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柒:“!!”

    苏晏:“”

    阿骛:“(ˉ▽ˉ

    )╭”

    沈柒脸色沉下来,“你儿子?谁给你生的,胭脂巷的那个花魁老相好?去年夏天,你刚抵京赴考时,在她那里盘桓半年,今年三月出贡后才断了联系,休想瞒我。”

    苏晏忙解释:“不不,我在阮红蕉那里也就喝喝花酒、听听小曲,没做别的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啊,你又不是我爹。而且那时你我还没认识吧?”

    他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反应过来:“你调查我?沈柒你想做什么,别在我这里犯职业病我告诉你!”

    何止是调查,沈柒还公器私用地动用了福州府的锦衣卫暗哨,把苏晏祖宗八代和他出生至今的大事小事翻了个底朝天,都连画带写地记录在一本册子上,就跟时下流行的带插图话本似的。

    见不到苏晏的面时就翻来覆去地看,从窥探对方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寻找自己的参与感。

    每看过一遍,就觉得彼此的血肉又多黏合了些,最终成为骨中骨、肉中肉,完全融为一体了才好。

    而苏晏在刚穿越过来时,和名妓阮红蕉那点说不清的暧昧,哪里逃得过锦衣卫的眼睛,当即生出了辣手摧花的杀心之前逢场作戏也就罢了,一个妓子愿意珠胎暗结留下血脉,将来必要各种纠缠,不如先行除之防患未然。

    苏晏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眼底的阴暗,下意识地搂住阿骛,提高音量:“你想做什么?都说了和阮红蕉没关系,不是她生的!”

    阿骛从他手中抠不到剩余的绿豆糕,着急地叫:“爹,阿骛吃糕。”

    沈柒:“那是谁生的?爹能乱叫?”

    苏晏翻个白眼,说反话:“我自己生的,行了吧!”

    沈柒盯着他的腰腹看,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就算第一次就怀上,也才七个月,没到生的时候。”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怀?你脑子有坑?”苏晏当他嘲讽,赌气道,“想儿子想疯了,就去找个女人给你生,别找我!”说着把缰绳一拽,转身要走。

    沈柒连忙驱马上前,俯身牵住他的马笼头,服软道:“我那下懵了一下。你只当说笑,别介意。”

    苏晏也没真恼,叹口气:“你别问这孩子谁的,知道了保证心里更膈应。反正就是暂时看一下,我再找个合适的人,给送回到他家去。”

    “你不想说,那就不问了。先去我家,这小崽子让婢女照顾。”

    苏晏也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屎尿乱拉自己弄不来,给婢女照顾更合适,于是点头同意。

    两人并排骑马而行。酒坛磕在胯骨上难受,苏晏接下来,递给沈柒:“喏,火镰的回礼。”

    他一直想送点什么给沈柒,但挑来挑去总觉得不合适。沈柒借过他金丝软甲其实是送,但他当时觉得太过珍贵,死活不肯收,最后在离京前又给还回去了。于是对方又送了火镰,作为离别礼。

    自己也不知道回点什么,去过的陕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都是各种饼啊糕啊柿子红枣,京城物流通畅,什么南北货没有?

    本想再多考虑考虑,刚好给自己买了羊羔酒,就转手送给对方吧,当做重逢礼。

    至于拜年礼,那得隆重得多,等想好了,初二三再送。

    沈柒接过酒坛,闻了闻,挑眉道:“羊羔酒?”

    苏晏点头:“对,店家说,他家的酒全京城最出名,专治肾虚。像腰膝酸软啊什么的,还挺对(我的)症。”

    “我的”两个字,只存在于脑海中,没好意思说出口。于是这句话听在沈同知的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

    沈柒:“”

    沈柒:“我知道了。”

    苏晏:“知道什么?”

    沈柒:“上次不是为夫不卖力,而是你老担心被附近的”

    苏晏又羞又窘:“闭嘴!冷不丁地瞎开什么车!”

    开车?什么意思难道是老汉推车的车。沈柒说:“这次你且好好看着,有你受的。”

    苏晏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荡漾,嘴硬道:“什么这次,没有这次,就是去坐坐,聊聊天,喝喝酒。”

    沈柒附和:“对对,聊天喝酒。”

    结果到了沈府,把阿骛从苏晏怀里提溜出来,扔给婢女,拉着他就直奔内室。

    苏晏挣扎道:“聊天”

    “到床上聊。”

    “喝酒?”

    “到床上喂。”

    “等等别扯大白天的做什么你一身尘土汗味,总该洗个澡吧!”

    沈柒停了手,悻悻然去沐浴。

    苏晏衣冠不整地坐在床沿,独自懵逼:我踏马这是来干什么?送炮?不行,这可太骚了,我是个有底线的直直不直都得有底线,不能自甘堕落。

    他把衣物整理清楚,去找婢女讨要阿骛。

    阿骛在半路马背上尿了两泡,刚进门裤管里又拉了一坨,这会儿刚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

    苏晏把阿骛像挡箭牌般抱在怀里,往书房罗汉榻的软垫里一窝,开始在炕桌上画鸭子,教他数数。

    沈柒飞快沐浴完,在寝室不见人影,面色铁青地出门问婢女,而后立刻转去书房。

    看到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面,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问:“你就这么喜欢小崽子?”

    苏晏笑道:“肉嘟嘟的多可爱。”他拍了拍榻面,“来,喝酒,随便聊聊。”

    沈柒方才还欲.火中烧,现在忽然就不急了,坐上榻,亲自斟酒。

    两人细细碎碎地聊着这半年来的经历。阿骛听不懂,也坐不住,在书房满地乱爬,到处翻搜,打碎上好的瓷器两副,最后还是被婢女抱走了。

    苏晏不好意思地说:“回头我叫他家里人赔钱。”

    沈柒不心疼古董,用两个哥窑冰裂纹花瓶换这个小崽子滚蛋,再合算不过了。

    他把炕桌拎开,压着苏晏说:“不用赔钱,他‘爹’让我亲一亲就行。”

    苏晏噗嗤笑了:“他爹你真不能亲唔”随即再也说不出话。

    两人在榻上滚来滚去亲吻许久,苏晏搂着沈柒的脖子,气喘吁吁道:“北漠恐怕将有异变,京城里也不安宁,我一回来,就闻到蠢蠢欲动的气味”

    沈柒咬着他的耳垂,沉声问:“你始终站在太子那边,是皇帝的意思?”

    苏晏道:“皇爷与小爷父子情深。再说,我与卫家已是势同水火,绝不能叫他们野心得逞。七郎,我说句实话,偷偷说”

    他凑到沈柒耳边,“朱贺霖是下一任的皇帝。这是天命哪怕天命被篡改,我也要硬生生把它拗回正道。”

    沈柒沉默片刻,说:“他还差不少火候。而且,皇帝还春秋鼎盛,未来几十年的事,不好说。我也说句实话,不要太早站队。天命深难问,帝心也一样,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明天吹哪阵风。”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东宫被人盯上了,毒蛇案只是个开始。疯死的那个血瞳刺客,背后还不止一个隐剑门。太子或许活不过下一次刺杀。”

    “我知道,但是你就当我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苏晏看他,神情里带着期待,“我押朱贺霖。”

    沈柒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不假思索地说:“你押我跟。相公拿命陪你赌,同生共死。”

    第150章

    我梦见他们了

    天际残阳如血,将阴霾下的荒原笼上一层铁锈色,风中依稀夹杂着羌笛声,呜咽如哭。

    折断的长柄眉尖刀斜插在焦黑的土层间,锁子甲下的残缺尸体早已僵冷,骨肉支离的手掌依然紧攥着一支断箭。

    朱槿城突然嗳出一口气,缓缓睁眼。

    我还活着。他望着层云深处那越发黝黑的天幕,失神地想。

    身下饱浸人血的泥土腥臭扑鼻。他双手动了动,抓住一把草根,一点点积蓄力量,片刻后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朝着遍地尸体的战场,发出一声怒吼。

    这吼声还十分年轻,像只尚未成熟却不减爪牙之利的雄狮。他的脸庞轮廓犹带几分少年的稚气,此刻却被眉眼间横溢而锋锐的战意彻底压制。

    他拔出插在血地里的漆黑马槊,大喝道:“黑云突骑,集合”

    五十名探路突骑,与千名越岭偷袭的鞑靼骑兵在乌兰山脚狭路相逢。他身为突骑领,不得不以十二岁稚龄扛起重担,指挥部下利用地形,迂回游击。

    他在前锋以强弓劲矢,于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对方首领,震慑敌军。

    又冒险从五十突骑中,再分出十几骑绕到敌军后方,做出援军掩杀的假象,动摇对方军心。

    整整缠斗了一日夜,才让伤亡惨重的鞑靼骑兵意识到,这块骨头又小又硬,还崩牙,实在不值得为此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于是在副首领的撤兵命令中溃败而走,无功折返。

    而突骑们也几近阵亡殆尽,连同他自己,最后仅存区区六人。

    这场被后世称为“乌兰山遭遇战”的小规模战斗,成为了历史上以寡敌众遭遇战的经典案例。然而在正史的寥寥数笔记录中,指挥者的名字却只有“不详”二字。

    朱槿城静静等待,终于看见五个从血泊中爬起的人影,摇摇晃晃向他靠拢。

    越来越近,他看见他们满是血污的对襟锁子甲,手里残破的兵刃,熏黑的痕迹掩不住青白僵硬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色。

    风中羌笛声时断时续,如残魂夜哭。

    战死的袍泽们向他伸出手,像一杈杈蜡白枯槁的树枝,惨恻地逼问:

    “殿下,为何要抛下我们?”

    “殿下,塞上终年苦寒,你身在繁华京师,可还记得我们的埋骨之地?”

    “殿下,战旌已失,军魂犹在,你为何不回来?”

    “殿下”

    “将军”

    “主帅”

    无数呼唤声在他脑中回荡,幽微如风声过隙,却又震耳欲聋。

    他用掌心紧紧捂住两耳,临万军之阵而岿然不动的身躯,竟无法面对这些质问似的,步步向后退却

    后方天子都城香红缭绕,是烟花地,也是诛心牢。

    他向金粉装饰的天狱,无止境地坠下去、坠下去

    豫王猛地坐起身,脸色发青,额上冷汗涔涔。他攥着厚软锦被,不断深呼吸,片刻后方才真正回魂,从噩梦重返人间。

    有多久,没有梦到十几年前的战场了?逼真得就像再次身临其境。

    窗户大开的寝殿外,远处仿佛传来极微弱的乐音,像羌笛,又像埙,尖锐地颤动着。

    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肺腑间翻涌,令人胸闷欲呕、头脑发涨,逐渐绞成一股无法排解的戾气。

    经年累积的压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都被这股戾气激发,如石油遇明火,蓬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豫王掀开锦被跃下床,连外衫也不披,快步横穿寝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门板在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守夜的内监与侍女们从瞌睡中惊醒,见自家王爷披发跣足,脸色铁青,恶鬼似的站在洞开的殿门口,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在王府伺候数年,见惯了豫王或慵懒闲适,或风流浪荡的做派,却从未见过这般狰狞面目,简直如传闻中的阿修罗一般,不禁纷纷腿软跪地,叩头请罪。

    被扑面的寒风一吹,那股恶气似乎消散了些,连带焚身烈焰也火势渐弱。豫王遥望着黑暗天际的一两点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踹门声?众人不敢回答,连连摇头。

    豫王侧耳细听,那一线非笛非埙的奇诡声音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个错觉,因着梦境而影响到现实。

    他沉默良久,最后说:“没事了,本王突发噩梦,神思混乱时踹坏了门。明日着木匠订做一扇新的即可。今夜我去后殿睡,你们打理一下。”

    巡夜侍卫匆匆赶来。为首的正是韩奔,抱拳行礼:“殿下,出什么事了?”

    这声“殿下”,让豫王的手微颤了一下,吩咐道:“你随我来。”说着大步迈向后殿。

    韩奔见他雪夜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赶紧从侍女手中接过厚披风和毡靴,追赶而去。

    在走廊尽头,豫王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韩奔,突兀地问:“你可还记得十六年前乌兰山脚的那场遭遇战?”

    韩奔愣住,须臾后才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您十二岁时的初战?率五十黑云突骑,击溃了鞑靼千名骑兵,当然记得。”

    “最后活了几人?”

    “除了殿下以外,幸存五人。”

    豫王松口气,又问:“他们还活着么?”

    韩奔迟疑,摇了摇头:“时隔太久,卑职不知。自殿下统领靖北军,将早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也编入其中。十年前,靖北军改弦更张,编制拆散后被几个边军卫所吸纳,各有领军。如今若再去寻找当年的老兵,怕是已生死茫茫。”

    玄色披风裹着豫王雕像似的身躯,在长久的屹立不动后,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我梦见他们了。”

    短短六个字,韩奔突然泪水盈眶。

    他连忙掩饰地转头拭去,答道:“卑职偶尔也梦见往事,醒来也感慨,但毕竟已经过去了。”

    “不对。”

    “什么?”

    “过不去。”豫王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连指尖都不曾动一下,“他们的阴魂来质问我了。”

    韩奔心头一惊,劝解道:“殿下刚刚做了噩梦?心思郁结易生梦,殿下还是看开点,放宽心。”

    豫王梦呓般说道:“那不像梦,太逼真直到这下我鼻腔里还能嗅到血腥味,手上还残留着尸体的触感。”

    韩奔觉得自家王爷今夜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不放心地说:“卑职去请府内的医官来,给王爷把个平安脉。”

    豫王叫住了他,问:“刚才,你可听到笛声?有点像羌笛,但又不是。”

    韩奔回忆了一下,摇头:“卑职只听见半夜零星的几声爆竹,王爷听见的丝竹声,大约是从教坊司那边飘过来的,为了元宵节鳌山灯会上的歌舞表演,教坊司的乐师和女乐们都在加紧排练。”

    豫王皱眉,总觉得并非丝竹,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最后摇头道:“算了。除夕将至,你们也别巡夜了,回去与家人团聚罢。”

    韩奔微微笑道:“选择年关轮值的这批侍卫,哪里还有家?王府就是我们的家。”

    豫王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叹:“委屈你们了。”

    韩奔半跪下来,一边为他踩在冰冷砖面的赤足穿上毡靴,一边回答:“怎么就委屈了?以前在将军帐下当亲兵,整日操练,吃个饭都是囫囵的。如今在王府做侍卫,长胖十来斤,过去的腰带都束不住了。享福才是。”

    豫王手上一用力,五指陷入他肩膀的肌肉中,沉声问:“想不想回去吃苦?”

    “想”韩奔顿住,又笑笑,“想想就算了。在京城也挺好。”

    豫王垂目看他,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韩奔目送王爷的背影消失在后殿台阶上,方才回到值守的侍卫中,继续巡夜。他扫了一眼队伍,问:“新来的那小子呢?”

    “殷福?”一名侍卫答,“之前在啊。后来闹肚子,你放他去出恭,忘记了?哦哦,人来了。”

    韩奔见殷福从恭房方向走过来,蹙眉揉着腹部,脸色有些苍白。看到他后,习惯性地见人就笑,半边脸颊上露出个月牙形的靥涡,透着几许天真又甜蜜的孩子气。

    韩奔不明所以地心软了一下,对殷福说:“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回房歇息,不用跟着巡了。”

    “谢统领关心,但其他兄弟能做到的,我也能,不需要照顾。”殷福不肯回房,坚守岗位。

    韩奔眼底掠过欣赏之意,说:“行,撑不住了再告诉我。”

    殷福朝他含笑点头。站得近了,借着明亮灯光,韩奔蓦然发现,这小子的瞳色是蜜一般的琥珀色,与靥涡相得益彰,给人一种软乎乎的感觉。

    想捏一捏这带靥涡的脸蛋,韩奔鬼使神差地想。

    随即回过神,暗啐自己一口,招呼众人:“走,继续。”

    豫王换了间寝殿,被侍女伺候着用热水泡完脚,重又躺回床上。他睁眼看着深色帐顶上银线绣的云海明月出关山,隔着十几年光阴,对战场上的幽魂喃喃低语:

    “记得。”

    “不会抛下你们。”

    “塞上苦寒,却是心安之地。”

    “再等等,时机总会来。”

    第151章

    关系有点复杂

    是夜,豫王府寝殿的门碎了。

    苏府小厮收到了自家大人亲笔的一封“今夜不回家,不必守门”的手书。贴身侍卫彻夜不眠,把某位访客留下的,散发着卤鸡爪味的纸条捏成了粉末。

    沈府主院正房内的灯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整整两日夜没有人出来,饭菜只送到门口,连窗棱缝儿里都透出了酒香。

    一岁零十个月的阿骛小朋友,在婢女姐姐的温柔陪护下,有吃有玩,乐不思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亲爹已经把他弃置了两天。

    腊月二十八上午,苏晏打开房门,刚抬脚就踢在门槛上,险些跌个倒栽葱。幸好身后的沈柒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苏晏埋怨:“都是你,这下我越补越虚了。”

    沈柒轻笑着蹭了蹭他的后脑勺,“没事,慢慢再补。”

    “手撒开,撒开!来来往往都是人,疯了你。”

    “能在我府上留下的人,首要就是口风紧,保证一个字也漏不出去。”

    苏御史要脸,某些时候脸甚至比菊花重要,闻言心放下大半,推开沈柒,慢吞吞往外走。

    沈同知还想缠他,“再两天就除夕了,不如留下过年,初二再回娘家。”

    苏晏刻意沉着脸,眉梢眼角慵懒又餍足的春意,却似三月柳絮悄无声息地飘飞。他薄斥道:“什么娘不娘家,扯淡!我当然要回去,谁过年在兄弟家过。”

    一下床,他嘴又硬.了,把沈柒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拿绸带给捆在床上,这辈子都别想出房门半步。

    这个阴暗的念头一闪而过,脑海中随即又跳出了高朔的话。

    高朔来向他汇报陕西这半年的经历时,劝解道:“酒也一起喝得,觉也一起睡得,如此看来,‘兄弟’和‘娘子’又有何区别呢?苏大人想留着这块遮羞布,就让他留呗。”

    沈柒深吸口气,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于是也不再强留,另做打算。

    苏晏嘀咕道:“就剩两天了,我要送人的拜年礼还没买齐,得赶紧回家开清单不对,我得先把阿骛送回去,家里哪有婢女照顾他呢。”

    “到底谁家的娃,我帮你送?”沈柒说。

    苏晏连连摇头,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个极合适的人选。他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应虚先生忘了?”

    大腿上有好几道牙印,这一下拍疼了,他气得在沈柒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抱起阿骛就往门外走。沈柒命人备好马车,想亲自送他,也被直接拒绝了。

    苏晏在路过的集市上买了不少年货,同拎着去陈实毓的医庐。

    陈实毓悬壶济世,快过年了还开着医庐接待病人,见苏晏进来,微愣后起身迎接:“苏大人从陕西回来了?一路都平安顺遂罢。”

    苏晏笑着把年货放在桌上:“前几日回来,放心,不是来看病的,是来看应虚先生的。”

    陈实毓捋须而笑:“苏大人仁厚,老朽愧不敢当,回头就把年礼送去贵府。”

    说话间又觉得他怀中娃娃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豫王世子?”

    苏晏顺势把阿骛放在地上,任他爬条凳玩儿,对陈实毓拱手:“这事儿还得辛苦应虚先生,把孩子送回去。”

    “苏大人不是与豫王殿下有旧,这是何意?”

    苏晏尴尬地笑笑:“有旧是有旧,但也有点龃龉,如今不好碰面。还望应虚先生不嫌麻烦,帮我跑一趟豫王府。”

    陈实毓答应了,并说愿意卖自己这张老脸,帮他在豫王面前尽量化解。

    苏晏连连说不用,只要把世子送回豫王手上就行。

    陈实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即关了医庐,带着阿骛坐车来到豫王府,通报后进了门。

    奶妈们听说世子回来,一涌而上抱起阿骛,又是亲又是哭,心疼他在外面受了委屈,甚至还有人小声骂了声:“这爹是怎么当的!”

    长史崔醍匆匆迎上来,拱手:“应虚先生真是及时雨啊!在下正想命人去请先生呐。”

    陈实毓怔道:“怎么了崔长史,可是你家王爷出了什么事?”

    崔醍说:“王爷这几日抱恙在身,夜里睡不好,噩梦不断,性情也变得暴躁许多。府内的医官开了宁神败火的药,不见效果,还望应虚先生前去看一看。”

    陈实毓为难道:“老朽是外科大夫,不是内科,怕不对症先看看什么情况吧,不行再找其他大夫。”

    崔醍大喜,领着他前往后殿。

    豫王坐在圆桌旁,抱着头,双肘撑在桌沿,一动不动。听见通报方才抬头,疲惫地看了陈实毓一眼,道:“毓翁来了。”

    “四殿下。”陈实毓上前,在旁边的圆凳坐下,观颜察色。见豫王精神有些萎靡,印堂无光,眼眶底下透着乌青,眼白布满血丝,像是邪火犯心的失寐之证。又切了脉搏,躁乱不安。

    “殿下哪里感觉不适?”

    “胸闷欲呕、头昏耳鸣、焦躁难宁,心里总憋着一股火气,恨不得暴起发难。有时分不清醒耶非耶,犹如庄周梦蝶。”

    “长史说殿下噩梦不断,梦见什么了?”

    “毓翁难道不知?”豫王用一双困兽般的眼睛看他,于重重束缚的绝望下闪着狂暴而锋锐的凶光:“此心不改,此志难夺,遇风为虎,乘云化龙这不正是你亲口劝本王的么!”

    陈实毓吸了口凉气,似乎发现了症结所在。

    如果说豫王面上表现出的是一片泥泞沼泽,内心是一条沉郁而奔流的大江,如今这条江已泥沙浑浊、水位暴涨,滚滚洪峰即将冲垮理智的堤岸。

    若无连日暴雨,江水不会忽然变成这样。

    但他望闻问切后,尚未找到这异常状态的激发点。

    陈实毓皱眉捋须思索良久,最后才道:“老朽先为殿下施针,降一降犯心邪火,再开些助眠药物。但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除了己身,殿下可有感觉到外界有任何异常?譬如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受了什么刺激。”

    “笛声”豫王按捺着胸口窜动的恶气,闭上双眼,“仿佛在梦境里,又仿佛在现实中;近在耳畔,又远在天际。醒后再去倾听,杳然无踪。”

    “幻听?什么样的笛声?”

    “诡异尖锐的颤音,令人心神也跟着震颤。”

    陈实毓颔首:“老朽回去琢磨琢磨,查找医书,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这下先给殿下用针。对了,殿下要不要暂时去别院安顿几日?换个环境,或许心境也就不同了。”

    苏晏从医庐回到家,就忙着开购物单,指示小北小京去买送人的节礼。

    又写了封家书,告诉远在福州的父母,自己如今正在京城过年,三两个月后或许还要再去趟陕西,让他们不必牵挂,自己一切安好。

    带来家书的几名仆役已在客栈住了个把月,这次刚好把回信和年货、礼物一并捎上返回福州。

    别的都好说,就是母亲林氏在家书中,提到他已满十七,也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父母可以前去提亲。若是没有,就由家里做主,给他定一门亲事。

    苏晏在回信中态度坚决地告诉父母,大丈夫建功立业是首要,不能被女色消磨了心志,至少二十岁前不考虑婚事。

    他半点也不想接受包办婚姻,打算先拖延几年再说。

    而且朝内朝外,操心的事多得去了,北漠厉兵秣马,卫氏蠢蠢欲动,暗中还有刺客对东宫虎视眈眈,哪有空想什么娶妻生子?

    再说,成亲这事要是被沈柒、阿追,甚至是太子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由得浮想了一下

    阿追委屈:大人这就要给属下找个主母,难道是嫌属下照顾不周?

    太子愤怒:好哇!本来待在东宫的时间就少,这下娶了妻,可不得日日温柔乡里躺,眼里更是没有小爷了!

    沈柒冷笑:娘子对女人竟还硬得起来,看来为夫调教得还不够

    打住,什么鬼东西!苏晏挥散了脑中乱七八糟的画面,心虚地喘口气,暗暗道,看来哪天得空了,最好去胭脂胡同走一趟,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直的?弯的?还是橡胶棒,被外力压着才不得已弯曲,那股力道一撤,就能笔直如初地弹回去?

    苏晏把老家仆役打发走后,一面低着头在廊下行走,一面还在纠结自己如今扑朔迷离的性取向,魂不守舍地撞在了荆红追身上。

    他回神抬眼,见贴身侍卫一张臭脸。

    “大人整整两日不着家,去哪里了?”侍卫以下犯上地盘问,语气虽平淡,脸色却冷硬。

    苏晏干咳一声,后退站稳,把手抄进袖口,端起当家老爷的架子:“大人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

    荆红追逼近一步:“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大人不顾念家里,也不顾念自身安危?京城街头龙蛇混杂,万一有人对大人不利,怎么办?”

    “我去访友,并不在街头闲逛。”

    “人心隔肚皮,大人若是误访了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又该怎么办?”

    这么明显的敌意,莫非他知道我去沈柒那儿了?苏晏扯动嘴角笑了笑,“我这不是安全回家了么,又没少块肉。好啦阿追,别闹脾气了,你和沈柒不能总这么针锋相对下去,这样我夹在中间很为难。你也不想让我难做,对吧?

    “我知道当初他追捕你时砍了三刀,你到现在身上还留着疤,但那时他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么。再说,前几日.你在温泉不是给了他一剑,刺得挺深,他也没说要报复回来。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你们之间扯平了,今后别再见面就打,好伐?”

    苏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贴身侍卫能给他这个主上一点面子。

    结果荆红追的脸更黑了,咬牙问:“我那一剑刺在他大腿内侧本来是想废他的子孙根,可惜被他错开了些许。大人又是如何知道伤口深不深,亲眼看过了,还是亲手摸过了?”

    苏晏无言以对,最后把周之道周知府的千古名句借用了过来:“唔嗯哎。”

    荆红追气得心肝都要裂了。

    满腹恼恨与杀意,对着苏大人却发作不出来苏大人有什么错呢,招人的模样是父母给的,对别人的付出容易心软和受感动是因为他天性善良。他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注上政务上,为国为民办事,从未揣着风花雪月的心思去接近谁、勾引谁,反倒是那些强取豪夺的权贵总来招惹他、纠缠他。

    既要清除那些垂涎大人的豺狼虎豹,又不能陷大人于左右为难的困境,更不能伤及大人的仕途前程。做不到的话,那是自己能力不足,空奉珍宝而无力守护,又怎么能怪大人在情之一字上耳软心活呢?

    退一万步说,自己有什么资格管大人的床事,真当自己是小妾了?

    荆红追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刺儿头醋缸子侍卫突然偃旗息鼓,不追究了,苏晏心底反倒有些不安起来,犹豫一下,追上去。

    荆红追快步走到自己的厢房,进门,反手关门。

    苏晏把手抵在门上,讪讪地问:“你生气啦。真生气啦?”

    荆红追不说话,推了推门板边沿,示意自己要独处。

    苏大人从未在贴身侍卫这里吃过闭门羹,这下反常得令他有些不安。他从门缝里挤了半条腿进来,颇有诚意地解释:“我和沈柒之间关系有点复杂。他曾为我险些丧命”

    “我也曾。”

    “唔,我是说,他是真把我当成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也是。”

    “那不一样,我和他毕竟,呃,做过那事”

    “难道大人和属下就没做过那事?”荆红追反问,想起当时的情景,耳根又没出息地烧热起来。

    苏晏老脸一红:“意外的不算。你当时走火入魔,我不怪你。”

    “这会儿属下没入魔,把大人拽上”荆红追打了个磕巴,但仍顽强地说下去,“拽上床,大人怪不怪我?”

    苏晏忙转移话题:“别老提你自己,我们在说沈柒。我的意思是,兄弟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反正如今这种关系,他乐意,我也能接受,就这么先处着。阿追你就别阻拦了,好不好?”

    一双冰河寒星似的眼睛盯着苏晏看了许久,看得他头皮有些发麻,荆红追方才手上微使劲,把苏晏拽进了房,砰一声扣上门。

    “侍卫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反正如今这种关系,我乐意,也请大人接受,就别介意属下的冒犯了,好不好?”

    苏晏被噎了口气:“不是,你这人怎么听不懂”

    “大人,属下得罪了。”荆红追先行谢罪,然后仗着自己内息绵长,把苏大人抵在门板上亲到差点断气。

    苏晏满面潮红,又是呛咳,又是大口喘气,眼里蓄满险些窒息导致的泪水。

    荆红追脸颊比他还红,但不是憋红的,是羞红的。他愧疚道:“属下又忘了,中途要让大人换气,都怪我技艺生疏。不过,这回绝不会忘了,请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还来?你太得寸进唔”

    妈的,能不能让本大人说句完整话?!苏晏在心底咆哮,去他妈的冷面忠犬,去他妈的乖僻木讷,都是装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比鬼还精,这侍卫不能留了!

    第152章

    火锅以和为贵

    陈实毓施完针后告辞,临走还留下医嘱,让豫王千万放松心情,尽量不要回忆往事,以免郁结伤神加重失寐之症。能换个环境,出去散散心更好。

    散心?去哪里散,京畿的界碑么?豫王自嘲地冷笑了一下,起身吩咐崔长史:“着人打扫梧桐水榭,本王要过去小住。”

    崔长史劝:“水榭四面透风,夏日凉爽。可如今是严冬,湖面结冰、朔风灌宇不堪居住,王爷要不还是去红梅暖阁?”

    豫王挥挥手,让他退下。

    崔长史只好派专门负责水榭的仆役前去打扫,再让婢女整理好需要带去的衣食用具,搬上马车。

    豫王只带了个车夫,没让侍卫同行。

    一干府臣、侍卫在王府门口,目送豫王的马车离开时,殷福小声问韩奔:“统领,真不要我们跟随护卫么?”

    韩奔答:“你新来,不知道梧桐水榭是禁地,没有王爷的允准,谁也不许接近。”

    “可王爷的安危”

    “放心,王爷的身手你还不清楚?且水榭在大湖中央,周围淼淼烟波、平岸草野一览无余,就算有歹人欲行不轨,也难以潜伏接近。”

    “这我就放心了。”殷福答。

    韩奔斜眼看他:“你才刚来没多久,就对王爷忠心耿耿,很好嘛。不过忠心可以,其他心思就免了。”

    “什么其他心思?”殷福撩起眼皮,自下往上看他,勾着嘴角浅笑,左颊上那个甜美的靥涡又现了出来。

    韩奔忍着作痒的手指,板着脸道:“我听见你和仆役聊天时,问起王府为何没有女主人。没错,王爷不爱女色,只好男风,但不是你这一款的。所以不该有的念头,尽早打消的好,以免误己。”

    “你以为我对王爷狗眼看人低,哼!”殷福敛笑,扭头走了。

    “小样儿,还挺有脾气的。”韩奔望着他的背影自语,觉得腹中隐隐有簇火苗在跳动,灼得丹田有点儿疼。

    殷福背对他走向府内,面色微沉,琥珀色双眼如寒潭不波。

    冬日枯黄的梧桐林,叶落殆尽,豫王把车夫打发走,独自穿过林子与曲折的木栈道,进入水榭。

    此刻他头昏耳鸣,胸口烦闷,把头探出围廊的美人靠,朝外干呕了一阵。寒风带着水汽扑面袭来,凉如饮冰,一激之下,头脑似乎有些清醒。

    他想起有人曾坐在这个位置,也是这样半倚在美人靠上,在粼粼波光的辉映中,朝自己惬意地眯眼,微笑道“水底长林云似雪,栈边平岸草如烟。看来下官前次说对了,王爷爱野趣。”

    如今没有碧波,湖面冰封如镜。豫王怔怔坐了一会儿,手掌在红漆栏杆上无意识地摩挲。

    他起身,走到茶室。地板上的黄琉璃色簟席,已换成了暖和的吐蕃地毯,由藏红花染就,颜色明丽经久不褪。各藩属地进贡之物,皇帝分赐时从来没有少过他的一份,故而朝野上下人皆道:天子亲爱手足,哪怕胞弟再嬉靡浪荡,帝仍宽仁以待。

    豫王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踩过地毯,低头注视茶案。案几也是新换的,旧的那张被他一怒之下掷进湖里。就是在这里,他撕开苏晏身上的衣物,被遍身欢爱后的余痕刺痛双眼,以至于之后的事一发不可收拾。

    到处都残留着对方的气息,梁下、榻上、衣镜前水榭犹如秘境,封存着一段仅属于他与苏晏两人的,短暂而激烈缠縻的时光。

    “放我走吧”耳边依稀响起游丝般的呻吟。

    那个外柔内刚,能直接操起棋盘砸他脸的少年,的的确确曾向他哀求过,但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把人又做晕了一次。

    榻旁桌面,来自番邦的琉璃沙漏仍立在那里。一刻钟的时限,究竟是赌约,还是熬鹰似的一场肉体驯服?

    豫王用掌心重重抹了把脸,微叹一声。

    他打开衣柜,找到一件撕破后又叠好收藏的青衫,是那天苏晏穿在身上的衣物。

    豫王和衣躺在矮榻,将这件青衫展开后盖在身上,嗅着衣领上早已不存在的幽香,辗转许久,终于睡着。

    他恍惚回到了恩荣宴上,新科进士们纷纷举杯对皇帝歌功颂德,献诗献画以博圣悦。而人群缝隙中,露出角落里的一张少年脸庞,风流俊美,我行我素,洒然地伸筷去夹满桌菜肴,吃得不亦乐乎。太子因此竖眉瞋目,少年则回以一个满不在乎的眼神。

    那瞬间他想:这是个妙人,我要定了。

    豫王缓缓睁眼天亮了?

    这一夜,梦境中没有铁马冰河,没有战场硝烟,没有鲜血残尸,也没有呜咽的羌笛声。

    豫王坐起身,发现头昏、胸闷、反胃的症状有所减轻,体内的那股烦躁的恶气也平息了不少。

    于是他独自在水榭又待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后爆竹齐鸣,声震云霄,连绵半个时辰也不停歇,才赫然想起除夕夜到了。

    万家团圆。

    皇宫想必正照惯例举行盛大的除夕宫宴,他这个亲王告病缺席,估计真正会担心的也只有母后罢?

    王府张灯结彩,大开筵席,戏班堂会连场不断。那些当官的、想当官的,有才名的、无才卖脸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流水般上门拜贺,大概不会料到,连王爷的一片衣角都见不着罢?

    豫王忽然发笑。

    他起身脱掉身上象征亲王威仪的蟠龙袍服与金冠,从衣柜中取出一套不起眼的纁色曳撒换上,离开水榭。

    骑马奔驰在外城荒旷的街道上,他望着灯火如昼的内城,迫不及待地想见一个人。

    苏府的厅堂,小厮们摆好特制的炭火桌子,架上了新打造的九宫格大锡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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