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机关算尽好像也不太对。

    工于心计对,就是这个,所以他究竟要面呈什么事?

    高朔正满心疑窦,却听沈柒叹道:“可惜了一个机会,只能用来做踏板。”

    更可惜的是,以皇帝对他的疑心与防备,这个踏板只能保命,不能换取到真正的利益,沈柒遗憾地想。至于宁王那边,如果能过今夜这一关,才算他真有一斗之力。

    第188章

    特别篇血瞳浮音

    浮音像头丧家之犬,藏身暗渠,从天亮一直躲到了天黑。

    他失去了赖以自保的修为,靠着常年浸淫秘药的身体,与经脉里残余的一点真气,勉强支撑着不被功法反噬,那双妖物般的血色瞳孔却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这瞳色就等于把隐剑门余孽的身份写在脸上,浮音不敢见光,怕被人发现后举报捉拿,仍逃不了北镇抚司诏狱的酷刑。

    知道夜色降临,他才用一块破头巾半罩着脸,从药铺后院偷了些药材,躲进一处民房。

    民房是韩奔之前租下来的,为了“殷福”外出闲逛采买、去寺庙祭拜,或者休沐日不愿待在王府侍卫房间时,方便他歇脚用。

    浮音潜入时,心情有些矛盾,既希望韩奔不在,又觉得如果韩奔在,或许能替他做点什么。

    韩奔不在。

    浮音遗憾地松口气,烧水清洗中剑的伤口,一边根据自己的经验熬药。

    每一口呼吸都火烧火燎地痛着,没有外科大夫,也没了辅助疗伤的真气,哪怕侥幸治好,只怕也会落下病根但现在他已一无所有,谁还在乎这个呢?

    左胸血肉模糊,他正试图用针线缝合创口,疼得龇牙咧嘴,房门忽然被推开。

    韩奔在门外愣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急问:“怎么伤成这样?”

    浮音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他,又想起必须遮掩瞳色。

    来不及了,韩奔已然看到,整个人像被雷击似的呆住,震惊道:“血瞳你是隐剑门刺客”

    若是功力在身,浮音自觉能拿住韩奔,但如今人为刀俎,他绝不能当鱼肉,得想尽一切办法自救。他研究过韩奔的性情与经历,知道对方最吃哪一套,当即从中单上撕下一块布条绑住双眼。

    “别看我的眼睛!”他用看似倔强,实则慌乱柔弱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害你你走吧,别管我死活。”

    韩奔深吸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慢慢蹲下

    身,“你真的是刺客?潜伏在王府,想对豫王殿下不利?笛子是不是你吹的?”

    “是,都是我。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浮音破罐子破摔般低喝,“想为你家王爷报仇,就过来一刀杀了我,休想拿我去见官,我死也不去诏狱!”

    韩奔刚把手指搭上刀柄,便见他遮眼的布条被瞬间打湿,盛不住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衬着面颊上颤抖的靥涡,与苍白小巧的下颌,显得分外可怜。

    韩奔不由自主地心软了,问:“你是受人指使?是谁?供出那人,或许能将功赎罪,得到朝廷的宽宥。”

    浮音哽咽道:“我不说是个死,说了死得更惨你别问了,就当好心做善事,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早点解脱去投胎,只求下辈子别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会感激你的,下辈子衔环结草来报。”

    他边说,边极力在声音里渗入迷魂。但因真气枯竭,实在施展不了魇魅之术,只能指望上次施展的功法余威犹在,效果能尽量持续久一些。

    韩奔犹豫良久,把了把他的脉门,最后叹道:“你内力已散,恐熬不过诏狱的刑囚,日后也无力再被操纵着去害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上断头台这样吧,你把知道的一切内情写在纸上,交给我。我安排送你出京城,远离人烟,隐姓埋名,平平淡淡过完此生便是了。”

    远离人烟,隐姓埋名,当个微如草芥的农夫、小贩?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浮音狠狠咬牙,为什么总是这样,相识多年的师哥也好,口口声声保护他的韩奔也罢,最后全都要弃他而去!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出个人样,而自己却要在兽巢厮杀、在泥沼沉浮,百般挣扎求生,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既然所有人都辜负他,就连老天也不肯给他一条活路,那就别怪他狠毒,就算死,也要拉上陪葬的。

    韩奔解下外衣,裹在浮音身上,又发愁道:“你这双眼睛还能恢复原样么,倘若不能,走到哪里都有被发现的危险,毕竟通缉令还在各州县张贴着”

    浮音二话不说,拔出他的腰刀,就往自己双眼戳去。

    韩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惊怒又痛惜:“你这人怎么!我也是在想法子,何必偏激至此!这一刀下去,双目尽毁,你叫我这辈子如何自处”

    浮音抱住韩奔,放声大哭:“我都是骗你的,你还管我做什么!你走吧,回王府继续当你的侍卫统领,我一个自作自受的罪徒,用不着你同情!”

    韩奔被他哭得心里梗成一团,很想对他说,这一路我替你打了多少掩护,如今哪里还有脸回王府。我已经愧对将军,不能在你这里再落下遗憾,再过几年,等殿下回到封地,有了更年轻力壮的新侍卫,不再需要我了,我便去你归隐处,陪你过完后半生。

    但这话现下并不能说出口,一来诺不轻许;二来是否能把他安全送出京城,目前尚未可知,一步未竟,谈何百千步。

    韩奔拍抚着浮音的后背,安慰道:“今夜你先留在这里,把具白书写好,回头我叫人给你送食水与药材。”

    浮音怕他一去不回,扯着他衣摆不放:“我伤势严重,怕难以自理,你能不能陪我一夜?”

    韩奔迟疑后摇头:“王府有事,我今夜走不得,须得赶回去。”

    能有什么事,昨夜豫王也下了密道,莫非

    浮音试探道:“王爷受伤了,是因为昨夜的爆炸?”

    “伤到了头,但无大碍。”

    “那你为何不能留下,王爷就算身体不适,也是请医官,你去有什么用。”

    韩奔皱起眉,“我真得回去,圣上驾临,王府所有侍卫都要在岗值守。你乖乖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景隆帝去了豫王府

    浮音眼底幽光闪动,很快蔓延成疯狂的荒火这天底下,还有什么陪葬品比一国之君更为珍贵?他几乎要失声大笑。

    的确,他现在武功尽废、身负重伤,孱弱到就连韩奔都对他不屑设防,但七杀营的训练烙印在了骨子里,他依然掌握着不需动用武功就能杀人的技巧。

    譬如说,毒。

    “你带我回王府,我不想逃了,要亲自向王爷谢罪招供,以换取宽大处理。”浮音说。

    韩奔一怔,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会支持。但今夜不合适,等明日上午,我带你回去。”

    浮音生硬地说:“还就非得今夜不可了。韩奔,你不帮我,我就去死,届时你们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他扯下绑眼的布条,双瞳泛着血光,没有慑人的功法加持,但依然诡异,“韩奔,别忘了你对殷福发过的誓你相信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你这是要出尔反尔,活生生逼他去死?”

    韩奔睁大了眼看浮音,神情矛盾而古怪,似乎觉得面前之人匪夷所思,可又没法不去管他,任其自生自灭。

    仿佛胸口旋绕着千言万语,却一时说不出话,最后长叹口气,伸手去按浮音的后颈要害处。

    韩奔要杀我?!浮音在极短的骇然后,心头涌起强烈的讥诮与失望,面上做虚弱脱力状,在对方触及之前,闭息向他怀中栽倒。

    韩奔本想点浮音后颈睡穴,忽然见他濒死晕厥,连鼻息也消散了,惊恸之下伸手搂住,紧接着自己腰眼上轻微一痛。

    仿佛一点火星随着那刺痛渗入血脉,从体内把他烧成熊熊火海韩奔浑身剧烈抽搐,张着嘴只说不出话。

    浮音大口喘着粗气,抽出淬过毒的、尖刺形状的短剑,用颤抖的手,从韩奔衣襟内摸出侍卫统领的令牌。

    他满心快意,眼眶却不知觉地湿润起来,用力眨了眨眼皮,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不,应该说是魇魅之术靠不住,再怎么迷魂催发,也毕竟是外力加诸,一旦与对方本心相违背,便会破除。”

    他用力将韩奔推倒在地,自己也踉跄了几步,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挣脱迷魂术的。是最后,我逼你今夜带我回王府的时候?你就这么想保护你家王爷,怕他担上弑君的罪名,被天下臣民讨伐?”

    剧毒导致四肢痉挛,韩奔眼神痛楚又悲凉,翕动嘴唇艰难地说着什么。

    浮音想走,但又不甘心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俯身细听

    “在推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知道、不值得也打算、和你恩断义绝但是、看你伤成那样、武功尽失、今后死生无人在意我不忍心就想着拉你一把”

    我不忍心,就想着拉你一把。

    浮音茫然想着,他在说什么?假的,撒谎,没人会回头,师哥不会,韩奔也不会。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迷魂术的作用。

    韩奔就是个工具,如今既不能为我所用,还会阻碍我的计划,清理掉不是理所应当?

    他不可能真心救我。

    就算有那么点真心,他又能给我什么呢?富贵、权势、随心所欲的生活?不,我早知道,这些他都给不了。

    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失神间,毒剑脱手落地。

    韩奔用痉挛的手指,一点点蹭过地面,艰难地握住了尖细如刺的笛中剑,用尽全力,扎进了浮音的小腿。

    浮音站不住,半跪下来,低头注视韩奔,很奇怪的,竟没有感到太剧烈的疼痛。

    大概是因为灌多了药,连身体的痛觉都麻木了,他想。

    “韩奔。”他梦呓般唤道,“你要死了吗?”

    但韩奔已说不出一个字,开始大口吐着夹杂内脏碎块的乌血。

    “至少有你,来给我陪葬。”浮音轻声道,支撑生机的最后一口意气泄去,向下倒伏在他身上,“可惜啊,只有你一个也好,也好。”

    他喃喃说着,闭上了猩红如血的双眼。

    梦中有笛声如清风绕绿枝。枝下有人,愿意拉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第189章

    十分意想不到

    戌时三刻,微服出宫的景隆帝回到了养心殿。

    “朕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要事?”皇帝一边洗脸净手,一边习惯性地问蓝喜。

    蓝喜禀道:“今日六部的奏本都送往内阁了,估计要到明日阁老们才会出具票拟,再送养心殿给皇爷御批。

    “还有,前两日李尚书等阁臣再三奏请太子回宫,说玉体贵重,太庙毕竟少人服侍,不宜久居。皇爷不是说,把消息透露给小爷那边,看他是什么反应么?”

    皇帝把脸上的热棉巾挪开些,露出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眼睫上还沾着潮湿的水汽,“朕猜猜,之前不肯回来,这下又肯了?”

    “皇爷英明,猜得可真准!”蓝喜笑道,“小爷本来还说,在太庙为先皇后写经祈福,要住满七七四十九日,不肯回宫。昨夜爆炸过后,听闻养心殿窗槛与琉璃瓦掉落,唯恐伤及皇爷,今早急匆匆赶回来问安。但皇爷那时已经出宫了,奴婢好说歹说,才将小爷劝回端本宫呢,明日一早应该还会再来问安。小爷的孝心,那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皇帝把棉巾搁在脸盆边缘,由宫女端下去,“你也不必替他说好话。坤宁宫之事,朕还没有原谅他。”

    “是是,皇爷的爱之深责之切,与小爷的纯孝之心,那是两码事,不能混同。”蓝喜圆滑地说。

    皇帝笑骂:“老阉奴,一句话捧了两边。还有什么事?”

    蓝喜仿佛这才想起来,“锦衣卫同知沈柒递了密报,说有要事,恳求面君。人就在禁门外候着,等了有半个多时辰了罢。”

    “沈柒?”皇帝略一沉吟,下令:“传他进来。”

    蓝喜领了口谕,走出殿外,吩咐內侍去禁门传旨。

    不多时,但见沈柒身穿藏蓝色御赐飞鱼服,随传旨內侍而来,在门外卸了绣春刀,稳步走入殿内。

    皇帝先前赐他奏事时不必下跪,沈柒抱拳行礼,请了圣躬万安,方才说:“臣有要事禀报。”

    茶香浮动,皇帝坐在圈椅上,端起桌面的黄釉茶杯,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沈柒盯着皇帝执杯的手指,语出惊人:“宁王有不臣之心。”

    执杯的手指一顿,皇帝问:“何以见得?”

    “宁王在京城安插细作,暗中窥伺朝政、拉拢朝臣,散播对天子与储君不利的谣言,实乃居心叵测,阴图不轨。万望圣上明察。”

    “哦?”皇帝用杯盖推开浮叶,啜饮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细作拉拢你了?”

    “皇爷料事如神。就在今夜,宁王细作向臣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言论,意图诱臣改弦更张,为其效命。为了套他的话,臣还附和了几句。他话中骄狂悖逆之辞,臣不便一一言表,恐污圣听,但有一个称呼,引起了臣的注意。”

    皇帝似乎很有兴趣,向他微微倾身:“什么称呼?”

    “‘守门人’。他自称守门人,说背后是一条康庄大道。臣觉得这个字眼有些耳熟,思索良久,忽然想起据守临花阁密道的龟公,也称自己为‘守门人’。”

    皇帝径自沉吟:这个细节,尚未听御前侍卫禀报过。昨夜地下密道爆炸,沈柒、豫王和苏晏就在当场,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沈柒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撒一个会被人轻易拆穿的谎。至于“细作”之说的真假

    沈柒接着道:“于是臣不禁怀疑,隐剑门、七杀营,与宁王之间有什么关联?昨夜火药库爆炸,甚至更早前的诸多意外,是否也与宁王有关?”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反问:“朕有一点不解,你是从何得知细作的身份?”

    沈柒答:“冯去恶在伏法前,于北镇抚司诏狱里招认的。臣原本还当他临死胡乱攀咬,并未详查那个所谓的联络人,昨夜接触之下,才发现当时他的证词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宁王不忿信王之死,一边在朝臣中寻找效忠者,一边培植江湖势力,蓄养死士。除了怀有僭乱之心,臣无法想象他这么做还有什么其他意图。”

    “冯去恶”皇帝缓缓道,“这个名字,朕很久没有听到了。

    “朕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你口中,似乎也和宁王归成一处?”

    沈柒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一次。

    去年六月底,苏晏即将离京的前一日。皇帝召他问罪,因为他假传口谕,擅自带中了春药的苏晏出宫,最后被罚在诏狱关押了半个月。

    而那次,其实是旧事重提,他和皇帝最早谈论此事,是在六月初七,苏晏生辰的那一天。

    苏晏在养心殿等待天子为他加冠,而皇帝迟迟未倒,正是因为从永宁宫回来的半路上,召见了进宫面圣的沈柒。

    “臣审问了冯去恶,得知去年宁王曾派使者来暗访他。臣怀疑他私下结交藩王,有所图谋,刚刚去他家搜寻证据,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来往书信之类。臣窃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前来禀报皇爷。”

    沈柒当初这样禀道。

    那时皇帝很是重视,两人谈论许久,怀疑宁王暗中收买京官与天子亲军,阴有所图。

    可为什么,至今大半年过去,皇帝却仿佛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一样,对此毫无举措?刚刚听他再一次提起宁王,甚至露出了喜怒莫测的神色沈柒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景隆帝将茶杯“砰”的一声放回桌面,“沈柒啊沈柒,你可知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柒低头:“臣不知说错了什么,还请皇爷明示。”

    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抬起头来,看着朕朕给你解惑。”

    沈柒转瞬间千百忍抑,直到确定神情与目光绝无异样了,才抬头,恭顺地望向天子含威不露的容颜。

    皇帝直视他,说道:“宁王不可能僭乱。”

    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沈柒微怔,不禁反问:“皇爷何出此言?”

    “因为他没有造反的心力,更没有造反的理由一个无嗣而将死之人,争这张龙椅,给谁坐?”

    沈柒内心震惊,神情有些凝滞:“将死?”

    “否则,你以为朕这半年多以来毫无动静,是因为对此事不以为意?”皇帝沉声道,“宁王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像漫天阴云,黑沉沉地朝他头顶压下来。沈柒攥紧了拳头,沙哑地问:“宁王远在河南封地,病情是否属实,还有待核查。”

    “朕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派了慰问的官员,带太医院的三名太医前往河南,为宁王会诊。”

    皇帝吩咐蓝喜:“请汪院使过来。”

    不久,汪春甫背着药箱赶到,还以为皇帝头疾又发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道:“汪院使也去了。让他给你说说宁王的病情罢。”

    汪春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让他来举证的。于是详细又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最后总结道:“宁王殿下所患,的的确确是痨瘵,而且病情深重,并非一日之症。臣敢以四十余年从医经验担保,诊断错不了。更何况,就算臣误诊,其他两位太医也不会都误诊吧?”

    沈柒脑中嗡嗡作响,出于职业性习惯,又问了句:“确认是宁王本人?万一是个形容肖似的替身”

    汪春甫笑了:“沈大人!宁王殿下才二十七岁。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老夫就已经是先帝秦王府里的医官了,如何会认不出,是不是本人?他前胸连着肋下三颗红痣,老夫诊治时看得真切,错不了。”

    痨瘵是啊,一个得了绝症的藩王,又没有子嗣,有什么心力与理由谋逆篡位?

    宁王清洗了嫌疑,那么冯去恶的证词算什么?所谓的细作算什么?他沈柒今夜遇到的馄饨摊老板,与暗中盯梢他的褚渊,又算什么?

    沈柒面色寒凉,漠然道:“臣要见褚渊,褚副统领。”

    蓝喜尖声道:“大胆!你想见谁,皇爷就要召见谁?哪个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御前如此狂妄嚣张?”

    景隆帝摆了摆手,“他想讨个究竟,朕给他便是。传褚渊。”

    片刻后,褚渊一身袍甲进入殿内,抱拳道:“臣奉召。”

    皇帝朝沈柒抬了抬下颌:“他问你什么,照实回答。”

    “臣遵命。”

    沈柒问:“褚副统领今夜是否伴驾?”

    褚渊道:“是。”

    “中途可有离开,去了哪里?”

    “中途并未离开。对了,圣驾在”褚渊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圣意。

    皇帝颔首:“照实说。”

    “在苏大人府上时,我接到眼线密报,说打探道到隐剑门余孽的异动,说就在豫王府附近。于是我向皇爷禀告后提前一步离开,前往豫王府,通知豫王殿下加强防备,顺道在王府前的大街上接驾。”

    所以,高朔看见褚渊离开,确有其事。但褚渊并非去盯梢他,而是去了豫王府那么在馄饨摊附近,那个盯梢他的褚渊又是谁?

    不,那个身影或许并不是褚渊,只是肤色、外貌有几分相似。灯光昏暗,又隔了十几步远,惊鸿一瞥之下,也不排除自己先入为主,认错人的可能性。

    与其说是“认错人”,不如说是对方故意混淆视听,让他误以为盯梢者是褚渊,以为皇帝早已察觉,为了自保,才不得不抢先赶来交代情况,出首宁王。

    结果宁王早已在皇帝这里洗清嫌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么他对皇帝所说的一切,岂不都是无中生有的诬陷?

    诬陷亲王有僭乱谋逆之心,是何等的欺君大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宽仁,原谅他情急生乱,可将来他再提起冯去恶、宁王,甚至是隐剑门、七杀营之事,皇帝还会再相信他的话么?

    好厉害的局,把一个人的性情与举动算到了极致,他沈柒这回,栽得不冤!

    沈柒深深地吐出口气,一撩衣摆,跪地行了个叩首礼:“臣有罪。”

    皇帝挥手,示意汪春甫与褚渊都退下。

    褚渊不放心,提醒道:“皇爷龙体要紧”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让他接近。

    皇帝却说:“朕心里有数。”他俯视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时受了骨伤,如今连抬臂都有困难,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褚渊这才告退。

    皇帝折到书桌边,寥寥数笔写了张纸条,递给蓝喜,示意他也退下。

    蓝喜知道皇帝这是要和沈同知独处密谈,圣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密召苏晏来养心殿,即刻就办。”

    第190章

    不掉他一块肉

    沈柒在养心殿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见景隆帝从内殿出来,想是已经用膳与沐浴过,在寝衣外披了件宽松的道袍,擦过的长发还有些濡湿,整齐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两名内侍捧着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远处。地龙早已烧起来,殿内并不需要炭盆取暖,这炭盆是用来烘干头发的。

    “朕让你等,可没让你跪着等。”皇帝拈起桌面上的诗集,随意翻看。

    沈柒谢罪:“是臣自知办事不力,愧对君恩,不敢站着候驾。”

    “办事不力?”皇帝嗤笑一声,“这个定论未免太过轻飘飘你那是污蔑构陷藩王谋逆,抄家灭族的大罪。”

    “臣万死不敢,请皇爷明察!”

    “怎么,你还想替自己辩解一番?行,朕给你这个机会,看你如何砌词狡辩,你说吧。”

    沈柒在等待时已打好腹稿,一脉诚恳地说:“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将错误的情报禀告皇爷,损害了宁王殿下的清誉,但绝无刻意构陷之心。”

    皇帝反问:“圈套?那你倒是说说,是谁设下的圈套,难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冯去恶?”

    “不,冯去恶只是幕后者的一颗卒子。他自称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为臣也调查过,他的确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锦衣卫后将这出身隐藏了十几年。信王死后,有人打着宁王的旗号来暗中联系他,说要替胞兄复仇,冯去恶信了,转而替此人做事,这才有了东苑叶东楼一案。临死前,冯去恶将‘宁王谋反’这个秘密作为减刑的筹码告诉臣,臣以为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于判断,此臣之错一。”

    “还有呢?”

    “臣未加证实,便匆匆进宫将情报禀明皇爷,以至皇爷还要耗费人力物力前往河南核查宁王的病情。贪功冒进,此臣之错二。”

    能在冯去恶手下隐忍十年,如何会是冲动之人?你这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找借口进宫,把苏晏带走。事后朕盘问起来,你还百般做作满嘴谎言,着实可恶。如此看来,只怕找大夫开药解酒也是托词,当时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汤那次,毫无疑问也是你,苏晏为了替你打掩护,回答时模棱两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锅。

    豫王是不干净,但苏晏对他心怀怨愤和戒备,反倒不足为患。而这个沈柒

    皇帝心生杀机,遂微微冷笑:“还有呢?”

    “还有皇爷睿略,万事胸有成竹,臣却枉自担心,唯恐奸人蒙蔽圣听,故而一而再地举报宁王殿下。自作聪明,此臣之错三。”

    沈柒说完,伏地不起。

    “没了?就这么不痛不痒的三条罪名?甚至连罪名都谈不上,只能算失误。”皇帝把诗集往桌面一丢,“把责任全推给了幕后的奸人,好个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静地道:“臣以上所言,无一字不是出自肺腑。皇爷若是不信,臣可以任凭处置。但臣有一赊愿,求皇爷成全”

    “说。”

    “臣奉命调查刺杀太子案、鸿胪寺案,追踪隐剑门余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发现七杀营地下据点。感觉这一系列事件背后,似乎都有个影子在操纵。臣竭尽所能地追查这个影子,自觉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来,臣还想调查火药库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愿难酬,虽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恳请皇爷,让臣戴罪立功继续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个幕后黑手,皇爷想怎么处置臣,臣都欣然领受。”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查出什么了,幕后者的身份?动机?”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后者是什么身份,动机为何,只能肯定一点此人必然对皇爷,对小爷,甚至对朝堂上下与社稷稳固都怀着莫大的恶意。”

    皇帝面上毫不动容,“若是对朝堂上下都有恶意,那就用七杀营的刺客把柱国大臣们暗杀掉岂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来拉拢部分朝臣。还是说,包括你沈柒在内的这些被笼络的目标,本就有隙可钻?

    “所以你是对朕治国理政的手段不满呢,还是因为视为囊中之物的职位也好、什么人也好始终没能到手,故而对朕心怀怨望?”

    两个选择都是诛心的送命题!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爱国的碧血,绝无异心,万望皇爷明鉴!”

    “碧血啊。”皇帝叹道,“这个朕倒是信,毕竟你可是在李首辅口中得到了‘义士’之誉的。再说,你身上的伤不也是在追捕贼人时落下的么,可堪为证。”

    沈柒听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觉得不对劲

    李承风称赞他一声“义士”,是出于他为保护苏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义举”。而昨夜他在临花阁密道内受伤,也是为了保护苏晏。皇帝刚从豫王府回来,详情一问便知。如此看来,所谓“碧血”,到底是洒给了谁,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听皇帝接着道:“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你知道这个典故,看来还读过些书,可前半句是什么,你知道么?”

    无论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说不知。沈柒低头:“请皇爷赐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苌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对你忠心见疑,刻薄寡恩哪!”

    沈柒:“”

    当初自己以“波光跃上朱槿墙”的文字狱,将国子监司业于涌的儿子问罪,逼迫于涌检举弹劾卓祭酒时,对方大概也是这般有口难辩的心情罢真是风水轮流转!

    沈柒:“臣出身微末,读书不多,错用典故并非出于本意,求皇爷恕臣无知之罪。”

    “无知,朕可以恕你,可明知故犯,如何赦免?”

    “臣的确无知,倘若知道宁王身患痨瘵,今夜绝不会进宫面圣,臣会继续调查设局嫁祸、使计离间的幕后者,不畏生死,全忠尽职。”

    “说来说去,你还是坚持自己只是受人蒙蔽,并非暗有图谋。”皇帝哂笑着起身,“朕也懒得再听你表忠心了,是真忠还是伪忠,一试便知。”

    他走到沈柒身边,一只手按在沈柒肩头。

    沈柒肩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随即勒令自己放松下来,一动不动。

    皇帝问:“你和大理寺右少卿苏晏苏清河,是什么关系?”

    沈柒答:“一朝为官的同僚,因为共过事,有些私交。”

    “私交是深是浅?”

    “不算浅,但也谈不上深。偶尔一起吃个饭,过年时互相拜个年,送送礼之类。”

    皇帝颔首:“也就是说,能谈上几句交心话了。这样,朕有个任务,交由你去办。若是办好了,朕就赦免你诬陷宁王之罪。”

    沈柒心底凛然,面上恭顺地说:“请皇爷吩咐。”

    “朕的四弟,豫王,前阵子病得厉害。朕去探望他时,他说自己对苏少卿倾慕已久,日思夜想只求一亲芳泽,甚至不惜在朕明前剖心明志。要不是朕反应迅速,那把‘钩鱼肠’的剑尖,已然刺进他胸口了!”

    沈柒撑在地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大腿旁侧的衣摆。

    “朕兄弟众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也只得豫王一个。豫王一贯的毛病,你也是知道的,专爱在年轻官员里找‘知己’。朕也知道他这般做派有失亲王的体面,但他毕竟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早年又有过救驾之功。看他如此自苦,朕也不忍几次三番地钳制他。可苏晏那边,毕竟是朝臣,朕也不好找人去替豫王当这个说客。思来想去,这个任务也只能落在你头上”

    “皇爷是想让臣”沈柒开口,嗓音干涩得厉害。

    皇帝俯身,长发带着阴影一并垂落下来,低声道:“你身手不错,苏少卿又对你颇有几分信任。待会儿出了宫,你去苏府,将他灌醉了,送去豫王寝殿过一夜,再送他回府。

    “如此一来,豫王得偿所愿,苏少卿毫不知情,朕不必左右为难,你也能将功赎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柒想说什么,皇帝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握:“考虑清楚,再回复朕。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你完成这个任务,朕才会相信你的忠心。否则,朕将对你彻底失望,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沈柒,你千辛万苦才坐到了这个位置,总不会为了一念之仁,而将所有心血付诸东流,甚至赔上自己一条性命罢?

    “殿外候着不少锦衣卫,个个都想取你而代之,绣春刀下,从来少不了抗旨的顽徒。

    “朕言尽于此,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柒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考虑清楚了么?”皇帝返身坐回圈椅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问,“朕要休息了。”

    沈柒低头,盯着地面黑褐色的金砖。光滑如镜的砖面,将他的眉目扭曲地映照出来,是一头咆哮撕咬而不得脱柙的困兽。

    “臣遵旨。”

    皇帝挑了挑眉,“朕劝你,别打什么阳奉阴违的主意,否则欺君抗旨之罪,莫说你沈柒一颗脑袋,就算加上你父族沈氏、你母族姚氏的上百颗脑袋,也不一定能赎得了。”

    沈柒脸色木然:“臣知道。豫王但求一夕之欢,不会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莫说苏晏届时不省人事,就算醒了,也不过是抬一抬屁股的事,又不掉他一块肉。与臣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臣心里有数。”

    皇帝暗自咬了咬牙,皱眉道:“粗俗!”

    “是,臣粗人一个,言辞不当。但听君命,无有二话。”

    “既如此,你这便去。朕命两个御前侍卫,路上给你掌灯。”

    沈柒跪得太久,气血不通,膝盖刺痛到麻木。他强撑着起身,有些蹒跚地退出养心殿。

    殿门重新关闭,皇帝忽然扬手,将一杯茶砸在他跪过的地方。

    黄釉瓷杯碎裂,茶水溅到了袍角上。

    皇帝在一呼一吸间调节好情绪,起身走向内殿。转过一道落地明造雕花槅扇门,他停下脚步,向背靠门板、闭目不动的苏晏问道:“你都听清楚了?”

    第191章

    峰回路转再转

    苏晏缓缓睁眼,向景隆帝拱手行礼,“听清楚了。”

    “那就不枉费朕大半夜的将你召进宫。”皇帝面沉如水,问道,“有何感想?”

    苏晏抿了抿嘴角,不答。

    “朕早就提醒过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

    正月初一,鸿胪寺案发后,君臣于南书房密谈。皇帝问起梅仙汤,呵斥道: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你知道是你把玩剑,还是剑把玩你?

    “朕把北镇抚司交沈柒打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朕难道不清楚?他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朕每次与他说话,看着他貌似恭顺的面目,都能透过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听到什么?”

    苏晏摇头。

    皇帝道:“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咆哮撕咬的凶兽。”

    苏晏微微抽口气,依然摇头。

    “蓝喜这老奴虽爱拍马逢迎,但有时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皇帝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人,话锋一转,又道:“他说,沈柒是个枭才。你一定懂这话的意思。”

    苏晏轻声答:“枭为忤逆动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凶狠顽强。可是沈柒”

    “蓝喜还是说轻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在朕看来,他是凶兽梼杌。暴戾与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礼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缚他,也不过是一条又一条岌岌可危的铁链,随时会被挣断。”

    “朕看着你,不听告诫,一次又一次去接近这头凶兽,甚至引以为友,轻率地以为光凭情爱就能使其驯服,朕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体会过吗?”

    苏晏脸色有些苍白,“臣感激皇爷爱护之意,也明白皇爷的苦心。然而臣不是小孩子,看人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屡次三番为臣冒死,将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长,臣怎能无动于衷?

    “至于性情,千人千样,或许他是天生桀骜,行事手段偏于狠辣。皇爷用其爪牙锋利,又恶其爪牙锋利,可是在臣这里,他的爪牙从来都是缩进肉里的。”

    皇帝微微摇头,“如此违背天性的束缩,能缩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这个诨号,是怎么来的?”

    “臣不知。”

    “诏狱里的犯人给起的。因为他施刑时,嗅着血腥味、听着哀嚎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享受与愉悦,令所有人感到战栗。”

    苏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进入诏狱时,瞥见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么宽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惨烈的尸首摆放在奉天门广场时,身上每一块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确确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笔。

    皇帝沉声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寻找到生的乐趣。这种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从未想过海阔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凶戾,不给他人与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门,指尖用力扣进雕花格子里。

    “他不会听从的。”苏晏笃定地说。

    “然后呢?他会怎么做?”皇帝反问。

    被这么一问,苏晏也有些不确定了沈柒定然不会送他去豫王府。可是君命难违,又能怎么做?

    也只能带他弃官而逃了吧不,还有个可能,沈柒会疯,想要解决掉觊觎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决掉

    苏晏依稀打了个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门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如玉。

    逼近一步,下颌蹭到他的鬓角,天子的气息吹拂在他眉睫间,带着温暖的湿意。

    “你猜到了,”皇帝贴在苏晏耳畔说话,“他会像昨夜的火药一样爆发,带来鲜血与死亡,无论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这样一个人,朕怎么可能让他接近你?”

    苏晏恳求道:“皇爷不要逼他。他会尽忠职守好好办事,也会”

    “也会死性不改地,继续把你当做他的所有物。”皇帝冷笑,“你说,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朕的人?凭着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还是仗着你的爱护,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苏晏几乎被皇帝压在了槅扇门上,鼻端充斥着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缕缕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顺,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心跳得厉害。

    “臣护着他,一来出于救命之恩,二来他确是个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么栋梁招不到?先前但因对他还有点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顾念着你苏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条性命继续为朝廷效力。否则朕要取他脑袋,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还能由他阳奉阴违,欺下瞒上,苟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没必要再藏,皇帝心里头明镜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沈柒有什么错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厮守终生。

    皇帝又有什么错呢,这个时代和社会赋予他强大的威能,他已经极尽克制地去使用权力,可再怎么克制,也绝不能容忍君不君、臣不臣。

    苏晏陷入了两难的困局。

    但有一点,他心中坚定且清晰着他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着,谁也不能出事。

    苏晏深吸口气,拿定了主意。“皇爷,”他低声说,“臣愿意做那条铁链,哪怕最后被挣断,臣也愿意。”

    皇帝的身躯僵硬了一下,手劲瞬间失控。

    苏晏感到掌骨被紧攥的疼痛,他没有吭声。

    皇帝很快意识到,立刻撤了劲力,但没有松手。他几乎是用尽平生的涵养,才勉强保持住了为君的仪态,面色铁青地低喝:“清河,你别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苏晏冷静地说,“臣以身为链约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约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爷就不用分心留意凶兽脱柙的后果。”

    “要是约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饲他。”

    “苏清河!你还真当自己是割肉饲鹰的佛祖?”皇帝怒极反笑,用另一只手扼住了苏晏的后颈,迫使他直视自己,“你对得起养育你的父母、栽培你的师长,对得起自己济世匡时的抱负对得起朕?”

    苏晏眼眶湿润,决然道:“这些臣都记得!臣只是希望,在举火前行的路上,凡为我抱薪蔽雪者、劈荆斩棘者、相濡以沫者,臣都能不负于人,也不被人所负!这个愿望很难实现吗,皇爷您告诉臣,很难吗?”

    “没这必要。你想走多远,朕一人翼护你、支持你足矣!”

    “皇爷”明知可能会触怒龙颜,苏晏还是说出了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您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而臣也不是您的儿子。”

    “咔嚓”一声,槅扇门被捏穿了个大洞,木屑四溅,随即整扇颓然倒塌。

    苏晏吓一跳,下意识地举袖遮挡。

    这声动静颇大,不少內侍在殿外高声叫起来:“圣躬安?”只碍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推门进来。

    “无事,不必惊慌。”皇帝含怒扬声道。

    转头忽然见内殿幽暗角落里,匍匐着两个颤抖的身影,顿时大为皱眉:“什么人!躲在暗处窥听,是不想要脑袋了!”

    两个小內侍一脸惶恐地爬过来,解释:“奴婢奉皇爷的命,将苏大人领进内殿。皇爷还吩咐过,要奴婢看着点苏大人,以免他听到半途,一时忍不住冲出去皇爷进来后就和苏大人说话,奴婢不敢插嘴,也不敢不告而退,所以才跪在角落里,想等皇爷说完话,再吱声。奴婢有错,但真的并非有意窥听,求皇爷饶恕!”

    皇帝想起来,是把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宫人忘了,于是挥挥袖子:“闭紧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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