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人的血,会变成你致命的毒,无解的毒。

    “你会死。”

    阿勒坦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慢慢抬起手臂,上面缠绕着一条淡青色发带。经历一路风雪尘土,发带早已变得灰扑扑,末端的叶形玉坠也掉得只余下最后一片。

    苏晏会同意吗?在他醒来后的三年内,他们能否重逢?面对很可能性情大变的北漠王子,身为大铭官员的苏晏,会愿意和他身心交融,结为一对吗?

    这太遥不可及了!比在药力下牢牢守住自己的性情还要难

    阿勒坦不自觉地摇着头,努力回想那个中原少年的一颦一笑,希望从中捕捉到丝毫对自己的另眼相看。

    但他十分遗憾地发现,相比他对苏晏生出的浓烈好感,苏晏对他似乎连好感都称不上,只当是个萍水相逢的、还算投缘的朋友。而这“朋友”二字,还是在与国无害的前提下。

    他始终记得,苏晏那句饱含警告的玩笑:

    “如今瓦剌连一个贩马的青年,都能吟诵描写我国京城的诗词,贵部该不会也有叩阙之念吧?”

    当时他想说,我对大铭只有向往,并无侵略之心。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真是如此么?除了仰慕,就没有一点想要占有的野心?

    阿勒坦长长地吐了口气。

    老萨满问:“想清楚了?”

    阿勒坦点头:“我想活下去,哪怕不知道能活多久。或许三年后就是我的死期,但至少我努力过,争取过。胡杨尚且扎根于沙漠,雄鹰尚且筑巢于悬崖,而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能不战而退!”

    老萨满点点头,把手伸进头骨碗,舀起一抔黑褐色的半固体药膏,涂在了他腹部的刺青上,随后向上下抹开。

    这一碗药膏用完后,他又捣了三次,才堪堪涂满阿勒坦的全身。

    阿勒坦身无寸缕,被逐渐干硬的药膏裹成个泥人。老萨满脱光他的衣袍,摘除他身上所有的黄金饰物后,想要继续摘除他手臂上缠绕的发带,但阿勒坦坚持要留着。

    “你胳膊上会出现几圈不同于其他皮肤的颜色,像蜕皮的蛇,很难看。”老萨满提醒他。

    阿勒坦不介意,“我不在乎,我要留着它。”

    既然他这么说,老萨满也不再劝,一边击鼓唱神歌,一边看他逐渐丧失了意识。

    鼓声忽然又停顿,老萨满挠了挠满是泥垢的耳朵,自言自语:“哦,我真是老了,忘了说,还有个风险你可能会忘记过去的一些事,一些人。或许也包括送你发带的那个人。”

    “唉”老萨满长叹口气,唱道:“你是地上原野的主宰,长有一万颗坚强的心。”

    第143章

    要狮子大开口

    从陕西回京,半个月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刚抵京又马不停蹄赶到宫中探望圣体,苏晏累得够呛,在东宫侧殿松软舒适的大床上倒头就睡,结果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完蛋了,睡过头,还要在朝会上述职呢!他掀开锦被赶忙下床,却见朱贺霖笑嘻嘻走进来道:“醒了?天儿冷,怎么不多睡会儿。”

    “今天不用上朝?”苏晏问。他记得皇帝年初就让太子随朝听政了,这时间段不该还在东宫啊。

    朱贺霖大咧咧往他床沿一坐,“腊月二十二啦,再过两天便是祭灶,谁还有心思做事。今年父皇恩准春假多放两日,从今日一直到正月十八收灯,足足二十七天呢,听说各官署衙门今日举行封印礼,把印绶暂时封存起来,春假期间就不再办公了。”

    将近一个月的年假大铭公务员福利待遇这么好!苏晏想起后世可怜兮兮的七天春节假期,几乎热泪盈眶,问:“那这二十七天,大家都做什么?”

    “吃、喝、玩、乐呗。”朱贺霖见苏晏起身穿衣,顺手把挂在衣架上的官服递给他,甚至还想帮他穿上。

    太子的服侍受不得!上次感冒时被强行喂热粥,差点把他喉咙烫伤,可算了吧。苏晏赶忙侧身躲开,自己把常服穿了。朱贺霖嘁了一声,命宫女进来给他梳髻。

    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苏晏准备出宫,说要回家准备过年事宜。

    朱贺霖虽然舍不得,但也没道理强留他,于是说:“小爷送你出宫吧,从午门走。”

    苏晏在午门挨过廷杖,一听就膈应得很,“为什么不走东华门?更近。”

    朱贺霖笑道:“带你去看好玩儿的啊。午门外正在搭鳌山,准备元宵的灯会,可壮观了你一定没见过。”他拉着苏晏上了轿子,吩咐侍卫去午门外。

    轿子行至左掖门时,苏晏从风吹开的帘缝中,看见一支仪仗队伍簇拥着辆凤辇,从右掖门出去了。他猜测是某位宫妃,但不知是谁。

    朱贺霖看他好奇,撩开帘子瞥了一眼,“是卫氏。”

    “卫贵妃?她出宫做什么?”按理说,皇帝妃嫔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于是苏晏随口问了句。

    朱贺霖面上露出看笑话的神情:“前阵子她闹腾得厉害,一会儿说自己病了,一会儿又说二皇子病了,把父皇胡诱过去几趟,又弄些妖妖娆娆的宫女去侍候,把父皇惹恼了,干脆连她的面也不见。这两天听说又来求见父皇,自称她母亲病了要回家省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懒得跟她掰扯,就同意她出宫回娘家。”

    “二皇子呢?”苏晏问。

    “没事,好着呢,如今在皇祖母那里。”朱贺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去慈宁宫请安时,见皇祖母爱不释手地抱着,八个月二十多斤的小胖子一个,她从早抱到晚,也不嫌手腕疼。听成胜说,我还是婴孩时,她可没抱过几次。”

    苏晏之前也听他说过,太后因为不喜欢先皇后,厌屋及乌也不待见他,不禁安慰地拍了拍太子的胳膊:“亲人相处也得看缘分,至少皇爷喜欢你。至于太后,你作为晚辈该做的都做到位了,最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吧。”

    朱贺霖带着点自豪说:“父皇可喜欢我了。我还在娘胎里时,父皇就对我母后许诺,说这一胎若是儿子,出生后就直接封为太子。”

    苏晏沉默片刻,道:“皇爷和先皇后感情一定很好。”

    朱贺霖点点头:“我听见老宫人闲话,说从没见过这么长情的皇帝。母后生前,父皇与她相敬如宾。母后仙逝之后,父皇四五年都没怎么宠幸嫔妃,直到被皇祖母和朝臣们催得不行了,才与淑妃生了一对双生公主。此后几乎不近女色,镇日忙于国事。

    “两年多前,皇祖母硬把她的外甥女卫氏塞进后宫。说实话,她会生下龙嗣我还挺吃惊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还是出于皇祖母的意愿。”

    苏晏知道景隆帝有二子三女,长公主柔裕是和娴妃生的,比太子大两岁,已有婚配。两位双胞胎公主柔嘉、柔熙刚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最后就是卫贵妃生的小皇子了,端午节在东苑受惊早产,如今才八个多月大,听朱贺霖的语气像是喂养得很好,白白胖胖一点不像早产儿。

    他也知道景隆帝敬重先皇后,所以后位才空悬至今。皇帝对太子格外喜爱,除了血缘关系与性情相投之外,大概也掺杂了些移情的成分。

    确是长情,在无数朝秦暮楚甚至翻脸无情的皇帝中,显得尤为难得。苏晏一时感慨万千,对那位“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的先皇后,不知该钦佩还是嫉妒等等,嫉妒是什么鬼?哪里跑来莫名其妙的字眼,赶紧给它扫地出门!

    苏晏把不明所以的一丝情绪扫出大脑,问太子:“你怀疑,卫贵妃诞下皇子,是太后在推波助澜?”

    明明轿中只有两人,朱贺霖仍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对苏晏附耳微声道:“我怀疑,太后一直怀着改立储君的心思。”

    苏晏吃惊:“怎么?”

    朱贺霖脸色严肃,“真的。发生了毒蛇暗杀那事之后,我就警惕起来,万事多留个心眼。不仅多关注卫贵妃和卫氏一族,也留意父皇和皇祖母那边。慈宁宫有个中年姑姑,是成胜的对食,我让成胜与她套话,才知道,太后当年为何不喜欢我母后。”

    苏晏用耐心倾听的姿态,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皇祖母还是秦王妃时,与先皇祖父的侧妃莫氏有过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最终皇祖母获胜,父皇被封为秦王世子,后来太宗皇帝无嗣而崩,先皇祖父奉遗诏弟继兄位,接着顺理成章地立父皇为太子。

    “而莫氏被幽囚而死,她的两个儿子信王和宁王,被冷落了好些年。直到父皇登基,顾念手足之情,给予他们应有的荣贵。结果信王这个作死的东西,好日子才过几年呐就忘恩负义,妄图起兵谋逆,兵败仍死不悔改,最后被父皇赐死。”

    这些皇室秘辛,他曾在梧桐水榭听豫王说过,此番只能装作第一次听。苏晏轻轻颔首,又问:“这与先皇后有什么关系?”

    朱贺霖道:“听慈宁宫那姑姑说,我母后的容貌、声音与说话的神态,与那莫氏颇有几分相像。母后出生那年,恰好是莫氏的死期。那姑姑曾听见太后私下问继尧和尚,‘转世之说,为真为假?’继尧答,‘是真。’”

    苏晏失笑:“继尧那个花和尚的话能信?听说他在灵光寺,被沈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扒了皮子。”

    “可当时,他还是宫里人人信服的大德高僧啊,装神弄鬼很有一套。皇祖母信佛也信道,对他的话很是看重。”朱贺霖郁闷地说。

    苏晏在心底琢磨:太后怀疑先皇后是她前半辈子的夙敌莫氏的转世,哪怕这怀疑毫无依据、全靠玄学,也够她后半辈子膈应的了。

    本来人死灯灭,偏偏太子长相不大像皇爷,估计像先皇后,性情又与她不投契,更是让太后不喜。难怪十几年来对太子始终没好脸色,还非得让皇帝娶她的外甥女,估计觉得二皇子才是她真正的孙子,双重血脉加倍亲。

    但太后偏心归偏心,太子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储君,皇爷又宠爱他,只要不严重失德,储君地位便无可动摇。

    皇爷看着清雅,却是个极有主见、说一不二的主,哪怕再孝顺,太后的好恶也左右不了国本。

    苏晏摇摇头,忽然又想到如果太后一意孤行呢?

    太子的确年少贪玩,但还远远够不上失德的门槛,如果太后和卫贵妃联手设套,非要让他从这门槛上翻过去呢?

    苏晏皱起眉,觉得这个假想并非空穴来风。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后宫这俩娘们什么时候冷不丁给太子摆上一道,也够这心无城府的小鬼喝一壶的。

    朱贺霖看他双眉越皱越紧,忍不住伸指揉按他的眉心,笑道:“做什么愁眉苦脸,替小爷我担心啊?你越担心,小爷我就越开心。”

    苏晏拂开太子的狗爪子,“别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多长点心眼吧!你刚说的,‘毒蛇暗杀那事’是哪件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朱贺霖嘴里说着最好他担心,实际上却不想他担心,当即扯开话题:“哎哎,到地方了,快下来看,鳌山都布置一大半了。”他叫停轿子,硬拉着苏晏下轿,在铺着石板的午门前广场上小跑起来。

    跑到近前,苏晏看清这“鳌山”,原来不是山,也没有乌龟,而是由匠人制造无数大大小小的花灯,铺设堆叠出造型,像一只庞大如山丘的老王八不是,是老鳌,独占鳌头的鳌,因为古人觉着这玩意儿喜庆。

    整个广场被花灯铺满,光从鳌山的骨架上看,就可以推测出成品有多么宏伟壮观。花灯千姿百态,到时再点上蜡烛,该是如何璀璨绚丽的景象。

    朱贺霖喜滋滋地介绍:“这些奇花、火炮的造型都经过精心设计,没有一个重样的,层层叠积起来,最后能有十三层,高达好几丈,比城门还高呢。待到元宵节,鳌山彩灯闪烁,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现场奏乐,宫娥们翩翩起舞,简直美不胜收。”

    卧槽,大铭版春晚?牛掰苏晏咋舌,问:“这鳌山灯会对百姓开放么,还是只给宫里欣赏?”

    “对全城百姓开放。按旧例,父皇也会携文武百官到场,以示君民同乐,新年歌舞升平。”

    苏晏看着广场上往来穿梭的匠人,问:“举办这样一场灯会得消耗多少银子?”

    朱贺霖从没想过银子的事,蒙了,“啊?多少银子,小爷也不太清楚,至少得有数万两吧或许不止,得十几万两”

    苏晏咬牙:“一个灯会十几万两,啊?当这是奥运会开幕式呢!”

    朱贺霖干笑:“很、很贵吗?但我看年年都办啊,父皇也没说奢靡浪费,就连最抠门的户部尚书徐瑞麒,也没半个字反对。”

    “徐尚书,他连给我的马政拨银,都要分期付款!我以为大铭财政有多紧缺呢,在陕西还各种开源节流,能抠搜的尽量抠搜,妈的原来基建工程比不上门面工程!”苏晏生气了,拂袖往南边的承天门走,要徒步走出皇宫前廷。

    朱贺霖惊觉触了他的炸毛点,赶紧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示好:“哎,别生气。想开点嘛,你不知道京城百姓多喜欢鳌山灯会,到时万人空巷,全都来赏灯。君民其乐融融,百姓欢欣鼓舞,大国气象啊!”

    苏晏其实也明白,展现国力、鼓舞人心的重要性,只是心疼自己财政拨款要得少了。

    下次搞建设搞工程一定要狮子大开口,不把徐尚书这头嘴巴咬得死紧的老鳌剥下一层壳子,他就不叫苏晏苏清河!

    太子朝后方拼命招手,抬轿的侍卫原本按吩咐躲远,此刻忙不迭赶上来。太子又把苏晏拉上了轿子,说:“我送你到奉天门外,再给你安排一辆马车。”

    苏晏似笑非笑问:“要不要去我家过年?”

    “好啊好啊!”朱贺霖毫不犹豫地狂点头。

    “做梦吧,好好待在宫里守着你爹,表现好了,给你封一大包压岁钱。”

    朱贺霖立刻垮下了脸,苦哈哈道:“无聊!对了,你是不是该去买年货了,要不小爷陪你去?”

    苏晏看他一身便装,就知道又打了白龙鱼服的歪主意,连连摇头:“我不带你鬼混,免得又挨廷杖。”

    朱贺霖拍胸脯打包票:“父皇不会怪罪的,去年春假,我也在外面玩了好几天,父皇唠叨归唠叨,到底也没怎么样。万一真要罚,小爷我全替你顶了,哪怕打板子,我一下不落都替你挨。”

    苏晏还是不同意。

    朱贺霖十分着恼,扑过去死命挠他痒痒。苏晏笑到岔气,轿子都险些侧翻了。

    最终还是没拗过任性的太子爷,与他一道出了宫。

    第144章

    王不见王就好

    离祭灶还差两天,京城里年味就已经十分浓郁,街市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除了沿街店铺,到处都是推车提筐挎篮的商贩,从腌鸡腊肉、糟鹜风鱼等肉食,到桃杏瓜仁、栗枣枝圆等果品;从琉璃喇叭、小鼓竹马等玩具,到百种各色烟花爆竹无所不卖,把行人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苏晏在皇宫门口的马车里换了身便服,与太子一同来到东市闲逛,十几名东宫侍卫缀在身后保护,唯恐他们被汹涌人流冲散了。

    太子贪新鲜,看到什么中意就要买,小內侍富宝就很机灵地掏钱付账。

    苏晏主要还是购买年货,并且很入乡随俗,让侍卫帮忙开了一张年货单,照着上面写的采买。什么屠苏酒、金华酒、羊羔酒;什么猪肉馒首、江米糕、楂糕耿饼;还有各种糟的腌的野鸡啦,野鸭啦,鹿肉啦,兔肉啦;果品有松榛栗枣,秋波梨、萍婆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

    采买时,他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家里也没几口人。侍卫却笑道:“过年么,可不就是尽情吃喝玩乐,一年辛苦挣的俸禄,现在不花什么时候花?”

    说得好有道理无言以对的苏晏,把单子上的年货全都买齐了。与太子的新鲜玩意儿们一起,满满当当塞了一车厢。

    朱贺霖看人人头上都戴了金箔纸折成的饰物,多是蝴蝶、飞蛾、蚱蜢之类形状,于是买了一对儿蝴蝶的,自己戴一只,另一只就往苏晏冠帽上别。

    苏晏边笑边躲:“什么亮晶晶傻乎乎的东西,别往我头上插。”

    朱贺霖不依不饶地追他:“这是‘闹嚷嚷’,过年时人人都戴的,喜庆应景。你看那些有钱人,还插了满头呢!”

    苏晏嫌杀马特,死也不戴。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路,累了就坐在路边摊吃匾食,也就是后世说的馄饨。

    道旁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而过,忽然停住,又折返回来几步,歇在积雪的秃树下。

    豫王挑开窗帘,盯着食肆摊子上两个正在说笑的锦衣少年,微微眯起了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片刻后,他叫来跟随车后的两名年轻侍从,低声吩咐几句,而后马车又继续行驶,骨碌碌地离开了东市。

    苏晏吃完一碗加葱花和胡椒粉的匾食,出了身薄汗,想多坐会儿歇歇脚。朱贺霖不耐烦久坐,打算去前面不远处买烟花炮竹。苏晏经过现代表演型烟花的洗礼,有些瞧不上古代的土炮仗,不想去,就说留在原地等。

    于是朱贺霖留下几名侍卫保护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去了。

    苏晏点了盘冰糖霜梅慢慢嚼,随意听坐在邻桌的两个后生闲聊。

    高的一个说:“老哥,官署都休假了,你还没回家歇呢?”

    另一个矮的答:“我不是在天工院当役,建得差不多了,年底赶工呢。上头说,须赶得及明年三月开办,所以春假只歇四五日,余下按日补贴三倍的柴火薪。”

    高的咋舌:“三倍,真阔气!那是做得的。对了,都说天工院建得极堂皇宽敞,又不失幽深神妙,不亚于四大书院,果真如此?”

    矮的笑道:“既是好奇,自己去瞧瞧不就得了。虽然工地不让闲人随意进出,但站在浅草坡旁的山腰处往下看,一览无余。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高的于是撂了碗,催促道:“这就走。”

    两人结伴走了。

    苏晏吐出个霜梅核儿,考虑着是不是该趁着还没过年,先去看天宫院建得如何了。

    虽说他对豫王的秉性很是鄙薄,甚至怀疑对方忙着拈花惹草,根本没花心思在差事上。但听路人所言,又似乎办得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干脆明日就去外城西的浅草坡看看情况。

    朱贺霖买了一大堆烟花爆竹回来,打算年夜在皇宫里放,不死心地问苏晏:“反正你也没有亲人家眷在京城,不如来东宫过除夕?”

    “那怎么行。”苏晏哂笑,“我又不是宗亲,也不是内官,哪有资格在皇宫里过除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看这年夜还是待在家里,同两个小厮与一个”

    他差点把“贴身侍卫”溜出了口,赶紧吞回去,拐个弯:“老桃树仙过。”

    朱贺霖没辙,只能让侍卫把马车赶到苏府门口,帮忙将年货卸下车,运进院子,堆了满满两张八仙桌。

    苏小北、苏小京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是太子殿下,忙不迭地叩头行礼。朱贺霖摆摆手,对苏晏道:“出来大半日了,怕父皇找我,我先回宫去。明日再来找你玩。”

    苏晏知道太子爱凑热闹,担心告诉他明日计划的行程,他非得跟着去。外城不比内城繁华,野地又不好走,万一碰上什么蛇豸或强盗,伤了太子金躯,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干脆不说,借口道:“明日我几个同年聚会,改日再陪小爷玩。”

    太子只好重新约了祭灶后,起身回宫。

    马车消失在大门外,两个小厮方才松了一大口气。苏小京跑到桌旁,东摸西摸,感慨道:“出了趟外差,果然不一样了,连年货都置办得这么高档大人陕西这趟赚了不少银子罢?”

    苏晏笑骂:“扯淡!被你说得,好像大人我借出外差的机会敛财似的。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赏赐。对了,荆红追呢?”

    苏小北回答:“刚还在呢。这下不露面,不知躲哪里去,许是不想叩见贵人。”

    苏晏点头,吩咐他们收拾一下年货,就去荆红追所住的厢房。刚进门,便感觉一阵轻风掠过,荆红追的身影恍惚从开启的窗外飘进来,落在面前,注视他:“大人回来了。”

    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苏晏的全身,荆红追沉声道:“大人昨夜留宿东宫,没遇上什么麻烦罢?”

    苏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留宿东宫,能有什么麻烦。”

    “市井传闻,说当朝太子骄纵跋扈,不是好相与的,又顽劣不堪,毫无天子气度。他真的没有为难大人?”

    苏晏微微皱眉:“市井是这么传闻的?”

    荆红追答:“属下在客栈、茶馆里听到的,几乎都是这些说辞。不敢在明面上说,私底下偷偷地传。”

    苏晏问:“这些传闻什么时候开始的?”

    荆红追记性好,转眼就回忆起来:“去年就开始有所耳闻。今年大约从五月之后,传得越来越广,就连太子好观春画、热衷与小太监秘戏这类宫闱之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苏晏脸色隐隐发绿,恼火道:“这些人简直胡说八道!肆意诋毁储君,也不怕掉脑袋!”

    他忽然冷静下来,心想五月这个节点似乎有些熟悉卫贵妃产子,可不就是在端午?二皇子诞生后,关于太子的谣言就尘嚣日上,两者之间很可能有关联。妈的,该不会又是老不死的卫氏一族故意找人传谣,在民间败坏太子名声,为将来的夺储造势铺路吧!

    看来得找个合适机会,狠狠扳回一城,最好能把对方怼死。

    荆红追琢磨着他的脸色,问:“大人似乎十分信任与维护太子?”

    苏晏在圆凳上坐下,招呼荆红追也坐。荆红追见他是要详谈的样子,便把壶放到炭火炉子上,开始煮水。

    苏晏说:“阿追,你对国事政务没兴趣,故而也不清楚朝野上下的形势。别的不说,我连殿试都没有考完,就被封为太子侍读、司经局洗马,可以说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就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与卫氏的仇也越结越深。”

    “大人现在骑虎难下?”荆红追问。

    苏晏摇头:“并非难下,而是根本不想下。太子是个好孩子,好好教导,将来必成一代明君。与之相比,二皇子尚且在襁褓中,资质与心性都还是未知数。主少国疑,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道理,你应该懂。”

    荆红追点头,随手把炉中炭火挑得更旺些。

    “不止如此,二皇子的母族卫氏,除了已逝的前家主卫途还是个人物,剩下的是一蟹不如一蟹。卫演碌碌无为,卫浚恶贯满盈”苏晏见荆红追挑拨炭火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疼地伸手握住。

    荆红追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仇恨日夜鞭笞的刺客吴名。他在苏晏身上学会了收敛锋芒,学会了不出击则以,一出击不止要取人性命,更要石破天惊。他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卫浚一个人,还有包庇纵容卫浚的卫氏一族,不仅要为姐姐报私仇,更要为百姓除公害。

    故而他反握住苏晏的手,平静地道:“大人请继续。”

    苏晏欣慰地颔首,接着说道:“卫贵妃的母亲秦夫人不辨是非;卫贵妃本人好使小性,爱争宠;太后是一杆摆不平的偏心秤,又格外护短,想是有多轻视长孙,就有多溺爱幼孙。如此家风家教下长大的二皇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品行?恐怕到时即使皇爷再想纠偏,也因为日理万机,心有余而力不足。”

    水开了。荆红追提壶沏茶,给苏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苏晏伸出两指,点了点桌面以示谢意。

    “所以大人认为,让朱贺霖坐稳储君之位,才是于国于民最好的选择?”

    苏晏望着茶杯上空袅袅升起的白烟,叹道:“如果你有了一块精铁,只需淬炼一番,就可以铸成神兵利器,你会抛弃它,去期待废旧矿坑里还没挖出来的、不知质地是好是坏的原矿么?”

    “不会。”荆红追很干脆地答,“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苏晏笑了:“而且此一‘鸟’,已与我有了颇为深厚的感情。于公于私,我都要站在太子这边。”

    茶水的温度已可堪入口,荆红追捏起茶杯,送到苏晏手上:“大人所站之处,便是属下的立足之地。”

    苏晏悠悠喝了口热茶,“我现在也打消了劝你建功立业的念头。人生苦短,最难的是从心而行。将来你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吧。”

    荆红追从冷毅的面皮下,透出了惊喜之色。

    在他听来,这是比情话更动人的许诺,意味着苏大人默许了他追随终生的心愿。虽然并不一定也默许了他追求大人的心意,但好歹是个盼头不是?定心丸吃了半颗,荆红追喜出望外。

    自从中秋夜那场意外交.欢后,他一直都没有安全感,时刻担心苏大人从嘴里吐出“恩断义绝”四个字。有今朝没明日的惶恐,让他干脆不再束缚自己内心的渴望,除了受“入魔”性情的影响,也存了以坦荡的情.欲打动大人的心思,所以想说就说,想亲就亲。

    效果似乎还是有的,虽然不知将来有没有后遗症,但至少大人并未排斥他的亲密接触。或许这也意味着,将来某一天,苏大人会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地接受他?

    荆红追激动得说不出话,面上却依然冷肃,只是从耳根开始一点点泛红,蔓延至整个耳郭,最后两颊犹如醉酒了般。

    苏晏望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调侃:“远山一带残霞。”

    “什么?”荆红追没反应过来。

    苏晏作风流才子状,左右找不到扇子,才意识到这是大冬天,于是用茶盘代替,在手上摇了摇:“脑子里忽然蹦出的一句词。感觉像‘西江月’,等我想好了其他几句,也同那些士大夫一样,雇个歌女来唱唱,附庸风雅。”

    荆红追先是茫然,随后转为一脸“不明觉厉”的钦佩。

    苏晏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的贴身侍卫真可爱。

    却听得厢房门外,苏小北的声音响起:“大人,您兄弟差人投了张拜帖,说公干将回,要择日来拜访呢。”

    苏晏微怔:“什么兄弟?我是独子。”

    “就是大人之前曾说过,要去‘兄弟那里躲两天’的”苏小北加重了咬字,“‘兄、弟’。”

    他低头看了看名帖上的地址,心里默默补充道:住在静巷的那个浪蹄子!外室就外室呗,也不是多见不得人,做什么要假扮男人,还弄了个假官身,也不怕被衙门抓住。

    沈柒要从大兴县回来了!苏晏腾地起身,走过去开门,接过拜帖后直接揣进怀里,向苏小北使了个眼色,又朝后方呶了呶嘴。

    这要是苏小京,准会大声问:“诶,大人,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但苏小北是个谨慎的人精,瞬间就领悟了大人的意思不可让荆红追知晓。

    至于为什么不可,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量,他一个下人,听命行事就是了,何必多嘴。

    于是苏小北点点头,躬身告退。

    苏晏倒也不是面对荆红追心虚,而是担心他和沈柒不由分说再打起来,说不准哪个身上又要挂彩。

    居中调停的难度似乎很大,苏晏抱着逃避心态,想着两人王不见王就好了嘛。等沈柒一回京,也别等他上门了,自己直接去北镇抚司和静巷找他,省得两厢碰面要拆家。

    第145章

    冬天里一把火

    翌日上午,苏晏让小北备好马匹,与荆红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浅草坡。

    到那儿一看,依山傍水的灵光寺已被拆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学院。

    苏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荆红追施展轻功,在周围地势较高处找了个视野最开阔的观景点,是半山腰一块凸出来的大岩床。

    从山脚有条小径可以通,两人骑马而上,来到山腰。苏晏见岩床边沿还钉了铁链栏杆,大约为防游人坠落。铁链锃亮无锈,显然新置不久,或许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队一并修的。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览无余,占地面积比原本的灵光寺至少大了三倍。为了尽量保留两侧的溪流林野,书院是狭长纵深的走向,层层叠叠地向山岭铺展上去,气势恢宏。

    可以看出,书院的主体建筑和几大区域都已经盖好,工人们正在进行院内的景观建设。因为时值严冬,绿植还没有入驻,显得有些过于冷峭萧瑟,但可以想象,等开春后把园林建起来,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苏晏满意地点点头,轻声自语:“还是会做事的嘛。”

    荆红追问:“大人在说谁?”

    苏晏还未回答,后方雪林间传来一把低沉华丽的声音,“是在说本王么?”

    这相当有辨识度的嗓音,让苏晏耳朵享受的同时,头皮有些发麻。他很不甘愿地转过身,拱手行礼:“豫王殿下金安。”

    荆红追眉峰一扬,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没能提前察觉!

    曾经他被卫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祸,意外撞见豫王并与之交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占到上风,那时他便知这位传闻中的花花太岁武艺惊人,一手长槊功夫堪称登峰造极。如今看来,不止是槊法,就连内力也极为浑厚。

    荆红追自问,能否杀得了豫王?思来想去,正面对敌的话,胜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潜伏暗杀,再强大的人也总有松懈的时候,只需让他抓住一点点破绽,成功率也许能有六七成。

    在陕西平凉,临时住邸的书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为沈柒是欺辱苏大人的首恶。看完信后才怒不可遏地惊觉,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该死!

    沈柒虽然蛮狠,又惯于趁火打劫,但至少为苏大人挡过灾,落下一身刑伤。前两日他在“梅仙汤”对沈柒出手时,大人明显护着他,虽说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证明苏大人对沈柒并无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丝犹豫若是暗中杀了沈柒,是否会对苏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击?就像挖掉皮肤下根深蒂固的疮疖,难免会伤及那一处的血肉筋脉,所以荆红追想归想,却还未下定决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苏大人对其厌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还很乐见。

    荆红追心中刚泛起拔剑的念头,豫王就警觉到某种战斗气息似的,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苏御史的侍卫,本王在哪见过。”豫王语气笃定。

    苏晏不知荆红追夜闯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灵光寺阿追扮女装刺杀卫浚时,豫王就在当场,顿时担心被他认出来,徒生事端。

    荆红追像个哑巴,寒着脸不开口。

    豫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来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揽,果然跑去做了苏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苏晏感觉到荆红追身上渗出的浓烈杀气,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对豫王动手,招致杀身之祸。连忙上前一步,将荆红追拦在身后,对豫王道:“王爷如何会在这里?”

    豫王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因为你我的缘分在这里。”

    苏晏觉得不对劲,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匾食摊上那两个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为的是把他从太子身边引开,来此处入套。

    他心头暗恼,回以一个不客气的诮笑:“只怕不是缘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爷都愿意做个荒废正业的农夫,下官这兔子当得也没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爷?”

    豫王假装听不懂嘲讽,面上依然带着慵懒笑意:“既然来了,何不参观一番,毕竟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归功于苏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执行者。”说着,朝苏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请他并肩同行的架势。

    苏晏的确想入院近看,有豫王这总负责人的带领,着实会方便很多。

    但他又极度不情愿与这流氓王爷同行,怀揣着从脚下捡起个石块拍在对方脸上,怒骂“写什么小黄信,不要逼脸”的冲动。

    内心挣扎半晌,对方的手还坚执地伸着,苏晏有些骑虎难下。转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与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该私下解决,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侧身避开对方的手,反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计较,翩然上马先行下山。

    苏晏转头见荆红追杀气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声道:“他毕竟是亲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荆红追这才收敛真气,点头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两人也上马,须臾行至山麓,来到天工院的大门口。

    豫王独身一骑,站在门口等苏晏,朝他颔首示意:“随本王进来。”

    三人步行进入天工院,见当门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华九州大陆日月升腾,群星闪烁,山峦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图。用的是苏晏当初手绘给皇帝和阁老们看的版本,并结合了宫内珍藏的《大铭混一图》,以及参考了在钦天监奉职的西夷传教士的意见,将原本粗糙的几大洲版块轮廓打磨得更为精细。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边,刻着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吾生有尽,真理无穷”!

    这不是他在《天工院创办章程初稿》中草拟的院训么?看字迹,应该是豫王的亲笔。

    苏晏上前,伸手轻抚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将此壁命名为‘真理壁’。将来无论教官还是学子,一入天工院大门,便要默念院训,向戒壁行礼。”

    苏晏摸着与后世几乎一致的世界地图,慨然长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从这里开始,走出我大铭‘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绍各个区域、建筑群的特色与功用,苏晏发现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学院那样有讲堂、教学斋、藏书阁、文庙、教官宅等常规建筑,还有器材仓库、药品仓库、冷窖仓库、危险品仓库与独立的实验区域。

    尤其是实验区域,按照他的预想,分为堪舆(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等几个门类,并将危险系数较高的实验场地做了隔离保护。

    这些内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写就,写得并不是很清晰。可豫王却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构想,将蓝图补完后细致地呈现出来。

    苏晏看得心绪起伏,不自觉脚步加快了些,与豫王并肩而行。他问:“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从怀中掏出一本青皮册子,递给他。

    册子在这半年内被反复翻阅,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书脊的棉绳也断了几次,又用更坚韧的蚕丝鱼线重新装订。翻开后,每一页空白处填满了蝇头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笔迹。

    苏晏有些动容,仔细读了几页,发现批注不仅言之有物,还兼容数家理论,并不是很统一。不禁问:“这本初稿,王爷可是请人来参详过?”

    豫王颔首:“本王奏请皇兄,向各州府颁发告示,聘请了一批王府客卿。这些人一部分是办过书院的博学大儒,更多是民间的格物学人才,根据你的初稿进行修正与完善,编纂章程正稿。回头本王叫人把正稿给你送过去,你也提提意见,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这本初稿册子上的涂鸦,有些是和他们讨论时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时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处,让清河见笑了。”

    发布公告招揽人才,成立办学团队,连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实在是高效率,行动力过人。

    这下苏晏不得不承认打脸了。

    豫王不仅没糟蹋他的心血,还竭尽所能地发扬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经超乎他的预期太多。

    他手里握着册子,不由得重新正视起了豫王,觉得这人能文能武,确实有魄力有才华,也不缺组织领导能力,要是能把个人作风整顿好,别再乱搞男男关系,还是能做出一番成就的。

    不过公事归公事,私仇还血淋淋地记在他心底的账本上,这债没讨回来之前,休想对抵!

    豫王从苏晏的眼神中读出了泾渭分明的情绪,微微一笑,忽然又提到院训:“除了前门的‘真理壁’,后门处还有一块‘自誓碑’,你猜石碑上刻着什么?”

    苏晏似乎心有所悟,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豫王微笑:“看来清河猜到了。‘真理烈焰灼手,愿为举火之人’。你的意志,便是这座学院的意志;你的誓言,便是所有教官学子的誓言。”

    苏晏感觉脸颊微热,向旁边侧过脸去,假装看山坡顶端的那座观景亭。

    豫王又道:“学院内还建有一处‘溯源阁’,将悬挂建院以来诸位院长、勋士、名家的画像,以供后来学子瞻仰。清河作为创始人,理应领衔。”

    苏晏此刻无论同意还是反对,都觉得赧颜。

    豫王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郭,又补充了句:“说不定百世之后,各级各门类的天工院在九州遍地开花,一律都要立你的雕像,认你为祖师爷。”

    苏晏耻度爆表,抿着嘴不说话,任凭一阵寒风将脸颊的热意打散,却吹不熄心底翻涌的豪情。

    豫王觉得这把‘知心’的火烧得差不多了,过犹不及。于是抽出他手里的册子,很珍惜似的又揣回自己怀中,趁机摸了摸他的手心,说:“再往灵光山上走,还会冷,最好添件外披。”就去解自己身上绣银龙暗纹的玄色斗篷。

    荆红追在他们身后冷冷道:“不必劳烦王爷,四爪蟠龙的斗篷,我们家大人受不起。”说着将一件早就备好的霜色缀白狐裘披风,罩在苏晏身上,又帮他系好衣领带子。

    系带子时,荆红追没有走到苏晏面前,而是直接从后方伸出双臂,绕过苏晏的肩膀去系。乍一看,就像是把人圈在怀中一般。

    这动作十分自然且旁若无人,就连苏晏也没反应出什么不对劲。他被贴身侍卫无微不至地伺候惯了,于是很配合地站着不动,任由对方操作。

    豫王一双入鬓长眉不悦地挑起,嫌这对主仆举动过于亲密。

    他已确定苏晏身边这个名叫“荆红追”的侍卫,就是半年多前,趁夜潜入王府的黑衣蒙面人。当时他只看出此人与苏晏有旧,格外维护苏晏,不惜冒犯亲王,也要为苏晏打抱不平。

    如今看来,这个荆红追恐怕并不甘止步于侍卫身份,还对效忠的主上起了不该有的念头,而且毫不介意心思被旁人知晓。

    苏晏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实在值得深思琢磨琢磨个屁!小小侍卫也敢把主意打到他中意的人身上,分明活得不耐烦了!

    豫王心底又酸又气,面上硬是绷住了从容神色,对苏晏道:“本王有些私下的话,想对清河说。我见你刚才在看坡顶的‘抱霞亭’,不如就去上面聊一聊?”

    苏晏心里警惕感顿生,默默掂量所谓“私下的话”,按照豫王的一贯尿性,趁机搞黄的可能性有多大。

    荆红追见苏晏没有马上回应,当即替自家大人回答:“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大丈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何必要偷偷摸摸。”

    豫王轻蔑地瞟他一眼,“大胆!本王与苏御史说话,区区一个侍卫也有插嘴的资格?传出去,让人以为苏御史驭下不严,连累他的名声。”

    苏晏担心豫王被薄了脸面,恼怒发作起来,要拿荆红追做筏子。心想亭子就亭子吧,反正四面通透,阿追站在坡下,一眼就能看见,料豫王也没这么不要脸,当众做什么非礼之举,于是点头道:“走吧。”

    小山坡依地势而保留,作为院内的一处景观,花木未栽但小径已经铺设好,走起来倒也不困难。

    苏晏很快登上坡顶抱霞亭,一眼就看见坡脚的荆红追,正仰头不错目地望着他,好似凶猛又忠诚的獒犬,随时准备亮出爪牙,扑杀冒犯主人的恶徒。这模样实在可敬又可爱,他忍不住轻笑两声。

    豫王被他笑得心头一荡,拉他去坐亭沿的美人靠。

    苏晏躲开他的手,自己找个角落坐下,示意豫王坐去对面,正义凛然道:“下官乃是外官,不宜亲近宗室,以免落人口舌。”

    豫王失笑:“多亲近都有了,挨近坐一坐又如何?”

    苏晏板着脸起身:“若是只为说些浮言浪语,恕下官不能奉陪,告辞了。”

    豫王忙挡在亭子台阶处,无奈地意识到,苏晏这人看着八面玲珑,在他面前却毫无情趣,只能谈公事、正事,不能掺杂半点不正经的调调。

    他浪荡十年,与年轻官员、风流士子们调笑惯了,一到私下场合就不知不觉地滑腔跑马,这点得改,以免苏晏不喜。

    苏晏走不脱,于是又坐下来,丢出一句警告:“下官的侍卫和周围工人都看着呢,王爷言行举止还请自重。”

    豫王是真拿他没辙了,叹着气远远地坐在对面,从怀中又摸出一张信封来。

    苏晏认出信封上自己的字迹,眼皮直跳,心底怒火又开始烧。

    豫王说:“孤王搜肠刮肚地给清河写情书,最后只收到这不明其意的四个字,请问是何意?”

    苏晏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意思?就是你戳我伤疤,我丢你老母呗!妈的旧账还没清算,又来用文字性骚扰,回你一句粗口,我已经够克制了!

    豫王早已猜出不是好话,再见苏晏这副表情,更是确定了回信十有八.九在爆粗,于是一本正经地说:“孤王没看懂,猜测是不是方言,又见苏御史的回信上似乎提到我母后,正好太后身边有个精通各地方言的嬷嬷,便拿去慈宁宫解惑。”

    苏晏大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把回信给太后看?脑子被狗吃了?!”

    太后知道了这句粗口的意思,还不气得倒仰,狠狠治他亵渎国母之罪!这事要是较真起来,被皇爷知道,恐怕也不会轻饶一个放言要操.他老妈的狗胆包天的逆臣。

    豫王这个害人精!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报复,手段极其毒辣,极其下作!

    苏晏气得眼角泛起一层水雾,咬牙怒瞪着豫王,扑过去抢他手中的信封,想亡羊补牢,先毁掉证物再说。

    豫王趁机把手一揽腰身,叫他做了个投怀送抱,大笑:“乖乖,逗你的。先前你就一口一个‘去你妈’,本王计较过你的不敬没有?”

    说实话,苏晏挺怕和豫王近身接触。不只是出于水榭那场强迫交.合的后遗症,更因为对方人形淫兽般的体质,唯恐又被他泛滥的费洛蒙和高明的调情手法,撩拨得大脑短路。

    此番不慎栽了一道,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烘烘的体温,又被他手掌在腰身敏感处来回揉弄,腿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

    我日拉怪距离没控制好,踩到debuff光环了!苏晏在心里恨骂。

    第146章

    狗比全是狗比

    荆红追远远站在山坡下仰头看,起先还能看见苏大人和豫王的两个脑袋,忽然苏大人往前一跌,视线所及就只剩豫王一个脑袋了。

    他心道不妙,这狗王爷要在众目睽睽下对大人出手,简直寡廉鲜耻到了极点!当即清喝一声,施展轻功纵身跃起,足尖在山壁岩石上接连点了数下,如登梯直上虚空,须臾间冲上坡顶的抱霞亭。

    苏晏正被豫王摸得骨酥体软,在思想中真心实意地想要抵抗,在肉体上风吹涟漪地想要妥协。一面暗骂这基佬皮囊身娇体软、免疫力低下,一面好比那严冬时节瘫在壁炉边上,打起了舒适的小哆嗦。

    这样可不行,轻易就向万恶的享乐主义投降,我一个大男人颜面何存!节操何在!苏晏痛定思痛,用力推搡豫王,肘捣、膝撞、脚跟踩,对方却像一座撼不动的泰山。

    苏晏对自己不如家鹅的战五渣属性感到绝望,情急之下把自己逼成了“泰森”,咔嚓一口咬在豫王的颈侧。

    豫王再怎么淬体,也没把脖颈练成铜墙铁壁,凑巧被他在颈动脉上死死叼住不放,感到突来的眩晕,眼前一阵发黑。

    苏晏乘机奋力一撞,挣是挣脱了,身体也因为惯性作用向后踉跄,绊到了美人靠,惊呼一声,整个儿向亭外栽下去。

    豫王从极短的眩晕中清醒,当即扑过去,抓住了他凭空挥舞的一只手。

    而荆红追刚刚从坡底纵跃上来,见状叫道“大人当心”,伸手把他脑袋揽了个满怀。

    苏晏此刻被崴出个标准的“铁板桥”姿势。后下腰下得他腿肚子抽筋,眼泪瞬间就飚了出来,被寒风一吹,眼角泪珠与飘飞的衣袂共同成就了仿如三流仙侠片般剧情不够、特效来凑的慢镜头效果。

    旁边要是再撒些干冰,那就更仙气朦胧了。

    豫王拽不回苏晏,厉视荆红追:“放肆!快给本王松手!”

    荆红追抱住苏大人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揽,毫不客气:“我家大人自有我这个贴身侍卫照顾,不劳王爷操心!”

    苏晏哀哀叫道:“都他妈放手!老子抽筋儿了!嗷”

    这声“嗷”极为惨烈,吓得荆红追和豫王心头骤然一跳,手上不敢再多使半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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