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了不起荆红追蓦然生出了惶恐,大人这是在说反话?

    却听苏晏继续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载就已经精神崩溃了。可你却整整熬了七年。不仅没有崩溃,更是从兽窝与恶鬼群中挣出一条坚韧不拔的活路。不仅活了下来,剑术有成,还保留了一颗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难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难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丧尽天良困难得多。

    “你从来都是选择走最困难的那条路,不为钱财、权势、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动,始终一往无前,始终执剑问心。”

    荆红追几乎不敢看苏晏的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大人说的这么我我为大人所动”

    苏晏笑了,湿润的眼角在烛火中闪着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贴身侍卫满是硬茧的手,轻声道:“这一刻我也为你所动。”

    他把脸稍微转了转,就挨在了对方的脸颊上,不分彼此地贴着,说:“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荆红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刚刚开始追随苏大人,进入延安城,看见活不下去的马户卖儿鬻女,让他回忆起自己饥饿的、孤苦无依的童年。

    苏大人也是这样双手握着他,眼眶泛红,并非廉价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当时极浅淡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好了。

    苏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说:以后也会好。

    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正如苏大人所说,伤口愈合了,内中的脓液还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紧紧巴着苏大人,从对方身上汲取温热的生机。

    他本来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见过白昼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弃自己曾是个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苏大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原来苏大人并非“允许”他留在身边,而是“感激”。

    荆红追觉得自己彻底好了。

    而苏大人苏晏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第162章

    臣痛心疾首!

    苏晏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齐齐。

    他昨夜和荆红追聊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听命去盯梢浮音了吧,他想,阿追做事一贯有板有眼,靠谱得很。

    见天色不早,苏晏起床准备去写折子,走督察院的程序递送进宫,叩请面圣。皇帝又将他擢回了大理寺右少卿的位置,但御史的官职依然保留着,御史有专门的进言门路,倒是更方便些。

    折子还没写完,宫里的旨意先到了,召他申时初进宫面圣。

    这旨意来得巧,估计也是为了询问鸿胪寺一案的进展。苏晏让两个小厮打包好准备送给皇爷和小爷的年礼,坐着马车进了宫门,随即被接待他的內侍领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暖阁里不设炭盆,用的是“地龙”。即宫殿建造之时就在地面下留火道,冬日倒入引燃的木炭将殿内的地砖烤热,室温便升高了。地下火道的尽头有排烟孔,通往殿外,故而室内只有暖意,并无烟气。

    苏晏一进暖阁,就觉融融热气迎面扑来,打了个舒服的小哆嗦。

    景隆帝正斜倚在罗汉榻的炕桌上看书。

    皇帝没穿外套,也没有束腰带,着一领宽松的赭黄色大袖衬道袍,袍上暗绣卐字并莲瓣涡纹,有吉祥清净之意。头上也只戴了个小巧的玉束发冠,两侧插着一对小金簪,很有几分燕居闲适的韵味。

    苏晏正要下跪行礼,皇帝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把书又翻过一页,“免了。这是带了什么来见朕,沉甸甸一大包的。”

    苏晏从满头汗的內侍手上取回那个大包袱,说:“是给皇爷的年礼。臣知道皇爷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但毕竟过年,臣挑了应节的饮食、物件,聊表寸心。”

    皇帝把书一合,挥挥手。自有內侍上前捧走书,放回书架,再躬身退出暖阁,关上殿门。

    暖阁内只余一君一臣。皇帝用指尖轻点炕桌:“朕瞧瞧清河的寸心。”

    苏晏把大包放在炕桌上,打开包袱皮,边一样样取出,边介绍:

    “这是闽中珠灯,家仆从老家带来的,《长物志》称之为灯中第一,正合皇爷元宵把玩。

    “这是六安松萝茶,臣爱其回甘时的橄榄香味,与青橄榄同泡,香味更是浓郁。

    “这是臣自己做的奶酪。将鹤觞酒、花露加入牛乳中,上火蒸制而成,风味独特,皇爷不妨品尝品尝。

    “这是”

    还有一个漆画松鹤的八角攒盒,逐层放着核桃、榛子、柿饼、狮柑、凤桔、花彩糕果等贺年果品,谈不上多贵重,却是精挑细选,极有心意。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听着,信手从攒盒里取了个柿饼,咬一口,道:“不甜。”

    苏晏一怔:“怎么会?臣买时试吃过的。”

    皇帝把柿饼往他嘴边递:“你自己吃吃看。”

    苏晏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口感柔滑,甜得齁牙。

    皇帝“嗤”地笑了声。苏晏这才恍然:“皇爷戏弄臣!”又见柿饼上两个咬印并排挨着,莫名有些脸热,觉得这举动亲密太过了,莫说君臣,寻常朋友也不会如此。

    皇帝不在意,自顾自把柿饼剩下的部分吃完,柿蒂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嘴,说:“知道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臣妄揣,皇爷是要垂问鸿胪寺一案的进展?”

    “不,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晴天霹雳!杀头的大罪!苏晏心里直打鼓,连忙在皇帝膝前跪下,“臣绝无欺君之事,皇爷明察。”

    皇帝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颌,注视着他,说道:“朕昨夜去豫王府了。”

    “莫非豫王殿下不承认,说臣诬陷?”

    “他倒是敢作敢当,连同你新咬的两个牙印,都一口认下。”皇帝面色渐沉,如天际墨云翻滚而来,裹挟着不知何时会降下的雷霆,“可梅仙汤那一夜,在场的却不是他。”

    苏晏一瞬间心慌欲逃,心念飞转,口中拖延道:“臣没说是他。臣当时”

    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想听。”

    “”

    “朕想听实话。但你昨日顾左右而言他,到今日仍想百般遮掩,朕若是再问下去,你这个欺君之罪就犯定了。”

    “臣”

    “苏晏,你是明知故犯,还要朕法外容情不成?”

    苏晏羞愧难当,一面觉得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与爱意,一面又宁死不愿供出沈柒,让他去承受天子独占欲下的怒火。如此左右为难,两面煎熬,逼得他恨不得心梗发作当场去世。

    但皇帝是什么样的角色,苏晏知道自己那套“眼睛一闭见风倒”的招数在这里不管用。

    再不想个法子搅黄这捉奸般的气氛,只怕皇帝真把沈柒也召进宫,当面质问,还要他眼睁睁看着,何为天威如岳。

    有一点,苏晏事后想想还挺厚脸皮地佩服自己,那就是每每在关键时刻,急智就像被他祖宗托孤的忠仆一样赶来救场。

    他在眨眼间完成了从“理亏气弱苏渣渣”到“犯言直谏苏御史”的心态转化。

    转化之快、之真实,堪比人格切换。

    苏晏一把握住皇帝勾在他下颌的手指,凛然如强迫秦昭王击缶的蔺相如,铿锵有力地说道:“祸患将至,陛下竟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女情长的私事,国君的责任与担当何在?

    “臣泡汤的池子里闯进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狗,这种连县衙里的杂佐官都不屑一顾的琐事,难道比得上他国使者被杀、诽谤储君的谣言四起和亲王府内藏奸更重要?

    “汉文帝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陛下莫非也要学他,不问国事问隐私么?

    “为君者,何以舍本而逐末?因私而废公?臣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景隆帝脸色泛青,抽回手霍然起身,望着跪在眼前的苏晏。

    眼前恍惚闪过曾令他头疼不已的画面:一群铁面无私的言官,抱着“直言不讳骂皇帝,挨打砍头我光荣”的坚定信念,跪在御前死谏。

    陛下,祖制不可违,先帝庙号不可抬!

    陛下,锦衣卫威焰恣横,群臣战战,人怨天怒,陛下何以纵容至此!

    陛下,东宫顽劣,屡屡不听太傅管教,将来如何能担负社稷之重?请陛下勿以目前溺爱为可耽,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

    陛下

    一个个捶胸顿足,说到愤慨处,涕泪交加,恨不得往柱子上撞个肝脑涂地,成就自己一世英名。

    其中多少是真的匡君之过、忧国忧民,多少是讪言卖直、沽名钓誉?

    偏偏他还不能任言官们去死或是杖责,责了就是恼羞成怒,等于把这些数落都坐实了。

    如今他最为厌烦的一套,倒被最偏爱的臣子玩得得心应手,怎不叫他一口郁气堵在肺腑,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这个苏清河朕抬他官复原职,怎么就没把御史的头衔给他摘了!留着自己膈应自己么!

    苏御史痛快骂完,知道这下是真犯上了,哪怕名义上无可指摘,情分上难免损伤,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切切顿首:“陛下以国事为重!臣有要事禀报。”

    景隆帝很想扒了他这身“有好处就拿来用”的御史皮子,再把他摁在膝头狠狠打一次屁股,又觉得兴味索然。

    这个苏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对待他,他才会一团和气,是偎在膝头的百依百顺的猫;稍微想仗势弹压他一下,他就温情尽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仿佛在用这种姿态告诉天子你尊重我的意愿,不强迫我,咱们谈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压,那好,咱们就只是正经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恶!

    也十分令人无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无声地叹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疲倦:“罢了,不逼你。同样,朕怎么对其他人,你也管不着。”

    苏晏这下真的心慌了。皇帝不找他麻烦,找沈柒、荆红追君要臣死,结局又有什么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双腿,恳切地道:“皇爷垂怜!臣为国事尽心尽力,也求皇爷以大局为重,先把眼前的祸患解决了再说。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这几个字,让皇帝沉默片刻,最后问道:“你方才说,诽谤储君的谣言四起,亲王府内藏奸,又是怎么回事?”

    苏晏赶紧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和调查到的情况,向皇帝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通。不过,他小心地抹去了荆红追隐剑门出身的身份,只说是个叛出师门的江湖高手,如今死心塌地追随他左右。

    期间他的膝盖在坚硬的地砖上跪得发麻,哪怕有地暖,也吃不消。

    皇帝见状,顺手一带,把他拉到了罗汉榻上。

    苏晏正说到关键处,也不好再端着清流的架子,便老老实实窝在榻的另一头。

    皇帝嫌炕桌隔在中间碍事,连同桌上拉拉杂杂的年礼,一同亲自端到旁边的圆桌上。转头回到榻上继续舒适地斜倚着,把苏晏往自己怀里一拽。

    苏晏半趴在皇帝身前,臊得脸红,就想往榻下溜。

    皇帝用胳膊揽着,不准他乱动弹,命道:“继续说。”

    苏晏赧然道:“臣子奏事有跪着,有站着,最多坐着,哪有趴着奏事的道理。”

    皇帝说:“这个姿势朕舒服。怎么,苏御史连这点私事都要管?也要朕如先帝那般,说一句‘我畏御史’么?可以啊,叫起居注进来记录,让苏御史早些青史留名。”

    苏晏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得努力撑起胳膊,别让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在天子身上,断断续续地说。

    他很有些不自在,胳膊也逐渐酸痛。皇帝却似乎惬意极了,边听,边说道:“难怪豫王这几日病得不轻。朕看他神智还算清醒,但情绪混乱,脾气暴躁,与朕说话时几次眼露凶光,原来是迷魂笛音导致,并非他本意。”

    “眼露凶光”这四个字,让苏晏打了个激灵,似乎顿时明白了浮音的用意

    这是要诱使豫王在不甘与怨愤的情绪中沦陷,在失控状态下对皇帝出手?以豫王的武力,万一像宋太宗那样再搞出个斧声烛影不反也得反啊!

    皇帝察觉到他的悚然,把掌心在他后背来回抚摸,安慰道:“他没有发难,朕也无恙,不必担心。”

    苏晏越想越不放心,昨晚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打算将浮音的事先对豫王隐瞒,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向皇帝寻求解惑。

    皇帝想了想,说:“你说你的侍卫探查浮音所在的厢房时,发现碗里的残酒有问题?”

    “对,他从残酒里嗅出了曼陀罗的气味。臣曾听应虚先生提过,曼陀罗除了麻醉镇痛,还能让人头脑混乱,意志力降低。臣怀疑,豫王府里有人对这浮音起了疑心,想用曼陀罗来套话。但我那侍卫也说了,这药对浮音并无效果,怕那人诱供不成,反遭其害。”苏晏道。

    皇帝颔首:“豫王治下甚严,此事想必是出自他的授意。即便不是他授意,他也应该会有警觉,不会再轻易入彀。朕这个弟弟,只要不在情.色上栽跟头,就精明得很。”

    苏晏出于私人恩怨,并不觉得豫王精明,只觉得对方风骚自恋脸皮厚。

    不过既然景隆帝认为不必太担心豫王,他也懒得再多费心。

    “你把侍卫派去盯梢浮音,顺藤摸瓜,做得不错。但如此一来,你身边无人护卫,朕也不放心。朕派些身手好、可靠能干的锦衣卫给你当临时护卫,如何?”

    苏晏本就想向皇帝求借几个侍卫,毕竟他还是惜命的,自然是受赐谢恩。

    同时也想接着谢恩的借口,从榻上溜下去。

    皇帝将手掌在他背心不轻不重地一压。

    苏晏撑得酸麻无力的胳膊彻底罢了工,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趴在了皇帝胸口。

    皇帝在他耳畔低声道:“八千锦衣卫,你要哪一个?北镇抚司沈柒可好?”

    苏晏刚松懈的神经,又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被吊起来打,欲哭无泪道:“不好不好。除了他,哪个都行。臣要避嫌。”

    皇帝像安抚,又像威胁地拍了拍他的后腰,“你知道避嫌就好。”

    苏晏心凉地想,皇帝肯定会派眼线盯着他和沈柒,一旦两人有什么公事之外的接触,这头话还没说热乎,那头小报告就送到御前的案头上。这下不想避嫌也得避了!

    “苏御史似乎不太情愿?要不然还是把沈同知钦点给你?”

    “没有没有!臣句句发自内心。避嫌,一定避嫌!”

    皇帝这才缓和了眉眼,手掌在他腰身上围了一下,说:“之前说苦夏清减,怎么如今入冬贴膘的季节,也没见你胖多少?”

    苏晏小声嘀咕:“说什么贴膘,我又不是猪。”

    皇帝哂笑:“朕想留苏御史用个晚膳,该不会又触犯哪条规矩,要对朕口诛笔伐?”

    苏晏也知道刚才一番做作,把皇帝气得不轻,这个言官梗估计要拿来反复臊他好几次才会消气,故而装聋作哑由着对方去,转移话题问:“皇爷又要赐臣什么宫中佳肴?”

    皇帝说:“你给命名的佛跳墙。今年你十分辛苦,连过年也无法告假探亲,这道家乡味就当给你的一点慰藉罢。”

    苏晏怔住,心里感动于皇帝的细心体贴,更是惭愧自己之前的赖皮行径,把脸埋在对方胸口,闷闷地说道:“臣受宠若惊。”

    皇帝微嘲:“你‘受宠’是真,‘惊’半点不见得,倒是又皮又滑,还狗胆包天。”

    苏晏驯顺地答:“汪。”

    皇帝一愣,笑得停不下来,抚摩着苏晏的肩背,半是感慨半是叹息:“清河唉,清河。”

    第163章

    我谁都骚不过

    景隆帝不喜铺张浪费,膳食除了宫宴之外,每餐不过十数道菜。

    这次留苏晏用膳,也没为他破例。

    一桌晚膳,以风菱、脆藕、姜渍橄榄为冷盘,主菜是一坛荤香四溢的佛跳墙,辅菜有半翅鸡、爆炒羊肚、炙蛤蜊、银鱼抱蛋、鲜虾仁烩芦蒿、冬菇炒鹰嘴笋、蒜蓉木兰芽、八宝攒汤,甜点是枣泥卷和苏晏自己做的乳酪。

    侍膳宫女用纱巾围住口鼻,动作轻柔地布菜。屏风后传出悠扬的丝竹乐音。

    皇帝在饮食上颇为克制,每餐只用八成饱。而苏晏正是十七八岁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吃相斯文,食量却不算小,更兼久未尝到地道的家乡味,胃口大开。皇帝为了让他吃得自在,刻意放慢进膳的速度,等待他吃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盥洗完毕,苏晏见已至酉时,自己还要去东宫送年礼,怕迟了赶不及在下钥前出宫,便向皇帝委婉地提出告退。

    皇帝却正色道,要他帮忙出谋划策,拉他去参详九边的舆图和大同镇飞递而来的军报。

    事关政务,苏晏便不再推辞,仔细看完,很是惊心:“大同总兵与副总兵都阵亡了?”

    皇帝凝眉道:“十日前,鞑靼进犯大同,鞑靼太师脱火台亲自领兵,埋伏精锐于大虫岭,又以一百多骑老弱士兵作诱饵,引诱大同总兵林樾出城。此役,总兵林樾与副总兵中伏战死,全军溃败。”

    苏晏就算古代史学得再半桶水,也知道大同乃是九边第一镇,是“拱卫神京”重要的西北屏障。若是大同被破,敌挥师南下后转向东,便能直逼京师,兵临城下!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急问:“然后呢,大同守住了么?”

    皇帝颔首:“脱火台纵兵杀人掠畜,至雁门关前,被大同卫都指挥使耿乐率军击溃,退回北漠去了。”

    苏晏这才松口气,叹道:“臣在陕西,就觉得今年入冬太早,大雪频频,天寒地冻。担心草原白灾严重,更激发北漠诸部的狼性,要南下劫掠,果然还是来打秋风了。”

    “朕担心的,还不止是这些。光是鞑靼年年侵掠,边防已不堪其扰,倘若瓦剌与其联手”皇帝的指尖,从舆图上的“鞑靼”地盘,一路向西北移动,点在“瓦剌”上,“同时南下,穿过河套地区,进犯宁夏、延绥等镇,届时战线拉长,兵力势必吃紧。”

    “瓦剌和鞑靼联手不起来。”苏晏不假思索地答。

    “哦,为何?”皇帝挑眉,想知道他言之凿凿的背后,是何许观点。

    苏晏有些语塞。总不能告诉景隆帝,因为他念过历史,知道整个铭朝时期,北漠的内部斗争都非常激烈,瓦剌和鞑靼这俩就是冤家死对头,必须掐死对方才能上位的那种。

    有时东风压倒西风,有时西风压倒东风。但无论是哪方做大,都野心勃勃地滋扰过大铭,毕竟环境和经济的短板摆在那里,没有中原的物产提升生活水平,他们就得退回到奴隶时代去。

    期间似乎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一统北漠,但也只有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待及那人身死,北漠再次分崩离析,直到最后女真崛起,都没有再统一过。

    那人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王子?还是什么什么汗王?

    记不清了。

    “因为皇爷英明神武,必然不会坐视瓦剌与鞑靼联盟,轻易便可在二者之间搅风弄雨。”

    景隆帝哂笑:“这究竟是拍马屁,还是暗讽朕行事不够磊落?”

    “兵不厌诈嘛。”苏晏讪笑,“臣见皇爷还有心情赐膳,想必瓦剌使者遇刺一案,心里已有应对之策。还请皇爷不吝赐教。”

    “小机灵鬼儿。”皇帝轻戳了一下他的额角,问道,“你可知兀哈浪其人?”

    苏晏一瞬间觉得这名字耳熟,“臣肯定听过这名字!等等,臣回忆一下”他习惯性地曲指抵着下颌,轻轻摩挲,忽然灵台一亮,“想起来了!在陕西横凉子镇,袭击臣、害臣坠谷的那伙鞑子骑兵,打的就是兀哈浪的招牌!

    “后来臣也向阿昆勒王子了解过,这兀哈浪是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一无是处又性喜渔色,就算在北漠诸部,风评也极差。”

    皇帝说:“不错。兀哈浪虽是个废物,却是脱火台最宠爱的女子所生,极得他的欢心。既然黑朵萨满能用瓦剌王子的死来给大铭扣黑锅,那么大铭自然也可以用兀哈浪的死,把这口锅反扣回瓦剌头上。

    “鞑靼汗王形同虚设,太师掌控实权,其钟爱的幼子却因为意气之争,死在瓦剌人手中。如此一来,瓦剌与鞑靼还能结盟得起来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漂亮!苏晏忍不住在心里喝彩一声。

    但随即又觉得操作起来有难度关山重重,北漠浩瀚,如何才能深入敌国,制造这样的混乱?

    不比黑朵大巫,本来就是反装忠,以萨满的身份潜藏在阿勒坦身边,苦心策划,伺机出手,才成功暗算了阿勒坦。

    而大铭这边,又怎么接近兀哈浪,伪装成瓦剌人出手,而不引起鞑靼的怀疑?苏晏努力思索后,觉得只有派一支极隐秘、极精干的间谍小队,混入瓦剌内部,或许有可能办到。这些间谍,还得是北漠人的长相,才能掩人耳目。

    他把这设想的轮廓,向皇帝大致地勾勒了一下。

    皇帝浅笑,语带赞赏:“清河深知朕心。”说着,从折子中抽出一张纸页,递给苏晏。

    苏晏接过来,见行头三个大字

    夜不收。

    这是卧槽苏晏震惊了,大铭最神秘、最离奇的特种侦察部队“夜不收”,的确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仅仅只是隶属于边防守军的少数哨探,更是天子手握的鲜为人知的一支暗刃。

    锦衣卫虽然无孔不入,谍报工作却基本只能对内;而对外的侦察、谍报,包括奇袭等特别行动,就交由夜不收来执行。

    景隆帝说:“夜不收虽隐秘、精锐,但毕竟人数太少,各队力量分散,自前任首领阵亡后,朕一直没能找到出类拔萃的接任者。”

    停顿了一下,又道:“锦衣卫也一样,掌印指挥使的位置依然空悬。真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

    苏晏不由暗自嘀咕:锦衣卫指挥使,我觉得那谁挺合适的,可你又防得紧。

    当然肯定不敢说出来,避嫌么。

    “杀兀哈浪之事必须精心策划,确保万无一失。倘若时机与人手不合适,宁可不出手,也不能暴露己方身份,以免弄巧成拙。”皇帝说。

    苏晏点头:“皇爷考虑周全。那么臣也要抓紧时间,尽快揪出浮音背后的黑手,这样给瓦剌那边一个交代,也能拖延他们举兵进攻的时间。”

    皇帝却道:“也不那么急,不必对自己催逼太过。诏狱里不是还有个被革了职的严城雪。瓦剌的国书上,点名要他血债血偿。毕竟毒药是他制作的,昆勒王子的死他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必要时借他人头一用,也能拖延战事。”

    苏晏凛然,一方面觉得严城雪虽然有罪,但这么死了,有点冤;另一方面也知道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严城雪死了比活着合适。

    他思来想去,毕竟是一条人命,能挽救还是尽量挽救。于是对景隆帝拱手道:“请皇爷暂不杀他,容臣琢磨出一个尽善尽美的法子,再来禀告。”

    皇帝略一沉吟,允准了,但给了苏晏一个期限在他三月初回陕西之前。

    倘若没有更好的法子,严城雪必须死。

    苏晏应承下来。

    皇帝说:“朕想再多给你一些时间,但局势等不起。因为朕怀疑,朕派出去的密使,很可能没法安全地把密函送到瓦剌,亲手交给虎阔力。”

    苏晏问:“皇爷怀疑黑朵萨满还会从中作梗?”

    “朕更怀疑,如今瓦剌究竟是谁在掌实权,虎阔力还是不是虎阔力,都很难说。”

    苏晏听出了弦外之意,沉默片刻,道:“失踪的昆勒王子要是活着回来,或许能改变瓦剌的局面,亦或许将会面临更大的凶险。”

    皇帝道:“朕听说,你在清水营与昆勒相识,还挺投缘?”

    苏晏连忙答:“萍水相逢而已,异族之间又有隔阂,几次交谈也只为了马事。皇爷莫要再取笑臣了。”

    皇帝放他一马似的笑了笑,转脸望向窗外,“酉时过半,宫门即将下钥,不如今夜留宿乾清宫。西暖阁也有地龙,适合你这只畏寒的猫。”

    苏晏吓一跳。外臣留宿东宫,就已经有些逾矩了。但端本宫毕竟在前廷,自己又有太子侍读的头衔,被太子抓着作陪还算情有可原。乾清宫却是后宫中的后宫,怎么能随意留宿!

    这要是叫朝臣们知道了,可不得使劲戳他脊梁骨!就算瞒过了包括言官、史官在内的所有朝臣,后宫还有那么多內侍、宫女,难保不会说出去。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不行,我不能弄个“以色侍君”的黑锅给自己背。

    苏晏打定主意,绝不留宿后宫,可又不好直接抗旨,于是做出感激模样,说道:“皇爷不必担心,臣脚程快,定能赶在下钥前出宫门,误不了事的。”

    皇帝留他,除了想与他再多独处些时间之外,也存了试探之意,希望能往暧昧之上更进一步。可惜苏晏并无此意,甚至还从眼神中透出隐隐的忧虑与困惑,皇帝也只好在心底默叹一声:火候未到,急不得。慢慢发酵,经久的陈酿才更香。

    他正要开口让苏晏告退,却听殿外太子的声音,炸雷般叫道:“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请安!恭请父皇圣安!”

    暖阁外,蓝喜忙不迭地劝阻:“小爷,唉哟小爷!可不能这么乱喊乱叫,坏了宫里的规矩不说,万一惊扰了皇爷可如何是好。”

    朱贺霖心道:父皇要是真在做什么会被我惊扰的事,那我还嫌惊扰得不够呢!

    他扯开嗓子还想再吼几句,却见暖阁的门蓦然打开。

    苏晏一脸无语地迈出门,在朱贺霖惊喜的表情中,从內侍手中接过个大包袱,往朱贺霖怀里一搁。

    朱贺霖两手团抱着,问:“什么东西?”

    苏晏答:“臣送给小爷的年礼,回去拆开慢慢看。臣告退。”

    “哎,你等等!走那么快做什么?这才说几句话你就走?简直目无小爷!”朱贺霖吱吱哇哇地追上去。廊下,两人身影渐渐远离了乾清宫。

    待到走远了,朱贺霖才压低嗓音,对苏晏道:“幸亏你出来得早。”

    “怎么了?”苏晏赶门禁,脚步不停。

    “我方才见,卫贵妃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在乾清宫附近探头探脑,想必是她留下的耳目。你陪父皇用过膳后,关门闭窗独处那么久,又把宫人们都赶到殿外,任谁不会怀疑?

    “万一卫家又指使同党,或者写举报信给言官,或者去太后那里乱嚼舌根,你就惨了!等年假一结束,你就会面对朝堂上劈头盖脸的辱骂和弹劾。”

    苏晏转头看着太子,微微一笑:“凡事留心眼,厉害了我的小爷。”

    “当然。”朱贺霖得意道,“也不看小爷多聪明。她盯着我,我还盯着她呢!今日父皇把她和其他三妃都撵回娘家去了,又在傍晚召你进宫,我就担心父皇对你有不”

    “尾巴可别翘上天。”苏晏一把捂住太子的嘴,拖着走,“去给我安排个轿子,皇宫太大,我腿都要走断了。”

    朱贺霖拉开他的手,气愤道:“大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尊卑不分。”

    “是是,臣不对,换个说法:臣身体文弱,不耐久走,求小爷赐轿,好赶在下钥前出宫。”

    “这还差不多急着出宫做什么,东宫殿里少你一张床?”

    “太子殿下即将选妃,不是小孩子了,再让外臣留宿东宫,哪怕是侍读和玩伴,也十分不妥。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朱贺霖不高兴地撇嘴,“你一开始满嘴‘殿下殿下’,就是在打官腔,故意拉开距离。知道啦,不用一再提醒我选妃的事,小爷烦着呢!”

    苏晏笑道:“烦什么,选朵温柔美貌的解语花常伴身边,不好么?”

    朱贺霖反问:“那你呢,你怎么不选解语花,选了根狗尾巴草?”

    苏晏噎了一下,替荆红追正名:“阿追才不是狗尾巴草。他是、是”

    “茅坑里的石头!”

    “呸,他是鸟不达。”

    “什么玩意儿?鸟不大,真的?”

    “是鸟不达!一种热别耐旱的植物。平时看着像几丛不起眼的枯树枝,浑身长满刺,鸟都没地儿落脚。但只要洒点水,就能开出极艳丽的红花。”

    “那到底大不大?”

    “大。”

    “好哇!还说只是亲个嘴!这都摸过了!”

    “摸个屁!你说你堂堂一国太子,脑子里整天都装着什么鬼东西!”

    “小爷不许你骂自己是鬼东西。”

    “”

    “怎么不说话了?”

    “我谁都骚不过,还是闭嘴吧。”

    第164章

    我忘了一个人

    咸安侯府又迎来了省亲拜年的卫贵妃。

    这下连秦夫人都有些坐不住了,问她大儿子:“怎么回事,你不是祭灶那天刚来的么,怎么回宫还没待几天,又来了?”

    卫贵妃在母亲面前十分真性情,把在宫里的那些娇贵做派都不要了,气哼哼答:“也不知是三妃中哪个贱人提出的,说正月初二回娘家是举国之礼,不该独漏了妃嫔。皇爷体恤她们,就下旨恩赐后妃回娘家小住几日,说可以正月十五放灯前再回宫。”

    秦夫人皱眉道:“偶尔嫔妃省亲探病的有,如此遣散后宫整整半个月,可前所未有!皇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后宫旱了几个月,没下一滴雨,怕是这雨露全浇到男狐狸精头上去了!不行,等我回宫后,得找姨妈好好说道说道。一国之君,不紧着繁衍圣嗣,好近龙阳可还行?”

    “先不急着去太后面前分说。”秦夫人劝道,“我这姐姐,是天底下一等一护短的人。儿子与儿媳、外甥女,孰近孰远,孰亲孰疏?你要是把自己夫君往婆婆面前一告状,就真完了!”

    卫贵妃不傻,顿时反应过来:“对,这状不该我来告。顶好是太后自己亲眼看见,或是朝臣们上奏弹劾。”

    秦夫人点头:“最关键的,还是要有证据。即便没有实证,也得有个发作的由头,师出有名。”

    卫贵妃道:“晓得,所以我出宫后,还吩咐了两个伶俐的宫女內侍,多留意皇爷那边的动静,看那苏晏是否趁隙入宫承宠。娘和父亲那边,商量得如何了。”

    秦夫人说:“鹤先生出了一计,叫做釜底抽薪。”

    “怎么说?”

    “鹤先生说,君王的宠幸再怎么鼎沸,遇新水则变冷,火势过旺则易烧干,不足为虑。真正要上心,是储君,是国本。

    “皇帝在朝会上允许太子听政,批奏折时允许太子旁观,甚至亲自教导他如何处理政务对卫家而言,这些才是值得关注的信号。因为这对太子不止是历练,更是开出了一条窥探至高权力的通道。

    “一个帝王的挚爱永远是权力。他与最靠近这个权力的储君之间,有着天底下最微妙的父子关系。

    “这个‘储’字意味深长,既是将来的继任者,又是当前最大的竞争者。正如留都南京,同样一套朝廷班子,放在那里做为后备,似乎很安心,可若是某天南京小朝廷突然有了争都之势,北京的正朝廷第一个容不得它。”

    卫贵妃听得心神震颤,问:“可是,朱贺霖打小就受宠,到如今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我看皇爷根本不防他。”

    秦夫人笑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鹤先生。”

    卫贵妃的好奇心彻底被提起来了,“他如何回答?”

    “他说,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该防着任何人。你认为,今上是不是合格的帝王?”

    卫贵妃愣住,默默点头,有些难过地说:“以前我往御书房送汤点时,皇爷若是在批折子,第一反应都是先合上奏折,从不让我看上一眼。”

    “看来鹤先生说得不错。他还说,不受宠的太子,时刻担心被废,倍受煎熬;受宠的太子,始终得在野心难遏与谨小慎微间寻找平衡,又是一种煎熬。朱贺霖从小顺风顺水,只要给他一个足够难堪的挫败,他就很有可能自乱阵脚,越做越错,最终父子离心离德。”

    “挫败”卫贵妃琢磨良久,但仍没有思路,“他幼年是顽劣,文官们以前没少抨击他好逸恶学、不守规矩,后来他脸皮厚了,不当一回事。这半年来倒是稳重了不少,除了时不时往宫外跑,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娘,你说该从哪方面着手?总不能再像往东宫塞龙阳春画那般小打小闹罢。”

    “所以才说要釜底抽薪。”

    “怎么抽?”

    “那得先弄明白,太子这口锅的‘薪’是什么?”秦夫人慈爱地拍了拍卫贵妃的手背,“让他失去他最在乎的东西。”

    母女俩谈了近一个时辰,见秦夫人精力不济露出疲态,卫贵妃便告辞离开,回自己房中歇息。

    路过庭中时,忽然听见一声女子尖叫。

    只见个年纪小的婢女,从园圃小径里冲出来,一边跳着拍打身上衣物,一边连哭带叫:“出去!快出去!啊啊啊啊”

    卫贵妃以袖掩鼻退了两步,后方宫女连忙上前护住她。一名宫女喝道:“大胆贱婢!敢在娘娘面前大声喧哗,惊吓凤驾,来人,拉下去,家法伺候!”

    那名跳脚的婢女大哭,伏地乞罪:“耗子钻奴婢衣领里了,不是故意喧哗娘娘恕罪”

    卫贵妃皱眉不看她,吩咐道:“脏死了。快带走,连人带鼠一同处理干净。”

    当即便有侯府仆役听命上前,去拖地上的婢女。婢女挣扎求饶,扭动厉害了,一只皮毛黏糊糊的小老鼠从她裤管内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慌不择路地蹿上了台阶。

    老鼠很小,像是刚出生没多久,侍女们却吓得尖叫起来,护着卫贵妃连连后退。

    小老鼠调头换个方向逃跑,昏头昏脑地撞在一只底边绿缘的青黑色僧鞋上。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从上方探下来,轻轻捉住了它,拢在掌心。

    卫贵妃从侍女们围护的缝隙间,看清了对面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眉目出尘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姿态闲雅犹如白鹤照水。

    他身穿样式古雅的长衫,素白布料上毫无纹样装饰,只绘着两行狂草墨字,仔细辨认,依稀是两句诗:“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漆黑长发不冠不簪,流瀑般披泻在背,接近末端时以白绳束之。

    披发,被时人视为蛮夷打扮,或是狂士之态,可放在他身上,却没有半点违和与癫狂,反而飘飘然有仙气。

    两侧廊柱上,明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一方小小的极乐世界。

    云雾间的妙法天人拢着掌心,向她合十:“贵妃娘娘。”

    他就是鹤先生。卫贵妃笃定地想,近乎目眩神迷,仿佛魂魄被扯出体外,只说不出话。

    “娘娘安好。”

    卫贵妃终于回过神,有些慌促地说:“你手里,有只脏老鼠”

    还没说完,就恨不得咬舌尖这是什么话,半点不合她的身份,实在不知所谓!

    男子淡淡一笑,如林下清风山涧月,“佛说众生平等,人是生灵,老鼠也是。又说皮囊唯臭秽,既然都是脏的,也就无分老鼠更脏些,还是人更脏些了。”

    卫贵妃从不爱听僧人道士打机锋,觉得这些出家人不说人话,可听这男子说的每句,都有如天上纶音,字字动听。

    她镇定心神,问:“请问居士高姓大名?”

    对方答:“梦里身化鹤,世间寄人身,最后也不知是人是鹤了。就叫鹤先生罢。”

    卫贵妃觉得,这个名号真是十分适合他,既清净,又睿智。

    鹤先生依然拢着掌心,说道:“这只侯府家的小老鼠,可否赠予我?”

    卫贵妃当即点头,猜测他悲天悯人,要将老鼠拿去放生。自己若是对婢女责罚过度,一比较倒显得刻薄了,于是转头吩咐仆役:“把这婢女带下去,让她洗个澡换身衣裳,收拾干净。”

    婢女绝处逢生,哽咽着叩头谢恩。

    鹤先生微笑:“娘娘身份尊贵,余不宜打扰,告退了。”言罢转身,大袖当风翩然而去。

    卫贵妃在冬夜寒风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长而幽怨地叹了口气。

    “娘娘有何吩咐?”侍女小心地恭问。

    “回房罢。”卫贵妃说,“明日再去把阮红蕉请来。”

    鹤先生回到自己住的厢房,走到角落的衣柜处,打开柜门。

    柜子的最下层,有个藤条编制的缣箱。

    老藤条刷了桐油,坚韧无比,编制得细密,缝隙极小只能透气,从外不能看清内中装了什么。鹤先生交代整理房间的下人,内中是自己珍藏的经书,由高僧沾血为墨书写而成,不可打湿也不可摔砸,以免亵渎佛祖。

    下人们深以为然,经过衣柜时,还会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上几拜。

    鹤先生打开缣箱上的机关锁,开启一条缝,将掌心里的小老鼠送了进去,随后合上箱盖,重新上锁。

    “众生皆苦,地狱常在。”他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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