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贺霖整了整冠帽与衣裳,与苏晏并肩跪着,对着神牌虔诚说道:“母后,您看到我身边的人了么,他叫苏晏,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父皇之外最重要的人。他信任我,关心我,情愿把性命前途都托付于我;而我也信任他,喜欢他,想要竭尽全力实现他的心愿。我誓与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请母后做个见证!”

    他转头命令苏晏:“给我母后磕头,磕三个。”

    苏晏觉得太子的许愿中,别的都好说,唯独“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一句似乎不妥,像痴情男女海誓山盟似的。

    朱贺霖恼他踌躇,瞪视道:“快点,磕头!”

    苏晏被催不过,双手按地,向神牌磕头。

    朱贺霖脸色认真严肃,与他同起同落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握住苏晏的手,一瞬不瞬地端视他:“清河,此后你我便是性、命一体,我任何事都不会瞒你,你也尽可以对我畅所欲言,不必有任何避讳。”

    苏晏颔首:“那我就直说了。昨夜你在火场亲手杀了三个宫人,绝非明智之举,但情有可原。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追悔无益,如今我们要考虑的,是它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尽量做最坏的打算,才能谋划最佳的应对之策。”

    朱贺霖道:“父皇昨夜也说过,杀几个犯错的下人事小,坏了心性.事大。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说我残暴失德,不配太子之位,众口铄金难免动摇东宫。”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扳倒你,光是拿这件事做文章,还远远不够。对方也知道这一点,更有可能是要造势。”

    “造势?”

    苏晏膝盖在蒲团上跪得刺痛,忍不住挪了挪。朱贺霖忙拉他盘腿坐下,听他继续说道:“对。小爷想啊,文官们尤其是几位太傅,对你有微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你顽劣不爱读书,怕将来难担重任,是不是?”

    朱贺霖点点头,又有些不爽,“那些太傅讲学,的确很枯燥啊,也不能全怪我。”

    “关键不在这里,在于他们担心你难担重任,换句话说,江山社稷这副重任,他们早已默认你将来要去担,只是想进一步地匡正你、改造你。尤其是太子太傅们,皇爷替你选择了吏部李乘风李尚书、礼部严兴严尚书与内阁大学士杨亭,实是用心良苦。”

    “有什么讲究?”

    “吏部实权第一,礼部最为清贵,杨大学士是内阁的中坚力量,又与李尚书走得近,这三位是朝堂重臣里的半壁江山啊!这些人如今担任太子太傅,等你将来登基了,他们便是太傅,位列三公,哪怕为了自己前程,也会力保你的储君之位。”

    朱贺霖琢磨着,再次点头:“的确,李太傅和严太傅骂我骂得最狠,但我听得出来,都是恨铁不成钢。不像某些言官御史,听着轻飘飘的几句,却是把我往屎里贬低。”

    “所以啊,小爷如今更该担心的是朝堂外,是民心。我这次回京,在市井间听了不少流言,像是有人故意传播,意在造势,坏小爷的民心根基。昨夜这件事,倘若再被有心人利用,怕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就不止是杀三个犯错的宫人了,而是杀三十个、三百个,虐杀,先奸后杀,怎么猎奇怎么来。”

    朱贺霖震惊:“百姓们又不是没脑子,难道会相信如此离谱的谣言?”

    苏晏笑了:“小爷太高估民众的分辨力与判断力,低估人们对八卦猎奇的热爱了。”

    后世不也一样,都是至少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一大部分还是高学历,照样听风就是雨,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从众心理不外如是。

    但后世因为网络上信息轰炸,乱花迷人眼,让人更加分辨不清是非真相,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时代,造谣毁人声誉容易,辟谣洗白名声也不算难。他们有水军,难道我们就没有喉舌?

    苏晏问:“倘若民间流言纷纷,愈演愈烈,朝堂部分官员受巧言怂恿、受利益驱使,亦上奏攻讦太子,甚至请陛下择贤而立,小爷该如何应对?”

    朱贺霖猛一拍地板,怒道:“他们有这么大的胆!不怕小爷发难,难道不怕惹怒父皇,一人赐一百廷杖,打死了事?”

    “可有些言官头铁得很,巴不得来顿廷杖,好青史留名。”

    “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这是惯例,怎会轻易改变!”

    “对,不会轻易改变,但不意味着绝对不变。他们一次扳不倒你,就一次又一次抓你的把柄,三两天头闹腾,皇爷不烦么?不会力不从心么?万一太后也来凑一脚,你觉得她会支持谁?是她不待见的先媳妇生的不待见的大孙子,还是亲外甥女生的二孙子?”

    富宝在角落里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冲过来捂住苏晏的嘴,暗自跺脚道:苏大人呐!小爷让你畅所欲言,你还真的什么都不忌讳!这种话能说吗?莫说扎小爷的心,惹他发怒。万一被人听见,往太后面前一递,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啊!

    太后偏心是朱贺霖的难堪处,一瞬间他涨红了脸,几乎要横眉怒目,但最终只是倾身过去,捂住了苏晏的嘴,低声道:“我知道严重性了,清河,好清河,你以后莫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风险给我开窍,我是真怕了你了!”

    苏晏抓住他的手背,挪开,喘气道:“开窍了就好。”

    朱贺霖也在喘,是替他紧张的,“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都听你的。”

    “我只是沿着这条线推算下去,说最坏的结果,但眼下形势还没到那份上。”苏晏在说话间,心中渐生出了主意,微微一笑,“他们想在‘暴’一字上做文章,我们也在另一个字上做,看谁的文章更花团锦簇,更打动人心。”

    他贴近朱贺霖耳边,轻声细语

    朱贺霖听得双目圆睁,连连点头。

    末了,苏晏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挡住了,我也嫌被动。先把这事摆平,等日后找机会,咱们也主动出击,狠狠搞他们一下!”

    朱贺霖与他挨得极近,闻着衣领内散发的暗香,感受热气洒在鬓角耳郭,情不自禁地脸颊发热,打起了细小的战栗,将电光火花似的酥麻感一路送至小腹。

    偏偏苏晏说到“狠狠搞他们一下”时,为了强调语气,拿手掌在他大腿上拍了一记。

    “啪”的脆响中,朱贺霖火燎似的拢住衣摆往腿间扯,将布料堆成虚而皱的一团,盖住要害处。

    他飞快地低头瞟了一眼,又见苏晏并未察觉,方才暗自松口气,坐姿僵硬地等潮退。

    苏晏不满他没反应,问:“你觉得如何?”

    “哈?”朱贺霖有点慌张。

    “主动出击啊!”

    “出击小爷当然想出击,只担心你不肯,到时又打又骂的”

    苏晏皱眉看他:“我提议的啊,怎么会不肯。你是不是走神了,根本没听我说?”

    “听了听了,”朱贺霖忙回答,“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放心,小爷能文能武,能强攻也能卖惨。”

    苏晏这才放心,起身揉了揉膝盖:“那我先走了,你继续跪吧。”

    他走到殿角,从富宝手中接过大氅,重新披回身上。

    朱贺霖盯着大氅,越看越眼熟,赫然想起,可不就是昨夜城楼上,父皇将他从头到脚盖住的那一领?两人裹在里面扭来扭去地做了什么好事,自己还没问清楚呢!

    当即跳了起来,气冲冲逼近:“苏清河!昨夜你和父皇在城楼上做什么!”

    苏晏心虚了一瞬,答:“皇爷召我伴驾,看烟火。”

    朱贺霖心里酸到发苦,怒目而视:“看什么烟火,需要盖同一件大氅?大氅里面养的什么鱼,翻的什么浪?”

    苏晏还以为城楼高且暗,下方广场上望不见,对面的城楼隔了数十丈,更是看不清。谁料朱贺霖开挂,拿了个刚传入大铭的伽利略望远镜,把对面动静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由暗自叫苦:早知就不图大氅带风帽,穿着挡雪了,平白惹出这一出。

    这崭新的大氅之前从未见皇帝穿过,上面又没绣龙纹,他还以为没人认得出,谁想太子眼睛亮鼻子灵,盯得可紧,失算失算!

    朱贺霖见他心虚,更是打翻醋缸,扑上去扯他衣领处系带:“脱下来!不许穿!给小爷垫蒲团,小爷跪得膝盖都要长刺了。”

    苏晏手捂系带:“御赐之物,损毁或丢失了都是死罪!小爷嫌蒲团硬,我出去叫內侍给你送两床厚褥子。”

    朱贺霖见他一再遮掩,更是太阳里爆出火来,道:“呸!你才不是关心小爷,你是舍不得大氅!浪弟子,死没良心的歪货,枉费小爷拉着你一生一世,你哩,放着鲜嫩的小白菜不吃,倒上赶着舔老腊肉。”

    富宝直跺脚:“小爷哎,那些市井淫言秽语可不能说!更万万不可对皇爷出言不逊”

    朱贺霖不依不饶,非要扯苏晏的大氅。

    苏晏被他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忽的想起刚回京时去东宫,太子缠着他亲嘴,又强拉他要同殿而寝。迫不过亲了一会儿,太子就失魂落魄,只会捧脸傻笑,连他离开也顾不得拉扯了。

    无奈之下,苏晏对富宝说:“富宝公公,麻烦你转个身,看那儿”

    富宝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过去墙壁上有什么蹊跷?

    苏晏趁机探过头,在太子嘴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朱贺霖傻了,愣在原地只会眨眼,脸颊腾的一片通红。等他反应过来,打算抱住苏晏再亲,对方早已罩上风帽走出殿门,撑着伞都快穿过广场了。

    而富宝还在仔细查看墙壁,嘀咕道:“苏大人这么聪明,不会看错的,一定有猫腻”

    朱贺霖又想气,又想笑,手掌捂着嘴,把胡乱蹦跳的一颗心给摁回胸膛里,暗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下次不亲满一刻钟,休想走。

    他重又走回神位前,跪在蒲团上,对先皇后祷告:“母后,您在天之灵能不能发个神通,给父皇托个梦,就说说对,就说您给我找了个媳妇,让他这个当公爹的要点脸,别扒灰。”

    富宝震惊地转身,一脸被雷劈的表情,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良久后才回魂,哭道:“小爷祖宗!亲爷爷!可万万不能叫人听见”

    朱贺霖沉着脸,说:“小爷命你找苏晏过来,难道事先不会安排妥当?早已命东宫侍卫打着防行刺的名头,将这中殿彻底清场,一只老鼠也藏不住。”

    富宝微微松口气。

    “他一进殿,侍卫就会守住中殿周围,确保无人能接近窃听。”朱贺霖又道,“而且我这么胡闹一场,他日后再与父皇不清不楚时,就难免要多掂量掂量,万一我在父皇面前也这么不分轻重,他能兜得住么?兜不住,那他就得收敛着,顾忌小爷的反应。”

    富宝这才意识到,太子方才的言语举动,一半出自真性情,一半是做出来要挟苏大人的。

    他从六岁开始入东宫侍奉,至今八年,第一次觉着,自己并非完全了解小爷或者说,小爷成长得太快,已将他这个童年玩伴甩在了身后。

    我的心思得赶上小爷才行。富宝暗暗告诫自己,否则迟早有一日,小爷会看不上我,再找更可心解意的內侍服侍左右。

    第175章

    唯情最为动人

    “听说了吗,宫里那事,就在元宵夜”

    “太惨了!那叫一个尸横遍地,整座广场全都被血染红了。据说好些小宫女死的时候,衣衫都是烂的”

    “真得不能再真。老婆子邻家表亲的侄子就在宫里当差,亲口说的。说这位太子爷啊,年纪不大,气性不小,一言不合就杀人,暴虐得很呐!”

    “不仅暴虐,还顽劣不堪,不读圣贤书,见天儿的胡闹,净跟着宫女太监啊,武师伴读啊厮混。你们说,这位日后要是登了基,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

    “万岁爷那么英明,怎么就生出个这样的”

    “好竹出歹笋嘛。再说,也不全是这样的,不还有个二皇子么,指不定胜过这个。”

    “那肯定胜过啊!毕竟比这个更暴虐荒淫的,也不好找了,夏桀、商纣、周厉、秦二世,再加个赵王石虎,一只手数过来,没了。”

    “嘘嘘嘘,都小声点,不要命了?不怕官老爷们听见,难道不怕锦衣卫的番子?”

    “升斗小民看天吃饭,刮风下雨打雷都得受着,说再多有什么用,散了散了。”

    街头巷尾,浮动着诸如此类的流言,口出耳入,窃窃私语,成了不少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两三天,流言几乎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官员们家中的下人都忍不住互相闲嘴几句。

    不少朝臣开始坐不住了,尤其是负责纠察百司百官、规谏皇帝的言官们。

    言官,又称“风宪官、科道官”,是从文官中甄选出介直敢言、学识突出、通晓政务的,担任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这些人官职不高,俸禄更少得可怜,只生就了一副铁齿铜牙,秉持的是“国而忘家,忠而忘身”,追求的是“臣言已行,臣死何憾”。从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从皇帝、宗室到百官、百姓,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他们的监察和言事范围内。

    坤宁宫大火,太子连杀三宫人之事,巡城御史们于次日知晓,还在打听内情,城中民众便已物议如沸。

    这下再不出动,岂不是显得他们比普通百姓还要迟钝?于是在正月十七,新年初的朝会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打响了向太子开火的第一炮。

    对,就是这位贾御史,曾经揭发过东宫私藏小黄书,还落井下石弹劾过前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虽然真正目的在于刷声望,冀求青史留名,但客观上的确助了苏晏一臂之力。

    若是以为有了这点交情,贾御史就会在朝堂政事上卖苏晏面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还巴不得苏晏,甚至更多的官员也搅合进这件事里,好扩大他的炮轰目标呢。

    故而苏晏根本就没想找他私下沟通。

    贾御史上疏,矛头直指太子,指责他顽劣怠学,行为暴戾,草菅人命,无好生之德。

    顿时好几个御史附和,要求太子太傅对东宫严格管教、詹事府对太子学业勤加督促,恳请皇帝依律申饬惩戒,以安民心。

    景隆帝没有立刻表态。

    身为太子太傅的礼部尚书严兴和内阁大学士杨亭出列,替太子扳回一城。说宫人玩忽职守,导致坤宁宫正殿付之一炬,按律当斩。太子因先皇后宫殿与遗物烧毁,震怒杀之,算不得草菅人命。至于顽劣怠学,旧曾有,这半年来已经长进许多,何以不看现下只记从前?

    又有官员跳出来上疏,说太子行事恣肆,视朝廷规矩、祖宗礼制于无误,引发民间非议,有损圣上名声。太子必须写罪己书,以谢天下。

    吏部尚书李乘风反问,自古君王下罪己诏,无外乎三种情况:君臣错位、天灾降临、政权危难。太子为储君,当类同于此,那么究竟是触犯了这三种中的哪一种,必须写罪己书?

    双方言辞交锋,好一通唇枪舌战。

    “这些都是奴婢在奉天门亲耳所闻,朝会刚散,奴婢就赶紧地过来禀报小爷。”

    太庙的中殿内,富宝气喘吁吁地对朱贺霖说。

    朱贺霖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先皇后的神牌,听富宝描述朝会上部分官员,尤其是言官们对他的抨击,并未像往常那般气得跳脚,而是喃喃道:“清河说得对。”

    “什么?”

    “清河说,别看李尚书、严尚书他们平时骂我骂得狠,可关键时刻会站出来替我挡枪的,还是他们。”

    富宝挠了挠额角,“这倒真的是。包括市井间的流言,奴婢也着人去打听了,的确也如苏大人所料,越传越离谱。连奴婢都听不下去,更不想转述给小爷知道,恐污了尊耳,还望小爷恕罪。”

    朱贺霖冷哼一声:“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自然越传越离谱。”

    “那该怎么办?不能任由他们败坏小爷的名声呀!”富宝急道。

    朱贺霖没有回答,反问:“朝堂上刀来剑往,父皇如何处之?”

    富宝想了想,答:“皇爷泰然处之。谁说话,他都不表态,最后把各方上的奏本一收了事。”

    “不交议也不批答,留中不发父皇对以前那些弹劾四王叔的奏本,也是这么处置的。”朱贺霖用力抿了抿嘴角,“父皇能泰然处之,小爷也能。”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富宝:“你跑趟苏府,把这个交给清河,就说小爷无需人捉刀,自己写好了。”

    富宝没有多问,将信封郑重收入怀中,告退。

    朱贺霖转头望向搁在身旁的矮几,上面摆放着湖笔与厚厚的一沓宣纸,并一碟朱砂、一碟金粉,还有一个没有墨条的空砚台。

    怔忡片刻,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破左手指尖。

    鲜血当即冒出,用力挤压之下,一线线注入砚台中。

    眼看砚台盛血过半,朱贺霖停住挤压,用细长纱布包扎好手指,又往砚台里调入朱砂与金粉,磨成均匀的殷红色。

    然后他以笔沾之,在宣纸上用梵语端正写下第一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地藏本愿经》,记载了释迦牟尼佛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赞扬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大誓愿。

    先皇后信佛,曾留下一本用梵语写就的地藏经,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朱贺霖未必信佛,却因效仿母亲而自学了梵语,精通程度不亚于翻译天竺经书的僧侣。

    刺舌血、指尖血,拌朱砂、金粉为墨。血液容易干结,便须时刺时写,伤痕累叠;为使墨色不发黑,便须禁食荤腥与盐,身心两净。

    如此呕心沥血,诚意书写。

    是为血经。

    书房内,苏晏接过信封,对富宝道:“富宝公公辛苦了,回去照顾小爷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富宝对信封里的东西很是好奇,虽然没有问出口,心思却写在眼神里。

    苏晏笑了笑,说:“过一两日

    你就知道了不止是你,所有人都会看到。”

    富宝走后,苏晏打开信封,展开内中三张纸页仔细。看完后,慨叹道:“字字椎心泣血。果然,再多的华丽辞藻,都比不上情真意切更打动人心啊。”

    他走到书桌旁,将自己熬了一宿,参考了不少名家名篇,搜肠刮肚写的玩意儿,三两下撕成碎片。

    祭文体,本以用韵为正格。士大夫们所写的上台面的祭文,无不铺排藻饰,合韵合律。

    只有真正至痛彻心,不能为辞,方才不顾任何格律,变调为散体,使全文有吞声呜咽之态,无夸饰艳丽之辞。

    万千文字,唯得情字最为动人。

    再怎么骈四俪六,也抵不过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苏晏忍不住又读了一遍太子亲手写给先皇后的祭文,句句血泪,感人肺腑,写尽了幼年失怙的惶恐不安,对母亲无尽的痛悼与哀思。

    其中梦回坤宁宫火场,与母亲亡魂的对话,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悲痛、自责、悔恨之情,格外具有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更难得的是,通篇没有任何艰深晦涩之处,用词直白平易,就连普通民众也能看懂。

    实在太优秀了!苏晏好容易从代入感中挣脱出来,拍案大赞:朱贺霖同学,你哪里是不会念书,不通写作,你是平时根本没用心啊!

    他把祭文折好,往怀里一揣,当即出门,去拜访同年好友崔锦屏。

    崔锦屏高中状元后,照惯例于翰林院担任修撰一职。修撰为从六品,主要职责为掌修国史实录,进讲经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他自诩才高八斗,做这等文牍差事十分浪费,故而一直想谋条出路。

    曾经苏晏在殿试上因为一个对子,误打误撞得了皇帝的青眼,又与太子混得来,一跃而上成为从五品的洗马,后来扳倒了冯去恶,升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崔状元对此羡慕有加,还向他请教过在官场如何出头。

    苏晏让他去找天线。

    崔状元得此点化,犹如枯木生花、顽石开窍,先是拜访了对他的策论十分欣赏的翰林院侍讲魏学士,又借由魏学士的门生身份,搭上了吏部尚书李乘风这艘大船,终于得了个通政司参议的举荐,升为正五品。

    通政司不如翰林院清贵,却是实权部门,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

    简单说来,就是拥有汇总来自地方和在京官员们的奏本,整理后在早朝上统一呈给皇帝的权力。

    这是朝廷政治信息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按后世的话,叫政治信息枢纽中心。

    同样的,经过内阁议定与皇帝批复的奏本,也由通政司与六科共同公开发抄,供在京各衙门互相传报。

    并选取其中重要的内容,如皇帝的谕旨、皇家各类消息、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等等,制作成邸报发行。也就类似后世的《人民日报》了。

    这些邸报,再经由各地派驻京师的提塘官长,二次抄送,快马发往各省,进一步传至府县,让所有地方官员都能看到。邸报到了地方,传抄的人更多,不止是官员,就连乡绅子们也都争着传阅。

    苏晏打的就是邸报的主意。

    进了通政司衙门,他长驱直入找到崔锦屏。

    崔锦屏见同年好友来拜访,大喜,拉着苏晏泡茶闲聊,又感谢了一番他的提点。

    苏晏笑眯眯问:“崔参议如鱼得水乎?”

    崔锦屏从来不惜锋芒,就实答:“憾池子仍然太小,不足以‘龙跃金鳞终有时’。”

    这是他在恩荣宴上做的诗。

    另外两位作诗的榜眼与探花,都一诗成谶。

    一个“独倚危楼最上重”在东苑的高楼上遭人刺伤,摔死了。

    一个“冷月千江照影空”被刑部定性为畏罪自尽,空来人世一场。

    崔锦屏唏嘘的同时,不免生出了点匪夷的念头,觉得自己也能一诗成谶。

    由此看来,人活着就得有鸿鹄之志,奋翅鼓翼,小家与清高之态均不足取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表现出来。

    苏晏颔首:“状元郎有奇志,吾不及你。”

    崔锦屏十分受用。

    苏晏又说:“我这里有个效力东宫的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

    “东宫?”崔锦屏对坤宁宫一事与市井间的流言也有所耳闻,今日朝会的争吵,他身在奉天门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他并未觉得太子做得多过分,顶多就是有失体面,而言官们那样组团狂喷的场面,令他很是错愕。

    那可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你们这么紧咬不放,能得什么好处?触怒皇帝不说,将来太子继位,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你们!崔锦屏在心里呐喊,甚至也想出列掺一脚,刚挪动脚步,就被顶头上司通政使察觉了,把他狠狠瞪了回去。

    崔锦屏不服,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政治才华。

    没想到,机会拐个弯,又上门了。

    “对,就说你想不想要?”苏晏问。

    崔锦屏想了想,反问:“为何不要?”

    苏晏出于朋友之义,提醒:“你可想清楚了,这事你一掺和进来,就不能再独善其身。”

    崔锦屏大笑:“我要什么独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无风无浪,何显吾能?”

    苏晏对他的傲言只是笑笑,取出信封递给他。

    崔锦屏抽出纸页,细细,良久后拍案叫道:“写得好哇!”

    “能得状元郎赞一声好,那就是真好了。”苏晏说,“不知这么好的祭文,又是出自东宫,邸报能不能抄录刊载?向天下发行?”

    崔锦屏权衡片刻,铿然道:“能!”

    苏晏起身拱手:“全赖崔大人了。”

    崔锦屏握住他的手,感激道:“清河兄何必客套。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志向相投的好友。你待我从来慷慨,无论是东宫的赏赐,还是升迁的机会,都想着携我一程,我当然也要识时务,方不负你一片苦心。”

    苏晏笑道:“屏山兄言重了。此后咱们互相帮衬,也好在各路东西南北风中站稳脚跟。”

    崔锦屏雷厉风行,立刻命人刻印雕版,准备将这篇祭文刊载于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后日便可以发行。

    苏晏与他又寒暄几句后告辞,转去刚开衙的大理寺点卯,算是开始了新一年的职业生涯。

    第176章

    带节奏谁不会

    春节余韵未尽,大理寺官署里一脉懒散气息,主官关寺卿主持过开印礼,象征性地训示完属下后就走了,不多时官吏们也开始一个个溜号。

    左少卿闻征音来找苏晏寒暄,态度很是热情,明里暗里打探宫中事,套话技巧极为高明。

    苏晏本就觉得与对方气场不合,更兼沈柒提醒过他,说此人口蜜腹剑是个伪君子,于是暗自警惕,净拿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哈哈,一边笑容满面,倒显得比对方还热情。

    闻征音套来套去,什么有用信息都没得到,也知道苏晏不是省油的灯,便假笑着告辞了。

    苏晏应付完不喜欢的同僚,心情不太好,就想着找个喜欢的,洗洗眼睛。

    他去了北镇抚司。

    至于四大金刚,已经由明晃晃的跟随改为暗中保护。因为苏晏说,年假结束了,官署间走动频繁,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品京官,老让御前侍卫跟着,影响不好。

    眼不见为净。加上与沈柒几次接触,皇帝那边也没什么反应,苏大人的胆子不自觉地开始肥起来,总想着找机会假公济私。

    这不,一进北镇抚司,大堂也不坐了,就直奔沈同知的廨舍。

    他的马车刚到街口,沈柒就知道了,这会儿香茗沏好,果脯也摆好,就等着他上门。

    苏晏这会学乖了,没敢再穿御赐的大氅,只罩了一件新做的绀青色披风,用霜后收干的盆栽小葫芦做披风纽子,显得别致又衬肤色。

    进屋后,火盆烧得暖和,他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笑吟吟地对书案后的沈柒说道:“沈大人忙着呢?”

    沈柒见了他,心痒、手痒、牙痒,哪里都痒,觉得自己像不断沸腾又不断压制的火山,总有天要不顾一切地喷发。

    “不比苏大人忙,几处地方连轴转,最后才想到鄙衙,拨冗前来一见。”

    这话酸的,尤胜小金桔。苏晏把果盘里小金桔的皮都啃了,连肉带核拿去丢沈柒。沈柒一把抄住,送到嘴边舔舔,连核带肉嚼吞了。

    苏晏老脸微红,用湿帕子擦完手,道:“你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我这几日在忙活什么,想问问有没有相关情报。”

    沈柒答:“情报有,却不是免费的,拿什么来换?”

    “春节开销大,俸禄都花光了,暂时没钱。”苏晏用商量的语气问,“能不能先赊着?”

    沈柒做一脸凶恶状打量他,目光能穿透几重冬衣,叫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行,先赊着,日后我连本带利讨回来。”特务头子压着嗓子说。

    苏晏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干笑着等他。

    “坤宁宫的宫人全部被下了司礼监的刑房,由提督太监亲自拷问,不过听说并未审出什么幕后指使来。”沈柒说。

    苏晏想了想,道:“我不相信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只能说,幕后人操作手法了得,没有留下痕迹。这些宫人只是被利用,并不知内情。”

    沈柒颔首:“提督太监也是这么禀告的。于是皇上下令,将元宵夜擅离职守的坤宁宫宫人,包括守炭火的两个內侍,全部杖毙。”

    苏晏嘶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有些不忍地皱眉,却没说什么。

    “朕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景隆帝问。

    蓝喜深深弓下腰,“皇爷这么做,自然有皇爷的道理。更何况那些人本就犯了宫规,确实该严惩。”

    皇帝一手端茶盏,一手执杯盖,轻推浮叶,“你啊,跟随朕这么多年,还是只知逢迎,不知朕的用心。”

    蓝喜抬头,表情恭敬,眼神里竟透着些心疼:“奴婢知道,这都是为了小爷。皇爷下令杖毙,就等于给他们定了个罪无可赦,那么小爷杀其中三人,也算是明正典刑了。”

    皇帝叹道:“其实,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仁之君。此时此刻,朕也只不过是个父亲而已。”

    蓝喜道:“皇爷御极十五年,勤政爱民,优待臣子,天下人所公认。但天子毕竟是天子,不可能一味怀仁,否则如何治理大国万民。世间道理本就如此,正所谓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

    皇帝啜饮一口清茶,“既然天下人都说朕优待臣子,那么攻讦东宫的言官们,朕也该优待优待。蓝喜,传旨,今日朝堂上谏言的御史,每人赐银二两、朝靴一双。你再去写四个字,送去都察院,就写‘公忠体国’。”

    蓝喜掩嘴而笑,应诺道:“奴婢领旨,这就去办。”

    他刚要告退,皇帝冷不丁又问:“太子呢?”

    “仍在太庙跪着,说是要给先皇后抄写经文。”蓝喜问,“大雪天儿的,太庙里冷得很,是否让奴婢去把小爷请回来?”

    皇帝说:“不必,让他抄抄经,静精心也好。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蓝喜略微犹豫,如实答:“苏少卿去太庙见过太子殿下。两人在中殿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东宫侍卫守在殿外,不知里面在谈些什么。哦对了,苏少卿去时,身上还披着皇爷赐的那件大氅。”

    皇帝仿佛呛到,用力咳了一声,放下茶杯,露出个非喜非怒的复杂神情,摇头道:“这个苏晏!”

    “赐银二两、朝靴一双?皇爷还真慷慨!”苏晏噗嗤一笑,“也不知那些言官拿到赏赐时,是何等表情。”

    沈柒哂道:“除了叩谢天恩,还能怎样。”

    苏晏越琢磨,越觉得皇帝这一手,实在损得很,简直可以说是恶趣味了。“在皇爷看来,他们如此卖力表现,也就值个二两银子。朝靴是粉底皂靴,既可以解释为夸他们黑白分明,但因靴子白底在下,黑面在上,也可以解释为颠倒黑白。至于‘公忠体国’四个字,更是耐人寻味。”

    这操作,又是另一种骚气苏晏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哈地笑了一通。

    沈柒见他因为别个男人笑得开怀,目光如刃尖寒光般闪了闪,面上并未显露任何不快。

    苏晏笑完,想起正事,说道:“还有两件事,要麻烦沈大人帮帮忙”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两手压在桌面,向前倾身,凑近沈柒耳畔,细细交代了几句。

    沈柒不动声色地听完,说:“忙可以帮,但同样不能白帮,苏大人要不要继续赊着?”

    苏晏点点头,讨好地看他。

    有事相求,也是因为别个男人沈柒被看得火起,蓦然揪住他的衣领,张口就去叼他喉结。

    “先交点利息。”

    苏晏知道沈同知是属狗的,专爱咬人,于是先发制人,低头在衣领处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答:“利息也没有。欠条在此,给你盖个章。”

    他抽身而退,取衣架上的披风重新穿好,笑道“沈大人,告辞了”,也不等回应,径自走了。

    沈柒垂目注视手指上的水渍与淡淡牙印,沿着痕迹,重又咬了个更深的覆盖上去,登时皮破血流。

    望着这枚可以保留更久的欠条印章,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把残血舔干净。

    收到堪称寒酸的赏赐后,都察院的部分御史们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清皇帝的用意。但再寒酸也是天恩,一个个的叩头谢恩。贾御史率先琢磨过味儿来,抚掌道:“陛下素来溺爱太子,本官前次上疏纠参东宫,就挨了顿训斥。此次陛下非但没有训斥我等,还赐了财物,说明什么?”

    “什么?”其他人问。

    “说明陛下不快归不快,可还是得顾及皇室的脸面与名声,不得不安抚言官。相信只要我等坚守职责,敢于批鳞谏诤,陛下定能接受我等的规谏。”贾御史慷慨激昂地说道。

    “有道理,所以我等一定不能退缩,当前仆后继,死而后已!”众御史纷纷鼓气。

    小团伙散去后,贾公济方才皱起眉,拎着御赐的一双皂靴,暗恼:陛下这是含沙射影呀!不过,就算真触怒陛下,该说的话、该弹的劾,我也一句不能少。这才是言官本色。

    正此时,一名文书前来,送上今日邸报。

    每期的邸报册子,贾公济都要逐字逐句细读,毕竟是个极重要的朝廷信息来源。他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篇祭文,看署名出自太子之手,祭的是先孝惠慈皇后。

    贾御史本对东宫的学识与文采不报任何希望,谁料一眼看进去后,再也拔不出来。他一气呵成读完,怔忡半晌,张了张嘴,竟破天荒成了一枚哑炮。

    邸报传抄至京师各个衙门,很快从衙门传至士绅生员,不少人读完潸然泪下,深受感动,勾起对自家逝去的严慈与亲朋的悼念之情,乃至自发抄录,诵读不止,渐又从士林流传到了市井间。

    “《祭先妣文》,读过了么?没有?都去读一读,写得太好了呀!”

    “奴家虽不识字,是请街头代笔先生读的,可奴家每一句都听懂了,不仅听懂,还听哭了”

    “不容易啊,刚出生不久就失去母亲,日日夜夜思念不得见,只能寄情于宫殿与遗物,谁料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连个念想都没地方寄托了。”

    “难怪一怒之下杀了宫人,原来是他们失职,才导致坤宁宫大火。我一个看守仓库的,元宵节照样老老实实当班,他们却敢偷跑去看灯,果真可恶。”

    “什么酒后乱性,砍杀了百十个,满地尸体原来全是谣言。一共就杀了三个,还是犯了大错的。”

    “你没看官府告示,说那些宫人擅离职守,触犯宫规,对先皇后不敬,都给判了死刑。可见小爷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先生,还有《祭先妣文》的抄本么?恳请借学生抄录一份。”

    “叙先皇后之慈,一波三折,跌宕生姿;表遗人子之心,杜鹃啼血,催人泪下。品品,好好品品,什么叫出于肺腑者,不求工而自工!你们都用心学,今日窗课,背诵太子殿下的《祭先妣文》,每生抄写三遍,明日来学堂时上交。”

    仿佛一夜之间,邸报上的这篇祭文如雨后春笋,散播得满城都是。不少人争相抄录,书铺里的纸张供不应求,几乎重现了晋代洛阳纸贵的情景。街头也多了不少抄书人,只收取极其微薄的报酬,替人抄写本文,甚至是免费。

    这些抄书人,以及茶楼、酒馆、客栈里的一些闲话人,日出后在城内各处出现,日落后换上锦衣卫番子的青衣小帽,又回到了北镇抚司。

    咸安侯府与奉安侯府里,自然也拿到了这份邸报,听闻士林与市井间对太子的舆论来了个大反转,把前面的万千铺垫,以及费了许多时间、人力、物力的造势,都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卫演与秦夫人气得险些吐血。

    而形同风烛的卫浚,得知苏晏被贬外放后又回京,还官复原职,就已经背过一回气了,好容易抢救过来。这次的事,家人更是隐瞒着,不敢叫他知晓。

    秦夫人出了一计:亡羊补牢。赶紧派人去各地提塘官长的抄报房,在二次抄录时动手脚,把祭文其中一些词句改成大逆不道之言,传去各州府县后,引发地方官绅检举,叫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演深以为然,当即派人前往抄报房。

    谁料,各处抄报房门口皆有锦衣卫把守,他们的人混不进去,只得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令他们更加恼恨的是,这事还没完,对方一招之后还有一招。

    京城最大的寺庙延福寺,正月二十做法会,趁着万千民众涌来烧香拜佛时,展出了三份珍稀的血经。

    其中两份血经,来自已经坐化的高僧大德,陈年墨迹已化作赭红色。

    第三份血经的墨迹却是鲜艳的殷红色,掺杂着微微金光,又全是以梵文写就,看着就格外有佛性灵光。

    虔诚的信徒们与好事者不由纷纷打听,这第三份大藏本愿血经究竟来自何方神圣,能否请回去供奉?却被寺中僧人婉拒,说这份血经来自贵人,是特意供奉在佛前,为亡母祈福的,并非大师所写。

    这份血经的主人是谁,成了个迷。

    不久后,不知哪里泄露出消息,说血经出自当今太子殿下之手。

    坤宁宫失火,太子自请前往太庙向先皇后谢罪,孝衣茹素,日夜不眠不休刺血抄经,唯求亡母在天之灵得以安宁,至今旬月仍抄写不绝,已容色枯槁,病体支离。

    百善孝为先,孝道可以说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不仅儒家提倡“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百姓们也朴素地认为,但凡事亲至孝的,总不可能是坏人。

    一时间,太子至孝之名传遍京师,民间人人称颂,一如当初“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

    这回不仅卫演与秦夫人又险些吐血,就连身在深宫的卫贵妃也气得抓狂,辛苦布局化为泡影,又无处诉苦,只得狠狠责罚宫人来泄愤。

    勉强平复了情绪后,她叫心腹宫女去给母亲送信,说前计未成,想见鹤先生一面,请他再指点。

    秦夫人去找鹤先生时,对方正在院中石桌旁抄写着什么。秦夫人探头一看,可不正是那篇见鬼的祭文,旁边还有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梵文血经。

    秦夫人忍怒问:“居士为何也在抄录此文!”

    鹤先生边写,边说道:“我抄的不是祭文,而是敌情。”

    “怎么说?”

    “此人善于操控舆论,翻手云覆手雨,是难得的攻心高手。”鹤先生搁笔吹墨,对着那张血经双手合十,“吾有劲敌,可喜可贺。”

    第177章

    君臣有如夫妻

    太庙。

    富宝死死拦住太子手中的匕首,哭求道:“小爷五指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让奴婢代替刺血罢!”

    太子皱眉,夺回匕首,“这是供奉母后的经书,血里都是为人子的一片真心,岂能让旁人代劳。”

    他把左手翻来翻去,五指的确无处下刀了,于是在掌根处刺出口子,挤了些鲜血出来,盛在砚台内。富宝哽咽着给他包扎伤口。

    殿门被推开,苏晏走进来。

    朱贺霖转头,眼底一亮,笑道:“你来啦!”

    苏晏走到近前,示意富宝让来,他来包扎。富宝连忙擦拭眼泪,去旁边调朱砂血墨。

    朱贺霖高兴地把伤手送到苏晏掌心,问:“外面情况如何?”

    苏晏说:“都在我们的预计之内。现在京城百姓人人称颂太子孝决,上疏的言官们见民意炎炎,也不好显得自己逆了民心,故而偃旗息鼓了。”

    朱贺霖冷哼:“这些人,上疏进谏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进谏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何尝是真的公忠体国?”

    苏晏道:“这几次朝会,我不发一言只是旁观,将每个人的言辞与神态都仔细琢磨过去,感觉都察院与六科的言官们,成分复杂。”

    “怎么说?”

    “有真心为国为民的,有疑似讪言卖直的,有一腔热血容易被人唆使的,也有稳坐鱼台态度暧昧不明的。还有一些我怀疑是被卫家拉拢收买,混在里面煽动人心。

    “不止是言官,勋贵中也有些人,与卫家暗中勾牵。毕竟卫家身后是太后这尊大佛,哪怕之前受皇爷的申饬,颜面大失,萎靡一阵子也就缓过气来了。那些勋戚出于身份,更容易与卫家结成天然同盟,一起去抱太后的大腿。”

    朱贺霖想起皇祖母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他态度冷淡,心里仍感到难过,但因为习惯了,并未将这点表现出来。他为皇祖母说话:“太后人在后宫,不涉朝政,平日也只是拜佛信道,偶尔召和尚、道士进宫说法。她对卫家宽容,主要还是看在卫家往日襄助先帝有功,以及她妹妹秦夫人的面上。”

    苏晏颔首:“目前看来,太后的确不干政,顶多就是偏心、护短。皇爷孝顺太后没错,但对朝政的把控意识也很强,轻易不会让人左右决定。不过,太后不待见你,乐见甚至是积极为二皇子的未来铺路,也是事实。”

    朱贺霖知道他说的对,心里那簇难过的火焰也逐渐熄灭,凝成了一枚坚硬冰凉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心底。

    “老二还小,才十个月,刚会扶着东西走几步。”

    “但皇爷还年轻。这才刚生了二皇子,卫家就忍不住了。再过十年、二十年,等二皇子长大了,有了一争之力,卫家的野心更是不可遏止。而太后到时又是什么态度,谁也不好说。”苏晏包扎好了太子的伤口,想要撤手。

    朱贺霖却握着他的手不放,说道:“我知道,你这是提醒我,要未雨绸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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