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柒第一反应是不信。

    那杀手什么长相身份,又是茅坑石头一样的脾气,和清河简直云泥之别,清河能看得上他?

    但转念一想,清河并不以貌取人,否则也不会对容貌俊美的豫王深恶痛绝。可要说他重视品性吧,自己绝称不上好人,他也不见得有多排斥。之前见他与吴名相处时,又的确有几分怜惜之意

    一时沈柒也有些恍惚:他苏晏苏清河,究竟爱的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谁肯替他出生入死,为他挖心掏肺,他就一律愿意投桃报李,以至于难以拒绝对方的示爱?

    这点疑虑与躁郁,如钢锥钉在沈柒心底,痛得隐秘而尖锐,使他油然生出一股冲动再见苏晏时,定要硬下心肠,动用些强厉手段,逼问得清清楚楚。

    可此刻他把苏晏揽在怀中,只觉抱住了天边霞月与一池梅香,心是软的、醉的、滚烫的,能硬

    起来的大约唯有一根麈

    柄了。

    苏晏舌尖尝到甜腥味,才发觉把对方的手指咬出了血,忙松口呸掉,又用手肘向后捣,说:“撒手!”

    沈柒非但没撒手,还将他身躯扳过来,面对面地凝视着,哑声道:“让我瞧瞧”

    最后一抹夕晖已落下西山,但天地间仍有蒙蒙的余光,沈柒仔仔细细地看他的娘子,“晒黑了点儿,可还是白高了半寸,肌肉也结实了些长大了啊。”

    苏晏在这饱含情与欲的目光下打了个哆嗦,滑入温泉中,只露出个脑袋,雾气把他的脸也扑热了。他有些不自在,岔开话题问:“你怎么出的京?”

    “有个案子涉及大兴县令,我出京公干,顺理成章。”沈柒挨着他坐在池底岩石上,任由胸腹敞在寒风中,“你是不是一直介意离京那日,我没来送行?”

    苏晏还在想着“大兴”好像是依附都城的京县,此处似乎就在大兴县地界内,忽然又听沈柒提到送行之事,一口恶气梗在喉头。他翻了个白眼,“谁介意了?那么多送行的,不差你一个。”

    沈柒挑眉:“谁去送行,我猜猜太子?皇帝?还有那个江湖草寇,送着送着,就把自己送上了你的马车?”

    苏晏没好声气道:“关阿追什么事,别总捎上他。”

    “阿、追?叫得真亲热。”沈柒冷笑连连,“在床上也这么叫?”

    “胡说八道什么!”苏晏恼火地挥了他一脸水,转身就往放衣物的岩石去。

    沈柒恶狼叼食般扑过去,将苏晏的后背抵在岸边光滑的暖石上,一只手擒住他的双腕压在石缝草丛,自身就往他腿.间挤。

    苏晏上身被禁锢在池岸,下.身仍在水中,双腿被浮力托起,难以使力并拢。那温泉水又滑腻,教对方轻易便挤了进来。

    感到顶在间,苏晏心慌意乱地用力踢踹,水花四溅。沈柒故技重施,另一只手掌捂住他的嘴,附耳威胁:“你真想把高朔他们都叫过来参观?”

    隔着三百步林野,只要高喊一声,锦衣卫们就能听见,即刻赶来。故而之前他和沈柒说话时,两人都压低声量,不想被人发现。但苏晏没料到,沈柒阴晴不定说发疯就发疯,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竟想在众人围守之下做这种事。

    他在对方手掌下“唔唔”地摇着头,知道自己挣脱不得,一心指望耳力过人的荆红追赶来救场。

    谁知荆红追平日里属猎犬的,对任何靠近者都充满戒备,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妈的一个都靠不住!兄弟是假的,保镖也是假的,人果然只能靠自己!苏晏气冲冲地想。

    沈柒枪挑辕门,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么抵着,将烫热的胸膛压在苏晏身上。他在苏晏耳边急促地喘息着,片刻后呼吸渐缓,沙哑道:“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苏晏从声音里听出了委屈。

    一个、委屈巴巴的、意图性侵犯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我谁也不护”苏晏咬牙,从力道略松的指缝间挤出后半句话,“就护我自己!”

    沈柒忽然轻笑一声,“要真是这样,也好。我会护着你,你只需护着自己就行了。”

    一瓣腊梅落在他手背,他慢慢松了手,见另一瓣又飘飘悠悠地飞下来,毫无遮挡地落在苏晏紧抿的嘴唇上。

    是雪白上的一抹薄粉,是薄粉上的一点嫩黄。

    沈柒在最后的天光中俯身,双眼也像这池温泉,掩着湿润而潮热的雾气。他慢慢低头,舌尖把苏晏嘴唇上的花瓣卷入口中。苏晏在舌与唇的轻柔触感中微微战栗,只觉漫天彤云都覆盖在了自己身上。

    一阵暮风吹拂,落梅满池,亦洒了他们一身。

    沈柒用鼻尖轻拱苏晏的前额、脸颊、鼻梁、嘴唇,像头敛尽爪牙的野兽,将凶暴本能压制在汹涌爱意之下。

    他低沉地说:“我被下了诏狱,整整十五日,披枷带锁,吃冷水馒头,睡粗布草窝。”

    “诏狱”苏晏睁大了眼,“是皇爷的旨意?为什么?”

    “他知道了,你被下药那日,是我送你出的皇宫。他怀疑我们有染。”

    这怀疑,呃也没错。苏晏对皇帝有着瞬间的心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颠荡狂乱的黄昏与夜晚。

    在药力的催发下,他就像一颗被层层剥开的莲子,被人细细地研磨品尝,连内中一点苦涩的莲芯,都被渴切地嚼了个精光。更可怕的是,莲子竟然不觉得痛楚,甚至还几度沉沦在甘美的情.欲中。

    眼下也是黄昏与夜晚交接之时,他正与沈柒肌肤厮摩,恍如当日重现。

    情.欲、情.欲,究竟是因情而生欲,还是因欲而动情?

    苏晏也有些迷茫了。

    手腕间的束缚不知何时松开,他恍惚地搂住身上人的脖颈,就像那天一样,沿着满背惨烈伤疤一寸寸往下抚摸。

    “新肉怎么还不长?”他轻声问。

    “没这么快,也许要过三年两载,也许再也不会长了。”

    “诏狱阴湿,寒气侵体,又受枷锁重压,伤处是不是很疼?”

    “还好,就是心焦,百念丛生。想你被迫离京,会不会难过。想你不见我来送行,会不会失望。想你当时穿哪身衣裳、插哪根发簪瞧不起自己琐碎不落拓,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想,从草垫到牢门来回踱,煎人得很。”

    沈柒语气十分平淡,苏晏却从中听出了那时的煎熬,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你介意我没来送行,是不是心里也有我?”沈柒问。

    “我没”没介意,还是没上心?苏晏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后半句。

    沈柒追问:“在陕西半年,你想不想我?”

    苏晏觉得这温泉水太热了,哪怕只泡着下半身,也熏得他脸颊发烫、呼吸不顺。他有些无措地想要逃离这热源。

    沈柒看穿他的逃避心态,坚决不给他一点退缩的空间,双臂越发收拢。

    苏晏宛如落网的飞鸟,奋力扑腾翅膀,两个小爪子乱挠乱抓。沈柒知道这是最后的挣扎,低头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来势汹汹,但强制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对方轻微而凌乱的回应彻底瓦解。

    这是苏晏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状态下的主动回应。沈柒心底涌起一股狂喜,缠绵地挑动他的唇舌,诱惑他进一步沦陷在自己编织的情网中。

    苏晏意乱情迷地回吻着,荡漾的热流包裹着他的身躯,也熨烫着他的心。

    而他的脑子,混乱得像个加速万花筒,飞闪着语无伦次的字眼:这该死的基佬壳子,该死的特务头子,还有这该死的朝代我是不是药丸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真的改天我得找个美女试试,阮红蕉挺好据说男人的生理反应不受理智控制,爽就行妈的,居然真被个男人摸硬了!

    苏晏长长地抽口气,睁开眼,用力抓住了沈柒的胳膊。

    沈柒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紧张之色。

    并非初次,但他却惊慌得像个处.子。

    必要时候,他可以藏好自己的灵魂,然后放逐不属于自己的皮囊,让它随波逐流,以求安全。但此刻,他的灵魂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钉在肉体内,他逃不了了,所以紧张,所以惊慌。然而再紧张惊慌,他也没有高声喝止,没有拼死抵抗。

    这股力量的源头,也许正是沈柒目光微闪,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眶顷刻赤红,紧紧握住苏晏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相公想把心活活掏给你,”沈柒嘶声说,“一口一口地喂你吃下去。”

    苏晏笑了,眼角渗出些微泪光,映着天际初现的暮星,“我才不要吃,又不是野兽上次你咬我,还说要活活吃了我你这人从骨子里透着血腥味,难怪他们都怕你。”

    沈柒怔住,“所以你也怕我?”

    苏晏摸了摸沈柒坑坑洼洼的后背,温声道:“我不怕你,我怕疼。”

    他甚至也不怕死,但真的怕疼。无论身体的疼还是心里的疼,他都吃不住,他从来就不是个硬汉,五十廷杖都能叫他后怕至今。所以宁可把底线一退再退,宁可心大到受完伤害过后即忘,因为这样就不容易疼。

    可现在,他惯于出窍的灵魂被拖回了躯壳内,绑定在一起。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第一次生出如此真实的自我存在感,属于前世的肉体,和不知飘忽在何处的原主的残魂,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亡。

    他就是苏晏,灵肉合一的苏晏。

    沈柒亲吻他的眉心,郑重立誓:“我不会让你疼。”

    苏晏犹豫着,带着期待,建议道:“那我们就不继续了吧,心意到了就行,这样比较保险。话说回来,其实做兄弟也挺好的,真的,你老婆会绿你,但兄弟永远不会。兄弟为你两肋插刀,老婆搞不好还会插你两刀”

    沈柒脸色一黑,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像在捂一块扔进温泉的石头。捂热了,热得烫手,甚至快要融化,可一旦把它拿出水面,不多时,又恢复了英雄本色,简直令人绝望。

    “苏清河!”他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真给我戴绿帽了?这下不cao死你,我就不叫沈七郎!”

    此处省略3000公里车程,行车记录仪见作话

    第137章

    不是大人的错

    冬日昼短夜长,眼见天渐渐黑下来,林野间从暝烟苍茫到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半个多时辰。

    一名锦衣卫背靠树干吃完炒花生,点亮身旁的提灯,抬头再次望了望温泉池子所在的方向,嘀咕道:“入夜了,苏大人还泡着哪,不怕水蛇?”

    高朔白他一眼:“扯淡,温泉里哪来的水蛇!”

    那锦衣卫不服,又说:“就算没蛇,黑咕隆咚的万一不小心滑一跤,摔晕了如何是好。要不我去看看情况?”

    高朔讥嘲:“你是想去看人安危,还是看人洗澡?”

    那锦衣卫涨红了脸,就要跳起来和他干架。褚渊喝止:“都闭嘴,好好守着!”

    他想了想,朝“梅仙汤”方向高声叫道:“大人,天黑了,可有什么吩咐?”

    苏晏的回应很快传来,语声隔着三百步草木,依稀能听清:“无事,我正泡得过瘾,一会儿再起身。好了叫你。”

    高朔躺在树杈上,双臂交叉枕在脑后,咬着口中的草梗,忍不住嘿嘿笑:“听见没有?正过瘾呢,我说你们谁也别搅了苏大人的兴致。”

    先前的锦衣卫将白眼还他:“过瘾的又不是你,开心个什么劲?”

    高朔无声地反驳:你知道个屁!

    忽然一道黑影携微风掠过,几人如临大敌,纷纷抽刀跃起,喝到:“什么人?”

    荆红追在幽暗中现了身,沉声道:“大人还在池子里?一个人?”

    高朔反问:“泡独汤不是一个人,还是几个?老实在这里等着罢。”

    荆红追皱眉:“你们没听见水花响声?”

    锦衣卫们侧耳细听,摇头。高朔没好脸色:“泡汤时游几圈,水花响声有什么不对?”

    荆红追想了想,依然不放心,说:“我过去瞧一眼。”

    这下不仅是高朔,在场几名锦衣卫都伸手拦住。褚渊道:“我刚问了,大人无恙。你未奉命就接近温泉,有窥人隐私之嫌,恐怕不妥。”

    荆红追业已不耐烦,冷冷道:“我是大人贴身侍卫。近身保护,职责所在!”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分叶穿林而去。褚渊等人只觉疾风冲面,一时竟没能拦住。

    高朔放声高喝:“荆红追!”

    三百步距离,于荆红追而言只如咫尺,几乎眨眼就掠到池边。

    此刻寒月出东山,水银月华映照着雪地,折射出蒙蒙白光,常人依稀可以视物之轮廓。而荆红追眼力过人,池边景象几乎分毫毕现。

    尚隔十几丈远,他便见池边老梅树下,苏大人赤身披散着长发,面朝下被强行压在泉石间,伏在他身上的男子猛地一撞,发出带着颤音的低吼,显已攀上峰顶。随后在高朔的叫声中抬起脸,示威般瞪向他。

    荆红追剜心裂胆,愤怒到极致,剑锋出鞘时隐隐作龙吟啸声。一道寒光仿佛自天际奔袭而来,卷起漫天雪霰,凛凛杀气汇成一线,直射沈柒眉心。

    这一击汇聚了他全部劲力与精气神,鬼神难逃。

    沈柒明知他针对的是自己,却仍担心身下之人被剑气波及,抱住苏晏向旁翻滚。

    苏晏还处在头脑空白的贤者时间,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陡见面前雪沫旋卷、罡风扑面,惊呼一声,紧抱着沈柒同跌入温泉中。

    荆红追不得已剑气一偏,扫向池边的大梅树。

    这棵被当地人奉为“梅仙”的老树,在风霜雨雪中静立了百年,满树枝叶突然震颤起来,梅花乱落如黄雨。几息后树冠轰然坠地,合抱粗的树干被剑风削成了断面平整的两截。

    白的雪、黄的花,在泉池上空纷扬,像下着一场碎成齑粉的悲辛。池边,荆红追持剑孑然而立,身后一条残影被月光长长地拖出去。他盯着雾气缭绕的水面,一字一字道:“滚、出、来!”

    温泉中,苏晏呛水后彻底清醒,手脚紧巴着沈柒,不让他露面。

    沈柒被这杀机与剑气激发出虎狼性,双眼蒙上嗜血的凶光。他从苏晏怀中挣脱,真气运于手臂,向岸边的荆红追挥出一扇白浪。

    同时纵身跃起,足尖勾住藏在池边石隙里的外袍,披裹在身,衣摆在空中划出半圈松花绿色的圆弧。

    雪亮刀光就从这圆弧底下悍然刺出,呼啸着镝割过空气,直劈荆红追的门面。

    荆红追夜幕般的漆黑眼瞳里,焕映着这一点刀光,亮得犹如燃烧的星曜,携凛冽战意迎击而上。

    苏晏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水珠,见雪林间两道龙翔虎跃般缠斗的寒光,顿时露出了叹为观止的表情:“卧槽!殿堂级武指,三千万特效”

    观赏了好几秒后,霍然良心发现,连忙躲到池边大岩石后面,把衣袍裤履匆匆往身上套。

    有了蔽身衣物,苏大人的脸面与底气又回来了,先对周围手拿提灯疾步赶来的锦衣卫们下令:“都别插手!”

    锦衣卫举着绣春刀,惊疑不定地打量苏晏,又齐齐望向林间恶斗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是苏大人的贴身侍卫荆红追,另一个散发披袍的,又是什么人难道是刺客?为何不让他们出手协助?

    苏晏见场面一团糟,深吸口气,朝打斗的两人大声唤道:“阿追,回来!”

    剑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攻势更疾,在对手的空门破绽处挑出了一串血花。

    猩红血滴落在雪地,红白分明。

    苏晏心头揪紧,怒喝:“荆红追!我叫你过来!”

    荆红追第一次坚决违抗苏大人的命令,不管不顾地舍命急攻,剑剑杀招,誓要叫对方血溅当场。

    苏晏见自家刺儿头侍卫的桀骜劲又犯了,这场恶斗怕是难以善了,而当着这么多皇帝派来的锦衣卫的面,自己又不能公然揭破沈柒的身份,没奈何只得戏精一把。

    先是捂着胸口用力咳喘,仿佛急怒攻心导致血气不行,而后弱柳扶风地摇晃了好几下,确定吸引到足够的关注后,眼睛一闭,直挺挺向后倒

    离他最近的褚渊和高朔率先扑过去,一左一右搀住,紧张叫道:“苏大人!”

    锦衣卫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怎么了苏大人!”

    “突然就晕了,莫非被劲气波及,受了内伤?”

    “快!快叫随行郎中过来!”

    “给他输真气缓一点输!苏大人没习过武,你想炸他的经脉?”

    那厢,缠斗中的两人正刀剑相格,彼此真气绞缠,先撤劲的一方必然受伤。

    “撒手!我去看他出了什么事。”沈柒沉声道。

    荆红追厉声斥责:“滚开!要不是你对大人做这猪狗不如之事,他又怎么会受伤!你有什么脸凑过去!”

    沈柒反唇相讥:“你来之前他还好好的,分明是被你剑气所伤!身为下人反噬其主,还有脸当什么侍卫,趁早自我了断!”

    两人这一刻都恨不得对方立时暴毙,又牵挂苏晏伤势,不得已同时撤劲,停战朝苏晏奔来。

    荆红追轻功了得,更快一步,排开人群挤到苏大人身边。

    苏晏感觉到贴身侍卫的气息,当即睁开眼,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命令道:“阿追,你送我回马车,立刻!”

    沈柒刚接近,就有警觉的锦衣卫拔刀相向,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夜中的野地,哪怕有几盏提灯,这会儿也骨碌碌滚到旁边去了,沈柒又披头散发,裹着身长袍,哪里看得清眉目。

    高朔钻出人群,顺势往沈柒面前一挡,打圆场道:“误会,一场误会。这是苏大人的故交,在此地意外遇见,倒叫荆红侍卫错认为刺客。”

    锦衣卫狐疑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个”高朔支支吾吾。

    苏晏接口:“高朔说得没错,是一场误会。没事了,都走吧,回营地去。”

    他死死握着荆红追的胳膊,低声道:“你们再闹,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话不止说给贴身侍卫听,同时也说给人群外的“故交”听。荆红追也意识到方才发生的事,绝不能被第四个人知晓,只得暂时按捺住满心杀意,将苏晏往背上一托,施展轻功掠向营地。

    高朔见沈柒还站在原地,冷脸盯着远去的荆红追,忙压低嗓音哀求:“回吧爷,把血先止了。日子还长着呢,想做什么有的是机会。”

    沈柒这才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林野间。

    苏晏趴在荆红追背上,轻功疾掠时风声掠耳,他生怕从空中摔下来,双腿本能地夹紧对方的腰侧。

    荆红追用手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屁股。

    苏晏忽觉一小股热意,从不可描述处缓缓流出,渗透衣裤,顿时脸色发绿,羞愧万分地叫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荆红追也感觉到手掌上湿漉漉的温热,以为他那处受伤流血,忙不迭停住脚步,把手拿到面前一看

    掌心濡湿,但没有血色。

    倒是有股难以形容的辛腥味儿,像四月盛开的石楠花。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咒骂了一声:“杀千刀的狗千户!”

    “现在是同知了。”下意识地纠正完,苏晏发现重点偏了,摸了摸鼻子,讷讷道:“你都看到了?”

    荆红追将手掌在裤子上嫌恶地来回擦拭,咬牙道:“大人受这奇耻大辱,都是我护卫不周,今后再有天大的事,我也绝不会将大人置于无人守护的危险境地。至于沈柒那头恶狗,待回京安顿好大人,我便去削了他的脑袋!”

    苏晏陷入两难的尴尬中,既没脸告诉荆红追,刚才那不是强奸是合奸,又不能毫无理由地禁止荆红追对沈柒出手,关键是这刺儿头也不听啊!一时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荆红追心生疑窦,放下苏晏,转身端详他:“大人为何欲言又止是另有隐情?”

    苏晏“这个那个”半晌,最后羞惭地低下了头:“是我没拒绝他。”

    荆红追愣住。

    片刻后恨铁不成钢地叫了声:“苏大人!”

    他早先做惯了杀人、绑架的勾当,知道有些受害者遭遇暴力胁迫时,因为生死操纵在施暴者手上,不得不依附对方的态度求生。在这种情况下,受害者就容易被施暴者一点手下留情的“仁慈”打动,从而对其生出病态的依赖,有时还会对施暴者产生怜悯、感激甚至是爱慕之情。

    但这些感情都是扭曲与错误的,是暴力带来的另一种心灵伤害。

    苏大人或许当时没有强烈地拒绝,但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一直都困于阴影,深受其害。

    苏晏被他这一声痛心切齿的“苏大人”,叫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

    荆红追慢慢握紧了拳头,深呼吸着,又缓缓松开。他极尽所能地,用最柔和的语气说:“不是大人的错。”

    “不是吗”苏晏心虚地嗫嚅。

    “不是!”荆红追斩钉截铁,“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他再接近大人一步。假以时日,大人会摆脱他的影响。”

    苏晏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来,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他毕竟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好歹呃,好歹是兄弟,又同朝为官,怎么可能不接近。而且我和他之间,我们”

    荆红追暗想,这心毒中得太深,若以虎狼之药强行拔除,怕反伤其身,不如徐徐图之,先让大人疏远那厮再说。

    于是他安慰道:“大人与他之间再多纠葛,最后总会解决,先放宽心,不去想他。”

    苏晏叹口气:“多想无益,这一点你说得对。顺其自然吧。”

    荆红追重又背起他,很快回到营地,将苏大人送入车厢。转身又打了盆温水进来,就要给他清洗。

    苏晏尴尬万分,抢过水盆和棉帕:“我自己来”

    荆红追道:“属下不是说过,今后以后近身伺候大人的事,都交给我。”

    苏晏不同意,荆红追二话不说,把自家大人往椅垫上一摁,就开始替他脱靴脱裤子。苏晏挣扎扑腾,连连喝止,也没能动摇贴身侍卫的决心。

    这要放在平时,荆红追绝没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强脱苏大人的裤子,然而今日所见情景,使他深受刺激。再加上苏老爷偷情被抓包,心虚羞愧之下,也没有了平时那股当家做主的派头,气势上反倒被小妾占了上风。

    裤子被扒后,荆红追一边以倾慕者的心态烧红了脸颊耳根,一边用属于刺客的冷静与专业查看伤口,发现并无受伤,甚至连红肿都不曾有,想是那温泉水有收敛消肿的功效,于是放了半颗心。

    他带着一脸红晕与严肃,用棉帕沾水仔细清洗,连内部的残余物也一点点勾出来清理干净。

    苏晏伏在长椅上,以袖掩面,好容易捱到清洗完毕,迫不及待地穿回裤子,把十分用心服侍他的贴身侍卫往车厢外轰。

    荆红追赖着不肯走,还想再给精神中毒的苏大人拔拔毒,宽解宽解。

    苏晏恼羞成怒地将湿棉帕甩在他脸上,说:“宽解个屁!老子什么事都没有,和沈柒做就做了,两厢情愿,没什么好说的!”

    荆红追当他自暴自弃,更是怜爱又心痛,把沈柒恨得更深。

    干脆找个机会,不露痕迹地把狗千户做掉,别让苏大人察觉是我下的手。人死灯灭,再大的心毒也会随时间解了。荆红追走出车厢时,心中如是想。

    第138章

    一派大禹风范

    当夜,羞惭过后的苏大人在车厢里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直到天色大亮,马车再次行驶起来,才把他震醒。

    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近,苏晏不时撩开车帘看窗外景物。原本因远隔千里而刻意淡化的念想,一个一个地从心底蹦出来

    回京后要进宫述职,皇爷见到他会说什么?会赞赏他在陕西的所作所为吗?还是会责怪他轻身犯险,平白耗费了军力和粮草?

    太子正是最能长个儿,一天一个样的年龄,半年不见,也不知又高了多少,平日里有没有好好读书?

    沈柒这家伙,昨夜和阿追打斗时挂了彩,也不知伤势如何,给大夫治过没有。

    还有他的院子,在出京前夜,被卫浚暗中派强盗闯入打砸,家具都锤了个稀巴烂,一回去就要清理,不然又要住客栈了。

    天工院建得如何了,能否赶得及年后春季招生?可别搞得乱七八糟,豫王这王八蛋要是敢糟蹋他的心血呸,不能想这个,一想到某人,脑海里又跳出那封辣眼睛的信,赶紧删掉。

    日头过午,京畿的五里驿已遥遥可见,苏晏心中有些激动,又莫名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吩咐在京畿界碑处停下,他要出车厢透口气。

    “你们看,这界碑怎么缺了个角,还裂了这么大一条缝?”他绕着巨大的花岗岩界碑走了一圈,好奇地问,“记得我出京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眼下都成这样了,驿丞怎么也不给修补一下。”

    高朔道:“卑职也不知道。龙指挥使知道么?”

    龙泉摇头,但看神情,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多说。

    荆红追专注地盯着界碑上的裂痕纹路,片刻后笃定地开口:“是鞭子抽的。”

    苏晏吃惊:“鞭子?”

    “对,而且不是钢鞭,是软鞭。一鞭下去,开碑断石,此人真是内力雄浑,但似乎又心怀顾忌,故而只削去了石碑的一个角。”

    苏晏只是好奇,并没有非要探寻这位奇人的执念,啧啧两声也就作罢了。

    在五里驿再次勘合符契时,苏晏有点遗憾,连带也提不起劲应付一脸殷勤的驿丞。他原以为,依照朱贺霖的性格,送行都要追出城来蹲守在驿站,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应该也会来驿站等。

    倒也不是矫情与自负,非要太子接风洗尘,就是觉得自己一向对朱贺霖的小心思把得挺准,如今猜测落空,难免意外。

    苏晏问驿丞:“太子殿下这几日来过么?”

    驿丞还记得这位名声鹊起的御史出京时,太子微服来驿站送行,显然君臣情分颇重,不敢怠慢地回答:“并未来过。苏御史可是有话要交代下官?”

    苏晏道:“无事,随口问问。”同时默默感慨:小太子长大了呀,知道不能跟臣子胡闹,要顾着祖制礼仪了,这是好事。

    但心里到底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甚至冒出个大不韪的比喻,就像用心养的奶狗,一直都黏人得很,可出差半年回来,忽然就不吃他煮的肉了。

    怎么说呢,有点儿淡淡的酸。

    苏晏转身走向马车,对贴身侍卫说:“知会原地休息的锦衣卫启程,进京。”

    恢弘高阔的城门前,一队长长的人马由远及近而来。身穿圆领甲的缇骑拱卫着中间的马车,很快通过守卫的身份核查,进入天子脚下的大铭京城。

    将苏晏送到府邸门口后,龙泉与褚渊向他辞别,带队回宫复命。高朔略一迟疑,也跟着走了。

    苏晏身边只剩下了一名贴身侍卫和两个小厮。他笑了笑,说:“咱们回家了。”

    这个“咱们”,听得荆红追内心泛起波澜,虽然脸上依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心情颇为舒畅。

    “大人府邸久无人住,如今想必已长草积尘,属下先进去清理干净。委屈大人在车厢里再待一会儿。”

    “追哥,我跟你一起去。”苏小京自告奋勇。

    他与苏小北这一路上与荆红追相处多了,又共同历经各种患难,逐渐生出家人般的情分。两个人都一口一个“追哥”地叫。

    小北稳重些,就留在马车内陪伴苏晏。

    荆红追在自家大门口还有些不放心,叮嘱苏晏:“若有异动,大人喊一声,我便能听见。”

    苏晏失笑:“这就差几步到堂前了,能有什么异动?去吧去吧,别老当我是肉包子。”

    结果荆红追和苏小京刚进门没两下,街对面的馄钝摊子上,一个圆脸少年抬头看了眼这边,又惊又喜,搁下铜板就疾步而来,走到马车旁,呼了声:“苏大人!”

    苏晏听这声音耳熟,掀帘子一看,“富宝!”他连忙下车,问:“你怎么在这里?”

    “是小爷命奴婢出宫,说苏大人不日抵京,让蹲在苏府门外等着,非得等到大人不可。等不到就叫奴婢死外边,别回来了。”

    苏晏一听这颐指气使的口吻,十分熟悉亲切,笑道:“东宫如何了?”

    “小爷昨日便说,估摸苏大人今日会到,准备亲自去驿站迎接。”富宝叹口气,“不想今日早朝后,皇爷身子不爽利,小爷担心,就去养心殿侍疾了,又挂念着苏大人,这才特意嘱咐奴婢出宫。”

    苏晏一惊,尾音都有点发颤:“皇爷有恙?”

    富宝忙安慰:“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皇爷一直都有头疼的痼疾,好些年了也没治愈,今日犯得比往常厉害些。”

    苏晏接连追问:“头疼?怎么个疼法?太医怎么说?”

    “具体怎么个疼法,奴婢也不知。但听太医说,是殚精竭虑导致的头风,长期用药效果也不大,还是重在调理和养护,佐以按摩与针灸。只要不劳累、不思虑过度,就能尽量减少发作次数。”

    苏晏听着,感觉像是后世说的偏头痛、神经性头痛。虽然不算什么大病,但发作时十分难受,又容易反复。除了吃点止痛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见效的药,医生大多还会交代,要调节好生活方式,劳逸结合,再建议患者去接受放松疗法之类的心理护理。

    可这个时代,连较为安全的止痛药都没有。外科郎中爱用的曼陀罗,虽然能镇痛和麻醉,但因为天然的毒性,副作用很大,一个用不好就会产生强烈的幻觉和短暂的精神错乱。

    当时豫王缝合手掌上的伤口,就拒绝了陈实毓给他用曼陀罗汤,宁可忍疼,内外层硬生生缝了大几十针,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自己坐在旁边都看不下去,对方照样谈笑风生,也实在是个牛人

    等等,不是说删掉了吗,这王八蛋又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苏晏拷问着自己那过于活跃、不听指挥的思维,再次按下脑中的删除键。

    他问富宝:“我能否进宫,向皇爷问个安?本来回京复命应该先递文书给吏部,等皇爷传召,但这情形我又着实放心不下”

    富宝点头道:“小爷也是这个意思。让你先去问个安,说皇爷看到你回来,心情会好,头也许就不那么疼了。哦,还叮嘱说,就问个安,不要耽搁以免打扰皇爷休息,接着就去东宫。”

    苏晏答应了,转头对苏小北交代了两句,就跟随富宝进宫。

    荆红追和苏小京巡完三进的院子和各个屋,发现被砸烂的家具都换成了崭新的,园子里的花木也都精心重栽,别说蛛网荒草了,就连桌面都没有丝毫灰尘,像是刚被彻彻底底地打扫过。

    两人兜了一圈就出门,见苏小北站在马车旁思忖。荆红追没感应到车厢内的呼吸,皱眉问:“大人呢?”

    小北说:“与富宝公公一同走了。大人说他要去向皇爷、小爷问安,让我们先行安顿下来,晚饭也不必等他,不一定赶得回来。”

    苏大人一回京,连家门都没进就赶着去面圣,一派大禹风范,荆红追也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后,他开口:“我去集市上打些酒菜。到时无论大人回不回来,都先备好。”

    苏晏进了宫,在富宝的带领下来到养心殿前。

    一眼便看见太子在廊下徘徊,进不是,走不是,似乎正为难。

    他快步走近,行礼道:“小爷。”

    朱贺霖见到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清河!你回来了”

    苏晏反握住,上下打量太子确实长高不少,也长壮了。估计这半年的骑射、角抵和剑术等课程都没落下,肩膀与前胸处开始隆起属于成年男子的肌肉线条,像棵日日夜夜都在拔节变粗的小树。

    太子的面容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仿佛轮廓更清晰,五官更深刻,神色中的少年气逐渐淡去,隐隐透出几分储君该有的威严气度。

    他心头欣然涌起一股“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快慰,转眼又把自己从奇怪的老父亲心态上拽下来,掩饰般说道:“咳,回头再与小爷叙话,皇爷这会儿可好些了?”

    朱贺霖唉声叹气:“我这会儿也不知道,所以才着急。父皇把我挥出来啦”他做了个挥手的动作,五指朝下,手指向外抖了抖,打发得既温和又坚决,显然是在模仿他爹当时的举动,“就像这样。我能怎么办呢,只好先出来。”

    “小爷也侍奉皇爷好几个时辰了吧,连我都看出你的困倦,难怪皇爷劝你回去。”苏晏说。

    朱贺霖有点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没好意思说,自己困倦是因为得知他要回京,昨夜兴奋得睡不着觉。

    苏晏伸着脖子往紧闭的殿门内望了望,犹豫道:“我想入殿探望一下,却不知皇爷肯不肯见我。”

    第139章

    十根红肿萝卜

    说话间,殿门开启一条缝,蓝喜轻手轻脚地滑出来。

    抬头见太子和苏晏对面执手而立,脸上均是愁云,在宫中学堂读过书的蓝公公,脑海中莫明蹦出了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不自在地甩了甩拂尘,扫去杂念,见礼道:“小爷。这么冷的天儿,小爷还在殿外候着,真是纯孝啊!哟,苏御史回京了?好好,眼瞅着年关将近,回京过年多好。”

    苏晏听蓝喜说完,觉得句句熨帖,又句句都是废话,也有点佩服这个老太监“无为有时有还无”的语言艺术。

    但想要知道殿内情况,还是得问这位便宜世叔,于是回礼道:“多时不见,蓝公公安好。不知皇爷龙体如何?”

    蓝喜叹口气:“皇爷这头风啊,往日累着时偶尔也发作,但着咱家推拿后,便消痛大半,再好好睡一觉,醒来精神奕奕,连药都不需吃。故而皇爷轻易不传太医来诊治,嫌他们小题大做。这回也不知怎的,发作得比往常都严重,汤药、推拿、针砭,轮番上阵,也不见好转,反而折腾得更难受。”

    苏晏紧张道:“还在疼?有多难受?”

    “疼得厉害,见不得光,听不得声儿,连身体发肤都一点碰不得。这不,挥退了太医,又把所有內侍都赶出来,咱家也是束手无策了。”

    苏晏听这症状,越发觉得似曾相识,依稀想起前世大学时的导师刘铑。

    刘铑是个空巢鳏夫,搞专业很拔尖,生活自理一团糟,不算是平易近人的性格,但对苏晏格外青眼,还容许他开玩笑时叫一声刘姥姥。苏晏平时若是得空,就会顺手帮他打包饭菜、打扫卫生、把衣服扔洗衣机,但不是因为在论文上仰人鼻息,而是自觉拯救刘姥姥于家务的水火,以免对方脏死、饿死,自己还得换导师。

    刘导师隔三差五头疼,三五个月大发作一次,也是这般痛得死去活来,厌光厌声怕挪动,连带眩晕吐个稀里哗啦。被他硬拖去大医院彻底检查,CT、核磁共振、造影一条龙下来,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

    医生诊断是血管性神经性头痛,因为病人脑中有部分血管天生较窄,血管收缩时导致神经性头痛。诱因很多,疲劳过度、精神压力大、睡眠不足、作息不规律都有可能诱发。给出的治疗方案也是以身心调理为主,无法根治,只求少发作。

    医生还说,大脑是最精微、最难探寻的人体器官,深处的一些病灶谁也没辙,哪怕医学技术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大脑也依然是上帝禁区。

    苏晏回过神,对蓝喜道:“我想进殿去探望一下皇爷,不知”

    蓝喜听了很是为难。

    一方面他深知景隆帝对苏晏感情不一般,若不是凑巧犯病,定会在他回京后立即召见。带苏晏面圣,自然是讨圣上欢心的举动。可另一方面,皇帝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几个时辰,难免烦躁发脾气。把宫人们都赶走,估摸也存了不想在下人面前狼狈示弱的心态,此时带苏晏进去,会不会撞在炮口上,弄巧成拙?

    苏晏又道:“我有个法子,或许可以缓解皇爷的头痛。”

    这下蓝喜拿定了主意,对他说:“咱家进去禀报一声,看皇爷的意思,苏御史且在此稍候。”说着又开启门缝,悄然进去。

    朱贺霖问:“那么多太医都没辙,你真有法子?”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算什么正经法子,一个小小的辅助,看能否减轻症状。”

    朱贺霖点头,又想去握他的手,“你且试试,无效亦无妨,父皇若是生气,我给你担着。走,我陪你进去。”

    他也不等蓝喜出来回复,拉着苏晏进了殿门。

    寝殿内光线昏暗,窗格都被厚帘子遮挡住,几乎见不着服侍的宫人,偶尔一两个经过,也是蹑手蹑脚。

    蓝喜刚告退,抬头见太子和苏晏已经溜进来,微怔后,把嗓音压得极低:“皇爷没点头,你们怎么就进来了?”

    太子摆摆手,示意他别吱声,就按苏晏说的做。

    苏晏轻声道:“打一盆热水,并一条吸水的厚棉巾,再让人备好沸水,在旁候着。”

    蓝喜犹豫过后,着人去准备,很快就送了过来。

    景隆帝不在垂帐重重的拔步龙床,而是躺在一张宽大的罗汉榻上,大约是为了宫人端药送水照顾方便。

    苏晏走近后,见皇帝身穿枣红色交领中衣,看样子像是旁边衣架上那件赭黄色常服的内搭,推测因为刚下朝就急性发作,只脱了外面的龙袍,连寝衣都来不及更换。锦被盖在胸下,头颈后垫着厚厚的软枕。

    皇帝没有戴冠帽,只束了个网巾,乌发如鸦翅拢在黑丝细网内,这副模样相较平时所见,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此刻正双眉紧锁,面色青白,额角冷汗浆出,显然已难受至极,却咬牙不肯泄露半点呻吟。

    苏晏揪心得很,极轻地唤了声:“皇爷。”

    皇帝睁眼,瞥了苏晏一下,没有回应,甚至连个表情变化都没有。

    他正用全副意志对抗颅骨内锤击般的剧烈跳痛,这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砸着脑浆,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知道谁来了,却实在没精力、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与对方见面,最后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出去。”

    苏晏抗了旨,又近前几步,跪坐在罗汉榻前,示意宫人把水盆端来,就放在自己身旁。

    他伸手碰了碰热水,低声吩咐:“不够热。”

    宫人掺了半壶沸水,苏晏又沾了一下,说:“再掺。”

    蓝喜弯腰摸了摸铜盆,烫得缩回了手,忍不住劝阻:“不能再掺了。苏御史想要用热敷,可也要紧着皇爷的龙体,万万不能烫伤了!”

    苏晏说:“我心里有数。”停顿完又补充,“放心,这水先过我手这道关,要烫也是先烫我,烫不到皇爷的。”

    蓝喜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太子,无奈点点头,示意宫人又掺了半壶沸水。

    苏晏把厚棉巾浸泡进去。铜盆里的水,热度在“烫得蜂蛰一般”和“痛到难以忍受”之间,他忍痛将棉巾叠成厚厚的长条形,取出轻拧,直到滴不出水却足够湿润的程度,快速地在空中扇三下降温,然后整条敷在皇帝的前额上。

    突来的烫热刺激让皇帝猛然睁眼,抬手攥住苏晏的腕子,目光陡然凌厉如兵刃。

    蓝喜挨了烙铁似的浑身一抖,嘶的抽着冷气。

    “皇爷信我。”苏晏温声说,“放松,闭眼,烫不伤的。”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迷惘如浓雾,而这浓雾深处又依稀透出一点亮光,宛如极遥远的山头的千烛佛塔,在黑夜里长明。最后缓缓闭眼,撤了手,任由他做为。

    蓝喜不禁松了口气,庆幸这亏得是苏晏,要换了其他人,脑袋已经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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