸案是怎么回事,或许万老板也不知情呢?”

    “有道理,究竟万鑫知不知情,恐怕还得找他本人来问一问。”苏晏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可这万鑫毕竟是奉安侯卫浚的内弟,本官若是传他来审问,只怕要得罪奉安侯”

    离高台较近的部分民众听见了他的“自语”,不知哪来一股血气在胸中涌动。

    许是因为奉安侯在民间肆意掠美,臭名昭著,引发了不少公愤;而这位年纪轻轻的苏大人在京城声名赫赫,敲过登闻鼓为恩师鸣冤,都说是一片忠肝义胆。百姓们不明朝堂上的势力纠葛,也不在乎,他们只认一个朴素真理强抢民女的是狗贼,忠勇双全的是好官。

    故而有大胆的后生叫起来:“大人!可是‘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大人?素闻苏大人不畏强权,可不能因为卫家势大,就不了了之啊!”

    “说的对!要是连苏大人都退缩了,还有谁敢拔那头恶虎的胡须?”

    “既然查案,就要查到底,也让大家伙都知道白纸坊爆炸案的真相。”

    “大人要为草民在爆炸案中死去的家人做主啊!”

    “求苏大人为民做主”

    “苏大人”

    民情汹涌,民心如火,苏晏感动得双目湿润,拱手承诺:“本官必不辜负诸位父老乡亲的恳托,纵有千难万险,也绝不退缩!”

    台下一片叫好声。

    副审官的桌案后,刑部郎中左光弼翻了个隐晦的白眼,对都察院御史楚丘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儿我们是来干嘛的。”

    楚丘年不过三旬,是个山眉水眼的俊雅模样,六年前一甲进士出身,先入了翰林,后来放着清贵前程不要,自请去都察院担任御史,至今仍是七品。他闻言说道:“来干嘛的,近之兄倒是把话说个明白。”

    左光弼道:“来当陪衬的呗。看这台上台下一出出戏唱的,苏十二的声望又要往上涨了。”

    “你这是影射他笼络民心,市恩贾义?”

    “难道不是?”

    楚丘轻哂:“那也得有恩可市,有义可贾。今日这场公审,苏清河与卫家的仇怨真正上台亮相,不死不休,连同太后那边,也算公然得罪了。近之兄可愿意冒着同样的风险,去向平民百姓市一市这个恩?”

    左光弼被他反问得有些窘然,涨红了脸:“灵川兄,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他苏清河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有我同你亲厚?”

    “亲厚自然是比不过的。不过近之兄,看到那獬豸了么?”楚丘朝苏晏后背的官服补子抬了抬下巴,“他穿的是言官的袍服,也就意味着是以御史的身份办的案。此案若能载入史册,就是给我朝言官的功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公义大于私情啊,近之兄。”

    言官们有着强烈的群体意识,素爱抱团,这点左光弼是知道的,但依然感到不满:“也不见得这苏晏就当自己是言官一员了,要不前几日怎么在朝会上突然揭发贾公济贾御史,致其被撤职查办?当心他也在背后捅你刀子。”

    楚丘忽然心生反感这左近之不知是在官场上混久了还是怎么的,竟也变得妒贤嫉能,令他感觉面目可憎。

    他忍着不快,语气生硬地说:“言官团结一致,非为群体利益,而是为了更加坚定地履行监督与纠察之职,前赴后继,正本清源。似贾公济那般,将职责作为个人沽名钓誉的工具,实不配称为‘言官’!就算苏御史不发难,我楚灵川迟早也要参他一本!”

    左光弼被打了脸,悻悻然闭嘴,再不理会昔日友人。

    故友离心,对此楚丘也不太介意,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能自愿从培养“储相”的翰林院出来,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御史,走的本就是一条寻常官员不能理解的路不羡青云,只持风骨。

    苏晏不知自己与台下民众互动的这当儿,身后两位副审官友谊的小船差不多已经翻了。

    他顺水推舟,让锦衣卫拿了驾帖去通济钱庄传唤万鑫,实际上是去诏狱把人提溜出来,带到公审大会上。

    要说万鑫此人也是趋利避害的一把好手,原本死也不肯上台作证,唯恐激怒乃至坑害了卫家,连累他再无好亲戚可以攀附。石檐霜本欲对他动刑,苏晏阻止道:“这种人,凡事只为自己打算,就算此刻畏刑屈服,等上了台搞不好要变卦。就得把利害关系给他整明白了,他才会主动配合。”

    于是万鑫“意外”从两名锦衣卫的私下交谈中,得知了不慎透露出的案件内情:卫家要反!被真空教利用着犯君刺驾,是诛九族的大罪!且不说皇帝龙颜震怒,太后那边就算有秦夫人的关系在,也绝饶恕不了谋逆者。

    万鑫本就怀疑,那场大爆炸和卫家、和真空教脱不了干系。谁曾想是真昏头,竟然要谋逆!如此一来,为了自己不被牵连到抄家灭族的境地,除了配合专案调查组,再也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苏晏表态,说要将功折罪,只要能把他从这案子里摘出来,留他家里老小一条性命。

    至于姐姐、姐夫,事到临头也顾不得了。况且是他们隐瞒在先,自己总不能为他们的疯狂与荒唐行为陪葬。

    苏晏恭喜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然后让石檐霜给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于是在公审大会上,锦衣卫将万鑫带到。

    万鑫在苏晏的连串审问下,先是狡赖一通,最后“被逼无奈”供出了指使者。

    即便是事先谈好的条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丝毫没有提及卫家,只说全是受真空教的胁迫行事。

    “真空教”这三个字,就这么以广大百姓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爆炸案公审大会的现场。

    许多人震惊失语,面面相觑,在人群中形成一股股窃窃私语的潜流。

    苏晏一看这副情形,就知道京城百姓信奉真空教的不在少数,且中毒颇深,并不相信万鑫的证词。

    但是无妨,所谓迷信,就是用来一步一步打破的。

    或许第一下敲击,只能微微震动,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许多下,持之以恒地敲击,总有负荷不住、骤然碎裂的时候。

    苏晏皱眉朝万鑫喝道:“真空教早在建国初年就被官府取缔,哪里又来的什么真空教!莫不是你假托一个空头教派,妄图脱罪?”

    太祖皇帝曾经下令禁止真空教传道,百姓都是知道的,故而只敢私底下信奉,明面上绝不敢说。

    苏晏这一问,窃窃私语声更小了,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万鑫大声叫:“草民冤枉!草民就天大的胆子,黑心烂肺,也做不出炸死数千人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来啊!真的是教内‘传头’的授意,草民有有香长令牌为证!”

    他扑通跪下,从怀中掏出一枚正面刻着八瓣莲花与“香长”二字,背面刻着“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两行字的牙牌,呈给苏晏。

    苏晏接过来翻看完毕,又让锦衣卫手持令牌,沿着人群边缘展示了一圈。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的确是圣莲令我在其他香长手中也见过,一模一样的。”

    “你也是‘大众’?”

    “是啊,看来都是教友你们说,爆炸案真的是、是教主的意思?”

    “不能吧!经书宝卷上不是说,我教破的是黑暗,杀的是邪魔,救的是众生,怎么反把白纸坊上千无辜百姓给炸死了呢?这不可能”

    “都说这场爆炸来得离奇,是天谴,是红阳大劫到来的预兆。可刚才咱们也看到了,分明是那什么尘尘爆引发的。似乎与天谴没什么关系啊?难道都是骗人的?”

    “可不敢胡说!别忘了如果本心动摇,非但不能免劫,死后还回不了真空界,要永生永世沦为畜生。”

    “也许是哪个‘传头’败坏了,擅作主张,陷教主于不义?”

    “有可能可是也不对,教主若是连这点伎俩都看不破、制止不了,又如何自称‘佛陀现世,引领众生’?”

    一时间众说纷纭,许多百姓陷入了真假难辨的迷雾中。

    苏晏把牙牌收进证物袋,又说道:“光凭一面牌子,却也不是什么确凿的铁证。你指认一个不存在的教派是爆炸案的真凶,未免荒谬。且不说别的,要真是真空教所为,动机何在?”

    万鑫背了半天的稿子,这会儿派上用场,当即回答道:“为了印证谶谣啊!白纸坊一炸,可不就是‘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么?”

    人群中有个孩童用清脆的声音,跟着唱起来:“‘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

    孩子嘻嘻哈哈地说:“阿娘,刚才碧纱橱也炸出了一朵好大的红莲呢!是不是也算大劫的预兆啊?”

    周围民众纷纷转头看他。孩童的母亲吓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那孩童不高兴了,挣扎着掰开娘亲的手掌,大喊大叫:“我没乱说!你们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说那天晚上的大爆炸是天谴。那天的是,今天的爆炸怎么就不是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好些人面上露出了骇然、怀疑、愤怒乃至羞惭的神色。信徒们有骤然清醒的,有冥顽不灵的,有捶胸顿足的,有当场晕厥的,有骂的,有反骂的,乱哄哄地吵成了一片。

    苏晏见局面逐渐失控,连忙命兵卒维持秩序,鼓手把大鼓接连敲了十几通,暂时压制住了乱潮。

    “本官见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何不交由老天爷来评判?看这个被官府取缔了的真空教,究竟真是替天行道,还是假借天命行人事,故意制造爆炸,用来印证他们编造出来的谣言。”

    苏晏说完,就有人高声问:“如何评判?老天爷就算开口,我们凡夫俗子也听不见哪!难道真会派个神人,从天而降么?”

    “本官听闻,天意往往托于神迹。这样吧,本官就在这高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一问天意。”

    兵卒们拿来两根长长的竿子,绑住一方宽幅白布,又请了几名工于书画的先生,照着令牌上的图案,在白布上用朱砂绘制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红莲。

    苏晏亲自抄起拖把似的大笔,用黑墨绕着红莲涂了一大圈,圈内再写上一个硕大的“骗”字。

    竿子竖起,挑着白布展开,红莲印记上的黑圈和“骗”字格外显眼,百丈外都能看见。

    苏晏把大笔一搁,扬声道:“据说真空教的圣莲印记乃是上天赐予,本官亵渎圣莲,老天爷有灵,必会降下雷霆,烧毁这块被污染的白布,惩罚本官。

    “本官就在这台上等两个时辰,等到入夜后的戌时。倘若真有天雷来劈、天火来烧,那就是老天爷在为真空教正名。倘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就说明老天爷对真空教不屑一顾,或是要借本官的手,来惩戒这个假教。

    “大家以为如何?

    “那位‘佛陀现世’的真空教主,究竟能不能发大威能,感通天地,引来雷霆,咱们拭目以待”

    场外百姓们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苏晏撂完话,不管下面怎么闹腾,回到案桌后面喝茶歇息。

    两个副审官都盯着他看,左郎中脸色阴晴不定,楚御史蹙眉若有所思。

    苏晏笑道:“我这边还得枯坐两个时辰,二位大人若是另有公事,可自便。”

    楚丘想了想,说:“我有些好奇,苏大人以天意为刀枪,向真空教的这份宣战,将会如何收场。敢请奉陪到底。”

    左光弼本已起身要走,听完又坐了回来:“既然楚御史这么说了,那么本官也不妨耐着性子等一等,看天雷最后劈到谁。”

    三人各自喝茶、看书、写写画画,彼此间也不交谈。

    场中百姓有不耐久等,渐渐散去的;也有听到奇闻,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更有回家吃个晚饭,带着板凳、花生、瓜子、茶水,又来现场占个好位置,等待结果的。

    石板路上、沿街大门外的台阶、井栏间,甚至连屋檐上都攀上去不少人,就想着爬得高,看得清楚。

    夜色逐渐降临,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从申时到酉时,又到了戌时。

    风清气和,月朗星稀,一点要打雷的迹象都没有。

    苏晏掏出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八点多快九点了,于是起身宣布:“看来老天爷对真空教和它的教主真的是不屑一顾,连簇小火花都不愿显灵”

    话未说完,但见人群中有个少年指着西方天际惊叫:“快看!流星”

    苏晏猛地转头,余光瞥见一道流光划破夜空,向高台急速飞来,不知是何物。

    “不是流星,是天火!天火要来烧了!”

    “是神迹!”

    果然来了!可惜,困兽之斗而已。苏晏大喝一声:“弓箭手!”

    当即众矢齐发,但都没有射中那团流光。

    眼见流光向着高台上的白布坠落。人群边缘,身着便服的豫王不屑地一笑,手上的三石强弓松弦放箭。

    箭矢飞射而出,在半空中与那团流光相遇,但并未将其击散,而是扎进它的边缘,带着它牢牢钉在了街口牌坊的木横梁上。

    这份强度与精准兼备的功力,简直神乎其技,令苏晏咋舌。

    众人呆愣之后,纷纷向牌坊围拢过去。兵卒们拦着人墙,排开一条通路,让苏晏进来。

    左光弼和楚丘从愕然中回过神,坐不住了,也跟着进来看究竟。

    所有人都在抬头看,被箭矢钉住的,是个大乌鸦形状的奇怪物件,背部与翅膀上粘的火油布,仍在冒着火光。腹部绑着两管火药筒。那只准头惊人的箭,完美地避开了火药筒,穿过乌鸦的翅膀钉在了木头上。

    看到火药筒,民众吓得连连后退。

    苏晏失笑,转头对人群说道:“都来见识一下,这是我大铭军队使用的火器,叫做‘神火飞鸦’。靠‘起火’的推力,将飞鸦射至百丈开外,飞鸦落地或者触物时,内部装填的火药被点燃,引发爆炸。爆炸时的响声,可不就像雷劈么?

    “求不到神迹,就用‘神火飞鸦’来冒充。真空教真是用心良苦啊!”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骗子教!”

    顿时响应声此起彼伏:

    “假教!”

    “邪教!”

    “害死了那么多人,杀千刀的真空教!”

    “骗子教!”

    “骗子教!”

    “骗子教”这三个字,最后汇成了整齐划一的声音洪流,在东市街巷上空久久回荡。道路两侧灯笼的光芒,映亮了一张张愤怒的脸。

    苏晏的视线越过牌坊后方,在台阶旁的石狮子边上,看见豫王挽弓的身影。豫王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强弓,扬起剑眉,懒洋洋地一笑。

    装逼!苏晏在心里点评。

    不过,装得还挺帅气。

    第203章

    一刻都不耽搁

    这场上了次日邸报头条的公审大会,前后历经三个时辰,直到苏晏当众宣布,会对白纸坊爆炸案的最大嫌疑犯真空教彻查到底,将一干主脑缉拿审讯,而其余从犯,哪怕是权贵勋戚也绝不姑息,才在百姓如雷的呼声中落幕。

    高台没有马上拆除,但降下的白布被一部分民众扯去,在地面上践踏泄愤,红莲印记与墨字上踩满了污渍。

    苏晏见到这一幕,思维忽然跳跃,想到街巷墙根隐蔽处的那些红莲印记,以后怕是一画出来,就会被人同样圈出、斜杆划掉,或是依葫芦画瓢也写个“骗”字,就像后世的拆迁队涂墙一样,顿时忍俊不禁。

    “苏御史。”有人唤了声。

    他转身,见刑部郎中左光弼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声的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便也招呼道:“楚御史。”

    楚丘道:“苏御史勇气可嘉,可想好接下来如何应对报复与反击?卫家有太后撑腰,真空教盘根错节又隐于市野,这明枪与暗箭都齐活了。”

    苏晏想起景隆帝也曾说过,他这是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烧,于是颔首:“多谢楚大人提醒。然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句援引得恰到好处,楚丘闻之肃然,拱手道:“公为我同道中人。”

    苏晏入朝为官一年,因为身兼御史,对都察院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认为这位楚御史是真正具有清流风骨的言官,故而以调查组的名义将他抽调过来参与办案。此番接触之后,观感更好,于是正色回礼:“闻道有先后,楚大人是我前辈。”

    楚丘道:“不过稍长几岁,‘前辈’二字不敢担,唤我表字‘灵川’即可。”

    苏晏笑道:“那灵川兄也叫我‘清河’吧。”

    相逢虽一揖,意气已千秋。两人相视而笑,算是交上朋友了。

    百姓们尽皆散去后,苏晏也不乘官轿了,就坐马车,由侍卫护送着回府。

    片刻后,豫王骑马追了上来。

    苏晏生怕他又要来守夜,再次表达谢意后,推说今日十分疲劳,想早点回家睡觉,没有精力再待客了。

    豫王哂笑:“这逐客令下的,颇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可惜本王并不想与皇兄派来的那群侍卫去争你卧房外间的床位,清河多虑了。”

    苏晏闹了大红脸,心道你不是又来撩骚,那拦我的马车做什么?

    豫王仿佛听见了他的腹诽,俯身低声道:“我只想提醒清河一句黄华坊在北面,毗邻我王府所在的澄清坊。可你的马车却是往西赶,想必是车夫不识路,南辕北辙了。”

    苏晏本想先去小时雍坊的沈府,探望沈柒后再回家,此刻心思被戳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又担心豫王跟去搅局,刺激到伤势未愈的沈柒,只好吩咐:“车夫,前面右拐,去黄华坊的苏府。”

    豫王目的得逞,脸色好看得很,把苏晏护送到家门口,见他带着几名侍卫进入院子,方才道了声保重,调转马头离开。

    苏晏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毕竟豫王今夜帮了大忙,虽然故意搅黄他与沈柒的约会,但也没像以前那样死缠烂打,反倒显得颇有风度。

    他只好笑骂一声“心机狗”,让小厮去沈府递条子,说今日有事未了,明日再去探望。

    结果到了“明日”,他忙起公事来,又给拖到了入夜之后。

    都说乘热打铁,舆论战也一样。

    公审大会只是个开始。在苏晏的策划下,京城五个城区,由各自的兵马司具体操作,在闹市搭建“真空教受害者报案专区”,当众受理起了诉状。

    一开始百姓们都在瞧热闹,就算有冤屈,也没人敢当出头鸟。

    苏晏事前让石檐霜和韦缨去找寻的那些苦主就派上用场了。万鑫果然如他所料,骨子里是个生意人,接触过大量教众想要开发商机,所以提供的证词琐碎但真实。

    譬如某香长以传道为名骗奸女信徒啦;某百姓发了癔症的家人被教众当做邪魔,活活烧死啦;哪些哪些教众,为了治病消业砸锅卖铁,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苦主求告无门,又畏于真空教的“法力”,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不想来了一批锦衣卫,各种劝说,又拿出钱财做什么“勇于揭发黑恶势力奖励金”,连诉状都帮忙写好了,让他们去五城兵马司设置的专区报案。

    终于有几个苦主被说通,去递了诉状,并按要求当众描述了真空教的罪行,果然事后拿到了奖金。

    见别人尝到了甜头,但凡受过害的,无论是不是教众,都来告状了。

    只见报案专区的高台上,这边的妇女哭哭啼啼告教徒强奸,那边的翁媪老泪纵横哭喊儿子快回魂,更有些丢了板凳、锅铲、看门狗的,也都赖在真空教的头上。

    各种黑料一传十十传百,在京城与近畿地区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成了真空教祸国殃民的铁证。

    世事往往如此,一旦口碑崩盘,人人落井下石,就再难起复。

    各种揭发的纸条、举报的信息,锦衣卫们更是清点到手软。

    于是越来越多的民众闻风赶来,你挤我搡争着告状。更有剽悍习武的汉子,直接绑了真空教的小头目过来请功,领取专案组设下的第二类奖金“国民见义勇为奖励金”。

    被抓的真空教小头目们,十分倒霉地率先承担了百姓的愤怒,不由分说先挨一通臭鸡蛋烂叶子的狂轰滥炸。

    这情形,真叫一个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最后只落个空荡荡一地鸡毛。

    “看到了吧,这就是民众的力量。正所谓,将敌人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海洋”苏晏刚下马车,就不慎踩到地上的烂菜叶,险些来了一记滑铲,幸亏旁边的石檐霜眼明手快,一把给薅住衣领。

    站稳后整理衣襟的苏晏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个,昨日公审大会你们安排的那几个托儿不错,神情自然,台词合理”

    “不好意思,苏大人,”石檐霜讪讪地打断了他的话,“其实,那几个不是托儿,真的是百姓。锦衣卫的确在人群中安插了暗探,结果没想到当时民众被大人的情绪感染带动,个个说话无心插柳。我们的人只率先喊了几声‘骗子教’,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苏晏愣住:这配合度真是,神了!不愧是京城,天子脚下,老百姓的思想觉悟就是高。

    也不知二月初二那天,同样发生爆炸的其他府城,又是什么情况。得赶紧把这套舆论战的模式整理上报,让皇爷尽快发往各地,大力推广。

    今天他为了这事儿没上早朝,但自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昨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连卫浚的内弟都下狱做了污点证人,卫家不可能不知道,今日朝会上竟然风平浪静,卫氏一党没有一个官员上疏抨击他,甚至连谈及此事的都没有。

    苏晏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妖在哪里,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跳出来给他致命一击,目前尚未可知,只能自己提高警惕。

    倒是都察院这边,以楚丘为首的一干御史,弹劾奉安侯卫浚指使内弟万鑫,勾结被朝廷取缔的真空教,是白纸坊爆炸案的从犯。

    卫浚因伤残不能上朝自辩,便托兄长咸安侯卫演给皇帝上了封血书,果然如苏晏所料,“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义灭亲”三弹连发,求朝廷秉公直断,把他内弟给正法了。总之全是万鑫的错,与他卫家无关。

    万鑫在诏狱中被告知此事,气得破口大骂“吃完包子就咬人的断臂老猪狗”,并对苏晏表示:“我极尽全力不牵连卫家,只举证真空教,他却要把我弃卒保车?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他以为我眼里只有银子,什么都不知道?卫家那些腌臜事,光是指头缝里漏出的,都够他卫浚上三次斩首台。”

    苏晏笑眯眯答:“就算你报复了卫浚,还有卫演、卫贵妃,伸个指头都能把你像碾蚂蚁似的碾死。”

    万鑫大哭道:“看在小人将功折罪的份上,苏大人救小人一命!”

    苏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我挺喜欢生意人,利来利往,明明白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爱多了。眼下对你而言,诏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暂且待在此处,我命狱卒善待你。关于卫家,你把知道的一切写下来给我,我保证你能活命。”

    万鑫此时除了相信他、寄望他,再无别的活路,只好按苏晏说的,绞尽脑汁去写卫家的罪行恶迹。

    苏晏知道光凭这些,还不足以从根子上打垮卫家,非得要拿出铁打的证据,证明其有不臣之心、行谋逆之举,让太后断了对他们的支持才行。

    这个任务,想想还是得落在真空教身上。

    只要能抓住教主,把真空教勾结卫家,指使继尧诓惑太后、行刺储君、火烧坤宁宫、散布谋反流言等等旧账全翻出来,卫家就彻底完了。

    如果我是真空教主,辛苦经营多年的基业在京城被连根拔起,会不会想把那个叫苏晏的罪魁祸首宰掉?答案是必然的,碎尸万段的心都有!

    我手下有七杀营,那么多刺客倾巢出动,隔空放冷箭;饭菜里下毒;乔装成守夜侍卫,让他半夜上个厕所,马桶里都能扎出一把刀来杀人方法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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