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韩奔暗凛,凑得更近,仔细聆听。

    “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韩奔心弦一松,趁机捏了捏殷福软乎乎的脸蛋,继续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喝酒喝不动了不喝”

    “喝酒之前呢,为什么受伤?”

    “练功岔气咳血我想我爹娘,爹娘”

    韩奔很想安慰地揉揉这小子的后脑勺,但仍硬下心肠继续逼问:“王爷这几日犯病,是怎么回事?”

    殷福喃喃重复着“怎么回事”,突然一声不吭,整个人往桌沿下滑落。

    韩奔担心药毒发作,忙揽住他软倒的身躯,从怀中掏出瓷瓶,将解药灌进他嘴里去。

    殷福脸颊与脖颈潮红一片,难受地皱眉。韩奔坐在地上,让他的后脑勺枕在自己臂弯,等待解药见效。两人的脸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韩奔有些心猿意马,犹豫着要不要把脸再低下去一些。

    此时,殷福陡然睁开了双眼。

    这简直不是一双眼睛,而是黑夜海面的旋涡,是诸天斗转的星辰,无形而巨大的引力瞬间将人的意识吸入其中,飞旋、撕裂,搅成明昧不分的混沌。

    韩奔石雕般僵硬着,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殷福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揪住他的衣襟拽下来,在他耳边呢喃:“韩奔,你对殷福一见钟情。你相信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

    韩奔的身躯在殷福手中震动,似乎想从迷魂境中挣脱出来。

    殷福没有搭理,而是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他的声音轻柔而深幽,吐字间仿佛暗合了某种奇异的节奏,与鹤骨笛的笛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韩奔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成了一座石雕。

    殷福满意地笑了。魇魅之术配合迷魂飞音,效果出奇的好,但也多亏了这侍卫统领本身就对他有好感,否则“无中生有”可比“火上浇油”难多了。

    他收回功法,闭眼装睡。

    片刻后,韩奔蓦然清醒,只觉自己之前失神了一两息,浑然不觉异样。

    他低头看怀中熟睡的青年,大拇指揉了揉对方脸颊上的靥涡,动作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爱怜。他将殷福抱上床,为其脱去鞋袜外衣,盖好棉被,随后拎着酒坛离开房间。

    闭紧的后殿中,景隆帝用力甩开了豫王的手,连同那柄短剑,也飞射到墙壁上,“夺”的一声入木三分。

    锦衣卫听见兵刃风声,惊疑不定,但碍于圣谕不敢冲进来,于是在殿门外高声叩问:“卑职待命!”

    皇帝扬声道:“无事。”

    殿外又沉寂了。

    皇帝转而对豫王下令:“先把病养好,再去向苏晏谢罪。至于他要如何惩戒你,最终原不原谅,都看他自己的意愿。此后,除了公事上的接触,你不得再骚扰他。”

    豫王心中不忿,笑里带了些讥讽:“同样追求心上人,如何皇兄那里叫宠幸,到臣弟这里就是骚扰?果然尊卑有别,不必讲道理的。要不这样,皇兄直接一道圣旨,给他册封个妃位,臣弟再荒唐浪荡,也绝不会对嫂嫂出手。”

    “休得胡搅蛮缠!”皇帝深吸口气,沉声道,“他乐意接受才叫追求,他不乐意就是骚扰,你有异议?有异议去先帝留下的金锏面前说!到时也别给朕做什么剖心明志的花样了,直接打折你两条腿,叫你寸步出不得府门!”说完拂袖而去。

    殿门大开,严阵以待的锦衣卫终于松口气,簇拥着圣驾回宫。

    豫王独处幽暗的寝殿,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

    府内下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片刻,见炭盆早已熄灭,殿内冷得像冰窖一般。最后实在忍不住,也不等王爷吩咐,赶紧入内添加炭火,收拾酒坛,重新铺好床,把灯烛都点起来。

    “阿骛睡了么?”豫王忽然问。

    侍女答:“回王爷,还没睡,正和奶娘玩耍。是否需要奴婢把世子抱过来?”

    豫王沉默了一下,摇头:“算了,让他继续玩罢。你们收拾好了都出去,让本王一个人静静。”

    侍女们服侍他沐浴更衣、包扎伤口,退下去后,重新关上殿门。

    豫王喝完御医煎的药,躺在床上,嗅着金兽香炉里淡淡的宁神香,头脑逐渐清醒。他慢慢琢磨起来:

    被噩梦与梦境里的笛声纠缠,已有五六日。其间唯独去水榭住的两个晚上,没有发噩梦,症状也减轻了许多。为何?

    是因为水榭位于大湖中央,四面空旷,外人无法接近?

    如果是,那么就意味着,笛声不是梦境的一部分,也并非幻听,而是人为。

    是谁?谁在背后动手脚,激扬他的情绪,混乱他的意识,有何图谋?

    豫王忽然想起,方才和皇帝两人闭门相处,也依稀听见了笛声。以至于他与皇帝对话时,有好几次都险些控制不住,想要暴起发难,用杀戮与鲜血去平息那一股郁愤的恶气。

    失控感最强烈的一刻,就是皇帝揭穿了十年前那场军中哗变,他心头震荡,向后趔趄跌坐在床沿时,手指已然摸到了枕下短剑的剑柄。

    那个时刻一旦拔剑,就不是什么剖心明志,而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豫王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跃身而起,冲到殿门外,大声吩咐:“韩奔呢?叫他过来!”

    御驾迟迟不回,司钥长紧张得吃不下饭,宫门下钥了也不敢走,带着一队禁军守在景运门。快到戌时,终于遥遥见到火把亮光中,锦衣卫护送着龙舆从外朝中路向内廷而来,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手脚麻利地重开宫门。

    入冬后,皇帝就少在养心殿,多宿于乾清宫的东暖阁,阁外遍植红梅,适合赏雪。

    之前做的晚膳都凉了,蓝喜张罗着让御膳房重做。皇帝阻止道:“不必劳师动众,朕也不太饿,进些暖胃的汤点即可。”

    圣上体恤宫人,但御膳房不敢怠慢,进了一道精心煲了许久的“福寿全”,以鲍鱼、海参、鱼唇、瑶柱、蹄筋、羊肘、鸽蛋、花菇等荟萃成一坛浓炖,加入高汤与老酒,文火煨制而成,荤香扑鼻。

    皇帝喝了一勺汤,称赞:“浓醇鲜美,又荤而不腻,味中有味。”

    蓝喜趁机献媚:“这是奴婢家乡的一道名菜,特地叫人抄录了食谱,让御膳房的厨子学着做。宫里食材精上,闻这味儿就比家乡的更好。”

    “对了,你祖籍福州。朕记得,苏晏和你是同乡?”

    “的确是同乡。”

    “他可吃过这道‘福寿全’?”

    皇帝问得古怪,蓝喜却心领神会,脸上笑纹更深,“在家乡肯定是吃过的,到京城以后就不清楚了。不过有次苏少卿在宫里用膳时,与奴婢闲聊了几句饮食之道,说起过这道菜。他说,叫‘福寿全’喜庆是喜庆,但少了些韵味,应该叫‘佛跳墙’才对。”

    “怎么说?”

    “苏少卿说,‘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呀。”

    皇帝笑道:“好个‘佛闻弃禅跳墙来’!连佛祖都忍不住要破戒,可不是荤味绝美么?以后就叫‘佛跳墙’。”

    说着忽然想起,之前豫王一句语带讽刺的话:人生在世,倘若爱不能爱,把自己活成个无情无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佛祖尚且闻香弃禅,朕这个人间皇帝又何必如此克制,自律到近乎苛待自己?

    景隆帝沉吟不已。

    蓝喜往御碗里又添了几勺热汤,提醒道:“皇爷趁热吃,凉了对胃不好。”

    皇帝就着一碗东兰墨米,进了半坛佛跳墙,方才饱足地放下筷子。蓝喜见皇帝胃口大开,进得比平日一桌几十道菜时还要多些,心里也很欢喜。

    “明日宫内有何安排?”皇帝问。

    “明日初二,无甚大事,几位娘娘都恳请回家省亲。”

    “初二回娘家,应该的,让她们都去吧。多住几日,十五回来看灯就行。”

    蓝喜笑眯眯地应了,又道:“今日小爷与苏少卿奉命去鸿胪寺查案,不知进展如何,皇爷明日可要宣苏少卿进宫垂问?”

    想知道案情进展如何,去东宫召太子来一问便知。但蓝公公仿佛得了半个失忆症,就是想不起这茬。

    更微妙的是,皇帝也顺着他的思路,颔首同意:“召他明日申时来。”

    “皇爷是要留苏少卿用膳?”蓝喜闻一知十,“不如奴婢吩咐御膳房,明晚再备这道佛跳墙,让他也尝尝久违的家乡味。”

    皇帝正中下怀地默许了。

    用消食茶时,又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可知‘庄公养祸’这个典故?”

    蓝喜姿态谦卑:“奴婢虽在宫内学堂念过书,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粗人一个,求皇爷赐教。”

    皇帝慢慢道:“春秋时期,郑庄公不得母亲武姜的喜爱。武姜喜爱次子叔段,便替他向庄公讨要京邑作为封地。臣子劝谏说,京邑比都城还大,不宜作为封地,恐对国君不利。庄公不采纳,称母亲的要求不敢反对。”

    蓝喜琢磨着,说:“郑庄公是孝子,可武姜对叔段的宠爱明显逾矩了,这之后呢?”

    “叔段擅自扩大封地,不服王命。臣子屡屡劝谏郑庄公,请他惩戒弟弟。庄公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会自取灭亡,你们且看着。依然毫无应对之举。”

    蓝喜嘶了一声,“郑庄公太过仁慈,那叔段有母亲武姜撑腰,还不得越发胡作非为?将来说不定还会进一步冒犯君威,郑庄公难道就真的不在意、不担心么?”

    “又过了些年,叔段修理城廓,招兵买马,造盔甲、武器与战车,准备偷袭郑国都城,谋夺国君之位。而武姜则打算在京城接应他,为他打开城门。郑庄公得知后,下令:可以动手了。于是发兵讨伐叔段。叔段不得人心,屡战屡败,最终逃亡他国,死在异乡。”

    蓝喜咋舌:“好个谋定后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微微笑道:“郑庄公为何明知弟弟居心不良,依然予取予求了那么多年?”

    蓝喜恍然答:“故意养祸啊。把小祸患养成大祸患,铲除起来才能师出有名。”

    “不止是师出有名。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蓝喜十分认同地点头,心里还有一点仍未琢磨明白:皇爷前一刻还在说召苏晏赐膳的事,后一刻怎么就扯到庄公养祸的典故了呢?

    但他毕竟伺候皇帝多年,时时揣摩圣意,知道不宜再问。

    皇帝放下茶盏,起身道:“朝臣们可以放年假,朕却放不得。去把九边的舆图取过来。”

    第159章

    他在下一盘棋

    大年初一,午时。

    苏晏与太子同乘一辆马车,在锦衣卫的护卫下,来到鸿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接到圣命,在他们之前赶至鸿胪寺,正在勘验现场。

    苏晏一进月门,就看见冰雪覆盖的鲤池旁,沈柒身穿品红色织金飞鱼曳撒的身影。

    沈柒平日里惯穿青蓝灰等冷色,一是沾血不显,二是性子使然,就连床上挂帐都是暗沉沉的鸦青色,此番为了节日应景穿一身鲜艳的红,倒比往常更觉精神,面色也似乎柔和了几分。

    苏晏本着欣赏的心态,不错眼地看。旁边太子见了恼火顿生,用力拽苏晏的袖子:“看谁呢,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爷撒手,别把我官袍扯破了。”苏晏低声抗议。

    太子松了衣袖,转而去握他袖内的手。

    “你转个脸,看这,这儿。”朱贺霖挺起胸膛,展示一领簇新的正红色皮弁服,金冠、朱缨、绛纱袍,腰身被玉带束得紧,显出了猿背蜂腰的发展趋势,再等两三年彻底长成,便是极为英武挺拔的男子体格,“小爷我不好看么?”

    苏晏失笑:“好看。小爷最适合穿红了。”

    一边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不知这小鬼哪里学来这黏糊糊的握法,非要与他十指相扣,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太子紧扣不放,威胁道:“不许挣开,就这么握着,走过去给他瞧瞧!”

    苏晏手劲不如他大,无奈妥协:“好啦好啦,我不看他,去看那四具尸体好吧。正事要紧。”

    太子方才不太甘愿地松了手,又递给他一个“小爷盯着呢,别给我和野汉子眉来眼去”的警告眼神。

    苏晏又好气又好笑,拂袖走近案发现场,准备先去看他们从池子里打捞出来的尸体。朱贺霖立刻拔腿追上来。

    在场的北镇抚司锦衣卫见太子亲至,行礼口称太子千岁。朱贺霖不耐烦地摆摆手:“继续做你们的事,别管小爷。”

    苏晏从沈柒身边走过,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沈柒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四名瓦剌使者的尸体,脱得赤条条的,之前冻在结冰的池水里,这会儿白里透青地摆放在石板地面,看着很有些瘆人。

    北镇抚司有自己的仵作,此刻正在做尸检,初步认为四人均是活的时候下水,冻溺而死,除此之外,身体上并无任何伤痕。

    池边散落着四个人的衣物,内衣外袍都有。苏晏端详了一下,感觉像是自己脱完丢在脚下的,内衣在下,外袍在上,旁边还有与牛皮靴靿吻合的脚印。

    “这么大冷的天,除非被逼迫,否则不可能自己脱衣下池。”一名北镇抚司的查案锦衣卫说。

    另一名锦衣卫道:“可是北漠人性情刚烈,倘若被人逼迫自尽,势必暴怒反杀,再怎么也不可能身上毫无伤痕。你们看这附近,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太蹊跷了。”

    沈柒沉默地翻看完尸体,又在周围墙头屋顶巡视一圈,似乎在寻找凶手留下的脚印,但并无收获。昨夜四更时分,下了场薄雪,即便有痕迹,如今也看不见了。

    苏晏也觉得离奇,凶手究竟是怎么让这四人毫无反抗、自愿投水的?他搜肠刮肚地回想,前辈子看过的刑侦片、悬疑推理,甚至是走哪儿哪儿死人的八百年小学生柯南

    药物控制?精神洗脑?

    要说这个时代虽然科技不发达,但古武的厉害程度却超乎他的想象。他原本还以为,所谓真气什么都是后人写武侠时的杜撰,却在荆红追身上上了一课竟然还有剑气外放、魇魅之术这种近乎玄幻的功法。到底是历史上真的存在过,还是平行世界的自带设定?

    苏晏一时也把不清,但他想到了个可能性,这四名死者会不会就遇上了个擅长施展迷魂术的凶手?无论是通过药物,还是功法。

    仵作请示完上官,把其中一具尸体搬进室内解剖,主要检查胃内有没有毒药。但取出胃容物后,发现只有冻成冰碴的肉齑和浊酒,拿去调在肉里喂狗,狗吃完仍活蹦乱跳,并无任何异状。

    眼看日头西斜,天就要黑了,无论是房间、水池还是周围环境,连同尸体的调查都无寸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也有些焦躁起来。

    內侍劝太子先回宫歇息。太子指着苏晏说:“他一介文弱书生都没喊累,小爷我歇息什么?”

    苏晏裹着狐裘披风,在檐下踱来踱去。太子拎着个朱漆描金龙凤纹手炉,塞进他手里,说:“天太冷,你体质又虚,拿着暖手。”

    说话的同时,满是敌意地拿眼瞟台阶下方的沈柒,心里揣测着:沈柒这厮怎么看都是一脸阴戾邪气,讨厌得很。苏晏在他受刑养伤时日夜照顾,该不会照顾到床上去了罢?应该不至于,那时他半条命都没了,如何能做得了那事?可后面就不好说了,苏晏离京前,也没少和他碰面。前几日回京,褚渊不是还说,有人夜闯梅仙汤,还和苏晏的贴身侍卫发生打斗那个闯汤池的野男人,会不会就是他?

    “哈!”苏晏忽然叫出声,吓了朱贺霖一跳。

    “清河可是想到了什么?”朱贺霖问。

    苏晏朝他点点头,走到沈柒面前,交代了几句。朱贺霖虽然不高兴,但看他们说的是公事,也没有上前制止。

    沈柒听完,命人将其他三具尸体也搬进验尸房内,关紧门窗,搬了好几个大炭盆进去,把炭火燃得极旺。房间内的温度迅速加热上升。

    仵作迟疑道:“严冬天寒,尸体才能保存完好,若是升温太过,怕一两天就开始腐烂了。”

    苏晏道:“不必一两天,只需烘半个一个时辰,尸体软化即可。叫几个人守在尸体旁别走开,仔细观察变化。”

    没过半时辰,变化就出现了,四个人的耳孔内流出一点融化的血水,量很少,不仔细瞧容易忽略。

    “莫非耳孔里有外伤?小的想起来了,之前有个案子,凶手用长钉戳受害者耳孔,钉入脑中致死,因为钉子深入耳孔,险些漏查了。”仵作用灯照来照去,却没有发现耳道内的异物。

    苏晏说:“不是钉子。我怀疑是高频声波,把他们的鼓膜震破了,导致内耳出血。但出血量不大,又被冰冻住,不加热流不出来。”

    “高频声波是什么?”仵作茫然问。

    苏晏没搭理,自顾自地琢磨:高频声波会损伤听力,但不能控制人的行为。更大可能性是次声波,其振荡频率近似人体大脑的节律,产生谐振时,会强烈刺激大脑,使人神经错乱,陷入癫狂状态,这才能解释为何死者在大冬天脱衣跳水虽说原理很简单,把声波频率降到20赫兹以下就行,但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有能力制造次声波发生器?

    该不会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导致吧?

    他斟酌着用词,问沈柒:“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武功,能通过声音进行攻击,譬如狮吼功啦,碧海潮生曲啦,传音搜魂大法啦,之类之类。”

    沈柒似笑非笑:“苏大人说的几种功法,下官闻所未闻。”

    苏晏有点尴尬和失望。

    沈柒又紧接着道:“但用音律作为攻击武器的,江湖上的确有这种路数。前朝有个用瑟的高手,自号‘素女五十弦’,据说乐音能隔空伤人。还有建立于本朝初年的天音派,就是用箫、笛、埙等管乐作为武器。”

    “这个天音派,如今什么情况?”

    “不存在了,大约二十年前便在江湖争斗中覆灭。”

    苏晏问:“也就是说,现在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能用音律攻击了?”

    沈柒略一思索,“或许还有天音派的遗孤,也或许门人死绝了,但功法流传了下来。不好说,北镇抚司对江湖方面的情报收集,不如朝堂方面细致。”

    苏晏心道,我家里不就有个现成的江湖高手,问他呀。

    “怎么,你怀疑瓦剌使者的死,与音律有关?”

    “我也不好说,总归是个值得怀疑的突破点。不妨从这里着手查一查。”

    沈柒皱眉:“倘若真与江湖门派有关,那么背后的指使者就更该令人警惕了。因为对方既能控制江湖势力,又能摸透朝政走向,否则怎么会在我朝与瓦剌产生嫌隙的如此紧要关头,精准地杀了瓦剌使者,这分明是有的放矢。”

    苏晏点头:“我也担心这一点。我总有种预感,幕后之人在下一盘棋。瓦剌、大铭朝廷、江湖都是他棋盘上的星位,黑朵萨满、生死不明的瓦剌王子、遇刺的小爷、疯死的血瞳刺客或许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角色,都是他的棋子。”

    朱贺霖本来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江湖事,这会儿忍不住开口:“以国土为棋盘,以势力为棋子,这个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苏晏说:“你知道对弈时最可怕的是什么?你跟着对手的招数走,以为一步一步封死了他的活路,没想到收官时,他走过的每一手都连点成线,交织成一张大网,兜头把你罩住,瞬间定生死。”

    朱贺霖想象了一下,有点悚然,但也更激起蓬勃斗志,笑道:“那就来斗一斗,看最后胜负落谁家。”

    沈柒见天黑风寒,又要开始下雪,对苏晏说:“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先回去用膳歇息,明日再查。”

    第160章

    他就是海与天

    苏晏赶在雪下大了之前回到家。

    刚下马车,便见大门开启,荆红追举着一把木芙蓉树皮制成的油纸伞迎上来。苏晏钻到伞下,笑道:“阿追这是一直在候门,听见车轮声就出来了?”

    荆红追细心地抖了抖他肩上雪沫,“大人再不回来,属下就要去鸿胪寺接人了。”

    两人同撑一把伞,进了院子。花厅里,小北、小京已备好热汤热菜,放在炭上煨着,等自家大人一回来就开饭。

    苏晏洗漱完毕坐下来,小京一边布菜一边发嘟囔:“大年初一也不得安生,大人这官当的,太累啦!明日能在家歇息了么?”

    “不能,案子还没有眉目呢。”苏晏灌了半碗热鸡汤,舒服地吐口气,胃里渐暖和起来,“别担心,你们大人不会亏待自己的,想偷懒时我也会偷啊。”

    小北难得认同了小京一句:“大人这样还叫偷懒的话,朝廷里就没有勤奋的官员了。官署都封印闭衙了,只有大人还在忙公事。”

    “谁说的,皇爷身为一国之君不也还在忙碌国事,要说勤政,谁能比得过他。”苏晏安抚小厮们,“你俩乖乖待在家里,该休息休息,该整理整理。等到正月十五,大人带你们去午门看鳌山灯会,弄个视野绝佳的贵宾席。”

    吃完饭,苏晏吩咐荆红追来他房中一趟,有话要说。

    荆红追怀着一种隐秘悸动的期待,把自己从外到内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新衣,叩门进入苏大人的寝室,连从不离身的剑都没有带。

    苏晏刚沐浴完毕,中单外面套了一件夹棉贴里,把炭盆挪到床前烤火,抬头笑道:“这是阿追过年的新衣?这‘酡颜’色好看,就是淡了点,再红些就更正了。”

    荆红追心里越是害羞,神情越显僵硬。他迈上床前的踏板,半跪着,把苏晏只着棉袜的脚往自己怀里揣,说道:“正红色比较适合用在卧单上,就很能衬出大人一一身雪白皮肉。”

    “哈?”苏晏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

    荆红追见苏大人没骂他,甚至没反驳,于是鼓足勇气继续说:“然后属下就从大人的脚、脚趾头开始亲起,一寸一寸亲遍全身,好教大人这身雪白皮肉都染成酡颜色。”

    苏晏:“”

    苏晏:“荆红追。你是吃太饱了,找抽?”

    荆红追:“大人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属下不怕疼。大人若是早吩咐,属下自带鞭子进来。”

    苏晏见他开始动手扒自己袜子,气得直蹬他胸口,“真是脑子进水了!我叫你来谈正事,你特么以为是要做什么?!”

    荆红追怔住:“我以为大人召我侍寝。”

    苏晏五雷轰顶,深呼吸稳住,说:“我不需要你侍寝!起来!”

    荆红追眼神中透出一丝委屈:“大人不要我,是想要那个豺狼一样的沈柒?为什么?倘若因为技巧不好,没把大人服侍舒服,属下可以勤学苦练。”

    苏晏抓狂:“都不要!都滚蛋!一个个没羞没臊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那是明墙,你是暗墙,都他妈一个德性!放手,把袜子给我套回去!”

    荆红追只好听命,随后跪在踏板上:“属下误解了大人的意思,请大人责罚。”

    怎么责罚?骂你,你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抽你,我还手疼!苏晏挫败地叹口气,握住荆红追的胳膊,将他拉上床沿,并排坐着一起烤火。

    “我找你,真是有正经事。”

    荆红追羞愧地低头,用脚尖把炭盆往苏大人的方向拨了拨,“大人尽管吩咐。”

    苏晏对他细细讲述鸿胪寺一案的始末,问:“你是江湖人,消息应该比北镇抚司灵通,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荆红追听着,脸色渐冷下来,沉默片刻,说道:“有。但属下得亲自去证实一下,以免怀疑错人,误导了大人。”

    “还真的有?是谁,天音派的后人?还是其他门派?”

    “大人先歇息。属下出去一趟,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回来。”荆红追没有直接回答,起身告退。

    苏晏叮嘱:“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弄险,早点回来。”

    荆红追深深看他:“大人爱护我,我铭记于心。”

    苏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挪开眼神,“你是我的贴身侍卫,当然得好好的,否则我还得再招一个”

    后半句被堵在了嘴里。

    苏晏向后被扑倒在被面上,吚吚唔唔地挣扎,挣不过,只得由它去了。

    片刻后荆红追抵着他的鼻尖,低声提醒:“大人,呼吸。”

    苏晏大口吸气,脸颊真成了酡颜色。荆红追再度亲了上来,比起之前几次简直进步神速,一点也不“口拙”了。但手还是生的,因为苏大人死活攥着他的手腕,不许他伸进衣摆里去。

    “你还不赶紧走”苏大人被亲得快要断气,使劲撵人。

    荆红追老实地“嗯”了一声,动作利索地离开,回房取剑。

    苏晏仰面躺在床上,好容易喘匀了气,对着帐顶骂:“狗胆越来越大,老爷我再不立威,真要被小妾爬到头顶上!”

    荆红追换了身深色的夜行衣,带着剑与暗器,轻车熟路来到豫王府。

    他不确定浮音是否真的听从了他的提议,去豫王府避祸,但总归是条线索。

    王府深阔,仆役众多。依荆红追对浮音的了解,对方心高气傲,不可能去从事杂役等粗活,当侍卫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他直接潜入侍卫们居住的院子,一个个房间探过去。

    普通侍卫睡的是四人一间的通铺,因为年假,床位空了不少。一部分侍卫正在巡夜,没轮到的就喝酒、打叶子牌、睡大觉。

    荆红追花了些功夫,才在其中一个较为宽敞精致的厢房里,找到了睡在床上的浮音。

    这厢房明显是头目级别才能住的,看来他的师弟来了没多久,就在王府混得不错?荆红追悄然飘入房内,在满室酒香中,端起桌面残留了一点水痕的酒碗,仔细嗅了嗅。

    他放下碗,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注视床上的人。

    然后将剑柄用力拍在了隆起的被子上。

    这下浮音不得不睁开双眼,轻笑道:“师哥既然来看我,怎么不多看会儿,做什么非得把我打醒。”

    荆红追在昔日同门面前成了一块无懈可击的坚冰,硬邦邦地说:“问你一件事。”

    “问吧。”浮音好整以暇地坐起身。

    “昨夜你在哪里?”

    “除夕?当然在王府里,我又无家可归。本想找师哥蹭顿年夜饭,但一想,师哥连那位大人的面都不愿让我见一下,估计更不肯留我吃饭了。我还是跟侍卫们扎堆吃饭罢。”

    荆红追盯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和眼神:“迷魂飞音想同时控制四个人,即使有魇魅之术的功法作为辅助,对你而言也十分吃力罢?还是说,在我离开七杀营之后,你又长进了不少?”

    浮音一脸无辜地看他:“师哥在说什么?我已经许久不吹笛了,上一次吹,还是引你相见的时候。至于这王府的人,控制来何用,给我加月钱么?”

    荆红追二话不说,猱身上前去扣他的脉门。

    浮音纵身跃起,笛子从被底钻出,刺向荆红追的要穴,想要迫使他收手。

    两人对彼此的功法和招数都烂熟于心,加之都不愿惊动屋外的侍卫,故而只是手上拆招,没弄出大动静。

    十几个回合后,荆红追棋胜一招,右手剑锋抵住了浮音的脖颈,同时左手扣住他的脉门,去探他体内真气。

    真气逆冲,气血不济,经脉内有不少尚未愈合的裂痕,像是内力损耗过度,被功法反噬的症状。荆红追笃定道:“昨夜鸿胪寺死了的那四个瓦剌人,就是你的手笔。”

    浮音嘴角噙着微笑,眼底却如寒潭般幽深冰冷:“怎么,师哥身为大铭人,难道还要为鞑子打抱不平?”

    荆红追道:“我不管他们死活。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七杀营的新任务?”

    “隐剑门覆灭了,七杀营也深藏踪迹,我和他们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会去接什么鬼任务。”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

    “看那几个瓦剌人不顺眼行不行?北漠蛮夷,杀就杀了,又怎样。死在他们手里的中原人还少么?”

    荆红追冷冷道:“你当初奉命去刺杀辽东总督,可一点没有犹豫过。边关失守你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其他中原人的性命?”

    浮音笑道:“师哥不也一样?咱们这些都是出没在黑夜里的鬼,什么时候在乎过活人的性命。可如今,师哥竟然也有了一颗爱国心,真有意思,不知道爱的究竟是国家,还是主家?”

    “主家”在这个时代,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之一。荆红追被他戳了肺管子,面色越发凌厉,剑锋往下一压:“不必废话,跟我走。”

    “去哪里,报官?”浮音咯咯地笑出了声,“去告诉顺天府尹,我是隐剑门余孽,你也是。连同你们家苏大人,都逃不脱一个包庇罪。对了,我记得官府张榜公告,明明白白写着‘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均为从犯,法不轻饶’。这可是圣谕呢!看来师哥不是爱主家,而是恨主家,想拉他陪葬啊。”

    荆红追咬住后槽牙,想一剑抹了师弟的脖子。

    但到底还有一两分情面在。整个隐剑门,乃至七杀营,他唯独受过恩惠、也施过恩惠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浮音了。

    “不管你受谁的指使,目的何在,只要别妨碍我家大人,我就留你性命在。再有下次,休怪我剑下无情!”

    浮音反问:“怎么才叫妨碍?”

    荆红追道:“苏大人想护着谁,你就不准动谁;苏大人想护着这个国家,那么所有导致社稷动荡、关防不宁的举动,你都不准沾手。如此,你我才能相安无事,我今日也可以放你一马。否则一剑杀了你,再毁尸灭迹,叫你谁也拖不下水。”

    浮音沉思良久,似乎在不断地权衡、盘计,最后服软道:“我也不想同师哥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昨夜杀瓦剌人,是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知会引发边关动荡。至于雇主身份,我不能透露,就算离开七杀营,行规也始终是行规,师哥你知道的。

    “既然师哥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我也不妨承个诺,今后再不对牵涉到朝堂国政的人士出手。哪怕迫于生计接单,也先确认对方是罪有应得,这下总行了罢?”

    他说得恳切,荆红追也不想不教而诛,在今夜与他斗个死活,于是颔首道:“记住你的承诺!找个合适的替罪羊,让苏大人把这案子顺利地断了。”

    浮音满口答应,见荆红追转身要走,追上两步说道:“师哥”

    话不投机半句多,荆红追并不想搭理他,但基于微薄的耐心,脚步仍停顿了一下。

    “师哥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泥潭,周游天下列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荆红追想了想,说:“有。”

    浮音眼底掠过一丝喜色,正欲再开口,却听对方坚定地说道:“在遇见苏大人之前。如今,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天。”

    剑锋回鞘,荆红追毫不留恋地飘然离去。

    浮音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森冷。

    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他也施展轻功离开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浮音的身影从幽暗里现了形。他如幽灵般站在墙边,忽然蹲下.身,在破破烂烂的墙根的不起眼处,用沾着朱砂的食指,按了八个印痕。

    印痕扇形排开,犹如一朵八瓣血莲,绽放于黑夜中。

    第161章

    我也为你所动

    “最后我这么警告完他,就走了。”荆红追说。

    苏晏拥着棉被靠在床头,边听边思索。

    贴身侍卫没回来,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酽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时。荆红追回来后,见他房间灯还亮着,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门进来回话,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苏晏似笑非笑:“你对师弟当面承诺得好好的,一转头就把人家卖了,还有没有良心?”

    荆红追神态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说我现在是大人的侍卫,对大人有心就够了。”

    苏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立场摆得很正,屁股也没有坐歪。”

    荆红追从床沿往内挪了两尺,顺势脱靴把脚盘了上来,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苏晏问:“你那般说辞,能稳住浮音么?”

    “暂时没问题。”荆红追答,“但我猜测,他会因我知晓此事而产生危机感,会继续联系那个所谓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钱卖命?”

    “他不缺钱。他是个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人,之前也接过不少刺杀权贵的单子,不可能没有私藏。”

    苏晏点头:“既然不是为钱杀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他为何要潜伏在豫王府?”

    荆红追垂下眼皮,隐去自己一点祸水东引的私心,说:“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与被通缉的隐剑门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绝了。至于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苏晏沉吟,“杀瓦剌使者,是为了进一步激发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使边关战火重燃。倘若瓦剌与鞑靼联手进攻,边军卫所怕是兵力不足,京军三大营就得北调,届时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荆红追心下凛然:“这是要夺都?”

    “天子之城,想夺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担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这一招棋,他是几条棋路齐头并进啊。想想东宫遇刺案,万一小爷遭遇不测,对他有什么好处?”

    “储君骤失,国本动摇?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苏晏道:“皇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要是没了小爷,那就只剩下卫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贺昭。”

    “卫氏!”荆红追眉头紧皱,杀气浮上眼底。

    “朱贺昭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可不比年少气盛的朱贺霖好摆弄得多。卫家一直汲汲营营,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时卫贵妃就成了卫皇后,将来是卫太后,卫家可不就成了窦宪、梁冀了么?”

    荆红追很想问这两个人是谁,但没好意思问。

    苏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惭,很自然地解释:“这二厮,一个是汉和帝的舅舅,一个是汉桓帝的舅舅,都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而得到了辅政权。说是辅政,却能随意废立帝王,使外戚势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荆红追听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乱。”

    苏晏颔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还嫌乱得不够,又把爪子伸进了豫王府里。豫王虽然只是京城里一个闲散浪荡的亲王,但毕竟是皇爷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陕西的路上,听高朔说过,豫王从前的封地是就九边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军队,叫叫什么来着”

    荆红追当时也在场,又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军。”

    “对对。这样一个曾经领军征战的亲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苏晏这么一梳理,荆红追的思路顿时清晰了不少。他虽瞧不起豫王风流好色、仗势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武功高强的厉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对方手上讨到好处。

    苏晏却似乎有点担心,“再锋利的刀剑十年不擦拭,也会锈蚀斑斑,变得迟钝。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按你的说法,浮音虽然剑法与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却很是难缠。”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荆红追问。

    苏晏先是点点头,略一犹豫,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浮音只是颗棋子,我要顺藤摸瓜,找到执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触到一点指尖,对如今敌暗我明的局势而言,也是个重大的突破。豫王那边,希望他自己能争气些,别犯糊涂。”

    “阿追。”苏晏正色道,“给你个任务。”

    荆红追肃然坐直:“大人请吩咐。”

    “盯紧浮音,看他跟谁联系,用何种方式联系。就从此刻开始,我要你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但不能被他察觉,你能办到么?”

    能。可是荆红追有些犹豫:“属下不在身边,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开始的目标是大人你。可见,幕后人兴许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苏晏说:“这个不用担心。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对皇爷说明此事,再临时借几个侍卫,应该不成问题。皇爷向来深谋远虑、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彻。”

    苏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对景隆帝的评价可是“城府深、思虑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词的意思差不多,褒贬色彩却全然不同了。

    见自家大人对皇帝如此赞誉,荆红追心里不免吃味。但这一块又的确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反驳打大人的脸,干脆不吭声。

    苏晏见荆红追面色沉郁,以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问道:“阿追,你从前在隐剑门过得如何,能否与我说一说?”

    荆红追一怔,迟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确定要听我说?”

    苏晏笑着点点头,“对,我要听。而且要你努力回忆,一点一滴地说给我听。”

    “为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冒失地问过你的师门,你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隐剑门。因为牵扯了东宫刺杀案,隐剑门被朝廷剿灭,余党被通缉,而你早就叛出师门,与他们再没有半点干系。”

    “我担心连累大人。”

    “不必担心,这道圣旨虽是皇爷震怒时亲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寻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就无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较担心。”

    “我现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担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确挺好的。可我知道,你这里虽然结了疤,”苏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处还流着脓。什么时候你愿意割开这道疤,把里面久积的脓液排出来,才算是好彻底。”

    荆红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说:“大人若是真想听,那些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一步步剥除了人性只余兽性的过程,我就说给大人听。”

    苏晏微微打了个寒战,滑进暖和的被窝里,“说吧。再痛苦你都亲身经历过了,而我只是从旁听一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荆红追侧躺下来,苏晏把棉被匀给他一半。就着这个抵足而眠的姿势,荆红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声线,开始慢慢讲述。

    说他刚进隐剑门时,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当成炮灰各种作践。但他从未认命,豁出性命练功、练剑,终于在半年后脱胎换骨。

    说他被选拔入七杀营,原以为只是个严苛的训练营,却没想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说他为了活下来,在“蛊斗”中,如何硬着心肠与同门拼杀,把自己变得更顽强、更冷酷、更懂得杀人的技艺。

    说夏天滚烫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难睡。

    说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饿肚子的感觉更不好受。

    说他受制于七杀营时,曾经奉命暗杀过多少人,哪些是罪有应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无辜受累。

    说他为了给姐姐报仇,拼死叛逃出营时,遭遇了怎样的追杀。

    说他怀着死志去刺杀卫浚老贼,想着大仇得报后,就结束这血腥罪恶的一生,下到黄泉去向姐姐再讨一顿鞭笞,一层层地狱走过去赎罪。

    说他临死前被苏大人捡了回去。

    就像在鬼门关口,勾住了阳世的最后一线天光。

    苏晏全程静默地听完,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荆红追以为这声长叹意味着反感、失望与难以接受时,听见身旁的苏大人字字清晰地说了句:“阿追,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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