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熬制的三鲜高汤在火锅里沸腾,桌面上各种涮锅的鱼片、牛羊肉、鹿心兔脯、参鲍虾蟹、菌菇菜蔬琳琅摆满桌面。

    苏晏正琢磨着,这年头辣椒尚未引进,那么辣锅锅底该用茱.萸酱还是黄芥末调味。最后各放了一格。

    再用一格,两个酱都放,并加辣米油,红彤彤的霸王辣。吃倒未必吃得来,拿来捉弄人不错。

    荆红追端了最后一盘切好的生鱼片出来,对苏晏说:“大人,可以开始了。”

    苏晏说:“等等,还有个人要来。”

    见荆红追脸色沉下来,苏老爷把眉峰一挑,摆起了架子:“怎么,之前说好的,想变卦?”

    荆红追咬咬牙,不吭声了。

    叩门声响起,苏小北去应门,沈柒大包小包地拎了许多吃食进来。苏小京凑过去,上下打量,面上带着好奇与更复杂的古怪神色。

    沈柒问:“看什么,前几日不是已经见过了?”

    苏小京说:“前几日以为就是个访客,没仔细看,如今才知道,原来就是住在静巷的那个小浪”

    苏小北暗中狠踹了他一脚。“蹄”字在苏小京的嘴里变成了一波三折的“咿嗷嗷”,他抱着腿像蛤蟆似的满院蹦跶。

    “失礼了,”苏小北对沈柒躬身拱手,声色沉稳,颇有些大户人家管事的气度,“同知大人里面请,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沈柒微微颔首,将手上的食材交给他。

    苏小北又道:“小人多嘴,提醒沈同知一句除夕佳节,以和为贵,无论是哪位,今夜若是惹得我家大人不痛快,里面的赶将出去,外面的休想再上门。”

    沈柒脸色一沉,咬咬牙,默认了。

    走进厅堂,他与荆红追打了个对眼。

    火锅中央的红铜火筒内,热炭哔啵作响,爆出几团火星。

    苏晏两手抱臂,背靠着堂柱,神色活像个严厉的裁判,准备把不守规则的某人或某些人开除出局。

    沈柒与荆红追互相瞪视良久,最后各自把视线撇开,装作没看见对方。

    苏晏勉强满意,招呼大家坐下。

    八仙桌宽敞得很。苏大人坐对门的主位,锦衣卫兄弟占据了他左侧的位置,贴身侍卫二话不说坐在右侧,两个小厮一起坐对面。

    火锅蒸腾的白烟与香气中,这顿年夜饭吃得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刀光剑影。

    苏大人想涮肉,于是左边递鹿肉、右边递兔肉。苏大人想吃鱼,一个夹鱼背、一个夹鱼肚。

    无论先接受哪一边,另一边明面上不甩脸子,桌下的脚却带着真气,点切对方下盘,互较暗劲。

    苏大人管得了人管不住心,不得不同时接受两份投喂,成了只两腮鼓鼓的花栗鼠。

    小京低头吃吃地笑。

    小北用筷子敲他的脑袋,低声训:“快吃,吃完回房睡觉!”

    小京:“为什么赶我去睡觉,除夕不是要守夜嘛。”

    小北:“叫你去睡就去睡,哪儿那么多废话,再叨叨拿你的脑花涮火锅!”

    “成天拿吃脑花吓唬我”小京委屈地嘀咕,稀里呼噜吃完,把嘴巴一抹,离席回屋。

    小北紧接着也告退了。桌旁只剩三个人。

    苏大人吃着吃着,感觉大腿被蹭了。先是左边,后来右边不甘示弱,也蹭了上来。他又窘又恼,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都给我老实吃饭!”

    两条腿老实了没多久,又开始较劲。

    苏大人一怒之下,抬脚狠踩两只作怪的脚背,要把兴风作浪的妖孽打回原形。

    妖孽们怕硌疼了身娇肉贵的苏大人,只得撤回真气,各自挨了这一碾,扯动僵硬的嘴角,嘶地抽口气。

    这下苏晏心情好转,贸然挑战重辣锅底,结果把自己给呛到了,满面通红,眼泪哗哗,咳个半死。

    两人只得分工合作,一个拍背顺气,一个去倒冷水,然后再明争暗抢地伺候苏老爷。

    窗外火树银花,炫目的爆竹烟火映亮了半片夜空。

    豫王悄然站在老桃树下,望着厅堂内的一幕

    苏晏半倚在沈柒臂弯,噙着泪花直喘气。沈柒在轻抚他的后背,荆红追收回空杯,顺势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水渍。

    豫王沉默片刻,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鸿胪寺主掌外宾之事,四名瓦剌来使如今就住在官署的客舍中。

    三更时分,窗外仍是喧嚣不断,整个京城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烟火的亮光笼罩。

    瓦剌使者凑在一桌,边喝酒吃烤肉,边用蛮语抱怨:“吵成这个样子,晚上还怎么睡觉?”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国书,赶紧上路回去。整天把我们圈在这破官署里,跟防贼似的!”

    “要我说,就是直接开打,搞这些来来去去的花把式做什么?”

    “中原人黏黏糊糊,皇帝态度也黏黏糊糊。叫人不痛快。”

    “唉,少说几句吧,听说他们有个叫‘锦衣卫’的探子机构,厉害着呢,万一偷听去皇帝面前告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其中一个使者仰头喝光了酒,放下碗,忽然支起耳朵仔细听,皱眉问:“你们有没听见一种奇怪的笛声?”

    第153章

    完了我死定了

    正月初一寅时,东方未明,景隆帝便已起身。

    按照祖制,皇帝先前往祖庙祭告,而后大驾出乾清门,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簇拥着金辇升上三台,经过谨身殿、华盖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金銮宝座,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这场在奉天殿举行的大朝会,王公百官均要来参礼。

    苏晏因为回京后官职尚未变动,仍只是七品御史,所以没有参加大朝会的资格。他也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初一在家睡懒觉。

    睡到日上三竿,听见小北在屋外边敲门,边压低声音叫道:“大人!大人快起来,出事了!”

    苏晏一激灵睁开眼,匆忙着衣,开门问:“出什么事?”

    “褚侍卫从宫里来,说皇爷即刻要见大人。这大年初一就急着召见,不是大事是什么?大人,您心里可有数?”苏小北神色有些严肃。

    苏小京虽然爱咋呼,脑子不拐弯,但至少有句话说对了,“伴君如伴虎”。对于宫里那两位手握生死大权的爷,他也始终替自家大人存着一份忧心。

    苏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有事,也连累不到大人我。你和小京这便给我准备官服,再打包点吃食,我在马车上用等等!还有两份年礼,用黄绸子扎的那两份,帮我也一起搬上马车。”

    走到院下,遇到荆红追。荆红追说:“大人去哪里,请让属下陪同。”

    苏晏婉拒:“我要进宫,带着你不方便,你就在家等我。”

    荆红追不放心,说:“属下就在午门外等着,大人一出宫就能看见。”

    苏晏知道他固执,便同意了。

    荆红追又问:“皇帝突然召见,大人认为是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吧。”苏晏认为公事的可能性更大,但话一出口,又觉得帝心难测,自己还是不要托大,要做好所有的应对方案。

    他想了想,把回京后还未来得及还回去的尚方剑、督理陕西马政的阶段性报告、魏巡抚协助整理的“各级政府机关班子管理模式”手册,连同弹劾平凉郡王朱攸苟的奏折(万一对方恶人先告状),还有豫王写的那封小黄信(必要时脸也不要了拼个鱼死网破),统统都带上,以备万全。

    到时看皇帝出什么招,自己就打对应的那张牌,完美。

    宫里来的马车在苏府门口等着,苏晏走出门,见褚渊站在一旁等待,互相拜完年后,直接把他拉上了车。

    苏晏问:“这时间点儿皇爷该结束了外廷朝会,在内廷受贺才是,怎么突然传召我,是不是出事了?黑炭头,你得给我先透个底。”

    他敢问,一来因为褚渊之前在陕西一路随行,两人共过患难,也算有感情基础;二来,皇爷没有派传旨太监,而是派御前侍卫,有护卫他安全之意,说明此事有风险,他得未雨绸缪。

    “不瞒苏大人,的确是出事了。但不是宫里,而是鸿胪鸿胪寺?最近没到藩属各国的朝贡时间,鸿胪寺里只有瓦剌使者,莫非

    “那几个正在等国书回复的瓦剌人出事了?”

    褚渊点头:“死了!数九天寒大半夜,那四人脱光衣物,跳下鸿胪寺内的锦鲤池,冻死了!”

    苏晏裹着狐裘披风,联想到赤身跳冰水,忍不住打个激灵,“死得可真蹊跷!”

    “可不是?偏偏又是除夕夜,鸿胪寺的官吏们都回家过年,只有几个仆役值守,结果到了今早,尸体才被发现。皇爷接到奏报时正在奉天殿朝会,我在御前侍卫,便命我来接大人入宫商议。”

    苏晏一路上琢磨着这件怪事,所坐的马车直抵内廷,来到南书房外。

    在前厅等候不多时,御驾便到了,景隆帝与太子一前一后走进来。苏晏连忙起身,行了个叩拜大礼,贺道:“给皇爷、小爷拜年。吾主圣体康健,万寿无疆;吾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亲手扶起他,“来,里头叙话。”

    进了御书房,分尊卑落座。內侍端上茶点后,全数退出殿门,连向来贴身伺候的蓝喜都没有留下。

    皇帝对苏晏说:“鸿胪寺的事,你应该知道了罢。”

    苏晏点头。

    “瓦剌使者之死,你怎么看?”

    这熟悉的问法、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个人喜恶,很“景隆帝”式。

    苏晏曾经一听皇帝问这话,胸口就紧张得直抽抽,总觉得像公务员国考。如今习惯成自然,更兼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亲近甚至是温存,回答起来也就不觉得紧张了。

    他在马车上已有所思考,这会儿从容回答:“有人不愿见我大铭与瓦剌释嫌,想给这场冲突火上浇油。”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反而问道:“记得皇爷曾对臣说,要用回复的国书麻痹黑朵萨满及其幕后主使,再另行遣人前去瓦剌,秘密联系虎阔力,澄清昆勒王子遇刺之事,不知进行得如何?”

    坐在旁边的朱贺霖第一次听说这事,刚想开口询问,转念又闭了嘴,先仔细听。

    皇帝说:“国书内阁已议论草拟,待朕审过,交由司礼监誊写用印,本打算再拖延几日交予瓦剌使者带回。密使也在腊月二十五派出,算算时间,连长城都还没出,至少还得一个月才能抵达瓦剌部。”

    苏晏道:“所以有人忍不住了。他不知国书里将会写什么,担心干戈将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瓦剌使者死在大铭境内,死在鸿胪寺的官署里。

    “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而我大铭却连几个使者都不放过,何其残暴不仁,穷兵黩武这就是凶手要达到的舆论效果。皇爷想啊,他为什么要用如此离奇荒诞的手法杀人?”

    景隆帝转头看向太子,示意他来回答。

    太子之前并未参与过他们的讨论,只在朝会听政时,得知一些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与局势,眼下被父皇考查似的一看,顿时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苏晏。

    苏晏鼓励地朝太子微微一笑。

    他知道朱贺霖聪明,虽然心性有些跳脱不定,却拥有一种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直觉和远见,这是天生的智慧。眼下缺乏的只是历练,与独当一面的自信。

    朱贺霖读懂了他的笑意,果然心情大为镇定,快速思索后,说道:“因为这是最百口莫辩的死法。假设使者死于刀剑或是毒药,我们还能下令捉拿刺客,给瓦剌一个交代,而如今这个局面,我们要怎么说?说‘是你们使者自己犯了疯病,大冬天脱衣跳水而死’么?这个回答明明是事实,可在瓦剌看来,却是何其的荒谬与傲慢!必然举部激怒,不死不休!这便是凶手想要达成的目的。”

    皇帝颔首,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朱贺霖有点得意,更多的是疑虑:“凶手如此阴险,父皇却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眼下局势,难道已有破解之法?”

    皇帝举杯饮茶,“急有何用。若是连天子都稳不住阵脚,叫底下的臣民如何定心?太子你记住,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朱贺霖拱手表示受教,低头时却吐了吐舌头,发现苏晏在偷看,又朝他龇牙一笑。

    苏晏怕皇帝发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皇帝说:“朕已命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理寺联手彻查此案,苏晏,你可愿官复原职,继续任大理寺右少卿,替朕把这案子查清,揪出幕后黑手?”

    既然皇帝有意让他接手此案,而再去陕西至少也要等到三月,中间还有不少时间。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放在督理陕西马政上,并非那么迫切,反正基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可是对瓦剌与大铭的边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公关反应期。苏晏也就应承下来,拱手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太子主动请缨:“父皇,儿臣也想出力。让儿臣来督办此案,有什么情况也可及时向父皇汇报。”

    景隆帝略一沉吟,点头允准,并派一队锦衣卫精锐给太子当护卫,要求他出宫时必须带上卫队,不得单独行动。

    太子满口答应,便要告退,拉着苏晏去看现场。

    皇帝说:“你先去东宫准备,朕还有几句话交代苏卿。”

    太子挨挨蹭蹭不肯走,“要不儿臣就在书房外等,父皇慢慢交代,完了我再与他同去。”

    皇帝逼视自己的儿子,目光如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太子先是理直气壮地对视,最终没扛过天子威压,气势渐馁,最后像只斗败的小公鸡,对苏晏叮嘱一句“我在午门外等你”,灰溜溜地走了。

    苏晏忍笑,低头喝茶以作掩饰。

    他以为皇帝打算就这个案子继续深入探讨,不料却听上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梅仙汤温泉,感觉如何?”

    一口茶顿时呛进气管,咳个半死。

    苏晏用一只袖子捂脸,呛咳不止,另一只手摸索着把茶杯放回桌面,险些打翻。

    他一边难受得眼泪汪汪,一边在心里哀嚎:完了完了我死定了皇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皇帝四平八稳地坐在位子上,任由他咳得死去活来,似乎很冷淡,也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招供。

    苏晏脑子里飞快运转也许皇爷听了褚渊的密报后,只是有所怀疑,但并不清楚内情,也不知道在场的人是谁。只是习惯性拿来敲山震虎,看能不能把真相讹出来。

    对,我不能自乱阵脚,得顶住。

    他努力冷静下来,慢慢止了咳,先请罪道:“臣举止失礼,求皇爷恕罪。”

    皇帝淡淡道:“心一慌,难免呛到,无可厚非。不过,卿还是先回答朕的问题,这梅仙汤的温泉,泡得舒服么?”

    第154章

    脱光也不稀罕

    苏晏再次体会到了如履薄冰的滋味,偏生还得给自己洗脑:放心,大侠会水上漂,掉不下去,看我凌波微步

    他深吸口气,放下衣袖,一本正经回答:“皇爷也知道梅仙汤?的确是个泡汤的好去处。臣途经京县时,听闻附近有温泉,便去泡汤解乏,见其水滑如脂,池边雪地黄梅,情致盎然。皇爷若有意野趣,不妨也试试。”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池边百年老黄梅,不是被卿家侍卫一剑削断了么,情致何在?”

    苏晏面有愧色:“下人鲁莽,让皇爷见笑了。这厮焚琴煮鹤,十分煞风景,该罚!臣就叫他去别处移植大梅树,补种起来。”

    “只怕你责罚侍卫,并非因为他焚琴煮鹤,而是争风吃醋罢?”

    苏晏茫然道:“什么?”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皇帝微微冷笑,朝他招手,“过来。”

    苏晏一怔,摇头。

    皇帝面沉如水,又招了一下:“过来!”

    苏晏怀揣着对没顶之灾的恐惧,拼命摇头。

    皇帝拍案而起,便要朝殿外走。

    苏晏知道只要他出了殿门,一声令下,就将有人头落地,连忙翻下椅子,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抱住皇帝的大腿,垂死挣扎道:“皇爷息怒!臣胆小,不敢亲近圣体冒犯天颜,求皇爷宽恕!”

    皇帝捏住他颈后软.肉,迫使他抬起脸来,“胆小?你是狗胆包天!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你知道是你把玩剑,还是剑把玩你?”

    苏晏心里清楚,皇帝口中的“天子之刃”指的是锦衣卫,更进一步的深意他不敢细想,如今势如骑虎,也只能咬牙硬撑。他死死抱着皇帝大腿,软声道:“臣不敢!尚方剑虽是天子所赐,但臣从来谨慎使用,只拿来震慑贪官污吏,砍过几个暗杀臣的暴徒的脑袋,从未有过轻亵把玩之举啊皇爷!尚方剑臣今日也带来了,就在殿外的侍卫手里,皇爷尽可以收回去,臣不敢再借了。”

    皇帝怀疑他故意鸡同鸭讲,几乎气笑了,“好,死不承认。那就一样一样说清楚,今日教你死个明白。”

    皇帝坐回书桌后方的檀木漆金雕龙长椅,任由苏晏哀哀戚戚地吊着他的腿,跪在椅前地板上,冷声问:“加冠那日,你醉酒后误吸入天水香,是谁带你出的宫?出宫后去了哪里,如何解的药性?”

    苏晏后背冷汗涔涔,道:“臣当时昏昏沉沉,不清楚如何出宫的,后来服用大夫开的汤药方才醒。才知道是沈佥事以为臣发病,想要打个援手,故而将臣带出宫救治。”

    这事皇帝盘问过沈柒,答案差不离。也着人密访过附近的内科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承认是他入沈府开病开药,药方还保留着。似乎无懈可击,皇帝也只能暂时按下怀疑,把沈柒扔去诏狱半个月敲打敲打了事。如今再一想,何尝不可能是三方串通好了作伪证,只为掩盖奸情?

    “你在梅仙汤那夜,何人擅闯汤池,并与你的贴身侍卫发生打斗,因何打斗?”

    “”

    果然褚渊把什么密都告了,并不顾念与他的一点情分,这黑炭头还真是事君至忠,铁面无私!苏晏默默咬牙。那么问题在于,褚渊自己又了解多少?

    皇帝这是坦白从宽,还是钓鱼执法?

    若承认,会不会正中圈套;若不承认,会不会坐实了欺君之罪?

    人生可太他妈难了!现在把沈柒和荆红追这两个好斗的狗比杀了祭天,还来得及吗?

    等等!祭天的话,是不是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也该到我报仇的时候了。

    手段似乎有些不君子,但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动,哪怕诉诸公堂,他也有宗室身份护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来就是个笑话,自己除了借更大的势,还能怎么着呢。

    反正他也死不了,顶多就是挨几顿骂、受点磋磨,总比其他人掉脑袋要好。

    你们老朱家的烂账,自己去划清楚吧!

    苏晏脑中百折千转,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僵着身子,脸色苍白:“臣不能说。”

    皇帝用手指捏住他下颌,抬起来,注视他的双眼:“卿再回答一次?”

    苏晏眼神悲中带愤,愤中混杂着无奈,“臣不能说!皇爷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臣能答的都着实答,不能答的,就死不敢开口。”

    皇帝的目光像将夜的天色般沉了下来,隐隐透着失望。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尖,从苏晏的眉心滑过眼睫,攀过鼻梁,抚过脸颊,最后落在嘴唇上,清风飐水似的,一点一点轻触。

    像月色叩门。清光矜怜而坚凝地,想要入院来。

    “清河啊,”皇帝叹道,“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苏晏屏息。

    “你说对朕‘无以为报’,可对别人,又是拿什么来报答呢?”

    苏晏愣住了。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冲刷着他的心。

    他知道景隆帝是明君,在五百年后,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经知道。

    所以他才可以底气十足地,用江山社稷来警示对方、用君臣相知来约束对方,因为他知道,这比任何反抗与求饶都有效。

    他那套“无以为报”的说辞,一方面是为了将自己摘出以色侍人的困境,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为了压制景隆帝的“人性”,放大“神性”,使对方始终是他心目中的贤仁天子、盛世明可他忘记了,对方不仅是景隆帝,也是朱槿隚。既有身为天子的器量,也有生而为人的爱欲。

    这股爱欲,一直都被天子极尽克制地,压在重重责任与冰冷仪制之下。只有实在压不住的时候,才会如云中神龙探出一鳞半爪,惊动世俗。

    对这爱欲,他可以惧怕,可以反感,可以逃避,可以拒绝,却不能厚彼薄此地去辜负,去欺瞒。

    苏晏越想越羞愧,简直无颜再看皇帝一眼,垂下眼皮,泪珠颗颗滚落下来。

    皇帝被手指上的湿热烫了一下,望着手背上的泪痕,想起第一次与苏晏独处时,他湿漉漉的乌发裹在纱帽里,渗出的水渍在后颈上滚动,也是这般剔透动人。

    “哭什么?”皇帝哑着声问,“朕这才盘问几句,还没罚你,还没”

    苏晏啜泣道:“臣满心羞惭,觉得愧对皇爷。”

    “你愧对朕什么?”

    “臣”

    “清河,你看着朕,好好看着。”

    苏晏泪眼朦胧地仰视。

    正旦祭祀宗庙,皇帝今日身穿最庄严隆重的冕服,一身玄衣如夜,上织六章,日、月在肩,星、山在背,两袖龙纹。下.身七幅黄罗裳,悬挂长而华丽的大带、大绶与两组玉佩,珩、瑀、琚、瑝与金钩相撞,发出泠泠脆响。

    十二旒平天冠,垂下的四色玉.珠仿佛一道丛密的帘子,遮住了皇帝脸上细微的神情。只两带朱缨、朱纮,鲜明地垂在肃穆的黑色龙袍上。

    皇帝说:“朕是你的君,是你的父,也是你的爱慕者。”

    苏晏只觉心血翻沸,又热又痛,说不出话。

    “朕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因怜你、爱你、重你,故而不忍强迫,想等待你开窍。

    “倘若你一辈子情窍不开,只想建功立业,流芳百世朕也成全你。

    “朕贵为天子,于情爱这等小道上,不屑做强取豪夺之举。你若不是因为爱朕本身,而是出于恐惧、压力乃至权谋交易等诸多原因,而不得不妥协迎合哪怕你在朕面前脱光了,朕也不稀罕碰你一下。”

    “朕可以容你慢慢考虑,日久生情,甚至终身不动私情,止步于君臣相知,但不能容你墙内开花墙外香。”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苏晏的心还在痛,但这回是为自己感到心痛,一种被套了贞操裤的悲伤逆流成河。

    “朕的意思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苏卿,你怎么想?”皇帝问。

    苏晏哭道:“臣心里难受,实不知如何说出口”

    皇帝淡淡一笑,收回了捏他下颌的手。苏晏不用被迫抬脸接受审视,立刻如鸵鸟埋头在皇帝大腿,织着彩云火焰龙纹的红罗蔽膝上。

    “半年前在朕的寝殿,朕为你加冠时,你也是这般,嘴里叫着‘难受’,往朕怀里钻,在朕的衣袍上蹭。如今你想怎么钻,就怎么钻,想怎么蹭,就怎么蹭。但你得先告诉朕那个人是谁?”

    苏晏摇头,哭得泪透龙裳。

    皇帝不为所动,“是你自己坦白,还是让朕动手?你的贴身侍卫与那人交过手,定然知道对方身份,朕只需将其投入诏狱,什么问不出来?说不定一审,你那侍卫也脱不了干系。”

    苏晏眼看今天这事难以善了,不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打动帝心,怕沈柒和荆红追都保不住。于是他牙一咬,心一横,从皇帝膝头爬起身,把乌纱帽与革带一摘,开始解身上御史常服的衣襟系带。

    皇帝微怔,继而冷笑:“朕方才说什么,你没听见?”

    听见了,脱光了你也不稀罕。这么大冷的天,脱光是要冻死我?苏晏把官服折得整整齐齐,连同官帽往地面一搁,只穿素白中衣、皂色长裤,直挺挺站着:“臣无才无德,非但不能为君分忧,反惹君主生气,实不配为官。草民自请辞官,乞骸骨归乡,恳求陛下恩准。”

    皇帝一拍扶手,沉声道:“乞什么骸骨,你是七老八十?做什么混不吝的皮赖样子,丢人现眼!把官服给朕穿回去,想要挟朕,做梦!”

    苏晏含泪,神情万分诚恳:“没要挟,我是真不想当官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陪读陪聊陪批折,查案革政搞基建,在外奔波跋涉几次险丧命,好不容易回京,连家门都没进去就赶来宫里伺候皇爷,这些我都没觉得苦可如今我是真熬不下去了!”

    他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我苏清河,家世清白,寒窗苦读考取的功名,当官不为谋利,只为一展胸中抱负。自任职以来,无论指派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唯恐误国误民。不敢说做出了什么贡献,但绝非碌碌无为。可如今,却连身边的侍卫都保不住,要平白被下狱审问!

    “我家侍卫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尽忠职守,和误入汤池的人打了一架,他哪里知道对方是谁?就算知道,连我都不敢追究,他如何敢?

    “因为这种事就要拿他下狱,我身为主人也没脸在朝堂立足,要么尽早辞官还乡,要么把我也下入诏狱得了!”

    景隆帝面色青白,忍怒咬牙:“苏晏!把外衣穿起来,好好回话,朕不罚你。再这么胡搅蛮缠,休怪朕不客气。”

    苏晏打了个几个大喷嚏,揉着鼻子:“我无话可说,我要回家!”

    皇帝霍然起身逼近,苏晏拔腿就往殿外逃,被攥着胳膊拖将回去。皇帝往龙椅上一坐,把苏晏面朝下按在大腿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苏晏被打蒙了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玩意儿,值得你官也不要,命也不要地护着!”皇帝骂一句,“啪”地又是一巴掌。

    “你以为诏狱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啪!”

    “以为仗着朕疼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啪!”

    “想乞骸骨,朕就把你这身反骨先拆了!”

    “啪!”

    苏晏屁股火辣辣的疼是其次,身心被巨大的羞辱感淹没被人摁在膝盖上打屁股,活像个三五岁闯祸挨教训的熊孩子,上下两辈子加起来,还有比这更丢脸的时候吗!

    他扭动身躯想逃离,皇帝威胁道:“老实受着,否则朕把太子叫进来,让他也见识见识忤逆君父的下场。”

    让朱贺霖那小鬼来参观他被打屁股?他可是整天在朱贺霖面前装逼、装资深者、装人生导师的,这要被瞧见,颜面何存,还不如死了算了!

    苏晏以袖捂脸,哭唧唧求饶:“是臣错了,再不乞骸骨了,皇爷饶了臣,别打屁股”

    皇帝最后打了一巴掌,圆润翘臀在掌心弹动的美妙触感令他沉溺其中,但他很快收敛心神,微喘口气,俯身在苏晏耳边问:“那人是谁,连你也不敢追究?”

    苏晏哭着摇头。

    “是不敢,还是不忍心?”

    苏晏哭得一抽一抽,把鼻涕眼泪都抹在天子的冕服上。

    “是不是沈柒?那时他正在大兴查案,天时地利都占了。”

    苏晏打个哭嗝儿,含糊道:“皇爷别再逼臣了臣早就不是什么,阿嚏,清白之身。”

    皇帝握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想往屁股上狠狠再抽一巴掌,但最终忍住,把面朝下的苏晏拉起来。

    苏晏跨坐在皇帝大腿上,发髻乱了,衣襟也散了,以手捂眼,是羞愧难当的模样。

    皇帝见他散漫的衣襟内露出纸页的边角,捏住抽出来个薄册子,翻了几页,像又是他捣鼓的什么新奇政策,就给先放在一旁。

    怀中似乎还有东西,皇帝把手伸进去摸索。苏晏吓一跳,按住衣襟直往后缩,嘴里道:“臣去穿外衣。”

    皇帝托着他的后背不许动弹,把怀内东西掏了个干净,逐一翻了翻,皱眉:“你倒是一心公事,这些文书时刻都带在身上。嗯?还有个弹劾折子,要弹劾谁?平凉郡王存王家的胖儿子怎么招惹你了?”

    苏晏连忙抢回来,揣回怀里:“臣留着作后手用的,如今还用不着,皇爷就先别看了。”

    一张揉皱的纸团从衣内被带了出来,掉落在皇帝腿间。

    在这瞬间,苏晏心底莫名揪了一下,陡然改变主意,不想借刀了。

    要向豫王报强奸的仇,他可以自己动手。沈柒的命,他也可以另外想办法去救。

    他眼疾手快地往皇帝腿间一探,捞起纸团,塞回怀里。

    皇帝闷哼一声,像吃了个暗亏,又像受了什么刺激,抓住苏晏的手腕,把他的腰身往下压。

    蒲团底下忽然支棱出了山峰,苏晏心惊肉跳地挣扎起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结果把那个纸团又抖落出来了。

    纸团从皇帝的腿间滚到椅面上,苏晏侧身去够,皇帝抢先一步,拈在指间。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没什么,就一团涂鸦的废纸。脏,臣拿去丢掉。”

    “废纸为何也带在身上,朕瞧瞧,还有烧焦的痕迹”

    皇帝展开纸团,一目十行地浏览,脸色霎时阴沉如墨。苏晏眼睁睁看着,阻拦不及,在心底对豫王合十:不是我一定要搞你,是你作孽太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要让你倒霉

    中间最不堪入目的部分已被烧成窟窿,但皇帝仍从这张得意洋洋的示爱信中,窥见了当日豫王仗势逼奸,还引以为豪的全部情形。

    皇帝捏着纸页的手指微颤,面上却毫无表情,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在沉默中酝酿着惊人的风暴。

    苏晏解释:“臣在陕西时,他让信使送来的。臣当时险些气晕过去,本想一烧了事,后来又想,日后万一对簿公堂,也许用得上,便留了下来。”

    皇帝翕动了嘴唇,一时没有出声许是因为一旦开口,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手足相残的血腥味。

    在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

    业已过去半年,他才知晓内情,期间豫王还不知寄了多少封不要脸的信,去向受害者进行炫耀和二度羞辱

    苏晏回来这十几日,与豫王狭路相逢时,暗自恨得椎心泣血,面上却不得不以礼相敬,又该是何等折磨?

    清河是不是认为,他这个皇帝出于同胞之情必定护短,就算告御状也无济于事,故而根本就不愿对他言明?

    要不是把重要文书都带在身上的习惯,暴露了豫王的恶行,他的清河是不是就这么打落牙齿和血吞,把这个屈辱在心底忍一辈子?

    皇帝痛楚地闭了一下眼,纸张在指间裂成碎末。他伸出双臂,将苏晏紧紧搂在自己胸前。

    冠冕下系的鲜红朱缨在苏晏眼前晃动,他听见天子激烈的心跳声,在宽厚健实的胸膛内搏动。

    天子的怀抱炽热而温情,似乎能遮蔽一切霜刀雨剑,苏晏觉得很暖和,往这怀抱深处又拱了拱。

    皇帝抱着小他十八岁的年轻臣子与爱人,满怀怜惜地低头,亲吻了一下苏晏头顶的发旋,叹息道:“让朕的清河受委屈了”

    苏晏哭了。

    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哭。泪水渗透六章玄衣,渗透素罗中单,一直烫进皇帝的心坎里去。

    苏晏哽咽道:“我就要他一个真心悔过的道歉,别的什么也不要。”

    第155章

    可不能然并卵

    南书房的殿门紧闭,刚下朝的景隆帝与太子,召监察御史苏晏密谈。

    一刻钟后,太子沉着脸出了殿,自行离去。殿门依然紧闭,接下来整整两刻钟没人出来。

    蓝喜站在殿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见一些儿哭声,隐约还有几声拍打的脆响,心头咯噔一下,琢磨着里头究竟是在做什么?

    要说临幸吧,皇爷可从不如此粗暴,再说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书房,隐秘性差,也不合皇爷的性子。可要说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苏晏治好了皇爷的头疾发作,还没赏呢,怎么就罚了?

    起居注官从朝会上一路伴驾而来,也侍立在殿外,这会儿正执笔,在一沓纸页上速记着什么。旁边小内侍手捧砚台伺候着。

    起居注制度源于西周,数千年来沿袭至今,负责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讲究的就是“君举必书,善恶必记”。

    帝王既是国家权力化身,其言谈话语即为国家之法律,起居动止关系社稷之安危,因此历朝历代便少不了侍驾的记注官。

    史官修纂国史,通常以起居注为原始材料之一,然后编成《实录》,再由《实录》编成国史。

    现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样,进士出身,曾在翰林院当过多年编修。这令家祖上几代都是史官,可以说是史官世家了。

    蓝喜瞟了一眼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草书,觉得有点眼晕,问:“令大人,这都下朝了,还要记啊?”

    令狐头也不抬,说道;“皇爷下朝后若是入了后宫,自有文书房太监做《内起居注》。但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议事,下官自然要忠于职守,记录圣躬一言一动。”

    蓝喜淡眉微皱,把头凑过去看他写了什么,只见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时,上携太子御南书房,召御史苏晏密谈。太子中退,上与晏独处一室,宫人皆不得近”

    蓝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觉得,这条起居注是意有所指。万一皇爷真的在殿内要了苏晏,这起居注再写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证明?

    阴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记录在册,皇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个令狐如此不上道,难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也没有出头之日。

    蓝公公心里替皇帝着急,却又无权干涉,拂尘尾巴甩来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馆,皇爷吩咐了,得空要查阅,交给咱家就好。”

    令狐抬头看着这位御前侍奉、权盖中宫的大太监,正色道:“恕下官不能从命。”

    蓝喜声线一尖:“这可是皇爷的口谕。”

    令狐振振有词:“莫说圣谕,便是皇爷当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给。‘自古人君皆不自阅史’,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为了让史官直笔不被任何外力干预。”

    蓝喜气他死脑筋钻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为臣子,要替君分忧,而不是给皇爷添堵。回头皇爷见你这一笔,发怒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给了么?没有。太宗便不再强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欧阳修上书直谏,要求人君不得再阅,仁宗从了么?从了。非但不怪罪欧阳修,还嘉奖他。这是圣德!莫非在蓝公公看来,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说你这么固执,有什么好处?是给你提俸禄,还是加官进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虑考虑罢!”

    令狐把笔往砚台上一搁,挺直了腰板,脸色肃然:“下官人微势轻,但始终牢记史官之责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昔年齐国崔杼弑君,太史如实记之,崔杼怒杀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继任兄职,亦如实记之,接连被杀。可第三个弟弟依然如实记录。崔杼问他‘不惧死乎?’彼言‘据事直书,为史官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这句话回复蓝公公,回禀皇爷。”

    蓝喜无可奈何。

    言官骨头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气起来,但凡皇帝还要点脸,无不敬他三分,否则还不知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污名。

    正僵持间,殿门从内打开,苏晏用手帕捂着口鼻,喷嚏连天地走出来。

    蓝喜怔住,问:“苏御史这是怎么了?”

    苏晏摆摆手,用红通通、泪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别提了。突染风寒,君前失仪,挨了罚惭愧得很。”

    蓝喜一瞬间既庆幸又遗憾,忙吩咐小内侍去端一碗热腾腾的红枣姜汤过来,让他服下。一边故意说道:“皇爷仁厚,想必只是随口说几句,苏御史不必放在心上。这不,差事还是让你去办不是?”

    苏晏叹口气:“是啊,皇爷让我继续做大理寺右少卿,回头我还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鸿胪寺查案。对了蓝公公,皇爷让我出殿后交代一声,着司礼监拟旨用印。”

    蓝喜笑道:“那咱家就对苏少卿先说一句‘恭喜’了。”说着一甩拂尘,进殿伺候去了。

    姜汤都是事先备好的,很快端上来。苏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来一碗,解解寒气。”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补完最后一句:“盖议鸿胪寺瓦剌国使案,谕旨苏晏官复原职。”

    写完搁笔,搓着手上前拿碗喝汤。

    苏晏感慨:“为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苏晏喝完姜汤,与令狐拱手告别。太子先前命內侍备下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外,接上他,直奔午门。

    午门外,朱贺霖在马车上等得有些不耐烦,撩起帘子东张西望。忽然见狭长的广场南端靠墙停着辆马车,看样子像是官员家的。

    他闲着无事,便指使小内侍富宝去打听,是谁家的马车,为何停在午门外。

    富宝过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禀道:“小爷,那是苏大人家的马车,等着他出宫。驾车的却不是他家两个小厮,是个奴婢不认识的冷面汉子,看打扮像个侍卫,腰间佩剑,看人的眼色比寒风还刺人呢。”

    清河不爱下人前呼后拥,这么久了家里也就两个小厮打理,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侍卫?他骤然想起,褚渊说苏晏收了个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贴身侍卫,与之关系暧昧,莫非就是马车上那个?

    朱贺霖当即拍案而起,从车厢里蹿出来,吓了富宝一大跳。

    眼见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辆马车去,富宝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发现那侍卫仍抱着剑,直挺挺站立在车辕旁,似乎连睫毛都不曾眨过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宫方向。

    朱贺霖站在他面前,清咳一声,他也只当没听见,继续做石雕。

    富宝忙喝道:“这是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见礼?”

    荆红追本不想搭理。但又想到自己得罪权贵无所谓,连累大人却不好,于是抱拳低头:“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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