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箱内回应般传出极轻微的一声“吱”,之后再无声息。

    北漠腹地的乌兰山,风雪茫茫。

    神树庞大的身躯亦被白雪覆盖,如同一座静默的山丘。

    老萨满将长长的飘带缠绕在树干上,然后用驼骨制成的鼓槌,一下下敲起了抓鼓。

    在低沉庄重的鼓声间隙,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停下鼓点仔细倾听是轻微的呻吟声,仿佛一个人或是兽从伏死的沉眠中刚刚苏醒。

    老萨满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推动身下滑板,来到虬盘的树根间,他居住的石屋内。

    木板上躺着个魁梧人影,浑身裹着黑褐色药膏。每过三天药膏彻底干硬后,老萨满会用鼓槌敲掉,再厚厚涂上一层新捣的药膏。至今他已经涂过三十次。

    呻吟声便是从这泥人里传出。

    老萨满依然用鼓槌,熟稔地敲打干硬的外壳,随着药膏碎块片片脱落,内中皮肤一点点剥露出来。

    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肤色,比茶褐深,比炭黑浅,油亮而有光泽。

    原本盘踞在腹部的树形刺青,由黑色变成了血红色,枝杈向胸口、后背攀爬蔓延,除了双肩之外,几乎占据了整个半身。树根也由小腹处向两条大腿延伸,更显姿态雄伟。

    老萨满摸了摸阿勒坦身上新的纹身,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

    唯独破坏了整体协调感的,就是他左手臂上缠绕的缎带。

    缎带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解开来后,下方的皮肤因为没有渗入足够的药膏,而呈现原本较浅的肤色,看着仿佛蛇蜕了几圈皮。

    “我早跟你说了,会很难看。”老萨满嘀咕。

    阿勒坦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瞳色也与之前截然不同了,从灰绿中微微带黄的橄榄石色,变成了澄亮浓郁的纯金。

    明明还是原本的身躯与五官,却又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睡了多久?”他用砾石地般干涸沙哑的声音,低声问。

    老萨满往他嘴里挤了一些绿色汁液,答:“三个月,比我预想得要早。”

    阿勒坦吞咽着汁液,嗓音流畅了不少,“我身上的毒解了么?”

    “解了。”老萨满说着,眼底闪过一丝狡狯的光,“但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一种毒,血毒,并非药膏可以解的。”

    阿勒坦坐起身,眼神有点茫然:“什么血毒?”

    “哦,你忘了这个。”老萨满并不感到意外,又解释了一遍,“你的刺青渗入了另一个人的血。所以那个人必须成为你的伴侣。在你复苏之后的三年内,如果没有得到那人的身心,没有双双跪在神树面前许愿结合,那人的血就会变成致命的、无解的毒,你会死。”

    阿勒坦嗤笑一声:“骗人。”

    “你可以试试。三年后毒发不要再来找我,我也无能为力。”老萨满说。

    阿勒坦沉默片刻后起身,赤条条地站着,打量自己的身躯。

    “我瘦了很多。”

    “当然,三个月不动弹,只靠树果与肉汤维生。你这下还能站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阿勒坦走出狭窄的石门,来到雪地上。他掬起地面上的积雪,用力擦拭全身,直到皮肤彻底洁净,微微发热,才穿上三个月前自己脱下的衣物。

    裤子和长袍冻得硬邦邦的,他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裹在身上。

    穿袖子时,他指着左臂上一圈圈蛇蜕似的浅痕,说:“我觉得这里还有东西,应该是条缎带。”

    老萨满把脏兮兮的缎带递过去。

    阿勒坦在冰河里试图洗干净缎带,发现它因为药膏浸染,变成了墨绿色。他依稀记得,原本该是浅青色的,末端坠着叶形玉片,可如今玉片掉光了,颜色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缎带哪儿来的?看形状和长度,像是中原人系的发带。

    谁的发带?为何缠绕在他的手臂上

    脑袋深处隐隐作痛,阿勒坦甩了甩湿漉漉的白发,把那种令人不快的混沌与空荡感一同甩掉。

    他对老萨满说:“我要回瓦剌部。但我不能用这副孱弱的身躯穿越雪原,要先把体力锻炼回来。”

    只有半身高的老萨满,仰望着石堆子一般高大的青年,在心底呵了一声:孱弱的身躯。

    但他没有感觉被冒犯。积年的残疾与衰老的佝偻,并不能遏止他的灵魂向往长生天。每个灵魂终将脱离肉体,在那里得到永恒。

    老萨满说:“那你还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期间你得自己去狩猎,才有肉吃。”

    阿勒坦拔出佩带的弯刀,看依然锃亮的刀锋,漫不经心问:“黄羊与马鹿太温顺,我是不是该吃狼和熊,才能早日恢复力气?”

    老萨满觉得苏醒后的阿勒坦,似乎与之前的性情有些不同了,但要具体说不同在哪里,又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

    他说:“你可以吃你能猎到的任何野兽,这是长生天对卫拉特人的恩赐。”

    石屋里没有存粮,阿勒坦喝完最后一碗野兔肉汤,就带着弓箭与弯刀出发了。

    天黑时分,老萨满在石屋前燃起篝火,一边等待,一边用小刀削着茶杯粗细的树枝。

    雕刻品尚未成型,阿勒坦回来了,拖着一头冬眠被吵醒的戈壁熊,浑身上下十几条血淋淋的抓痕。

    他放下熊尸,把弯刀往地面一扎,喘气道:“我真是躺太久了。”

    老萨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止血药膏备好了,在你睡觉的地方。熊皮你剥,肉你割,我来煮。”

    阿勒坦没反对,把熊尸拖到附近的冰河边,拾掇清楚,带着熊皮与大块的肉回来,顺道给自己洗了个雪澡。

    他去给自己上药。老萨满烹饪熊肉。

    风雪停歇了。

    冰原之上,夜晚的苍穹高远又空阔。阿勒坦躺在篝火旁,漫天星河向他坠下来,他想用身体去承接。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臂上缠绕的发带,“老巫,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

    “一个人。”

    “是谁?”

    “忘记了。”

    “会忘记,那就说明不够重要。”老萨满头也不抬,给滋滋作响的烤肉翻面,涂香料,“如果足够重要,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来的。”

    “有道理。”

    沉默片刻,阿勒坦又问:“老巫,我能不能成为萨满?”

    老萨满终于抬起满脸褶子与垂坠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想当勇士?”

    “勇士也可以是萨满,萨满也可以是勇士。为什么我不能拥有更多?”

    “说得好,黄金王子。”老萨满一脸严肃地看他,“你可以叫我师傅了。”

    “师傅。该如何成为萨满,是不是要念什么经?”

    老萨满笑了,用小刀把烤好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哼唱:

    “没有字的经,

    是我的师傅传授。

    没有书的经,

    是我的师傅传授。

    没有纸的经,

    是我的师傅传授。”

    “萨满没有经书,只有师傅和弟子。”老萨满声音苍老而平静,“我曾经有个弟子。后来,他砍断了我的双腿。”

    阿勒坦往火堆里添柴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沉声道:“你把知道的一切教给我,我替你报仇。”

    第165章

    把人牢牢圈住

    正月初三。

    沈柒策马来到苏府门口,下马敲门。

    片刻后苏小北应门,却没有请他进来。沈柒做了个“麻烦让路”的手势,苏小北却像路灯杆子一样杵在门缝间。

    “苏大人不在家?去哪儿了。”沈柒问。

    苏小北答:“大人在家。闲着没事,看杂书呢。”

    “那怎么不让我进去。你去禀报一声,就说七郎来了。”

    苏小北略有些古怪地笑了笑,“大人事先吩咐了,若是沈同知登门,就告诉他,‘莫说七郎,便是二郎神来,也不让进’。沈大人请自便。”

    他正要关门,沈柒伸出手臂挡住,“你家大人不查案了?”

    “查啊。查案,当然要去官署。大人还说了,倘若沈同知问起案子的事,就告诉他,回家睡两天觉,等时机到了,这案子就迎刃而解了。”

    苏小北说完,把沈柒的手臂推回去,关门落闩。

    沈柒吃了闭门羹,皱眉思忖片刻,慢慢走下台阶。他骑着马来到苏府后门的小巷,吹了声短促的口哨。

    不多时,屋檐的阴暗处钻出一个人影,从墙头翻下来,抱拳行礼:“大人。”

    正是锦衣卫探子高朔。

    沈柒下马,问:“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苏府有何异动?”

    高朔答:“苏大人奉诏进宫面圣,申时初进宫,酉时末出宫,据说皇爷留他用晚膳了。”

    “这个我知道。除此以外呢?”

    “皇爷指派了四名御前侍卫,暂时充当他的护卫,就住在苏府前院。”

    “这个我也知道。”

    “其他的没了。昨夜苏府安静得很。因为大人交代了,只留意异动即可,不必时时监视,故而卑职没敢盯着苏大人。”

    沈柒颔首,又开始琢磨苏小北方才说的几句话。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高朔很少见上官露出这种棘手的神色,忍不住问。

    沈柒琢磨出了话中三味,微微冷笑:“难怪不敢见我,这是要避嫌啊。”

    “避嫌?避什么嫌?这昨天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嘛,大人连年夜饭都是在苏府”

    沈柒抬手,阻止高朔继续说下去。

    “他已经借小厮之口,告诉我原因了。”

    “什么原因?卑职方才见大人叩门,便跳过墙头旁听了,没听到原因啊。”

    “‘莫说七郎,便是二郎神来,也不让进’二郎,神,不让进。”沈柒面色冷峻,“还不够清楚么,这是皇爷在盯着我和他了。御前侍卫就在前院,他不能明摆着说出来,于是用这话来暗示我。”

    高朔这才意识到,在先帝的诸多儿子中,今上的确是行二。把天子说成是“神”,也不为过。

    自家大人与苏大人之间的私情,他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惊道:“皇爷知道了?”

    他想了想,恍然:“也是,如今掌印指挥使之位空悬,大人手握北镇抚司,可以说是锦衣卫里实权第一。苏大人又是皇爷偏爱的文臣。这文臣与锦衣卫走得太近,对于天子而言,的确是个大忌。”

    沈柒喃喃道:“我担心的,还不止如此冯去恶当初与卫家走得近,照样是犯忌,皇爷却没有这般紧张,派人日夜盯着。”

    “大概是因为,皇爷格外看重苏大人,日后想委以重任,担心他走了偏路?故而要多花心思,时时矫正。”高朔想来想去,也只能猜到这一步。

    “不仅要阻止他走偏路,更要把人牢牢圈住。”沈柒的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更显嘴唇透出殷红的血腥气,“看来豫王那时所言非虚。”

    “豫王?这又和豫王有何关系?”高朔不解。

    鸿门宴上,豫王的一腔怨愤,言犹在耳:

    “所以你对我满是敌意又如何?在皇兄看来,你我都是个笑话。他现在是刚得了手,就迫于形势不得不把人贬官外放,还顾不上收拾我们。待到找回了人,再往京城一调,到那时就是饿虎护食,你还想有沾手的余地?醒醒吧,沈七郎,莫说独占了,将来你怕是连私底下见他一面都难上难!”

    “饿虎护食,真被他给说中了。”沈柒咬着牙,眉目间满是阴戾,近来因为得偿所愿而蕴养出的平和之色,在这一刻如同披在妖身上的画皮,烟消云散。

    高朔不敢应声,在心里努力理顺这几方之间的复杂形势,最后越理越混乱,干脆放弃。

    沈柒深吸口气,镇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妖气,说:“但清河还是约了我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啊,有吗?高朔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两天后,北镇抚司。而且关于鸿胪寺这个案子,他还有了关键性的线索,到时便能见分晓。”

    沈柒说完,翻身上马,吩咐道:“你继续潜伏在附近,但要小心,别被御前侍卫发现。有什么异动,立刻禀报我。”

    “是,大人。”高朔再次抱拳,随即纵身一跃,藏进了层层叠叠的屋宇间。

    沈柒出了小巷,穿过热闹的街市,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他没有转头,骑着马继续往前走,回到家后,两天没有出门。

    而苏晏这两日也不忙公事,除了睡觉,就是闲逛购物,吃吃喝喝。同僚们投递的拜年名刺收了一沓,也逐一给回了名刺。

    还特地备了好几份年礼,其中最为贵重的,当属给名义上的“师祖”李乘风李阁老府上送去的。

    其他相熟的官员,像翰林院的崔状元、都察院的贾御史、大理寺的田寺卿人人有份。甚至名妓阮红蕉,他也没忘了半年交往的情分,让小厮往胭脂胡同也送了一份年礼。

    阮红蕉收多了达官贵人送的头面、珠宝和银子,这种正儿八经的年礼还是头一份。

    她颇为意外地打开后,发现年礼是按大户人家兄弟姐妹间的规格备的,还附了一份手书,说明自己这半年多外派去了陕西,并非因为当了官就自恃身份,不愿来看她。如今回京过年,又忙着公事,等过些日子得了闲,再抽空来拜个年。

    字字真诚,毫无敷衍或调情之意,仿佛只当她是个谈得来的亲戚朋友。

    阮红蕉抱着一盒不值钱的花生枣子桂圆干,泪湿眼眶,对苏小北说:“你们家大人真不像个大人。”

    苏小北会意,笑道:“的确。我们两个小厮在苏大人面前,也总没个下人样子,都是他给惯的。”

    阮红蕉不好意思地用帕子印了印眼角,说:“奴家还以为他一朝跃了龙门,就咳,不说矫情话了。奴家是什么身份,自个儿不知道么,今日迎来送往子弟争捧,明日人老珠黄门前冷落,还有什么可奢望的。也就是苏大人一片忱心,始终待奴家为寻常人,从未有过轻薄之举,也不会嘴里勾哄,内心鄙夷。”

    她亲自走到后厨,拣了些香蕈、松子与海带、紫菜之类山海干货,并一些柑橘、橄榄与乳饼,用油纸包捆好,扎成两提,让苏小北带回去给苏晏,作为回礼。

    “不怕小哥笑话,奴家送过男子簪过的花、喝过的酒盏,甚至是用过的肚兜,可从来没送过如此市井气的礼物,真像是好人家的媳妇子一般。”阮红蕉脸颊微红,对苏小北说,“告诉苏大人,若是不方便,就别再来这烟柳地了,对他名声不好。他的好意,奴家一辈子记在心里。”

    苏小北拎着油纸包回到家里,往苏大人面前直通通一递,说:“喏,大人的风流债,小人给讨回来了。”

    苏晏笑道:“说的什么怪话。让你去送个拜年礼,你管人家是行首,还是魁首。”

    苏小北说:“阮行首倒是个明白人,嘱咐大人别再去她那里,大人毕竟是官,朝廷又有禁嫖令,去了对名声不好。”

    苏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知道啦,小管家。好容易走了阿追那醋缸子,老爷我能快活几日,你又来叨叨。”

    苏小北摸了摸额角,默默想:管家就管家,非得加个“小”字,大人是嫌我少年气?不行,我得再成熟稳重些,才能替大人管好这个家。

    到了正月初六清晨,沈柒出了家门,骑马直朝北镇抚司而去。

    辰时,苏府的马车停在北镇抚司门口。苏晏下了车,在四名御前侍卫的护送下,走进大堂。

    他一团和气地朝沈柒拱手:“同知大人,拜年拜年。”

    沈柒也回了个抱拳礼:“给苏大人拜年。”

    两人分宾主落座,在堂上喝了两盏茶。四名侍卫,两个站在门外廊下,两个站在苏晏身后,一律的面无表情,像镇守南天门的四大天王。

    沈柒只当他们不存在,对苏晏道:“鸿胪寺一案,凶手是谁至今全无头绪,苏大人让我等一个迎刃而解的时机,是否查到了什么,心中已有定数?”

    苏晏从茶点盘子里拈了颗蜜饯吃,觉得酸甜脆口,又拈了一颗,边咬边说:“这案子先放一边。我今天来北镇抚司,是想见一见诏狱里的两名囚犯。”

    “谁?”

    “严城雪与霍惇。”

    沈柒起身道:“苏大人随我来。”

    到了诏狱的甬.道口,四名护卫依然跟随着苏晏,沈柒伸手拦住,说:“诏狱重地,闲人免进。”

    其中一名护卫道:“我们是御前侍卫,不是闲人。”

    沈柒道:“诏狱关押的都是极紧要的犯人,圣上早就有谕令,非刑官与涉案人士,一律不得入内。”

    护卫毫不退让:“皇爷也有口谕,让我们寸步不离地守护苏大人,绝不能让大人有半点闪失。”

    沈柒冷着脸:“意思是说,我北镇抚司锦衣卫不可靠,不能保证苏大人的安全了?”

    苏晏哂笑:“寸步不离未免夸张了,莫非本大人睡觉、沐浴、上茅厕,你们也要在一旁盯着?”

    护卫们忙对他抱拳:“不敢!某等粗人,说话不妥当,请苏大人海涵。”

    苏晏道:“既然到人家的地盘上,就别坏人家的规矩。你们就在诏狱入口等着吧,我向两名犯人问完话,也便出来了,花不了多少工夫。”

    护卫们有些犹豫。毕竟皇爷在那句口谕后,又补了一句:“若是苏少卿抵触强烈,你们也不必强行跟随,以免他着恼。先听他吩咐,回头再来禀报朕。”

    于是为首那名护卫低头道:“一切听苏大人的,我等就候在这里。苏大人有任何吩咐,着人出来通传一声即可。”

    苏晏点点头,说:“辛苦了,回头请弟兄们上酒楼。”便与沈柒一前一后进了诏狱。

    第166章

    对他动没动心

    诏狱的通道里,沈柒忽然停住脚步。

    苏晏正在打腹稿,琢磨该怎么跟他说皇帝的事,一个没留神,前额撞上了他的肩头。

    随即手腕被人攥住,苏晏抬头看,沈柒面上似笑非笑:“苏大人,你的手上沾了东西。”

    因为吃蜜饯,手指上沾染了糖霜,苏晏说了声“哦”,正想拍掉。沈柒一低头,含住了他的手指,将那些糖霜全都舔舐干净。

    这下沾的东西更多了。苏晏看着湿哒哒的手指,哭笑不得。

    “卑职不慎弄脏了苏大人的身子,真是对不住。”

    苏晏觉得这句话耳熟,回想起来,心头蓦然一颤。

    “隔壁屋子有水,还请苏大人随卑职前去清洗。”

    是了,曾经他去诏狱看望卓祭酒,第二次遇到沈柒。当时的锦衣卫千户,正是说着这一番不怀好意的话,将他拖进了牢房。

    沈柒一把抄住苏晏的膝后弯,将他打横抱起,抬腿踹开了通道侧边的房门,大步迈入。

    苏晏勾着他的脖颈以免掉下去,低声叫道:“做什么!别闹了七郎,快放我下来”

    沈柒用脚尖带上门,放是放下来了,却直接将他后背抵在牢房的冷硬石壁上。

    苏晏被冰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正投入了个炽热的怀抱。沈柒用胳膊垫着他的后颈,压着他疯狂亲吻。

    这个吻直接粗暴,带着热切的情.欲,也带着苦苦压抑后的爆发。

    苏晏被他咬疼了嘴唇,吮麻了舌头,来不及吞咽的津唾沿着嘴角滑落。

    沈柒沿着这条旖旎的银丝,从下颌、喉结一路吮向衣领下的锁骨。

    苏晏倏然清醒,手按在对方肩膀,喘息道:“不行”

    沈柒抓住碍事的手,向后压制在粗糙的石壁上,膝盖强行插入他双腿.间,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行!”

    “七郎!七郎你先听我说,”要害处被人兜在掌心揉搓,苏晏呼吸急促,热意如一团火焰在小.腹燃烧,“我们最多只能独处一盏茶的工夫。时间长了,外头的御前侍卫禀报给皇爷后,我很难再把你择出来。”

    沈柒不管不顾地扯他的裤腰带,“让他们去告密,我不怕。”

    “我怕!”苏晏用另一只脱困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我得保住你的命。”

    “你才是我的命!你保住自己了么?”

    苏晏一震。

    沈柒手里用力绞着他的裤腰带,让它如锁链般紧勒在皮肉间,勒得骨节咯咯作响,似乎要用这疼痛,去压制更大的疼痛:“他把你睡了,是不是或者该说‘宠幸’?”

    苏晏惊道:“没有!绝没有!皇爷不是这样的人”

    “你以为他是怎样的人?”沈柒反问,“他是天下之主,天底下所有的人事物都任由他取用,甚至不用他开口,就有的是人巴巴地献上去。你如何能例外?

    “皇帝要求你侍寝,你还能抗旨?

    “在龙床上承宠,是否别有一种滋味,让你从不能拒绝,渐渐变成不愿拒绝?

    “之后呢,你准备如何发落我?”

    沈柒接二连三地诘问,神情狠戾而阴鸷,像头面目狰狞的野兽。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也知道这样会把苏晏吓到,但他抑制不住心中那股狂暴的烈焰。这烈焰烧得他骨焦肉烂的同时,也必然会灼伤他放在心上的人。

    倘若躯体烧焦了,他愿意用魂魄继续护着那个人,然而他连魂魄中都燃着黑色的业火,只会将一切烧成灰烬。

    苏晏叹口气,伸手轻触他的鼻梁、眼睫,又揉了揉他的眉心,“七郎,你别怕。”

    我别怕?我怕什么,怕的不应该是你么!沈柒很想这么反问。把什么活物剥皮拆骨的渴望在心底翻涌,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如同刀刃刮擦,只说不出话。

    “别怕。”苏晏向前探身,将前额轻轻抵在他眉心,温暖的鼻息喷洒在他脸上,“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你或许已经忘了,但我绝不会忘‘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

    沈柒陷入回忆,喃喃接道:“‘此后同患难共富贵’”

    苏晏微笑起来:“‘终生交好’”

    “‘永不离心离德’。”沈柒说,“我记得,在你用神药救了我一条命以后。”

    苏晏纠正:“在你用血肉之躯,救了我一条命以后。”

    那股嗜血的渴望与焚灭一切的业火慢慢平息了下来,沈柒松开钳制的手,把苏晏紧紧抱在怀中,后悔道:“相公向你赔罪,不该口不择言,迁怒于你。”

    苏晏大度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还记漏了一句‘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沈柒全身僵硬,连肩头都颤抖起来。

    苏晏失笑:“好了,报复完了,我原谅你了。”

    沈柒长长地出了口气。

    “没剩多少时间了,听着,七郎。”苏晏在他耳边低语,快速而清晰,“皇爷欣赏你的才能,却不喜你的性情,更忌讳锦衣卫与任何其他党朋势力过从太密。你不能捋虎须,别去踩他的底线,要始终让他心中的惜才多过于猜忌,才能继续往上走。”

    沈柒道:“往上走,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扶持你。倘若会失去你,往哪里走都是绝路。

    “皇帝对你的心思早已逾越了君臣,这一点我看得清楚,你也无需瞒我。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你对他动没动心?”

    啧,这该怎么回答,感觉像道送命题。苏晏很是为难,最后决定实话实说:“皇爷的确向我表白过爱慕之意松点松点,咳,我喘不过气了”

    沈柒松了松手劲,眼眶透着赤红色,“接着说。”

    “皇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赋予我前所未有的信任与支持,为了我的意愿与前途极尽全力地克制自己你可知道,一个皇帝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比普通百姓难上千倍万倍,因为他的欲望太容易实现,这就得像克制呼吸一样,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要说我半点不为所动未免太过虚假。”

    苏晏抚摸着沈柒凹凸不平的紧绷的后背,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但我再怎么被打动,也不可能自愿爬上龙床。因为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这种不对等,不仅仅来自身份、地位和权势,更来自尊严、意识与心境。在皇爷面前,我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担心说错哪句话,做错哪件事,就会让另一些人脑袋落地。

    “哪怕我一时忘情,在他的膝上寻求温暖与庇佑,下一刻也会立刻清醒过来我不是佞臣,不是以色侍君之辈,不能忍受其他朝臣戳我的脊梁骨,说我靠媚上邀宠,才得以在朝堂上立足。

    “我曾经想做个纨绔子弟,逍遥一生;后来想为国家黎民做点实事,尽我所能地去减少见到的苦难。但无论哪种人生、哪个愿望,都不是靠爬上谁的床来实现。”

    沈柒犹豫了一下,“那么你和我”

    苏晏笑了笑,轻巧地答:“咱们是兄弟,互相扶持。”

    沈柒第一次觉得,“兄弟”二字从苏晏嘴里说出来,没那么戳人心肺了。

    “那么日后呢,他是皇帝,美色当前不可能忍一辈子。他若下定决心要得到你,又当如何?”

    苏晏道:“皇爷如今把自己陷入了一场拔河赛。哦,应该说是‘牵钩之戏’。他想得到我心甘情愿的爱,无关任何身份与权力,仅仅是对他这个人;而我则秉持自己精神对等的原则,无论是直是弯。看谁拔得过谁吧。”

    沈柒不甘地咬牙:“这场牵钩,两头力量悬殊。若你力竭而败,我不怪你。”我怪他。

    苏晏道:“七郎,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若你狠过头,把自己折进去了,我怪你一辈子。

    “答应我,该养晦时养晦时,别发疯。你要留着你的命,才能与我终生交好。”

    沈柒沉默片刻,说:“我答应你。”

    苏晏示意他放手,整理自己的衣袍,扯平所有的褶子,问他:“我头发乱没乱?帮我弄弄。”

    沈柒舔湿指尖,把他头上两三缕挣脱的乱发糊平整,重新塞回冠帽里。

    苏晏有点不乐意,“我头发上有你的口水味了。”

    沈柒“嗤”了一声:“你身上哪里没有过?这会儿才觉嫌弃,迟了。”

    苏晏老脸微红,正要骂他两句,外面有人从通道走过,叫着:“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听出是理刑千户韦缨的声音,答道:“什么事?”

    对方在门外停住脚步,“有人来报案,说在鸿胪寺附近发现了贼人的线索。”

    苏晏朝沈柒挑了挑眉:“看,我说的迎刃而解的机会。”

    “你是如何知道的?”沈柒问他。

    因为浮音答应了阿追,要安排一个替罪羊。准备个两三天时间,也就差不多了。苏晏做高深莫测状:“当然是因为我身怀异术,未卜先知,七郎以为呢?”

    沈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晏说:“你快去吧。这会儿出去,前后不过一刻钟,若是皇爷问起来,我就一口咬定,你亲自把我带到最里面的牢房,就回转去办案了。另外,我也想单独和严城雪、霍惇说些话。”

    沈柒舀了瓢水,给彼此都洗过手,随手用自己的衣摆帮苏晏揩干,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苏晏等他离开一小会儿后,方才走出房间,招了个狱卒过来带路,走向诏狱深处。

    沈柒走出诏狱的甬.道,与四名按刀挺立的御前侍卫擦肩而过时,刻意对韦缨说了句:“苏大人执意要单独审问犯人。他自恃安全,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去调派几名身手好的校尉下去。”

    韦缨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报案之人呢?”

    “在大堂上,是个更夫”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御前侍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趁门口没人阻拦,鱼贯进入诏狱,去寻奉命保护的苏大人。

    而苏大人此刻,已经站在了关押严城雪的牢房门外。

    为防串供,霍惇关押在较远的另一处牢房。

    苏晏吩咐狱卒:“把牢门打开。再把霍惇带过来。”

    第167章

    大人口下饶人

    牢门打开,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卷起地面上散落的纸页,拍打在严城雪的头脸和囚衣。

    严城雪将手中烧得只剩一角的纸页丢进炭盆,抬头望向牢门口,苍白发青的脸上,露出一点儿意外的神色。

    “苏御史?”

    苏晏走进来,打量囚室和犯人。

    严霍二人被押解进京,下入诏狱时,他曾写信交代过沈柒,这两人或许还能派上用场,不要磋磨得太狠。

    如今看来,狱卒对他们还算优待。数九寒天,牢房里有火盆、木板床、被褥,矮桌上还放着一副成色不怎么样的笔墨纸砚。

    苏晏走近,蹲下.身,捡起地上满是墨迹的纸页,“写什么呢?”

    一名狱卒在他背后搭腔:“谁知道喔,整日里写了烧、烧了写的,好像纸墨不要钱似的”

    旁边有个同伴用肘尖捅了捅他,示意他闭嘴,自己说道:“苏大人小心,待小的们给他上了手铐脚镣,再靠近问话。”

    严城雪嘲弄地一笑。

    苏晏摆摆手,“用不着。他一个瘦巴巴的文官,就算对我不利,我也干得过他。”

    狱卒只好搬来一张太师椅,请苏晏坐下,又把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张都捡起来。

    苏晏翻来翻去,仔细地看,逐渐看出了点门道。

    “你在写兵书?”他啧了一声,“你说你这人吧,本职工作不好好干,在行太仆寺尸位素餐,非跑去清水营插手军务,把霍惇的兵拿来自己练,结果练得兵们连自家主将都打。这叫什么,僭职越权,狗拿耗子!”

    严城雪道:“我本就对管理马政毫无兴趣,是得罪了人,被迁贬去陕西行太仆寺的。”

    苏晏哂笑:“那你怎么不自请辞官,把职位腾出来给想干的人?哦,舍不得官身和俸禄。于是一边毫无作为,把陕西马政荒废得一塌糊涂;一边自诩怀才不遇,为了过带兵的瘾,不惜把好友也拉下水,一同触犯国法军纪。是吧?”

    严城雪青白瘦削的脸颊上,泛出了难堪的红晕,咬牙道:“镶错了地方,再珍稀的明珠也如同鱼目,却不是明珠的错!”

    苏晏大笑,“你倒是自负得很。至今仍觉得明珠暗投,是朝廷辜负了你。”

    严城雪紧抿薄唇,又揉皱了一团纸页,扔进炭火盆。火苗蹿起,眨眼间将纸吞个精光。

    苏晏道:“我不擅兵法,但也知道用兵讲究的是奇正相辅相成,以正合,以奇胜。你的练兵之法,只有奇,没有正。只讲究单兵能力与小团队的配合,而忽视全局策略与作战规划。只强调阴谋诡计的重要性,而没有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

    “你的兵法,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偏激、刻薄,目光狭隘!”

    严城雪满肚子不服,忿忿道:“兵者诡道也,竖子不足与论!”

    他心里越是恼恨,就越发掉书袋,气到抓狂就“之乎者也”全出来,霍惇深知他的脾性,到这时便不敢再逆他。

    苏晏却不知且不在乎,故意轻蔑地抖了抖手中纸张,“照你这个德性,真把几万大军交给你,用不了多久就得全军覆没。你啊,当个队正,带五十个人顶天,朝廷任你为行太仆寺卿,都是抬举你了!”

    严城雪用拳头抵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大人!”背后传来急切的声音。

    苏晏回头一看,霍惇一身囚衣,戴着手铐脚镣,被狱卒从另一处牢房押解过来。

    霍惇对着他说话,眼神却落在严城雪身上,恳求道:“大人口下饶人。老严少年时家乡遭逢大难,他在鞑子的屠杀中落下病根,心肺虚弱经不得激,万望大人怜悯!”

    苏晏心道:他制毒、制暗器,下令放箭射杀阿勒坦时,心肺可强壮得很呐。一朵食人花,只有你把他当白莲。

    霍惇在哗啦啦的铁链声响中,向严城雪走近几步:“老严,如今我们是阶下囚,苏大人是堂上官,该听的听,该受的受,不要再执拗了,否则也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严城雪急火攻心地咳完一大阵,惨白着脸,讥讽道:“你自己过得去就过,把所有罪名都推在我身上也行,只不要管我!”

    霍惇被他噎得够呛,眼底浮现出了怒意:“你这人怎么这般好赖不分?”

    严城雪冷冷道:“我这人好赖不分,不值得费心,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何必自讨没趣。”

    “好啦。”苏晏抚了一下掌,懒洋洋地道,“本官原还担心,你二人难兄难弟情比金坚,怕是会互相替对方揽罪,如今看来,多虑了。

    “节省时间,我就直接说了。瓦剌的国书里,指名道姓要严城雪为他们的王子抵命。皇爷斟酌再三,决定用他的脑袋先缓一缓边关紧张的局势,以免瓦剌与鞑靼联手,举兵进犯。我想吧,好歹在陕西半年也算相识一场,便请旨来送他一程。”

    霍惇大惊:“陛下真要杀他?他真不是谋刺瓦剌王子的凶手,陛下明鉴啊!苏大人,你深知内情,求你向陛下分说清楚,老严他真是无辜的!”

    苏晏淡淡道:“事到如今,无不无辜重要么?莫说他一颗罪官的脑袋,就是十颗二十颗,为了大局该砍也得砍。”

    霍惇绝望地“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苏晏面前,苦苦哀求:“苏大人!我知道你深得陛下信重,只要你肯在陛下面前求个情,陛下一定会重新考虑的。要不这样,我把所有都认了,反正阿勒坦的事我也脱不了干系。那些瓦剌侍卫曾亲眼看到我和阿勒坦打斗过,并且淬毒的暗器也是从我身上搜出来的,用我的脑袋去抵命,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严城雪猛地站起身,踉跄了两下,怒喝:“我的事与你何干,休得在这里指手画脚!姓霍的,你想顶罪,也得看我领不领情。我宁可掉脑袋,也不想看到你这般软骨头的孬种模样,滚!滚出去!”

    苏晏对霍惇摊手:“听见没有,他叫你滚。”

    霍惇咬着牙,只是跪着不动,对苏晏再次恳求:“苏大人,老严这条命是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就当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过完应得的后半辈子罢。至于我,反正每次出战前都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这回掉个脑袋,或许比我打十次二十次仗,对大铭的用处更大。我不亏,真的!”

    “你不亏,我亏。”苏晏说道,“看在你多年镇守清水营,未曾犯大错而有小功,又只是从犯的份上,我向皇爷求情,留你一条命,继续为国效力。你若是死了,我这情岂不是白求,面子岂不是白卖了?皇爷同意罢你的官职,降为最普通的兵卒,去边关服役不是去任何一个卫所,而是去夜不收。”

    霍惇还来不及反应,严城雪脸色乍变:“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夜不收昼夜在外无分寒暑,深入敌区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九死一生。如今更是队伍凋零,连主官都没人接任。只怕他有命去,没命回!”

    苏晏不为所动:“你担心霍惇没命,如何就不能担心担心其他的兵卒?直到眼下,你我在燃着炭盆的室内说话,依然有不少夜不收正在冰天雪地的北漠执行任务,怎么,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只你家老霍的命精贵,他们就是贱命一条?再说了,反正你很快就要人头落地,哪怕他死在赴任的半路上你也看不到,有什么可担心的。”

    霍惇急道:“苏大人!我愿意去夜不收,做个任人调遣的最底层的哨探,但请留老严一条命。他虽为儒家士子出身,却极会练兵,比我带兵能力强多了,你留着他,比我有用!”

    苏晏道:“他能力如何我尚未看到,态度如何倒是板上钉钉。既不愿伏低做小,也不愿为我所用,留着做什么,浪费诏狱的牢饭?”

    “别说了!”严城雪大步走到霍惇身边,一甩长袍的下摆,与他并排跪下,不甘又无奈地咬着牙,“苏大人早就嫌我倨傲刻薄,不敬天使,此番来诏狱,就是想给我个教训,狠狠磨一磨我这身臭硬骨头。如今苏大人如愿了,我严城雪,除了天地君亲师,没有跪过任何人,在此给苏大人磕头!”

    他对着苏晏“咚咚咚”地连磕三个响头,用力之重,使得额头在粗糙坚硬的地面撞出血来。霍惇连忙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继续道:“这三个头,不为我自己苟延残喘,只为霍惇这个蠢货。他虽然蠢,但听话,枪法过人,作战勇猛,哪怕不当兵,做个侍卫也是绰绰有余。我看苏大人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卫”

    “可别,”苏晏立刻打断,“一个贴身侍卫就本大人受的了,再多一个更是吃不消吃不消吃不消。”

    严城雪目露失望,愈发尖锐地说道:“再不行,让他当个低三下四的狱卒,也好过去夜不收。”

    后方的狱卒:“”

    苏晏含笑:“你想为他求个出路?可惜你的膝盖没那么值钱。夜不收他是一定要去的。”

    “我去!什么活儿我都干,”霍惇沉声说,“求苏大人留老严一命。”

    严城雪不再说话,目光阴冷地盯着苏晏,像条被逼入绝境,将全部毒液注入管牙,只待致命一击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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