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苏晏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转头看皇帝清俊沉静的侧脸。

    皇帝接着道:“也许鳌在倦极入睡之时,无数次梦回东海,在万顷碧波中肆意遨游,随心所欲,不必再负荷天地,也不必在意万灵眼光。但醒后,还是要回到宿命的轨道,日日夜夜支撑下去,直至寿尽方得解脱。”

    苏晏眼底渐渐蒙起薄雾,“亿万生灵托赖于巨鳌,也发自内心地感激巨鳌。”

    “但这托赖与感激,只会让巨鳌越发觉得任重道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能让它感到轻松的,只有梦境,可梦境易碎,难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强行挽留,又担忧美梦成了噩梦,从此后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苏晏心弦颤动不已,忍不住唤道:“皇爷”

    三更钟鼓响,广场上爆竹齐鸣,烟火怒放,无数光芒飞上夜空,炸出一团团灿烂的星云。

    “你送的年礼,朕很喜欢,想送你一份回礼,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摆出相应的形状,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绽出星星点点,汇成了光芒璀璨的四个大字:

    “海晏河清。”

    苏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辉与雪沫一同从天际飘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风一抖,将苏晏的身躯罩住。

    皇帝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洒在苏晏的手背上。他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拉开了苏晏的手。

    苏晏的视线,从绒绒的黑貂毛,与皇帝依旧乌黑的鬓角之间探出去,看见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动人心魄。

    烟火在开,爆竹在响,万众欢腾,而此时此刻,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个人。

    皇帝一手撑着大氅,一手抚托住苏晏的脸颊。

    世界忽然变得极小,堪只有一领大氅、一个怀抱那么大。苏晏有点喘不过气,但又觉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条浮水的鱼,想要对着天空说句什么。天空便深远而广袤地覆盖了下来。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轻触一下,仿佛春风唤醒柳枝,继而毫不犹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尽情采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却是火热而极尽缠绵的。苏晏站立不稳,向前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紧紧抓住衣襟上的织金云龙,心跳得厉害,肺腑间一片滚烫。

    舌尖交触的瞬间,他闭上了眼,向曾经的东海神明献祭出一个不碎的美梦。

    第171章

    老房子着火了

    “快看,神仙在天上写字!”一个垂髫儿童拉着母亲的袖子,指天大叫。

    无数人仰望夜空,被壮观瑰丽的四个大字冲击着心神。即使烟火光芒转瞬即逝,这副场景也将深深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中。

    “这得一口气放多少枚‘起火飞天’,得多少人同时点燃啊!”

    “摆在地上时也有讲究,须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飞天后咱们才能看到正确的字形。”

    有官员抚须笑道:“海晏河清,时和岁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啊哈哈哈!不知是内宫哪个衙门的手笔,心思奇巧。”

    一个与他相识的內侍答:“是皇爷亲下的旨意。”

    “皇爷英明,以人为笔,以烟火为字,向天祈福,此举必能感动上苍,保佑我大铭国泰民安。”

    更多官员附和道:“是极是极,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居注郎令狐看着空地上残留的烟火壳子,自语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觉得这几个字眼熟。”

    旁边御史贾公济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写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对了,圣驾去了何处,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环顾两侧城墙的门楼,说:“皇爷爱清静,登高赏灯,吩咐无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楼上。”

    “不用伴驾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谈公事,赏灯去。”

    两人一转身,见豫王悄无声息地杵在后方,吓了一跳,忙见礼道:“殿下千岁。”

    豫王锦衣金冠,臂弯里抱着个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隐没在幽夜与焰光的交织中看不分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爹,爹,丢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骛嘴边糖人落地。阿骛在他怀中着急地叫起来,“丢丢!”

    豫王停下脚步,低头看儿子。阿骛心痛地望着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声道:“丢就丢了。哪怕再捡回来,也是脏的、碎的,不堪入口。”

    世子嚎啕:“阿骛要吃糖人”

    “这个不能吃了。”豫王摸了摸世子的小脑袋,“爹给你重买一个新的。”

    “新的和这个一样?”

    豫王点头,“爹让卖家捏个一样的给你,我们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骛瞬间收了眼泪,又开心起来。

    豫王举高儿子,脸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绪镇压在心底,无声地道:今是昨非,那就重头开始,再捏个崭新的给你。

    阿骛抱紧父亲的脑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咔嚓”一声响,沈柒手中握着的栏杆断成两截。

    下属们正望天惊叹字烟火的奇妙,闻声吓一跳,转头看他:“有变事发生?请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阴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过木桥,把一众不明所以的下属远远甩在身后。

    他沿着河岸,向着烟火升腾之处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门前的广场,而是附近观看烟火视角最佳的几个城楼。

    “站住!”侧方一个冷亮的声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头,见荆红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捏着个红色的荷花灯。水面已有个素白的莲花灯,将将飘离岸边,灯芯里放着一枚折好的符纸,显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远处,无数漂灯将幽暗的河面映亮。荆红追的脸在灯焰的笼罩下,依然锐硬得像剑锋。

    他将手中捏变形的莲花灯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问:“你一身煞气,准备去做什么?”

    “与你何干!”沈柒对荆红追心怀杀机已久,此刻却无意与他纠缠。

    正要继续走,却被对方倏然飘到面前的身影拦住。

    荆红追道:“与大人有关,就是与我有关。我看你目露凶光,要发疯自己另找地方发,休要冲着大人去。”

    沈柒问:“你没见方才的烟火?”

    “见了。”

    “你不识字?”

    “海晏河清!”

    沈柒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效忠的苏大人名晏,字清河。这烟火分明是在高调示爱,你看不出来?当着满城人的面,赤裸裸地宣告所有权,警告某些别有心思的人不得染指,谁能做出这般手笔,你猜不出来?”

    荆红追漠然道:“看出来又如何?他是皇帝,你莫不是还想上前明抢?”

    沈柒冷笑:“你以为我像你这般,是个没脑子的亡命徒?凡谋事,必先知己知彼,再谈筹划布置。若是连敌情都不愿打探,你就真如高朔所言,合该在他洞房时贴床杵着,当一个挂衣裳用的架子。”

    “谁是敌?”荆红追反问,“曾经在我看来,你是敌,豫王是敌,皇帝和太子都是敌。”

    沈柒嘲讽:“如今呢,莫不是看我如同袍?”

    “如今,苏大人的敌人才是我的敌人。他想封侯拜相,阻拦他青云直上的人就是敌;他想归隐田园,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就是敌。反之,对实现苏大人心愿有用之人,我就该容忍他的存在。”

    “你容忍我?”难道不是我看在娘子的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荆红追点头:“对。苏大人中了你的毒,我本想一回京,就寻隙暗杀了你。但如今我发现,你对他有用。在公事上,你可以做苏大人的援手,而在那些天潢贵胄们眼中,你则是吸引火力的前锋。”

    沈柒扯动嘴角,笑出了一股阴森的血腥气:“好,算盘打得好,原来不是根木头,之前是我小瞧你了。你当我的面说这话,是想和我结盟?”

    “结盟称不上,毕竟你我互不信任,相看两相厌,随时会在背后互捅刀子。”荆红追耿直地说,“但至少在目前,我看得出来,你是站在苏大人这一边的。

    “豫王污辱过大人,大人叫我‘不可公然下手’,那么即使他武功再高,我也会找到暗中下手的机会。太子年纪尚幼,大人看他的眼神犹带几分师长的关切,目前看来还拿捏得住。至于皇帝我没接触过,摸不透底细。但至少目前他能重用大人,大人放手施为胸中抱负时,眼里是带着光的。倘若将来有一日,这份光彩因为皇帝的猜忌、打压与兔死狗烹而熄灭,就该是我动手的时候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语调平板,却在沈柒心底掀起了波澜。

    沈柒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金属花钉,仿佛陷入沉思,最后道:“有一句话你说得不错,清河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但还有一句,所有妨碍我和他厮守终生的,都是我的敌人。皇帝是,太子是,豫王是,你当然也是。

    “京城风雨将至,你闻到空气里那股土腥味了么?”沈柒哑着嗓子问。

    荆红追微怔,想起行踪诡秘的浮音、不明其意的血莲记号、被杀的瓦剌使者,甚至是引得苏大人发怒的,市井间诋毁储君的流言

    他慢慢点头。

    “无论这风雨是冲谁来的,都会波及到清河,他站得太靠前了。”沈柒说。

    “我会守好大人。”荆红追说。

    沈柒不忿地冷哼:“要不是皇帝对我严防死守,哪里轮到你。”

    荆红追道:“他可不止防你一个,前院四个御前侍卫把守着,我也只能走窗户。”

    两人一同沉默了,似乎都心有戚戚。

    荆红追皱眉:“苏大人今夜会回府罢?”

    “你不是故作大方,如何又紧张起来?”沈柒再次冷笑,“所以我还是得过去。至于你,继续放你的河灯好了。再放一千盏、一万盏许愿姻缘的红灯,也只是痴心妄想。”

    荆红追反唇相讥:“再怎么痴心妄想,好歹也能躺在大人身边想。”

    沈柒的脸霎时就绿了。

    朱贺霖站在阙左门旁的城楼上,朝匆匆赶来的富宝一伸手:“拿来!”

    隔着几十丈广场,对面阙右门旁的城楼唯见轮廓,即使烟火照亮夜空的瞬间,也只能看到一两点模糊的人影。

    富宝将不久前一个西洋教士传入大铭的窥筩递了过去。

    窥筩如管形,管身层迭相套,使可伸缩,两端俱用玻璃,随所视物之远近以为长短。不但可以窥天象,且能摄数里外物如在目前,故而又名望远镜。

    因为传入的数量稀少,极为珍贵,目前也只皇宫中有两副。

    朱贺霖将窥筩竖在右眼前,瞄着对面的城楼,仔细辨看,不多时就猛拍栏杆,气恼道:“怕他冷,就着人添衣,做什么解自己的大氅去披,做作!”

    忽而又叫:“从头盖到脚,把脸躲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继而直跳脚,气得把窥筩往旁一丢。“小爷万万不可,这可是稀罕物啊。”富宝心惊胆战地冲上前接住。

    “对面那才叫稀罕!大氅不但盖得严实,还翻波浪,这是罩着人还是一网鱼?见过这奇景没有?”朱贺霖脸都气红了。

    富宝不敢吭声,连连摇头。

    “不要脸!”朱贺霖骂骂咧咧,“前一刻还向小爷保证过的,下一刻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要脸!”

    正气得要下楼冲过去,富宝骤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小爷!小爷快看!”

    “看什么看,小爷眼睛要瞎了!”朱贺霖迁怒地吼他。

    富宝用颤抖的手指向皇宫方向:“走走水了!”

    朱贺霖一愣,转头眺望,果然见火光冲天,却不知是哪处宫阙。他从富宝手中抢过窥筩,把伸缩的管身调到最长,片刻后失声道:“是坤宁宫!”

    “母后!”他惊叫着,紧握窥筩,几乎从城楼台阶上滚下去。

    “小爷慢点,慢点!”富宝在后面喊道,跟随着朱贺霖冲下城楼。

    苏晏被吻得腿软气短,想撤兵却被一再擒拿,唇齿稍离又堵住,含糊呜咽道:“皇皇爷够了,够”

    皇帝此刻是着火的老房子,一旦势起,便火光冲天,不可遏制。一手支着大氅,一手托着苏晏的后背往前压,仿佛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不够。”他急促地喘息着,转而含住了苏晏的耳垂,像苦夏的人含住一片沁骨的冰玉,浇不灭心头火,只能带来更渴切的战栗,“搂住朕的脖子,搂紧点好孩子,坐到朕腿上来”

    苏晏随着他踉跄几步,撞上柱子,又滑落在月洞窗低矮的窗台上。

    皇帝将他往自己腿上抱。奇峰突起,苏晏心惊肉跳地紧贴着,不禁抓住了天子的肩膀,抗拒道:“不,皇爷,臣不想”

    “真不想?”皇帝引导他的手,隔着龙袍从自己的肩膀往下抚摸,经过宽厚胸膛,再到紧实的腰腹,“还是不想在这里?”

    苏晏有些眩晕,掌心像摸着一团温柔的烈火:“臣是真不想以色侍君,皇爷放过我”

    皇帝叹道:“朕放过你好几次,可你又何曾放过我。”

    苏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城楼下一阵喧哗,隐隐夹杂着“走水了,走水了”的叫喊。他连忙镇定心神,说道:“皇爷,下面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容臣起身看看,再来回禀。”

    皇帝知道此番成不了事了,一声叹息,放开了手。

    苏晏掀开大氅,着急忙慌地从龙腿上爬起来,脑门险些撞到窗棱,走到城垛边往下望。

    广场并无异样,是几个宫人在城楼台阶下方叫喊,苏晏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向皇宫,看见一线冲天的火光。

    第172章

    烧的不止是房

    朱贺霖飞马长驱入午门,一路横冲直撞,便是到了禁门前都不曾下马,仗着太子身份硬闯进去。

    坤宁宫在乾清宫以北,此刻已烧得烈焰熊熊,彤云照亮半片夜空。殿前广场上,侍卫们呼喝着取水救火,內侍、宫女乱成一团。

    朱贺霖滚鞍下马,就要往火场里冲。

    旁边內侍死死拖住他,哀叫:“小爷!小爷可不能进去,里面都烧塌了!”

    “放开!都给我撒手!”朱贺霖眼眶赤红,目眦欲裂,嘴角肌肉都扭曲了,“母后的遗物都在正殿里!她穿过的衣物、戴过的首饰,还有她亲手给我缝的虎头鞋,亲手做的灯我好歹得救出一样来,一样也好啊!”

    宫人哽咽劝道:“正殿烧成这般模样,什么东西都化成灰了,小爷就算冲进去,也抢不出来千金之体为重啊小爷!”

    朱贺霖奋力挣扎,被越来也多的宫人死死抱住,一个个哭天抢地哀求劝阻。

    悲痛之下,他像野兽般狂吼一声,从侍卫手中抢过空桶,冲向殿前的鎏金大铁缸。

    铁缸高四尺,直径五尺多,容量极大,注满清水以做镇火灭灾之用,故而又称“门海”。寒冬时节,铁缸要加棉套和缸盖,下方汉白玉基座里放置炭火,专人看管保证其昼夜不停地燃烧,防止缸内的存水结冰。

    宫殿防火事关重大,门海保暖要一直持续到惊蛰才能结束。

    朱贺霖把水桶往缸内一挥,竟砸在了坚冰之上。他难以置信地转头,质问:“水呢?”一摸基座,炭火早已熄灭,缸底冰冷。

    有宫女嗫嚅道:“方才听说,负责看守炭火的两个小公公,不知怎的睡死了过去,直到火起才被摇醒,知道犯了大错,去乾清宫前的大缸里取水了。”

    朱贺霖脸色铁青,又问:“谁值夜!如何起的火?”

    宫人面面相觑,这个说是那个,那个说不是他是另一个,吭吭哧哧互相推诿。最后几个见推脱不过,伏地请罪,说是没留神,壁上挂的灯被风吹落,点燃门窗,才烧了起来。

    朱贺霖勃然大怒:“还不说实话!若只是没留神,一起火就会发现,着紧去扑救还来得及,如何烧得整个殿都塌了,才开始救火?!”

    七八个宫人满脸惊慌失措,还在找借口脱罪,有说病的,有说被火燎晕的,一律都是心有余力不足,求太子恕罪。

    朱贺霖死死咬着牙,等候打探情况的东宫侍卫来回禀。片刻后,侍卫回来复命,说问清楚了,因为元宵夜圣驾在午门外,宫门不下钥,只有禁军巡逻把守,不少宫人借此机会,假称贵人传他出去侍奉,偷偷溜出去赏灯。

    这几个本该在坤宁宫值夜的宫人,也在偷溜的行列中。

    见事败露,宫人们不得已大哭着承认,反正也没有娘娘可以侍奉,守着个空宫殿过元宵何其无聊,便起了玩心,相约溜出去逛灯会,就连宫殿如何起了火,也不清楚,更别说及时救火了。

    “轰隆”一声,又一根主梁坍塌,飞舞的火星窜上夜空,热浪扑面。

    火光照着朱贺霖的脸。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被狂暴的怒恨吞没,从目中放出狰狞的寒光。

    就因为他们擅离职守,母后的遗物没有了,唯一可供缅怀的宫殿也被烧成灰烬!这些狗奴才,不敬先皇后,不忠本职,在储君面前还满口谎言,诸般推卸责任,企图逃避责罚该死,统统都该死!

    他反手拔出侍卫腰间佩刀,二话不说,划向为首那名最为狡赖的值夜內侍。

    鲜血飞溅,那名內侍捂着咯咯作响的咽喉,向旁栽倒。

    其他宫人被吓到,尖叫四起,死亡面前全然忘了规矩,起身四散逃窜。

    他们若是请罪求饶,或许还能稍稍平息东宫的怒火,如此畏罪奔逃,更是彻底激怒了太子。

    朱贺霖三两步赶上去,又杀了一个。有个內侍昏头昏脑地回身,撞上了怒气未消的太子,也被一刀砍了。剩余的被侍卫捉住,摁倒在地,哭号声震天。

    景隆帝在仪仗队、众内官与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赶到坤宁宫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在场所有侍卫、宫人都赶忙跪地接驾,唯独朱贺霖拎着把滴血的腰刀,于熊熊火光中骜然回顾,满面厉色,显出几分鹰视狼顾之相。

    景隆帝一拍龙辇扶手,沉声喝道:“太子!”

    朱贺霖身躯一震,如梦初醒般,腰刀落地。

    面前是火海,地上是血泊,皇帝沉痛地闭了闭眼,下令:“全力救火,勿使迁燃其他宫殿。涉事人等,全部拿下,交由司礼监提督太监,待审明情况,按律惩处。”

    停顿了一下,又道:“太子,随朕去养心殿。”

    坤宁宫烧得沸沸扬扬,彻夜灭火,喧嚣不断,毗邻的乾清宫不得清净,皇帝便移驾养心殿暂住。

    朱贺霖低头站在殿门外,浑身烟火味,石榴红色曳撒下摆,溅染着斑斑血迹。

    皇帝深吸口气,说:“去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进来回话。”

    內侍领着太子去偏殿。

    一刻钟后,朱贺霖换了身常服进得殿来。

    景隆帝坐在罗汉榻上,手肘支着炕桌,指尖用力揉捏眉心。朱贺霖往他面前一跪,红着眼眶,哽咽道:“父皇”

    皇帝闭着眼,没有搭理。

    朱贺霖哀哀地又唤了声:“父皇。”膝行向前,把龙袍下摆在手中紧攥住,放声大哭:“父皇,母后没了,所有东西都没了”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起身罢。”

    朱贺霖不肯起来,犹自伤心,“连一片纸、一支钗都没留下,将来儿臣思念母后时,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道:“你还是想想,经此一夜,东宫残暴之名传至朝堂内外,你该如何自处罢!”

    朱贺霖第一次杀人,心中却丝毫没有惧意,含泪望着皇帝,问:“他们不敬母后,玩忽职守,难道不该杀?”

    “就算该杀,也得依律来杀。的确,內侍不比外臣,说是家奴也不为过,但自古以来,除了暴君,几曾见天子或是储君亲手杀宫人?还连杀三人,有没有点为君的体面?你哪怕叫侍卫,将他们杖毙当场,也好过亲自动手。”

    景隆帝摇摇头,“杀几个犯错的下人事小,坏了心情事大。更麻烦的是,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用‘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残暴失德’的帽子来压你,一顶压不动,十顶、二十顶,百人千人众口铄金,你又该如何自处?

    “今夜之事,你太冲动了!”

    朱贺霖这才觉察出不妥来,但悲恸依然在心底蔓延,仿佛再次失去了母亲一般,只乖乖听训,不说话。

    景隆帝俯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母后生前,以心地仁慈、善待宫人著称,而今你却让鲜血染红了她宫殿前的白石地面。她在天有灵,见此一幕,会褒奖你么?”

    如此一问,朱贺霖方才羞愧难当,悲声大哭:“母后,儿臣让你失望了”

    景隆帝等太子哭完一阵,淡淡道:“明日,你去太庙,去你母后灵牌前跪着。好好想明白,何为君王之道。”

    他挥挥手,示意太子回去。

    朱贺霖抽噎着,顿首告退,离开养心殿。

    殿内只余皇帝一人。片刻后,蓝喜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叩问:“皇爷,汤池备好了,是否沐浴更衣?”

    景隆帝闭目靠在垫子上,低声道:“朕头疼”

    蓝喜心下一凛。

    皇帝素有头疾,一年要发作几次,但这次与上次大发作才间隔不到一个月,是前所未有的密集。而且,皇帝看着清雅平和,实则心性坚毅,哪怕疼得厉害时翻江倒海,也几乎不出声示弱。看着今夜太子所作所为,对他震动很大。

    蓝喜上前,轻巧摘下冠帽,一边为皇帝按摩头部穴位,一边轻声劝解:“小爷因坤宁宫被烧毁而发怒,实乃一片孝心,杀几个犯错的宫人,也是他们该当的惩罚,皇爷也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了您不是说过,小爷颇有先帝年少时的风采,先帝可是十岁就亲手杀过劫匪,就连豫王殿下,也是十二岁就上阵杀敌。小爷过年十五,血气方刚,杀人而面不改色,实为勇武”

    “别说了。”皇帝喝止。

    蓝喜连忙告罪:“是奴婢多嘴。”

    皇帝沉默片刻,说:“是朕这十几年来溺爱太过,没有好好锤炼他的心性。”

    蓝喜不敢接腔。

    皇帝又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蓝喜眼珠一转,说:“梅花香归香,却不能入药。苏少卿曾献了个方子,说用白菊花煎水熏蒸头部,能大为缓解头疼,皇爷要不要试试?”

    “苏”皇帝把名字在嘴里含着,来回拨弄,仿佛唇齿间余香犹存,“试试罢。”

    朱贺霖走到端本宫门口,忽然停住脚步,思索片刻,突然折向午门方向。

    富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问:“小爷要去哪里?”

    朱贺霖红肿着双眼,说道:“这事有点不对劲我要去找苏晏。”

    “可眼下已经四更,圣驾回宫,宫门下钥了。要不,等天亮再出宫?”

    “天亮我就要去跪太庙,还不知父皇会罚我跪几天。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富宝知道太子一旦拿定主意,谁也劝不动,只得妥协,“宫门钥匙在司钥长手中,没有圣命难开宫门。要不这样,奴婢就在门旁守着,等天亮一开门,奴婢立刻去找苏大人,请他去太庙见小爷?”

    朱贺霖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点头说:“行。”

    永宁宫,卫贵妃站在廊外台阶上,遥望坤宁宫方向,对着久未熄灭的火光露出艳丽笑容。

    “这真是元宵最美的一场烟花。”她娇声笑道。

    第173章

    能为你们赴死

    圣驾匆匆回宫,留下一件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说是赐给苏卿御寒。

    苏晏臂弯里搭着御赐之物,一步步走下城楼台阶,思绪还有些发飘。

    方才和皇帝怎么就亲上了呢?是当时的气氛渲染,还是真的心有所动?紧接着险些擦枪走火,要不是突发意外,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我要是继续拒绝,他会尊重我的意愿,还是会放弃不强迫的原则?

    啧,还说什么“脱光了也不稀罕碰一下”。这特么一件没脱还多裹着一件呢,刚刚顶在屁股上的是什么,棒槌吗!

    苏晏再次生出了危机感,觉得不能过于相信对方的自制力。景隆帝是难得的克己的明君没错,但他也是个男人,不可能一点冲动都没有,看来自己还是要尽量避免这种氛围暧昧的独处。

    广场上依然张灯结彩,短暂的骚动后,人群又恢复了原样。毕竟对普通民众而言,皇宫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即便发生火灾,也自有官兵们会处理。

    苏晏走了十几步,忽然看见沈柒站在不远的灯火阑珊处,目光穿过人流投注过来。

    这目光是夜色中的一盏孤灯,灯火中的一点寒影,苏晏下意识地快步迎上去,也顾不得会被那四个暗中保护他的御前侍卫看见。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沈柒的手,唤道:“七郎。”

    沈柒用大拇指揉着他的手背,视线掠过他臂弯里的大氅,沉声问:“没事罢?”

    苏晏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禁有点心虚,回答:“没事。对了,我在城楼上看见皇宫失火,是哪处宫殿?”

    沈柒道:“目前尚不清楚。”

    这火为何起的如此凑巧苏晏注视沈柒,目露询问之色。

    沈柒微微摇头,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既然沈柒说不是,那就不是。宫殿木料搭建,本就易燃,今夜又四处灯火,也许真是意外。

    苏晏与他并肩而行,往金水桥方向走出广场,边走边谈事,“听说你这几日都在追查八瓣血莲印记,可有收获?”

    沈柒道:“因为涉及隐剑门刺客,怀疑与江湖门派有关,北镇抚司将之与各门派的徽记逐一做了对比,几个图案近似的,经过调查都排除了嫌疑。目前尚无头绪。”

    “或许,不是江湖门派呢?”苏晏思索后道,“阿追前几日对我说了些隐剑门与七杀营的旧事,我觉得这七杀营很值得琢磨。”

    “怎么说?”

    “呃,我这么跟你说吧,打个比方,茫茫宇宙中有个虫族。”

    “虫族?”

    “对。”

    “什么虫,蝗虫?蚂蚁?螳螂?”

    “别管什么虫,总之就是一种邪恶的异形怪物,它们的组织结构很有意思。无数行动快捷的异虫个体,组成了虫群大军,深入敌方领地或觅食、或杀戮,然而这些异虫每一个都没有脑子。”

    “没有脑子,是说虫子愚蠢?”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长脑子,没有任何思考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虫族没有智慧。这些异虫个体就像无数爪牙、无数利刃,完全受脑虫的控制与指挥。脑虫不会轻易外出,一般只待在虫巢里,可它拥有强大的意识,能将所有的虫群个体链接在一起。”

    “你说的这些,令人匪夷所思,光怪陆离仿佛魔境。”沈柒道,“说句冒犯的话,我竟想到了千手观音。”

    苏晏失笑:“有那么点儿意思。总之就是一个脑子,控制与链接着无数没有意识的个体。我觉得,隐剑门的刺客就像这些异虫个体,而七杀营则是虫巢。

    “隐剑门向天下广收弟子,其来源多是无路可走的贫民与遭逢灾难变故之人,初步培养后,送入七杀营,再通过层层筛选,留下战斗力强的,淘汰弱小。那些通过考验留下来的隐剑门弟子,在训练中被磨灭人性,最后成为唯命是从的杀手,只受七杀营营主的操纵。”

    沈柒领悟了他的意思,“七杀营的营主,就是脑虫。”

    苏晏点头,觉得跟接受力强的人说话就是省心。

    “那么血莲印记,是否就是‘异虫个体’之间互相联系的方式?倘若抓到了潜逃的七杀营营主,就能知晓其目的与势力,将整个虫巢连根拔起。”沈柒顺着他的思路推进。

    “只怕没那么简单。”苏晏轻叹口气,“脑虫之上,还有主宰。那才是虫族的至高首脑,是虫族的权力核心。它隐身黑暗,体型庞大,拥有着极高的智慧与控制力,而脑虫不过是它更方便地操纵虫群的工具。或许虫巢不止一处,脑虫不止一只,但主宰永远只有一个。”

    “谁是主宰?”沈柒问。

    苏晏把双手一摊,“阿追连脑虫,唔,连七杀营的营主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说营主常年一袭红袍从头披到脚,戴着青铜面具,连手指尖也裹在黑革手套内,说话声音雌雄莫辨。”

    “若是放荆红追回去,还能找到七杀营的驻地么?”

    苏晏忽然停下脚步,对沈柒正色道:“我不会让他去的。”

    “为何?”沈柒面上平静,将手背在身后,用力紧了紧拳头。

    “第一,朝廷剿灭了隐剑门,至今仍在通缉余孽。七杀营与隐剑门关系密切,不可能还安稳自处。浮音试图投奔阿追时,也说过,七杀营内,‘与隐剑门牵连明显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来。营主也不见踪影,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也许正收拢残余的侠刺,韬光养晦’。”

    “狡兔三窟,七杀营或许另有暗藏的驻地。荆红追毕竟出身其间,让他去找,说不定能混在被收拢的余党里,潜进去,找出营主的行踪。”

    苏晏坚决地摇头:“七郎,恕我不能同意。诚然,这个方法很犀利,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是你沈柒的风格,但却不是我的。

    “我要说的第二点就是,对我而言,阿追不止是侍卫,更是生死相依的家人。我不会把他当做工具来使用,明知前路凶险,仍差使他为了我去卖命。这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仅仅是做人原则?不是因为你心疼他、舍不得他?”沈柒咬牙追问,“什么叫‘家人’?与我这‘兄弟’有何区别?”

    苏晏心底涌出愧疚与迷茫,还有些尖锐的刺痛,却没有动摇。他深吸口气,郑重说道:“易地而处,倘若出身隐剑门的是你沈柒,无论谁向我提这个要求,哪怕是皇爷,我也宁死不会同意。”

    沈柒身心遽震,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说傻话!什么叫宁死!莫说只是冒点风险,就是必死无疑,我也不准你用自己的命去挽留!对荆红追是如此,对我亦是如此!”

    苏晏将掌心覆在他手背,淡淡一笑:“你和他都曾为我连命都不要,我为何就不能为你们赴死?

    “我本是天地间一缕残魂,托生在这世间,遇到你,遇到阿追,能得你们倾心以待,何其有幸。阴差阳错之下,缘分深种,到如今前途与命运都缠绕在一起再分不开。失去你,是剖我的心肝,牺牲他,是断我的手足。将来若真有什么难逃的劫难,我与你们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沈柒第一次从苏晏口中,听到生死相许的剖白,尽管还捎带了另一个人。

    苏晏对善意容易心软,也容易被付出感动,与他相处,从一开始的半推半就,到如今主动迎合,究竟是不是真实心意?对此他曾逼问过好几次,可惜这小坏蛋嘴硬得很,在床上趁销魂时拿捏,什么羞臊话都肯说,下了床又是一副“好兄弟讲义气”的做派,把他气得够呛。

    眼下,苏晏终于表露心迹,要同他缠绕终身,生死与共,叫他如何不惊喜过望!

    至于多出来的一个闲杂人,其实也不难解决。就像皮肤上的赘生物,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刀割去,只不被苏晏发现是他下的手就好。或许苏晏会痛过一阵,但有他陪伴左右,伤口终究会痊愈。

    沈柒目光闪动间,拿定了主意,松口道:“既然你不同意,我也只能另想办法。他不是还有个师弟么。”

    苏晏点头:“浮音。阿追正盯着他。我估计,联络与指使浮音的那个人,即便不是营主,也与七杀营关系匪浅。一旦顺藤摸瓜找到这个人,就可以一齐抓捕归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大明门,来到内城中轴线的正阳门大街上。

    “四更天了,一夜未眠,早点回家歇息。明日午后开衙,我再不调整作息,怕后天凌晨爬不起来,早朝迟到要挨廷杖。”苏晏打趣道,“不过七郎应是无此担忧,毕竟都察院都传遍了,说你连年假都不休,是一等一的勤勉官员。看来沈义士要改叫沈劳模了。”

    劳模?沈柒笑笑,没有追问,把北镇抚司停在街口的马车叫过来,送他回家。

    上车时,沈柒借着搀扶,把手指伸进苏晏的袖口,在他手腕上挠了几下。

    苏晏知道这是回应自己前几日在北镇抚司的公堂上,背着四大金刚偷偷挠他的事,忍俊不禁,也伸指在沈柒掌心里,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心形。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沈柒用眼神问。

    自己猜。苏晏含笑掀开帘子,钻进车厢。

    苏小北和苏小京逛完灯会,早已回到家中,为他准备好了洗沐的热水,铺床叠被。荆红追却还没回来。

    直至熄灯上床,苏晏也没等到贴身侍卫,猜测阿追又尽职尽责地盯梢浮音去了,要么就是去探查上次说的那个古怪妓馆。如果有新的发现,阿追会第一时间回来通知他。

    苏晏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就被敲门声惊醒。

    富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大人!苏大人!”

    苏晏连忙披衣下床,走去开门。门外,站在苏小北和一身便服的富宝。

    苏小北面色为难:“我跟富宝公公说了,大人才睡下一个时辰,可他非要”

    “无妨。”苏晏转而问富宝,“可是太子殿下找我?”

    富宝点头,焦急道:“小爷被罚去跪太庙,嘱咐奴婢宫门一开就来找苏大人。”

    “发生什么事了?”苏晏忙问。

    富宝压低了嗓音答:“昨夜一把大火,把坤宁宫烧了!”

    “坤宁宫!”苏晏一惊,“那不是先皇后的”

    富宝红着眼眶点头:“是。小爷当时就发作了,要冲火场去救先皇后的遗物,还好被內侍们死死拖住。得知是因为坤宁宫的宫人擅离职守,偏偏守铁缸炭火的內侍又睡着了,门海冻结取不了水,才导致火灾难救,整座正殿付之一炬。小爷一怒之下,亲手连杀三人。后来皇爷到场,把小爷带去养心殿,不知说了什么,就罚他去跪太庙,也没说要跪多久。”

    苏晏“嘶”了一口气,“这事儿不对劲,巧合太多,又明摆着冲太子去的。我这便去太庙见小爷。”

    富宝道:“马车就停在门外,外头冷,大人多加件披风。”

    苏晏回到床边,穿戴整齐,临走前想了想,把皇帝御赐的大氅也披上,离府上了马车,朝太庙疾驰而去。

    第174章

    誓与一生一世

    天色阴沉沉的,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蔽人视线。

    马车停在太庙大门外,苏晏身披大氅,将风帽遮住头脸,走下车厢,头顶与肩头立刻素白一片。

    富宝打起伞为他遮雪。

    苏晏伸手掸了掸肩头落雪,接过油纸伞,遗憾道:“这场大雪下得真不及时,若是昨夜下就好了,好歹也能阻一阻坤宁宫的火势。”

    富宝点头叹息:“是啊,世间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

    他取东宫腰牌给守门的侍卫验看过后,自己打了把伞,与苏晏一同穿过琉璃门、玉带桥、戟门与殿前广场,直接前往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中殿。

    太庙属内府神宫监管理,设掌印太监一人,其他內侍十余人。因为雪下得太大,这些內侍们都躲在奉祀署里烤火,留两个轮值的,站在中殿的殿门外把守,负责给奉旨受罚的太子送三餐。

    富宝给两个看守內侍塞了点银子,打发他们回避,随后推开殿门,招呼苏晏进来。

    偌大的殿内,只在神位前燃了一个炭盆,朱贺霖跪在炭盆旁的蒲团上,抬头怔怔地望着孝惠慈皇后的神牌发呆。

    苏晏脱下大氅抖了抖,随手交给富宝,走上前轻唤一声:“小爷。”

    朱贺霖回过神,没有转身,用手胡乱抹了几把脸,擦拭干净残留的泪痕,“你来了。”

    苏晏从旁拖了个蒲团过来,在他身边跪坐,“事情原委,富宝都告诉我了。”

    朱贺霖深吸着气,极力平息痛哭过后的颤音,“昨夜咱们一起挑的那些花灯,如今连挂的地方都没有了。”

    苏晏叹气,伸手揽住太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朱贺霖侧过身紧紧抱住苏晏,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清河,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苏晏拍抚太子的后背。

    “我心里难受,不仅因为失去了母后住过的宫殿与所有遗物更因为我不是个称职的太子,让母后的在天之灵失望了。”

    朱贺霖的身躯颤抖得厉害,苏晏拥抱着这个虚岁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心底深藏的孤独与惶惑。

    厌学好玩、任性恣肆、不守规矩,这些毛病其实朱贺霖自己都清楚,但他不想改,不想被礼制的条条框框约束,不想学父皇那样严以自律。他身在太子位,却不爱称孤道寡,即使经历过刺杀险死还生,心思与行事成熟了许多,本性依然是跳脱而不羁的。

    一方面明知身为太子,一举一动不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皇室的威仪与体面,另一方面又不想让真实的自己,被重重压制在威仪与体面的枷锁之下,为此而生出的矛盾与烦郁,掩盖在飞扬骄纵的性情里,轻易不肯示人。

    此刻,在苏晏怀中,他卸下属于储君的坚强和骄傲,像个寻常少年,倾诉着内心深处的痛苦。

    苏晏抚摸着少年肩背上逐渐丰隆结实的肌肉,诚挚地说道:“如果把‘太子’当做职位,你的确不完美,甚至够不上贤良的标准,但你比任何一个努力经营贤良名声的太子都更加真实,更加有血有肉。

    “先皇后圣灵,我无法猜测她心中所想。但我可以告诉你,朱贺霖,我从未对你失望过。我选择登上你这艘船,不仅因为私交情分,更因为我认定你是下一任的明君,能继续开创大铭盛世。你有远见,有才能,有勇气,欠缺的只是对心性的打磨,以及处事上的历练。

    “我把身家性命押在你身上,并不意味着我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而是相信自己的眼光顺道厚着脸皮说一句,我看人的眼光向来都很准。”

    朱贺霖眼眶潮湿,浑身肌肉都因为这番话而紧绷,绷得发烫发胀,肺腑热血连带一颗炽烈的少年赤心,都活脱脱要从腔子里跳出去,落在对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内。“清河”他哽咽道,“你真的相信我能成就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

    “当然!”苏晏毫不犹豫地回答。

    朱贺霖不断抽着气,最后轻推开他,用袖口使劲擦了几下脸,郑重说道:“你跪好,对着我母后。”

    苏晏不明所以,但仍依言,朝先皇后的神牌端端正正地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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