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遂悻悻然闭嘴,倒头睡觉。

    桌面上油灯未熄,在帐顶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图案。苏晏躺在厚软的床褥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明闭了眼,却仿佛仍有视线,眼前满是走马灯似的画面,晃动个不停:

    串着金珠与绿玉的细长发辫。

    胸肌上的黄金乳

    环。

    腰腹处的树形刺青。

    低回滑弦似的尾音。

    橄榄石色的瞳眸中漾着秋阳般的笑意。

    眯眼望着京城方向时悠远而向往的神情。

    奶香翻滚的锅茶。

    深色手臂上缠绕的淡青色发带,玉叶片泠泠作响

    在神思模糊的睡与醒的间隙,他仿佛骑在了一匹洪荒巨兽似的野马上,身体随着马背上下颠簸。他在驾驭马,或者被马驾驭,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被最原始而动人的律动支配了身心。

    那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宽阔雄伟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为了不继续坠跌,他只好挥舞手脚奋力勾攀,最后紧紧攥住了一圈黄金圆环

    苏晏霍然睁眼,坐起身,怔怔地发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

    打开柜门,内中有个木箱,装的是日常杂物。他从中掏出一个颈部镶嵌金丝与绿松石的牛皮水囊,还有一双平平无奇的厚绒羊皮绑腿。

    拔出水囊的塞子轻嗅,依稀还能闻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

    甜味在舌尖惊鸿似的一飐,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与越来越沉重的苦涩

    苏晏手中用力捏着空瘪的水囊,还有那双皮质柔韧的绑腿,眼眶蓦然涌起潮湿热意,向虚空发出无声的叩问:阿勒坦,你真的死了?

    五天后,苏晏见到了在锦衣卫的押送下,从灵州策马赶来的霍惇和严城雪。

    霍惇滚鞍下马,还没站定,便听苏晏觌面问了句:“霍参军,与阿勒坦的交易完成后,我方派去护送茶叶和盐的兵士们,如今可都回来了?”

    霍惇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苏晏当时和阿勒坦达成协议,由大铭方面准备货马,派专人护送,负责把交易的茶叶和盐送至瓦剌。派出的正是自己麾下的一个骑兵小队。

    “只回来了两名。”霍惇神色黯淡,沉声答,“他们护送货物,走得慢,等到了瓦剌部落领地,阿勒坦死亡的消息刚刚传至汗王虎阔力耳中。虎阔力悲痛之下迁怒他们,他们不愿被俘,于是冒着乱箭逃回来,一路艰辛回到清水营,五十人唯余二人。”

    苏晏又问:“你可查问过这两名幸存者,瓦剌部落当时的情况?”

    霍惇答:“得知此事后我专门问过。幸存的那名小队长与虎阔力面对面说过话。他告诉我,瓦剌没能拿回他们大王子的遗体。听说是在铭国毒发身亡后,连尸身都腐蚀成泥,虎阔力手上,只有他儿子一缕变白的发辫。”

    苏晏眼底乍亮,似乎发现了个重要的线索,“‘听说’?瓦剌人听谁说的?”

    “那队长说,是站在虎阔力身旁的一个瘦高的黑袍人,看不清长相。但他略通蛮语,听见瓦剌族人称之为‘大巫’。”

    “黑朵大巫!”

    霍惇点头:“我当时听了那名队长的证词,也怀疑是他。而且看起来,黑朵在瓦剌部落身份颇高,且很有话语权,虎阔力十分相信他,连尸体都没见着,就确认了阿勒坦的死亡。”

    “那么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呢,回部落了么?”

    “我也问了,那队长不知道,没人提起这事。而且他不认识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

    “阿勒坦的那批侍从,怕是在半路上全军覆没了,否则哪怕回来一个人,都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苏晏沉静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尸首,我们就不能当阿勒坦已经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破局机会。”

    霍惇有些不解:“苏御史的意思是”

    苏晏又转而问严城雪:“严寺卿,解药制作出来了么?”

    严城雪因为天寒赶路,冻得面青唇白,但依然是那副爱答不理的傲慢模样,“没有。还缺好几味药材,你答应派人去南疆寻找,还没找到么?”

    苏晏皱眉:“一北一南,路程太远,那几味药材又罕见,短时内拿不回来。”

    严城雪撇了撇嘴:“那就继续等,虽然等也是白等。苏御史,你在做什么梦,那蛮子中了‘边城雪’,至今业已三个月,绝无生还可能。”

    苏晏冷冷道:“阿勒坦要是真死了,你和霍惇都得死,无论你们是不是真凶!”

    霍惇神情焦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严城雪狠狠瞪了一眼,讷讷地闭了嘴。严城雪朝苏晏冷笑:“你要拿我俩当替罪羊,去平息瓦剌汗王的怒火,请便。”

    苏晏嘲讽地看他:“你以为你们两只替罪羊有这等分量?未免太高估自己。实话告诉你,虎阔力已向朝廷投递了满是敌意的国书,万一战火烧起来,我大铭将要同时迎战鞑靼和瓦剌,你觉得胜算几何?”

    严城雪脸色更白,但仍嘴硬:“与北夷之战,迟早要打,现下开打未必胜算就少了。”

    “到时我先把你和霍惇的脑袋砍了,拿来祭旗!”苏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因为你的偏激狭隘与一己私念,可能将整个国家拖入兵燹之灾,届时无数战士流血牺牲,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严城雪,你万死莫赎!”

    严城雪声音尖锐,眼中怒火狂烈地燃烧:“阿勒坦要真是我杀的,是我导致了国家损于战火,千刀万剐我都认。莫说你要砍我祭旗,我自己都能二话不说跳进煮沸油的大锅里去!但我不是凶手!不是!”

    苏晏这下确认了,霍严二人的确与这个案子、与黑朵之间并无瓜葛,他们纯粹就是被黑朵利用来挑起两国战争的工具。这工具不是他们两人,还会有其他铭国人。

    阿勒坦的这趟历练之行,从一开始就是个巨大阴谋的承载品。

    “阻拦神旨之人,必被神灵的怒忿烧成灰烬”

    如果黑朵认定的神旨,就是挑起两国战争,那么曾经试图交好大铭、想要结盟的汗王虎阔力,以及险些与大铭宗室联姻的王子阿勒坦,就都成了“阻拦神旨之人”。

    他利用严城雪和霍惇的恶意,狙杀阿勒坦并栽赃嫁祸给铭国,被荆红追发现。想出手搭救阿勒坦的荆红追也是“阻拦神旨之人”,所以被他逼到走火入魔,要不是阿追武功高强,恐怕也要横死当场。

    接下来的阻拦者还有谁,大铭边防守军?力图维持北疆平稳的景隆帝?还是总想揭露真相的苏晏苏清河?

    在这场阴谋中,黑朵唯一没料到的变数,大概就是没找到阿勒坦的尸首。

    但他凭借着暗中设局和自己的影响力,照样挑起了瓦剌汗王虎阔力的愤怒与复仇心。

    如果他还想火上浇油,那么铭国方面的仇恨又会如何挑起

    苏晏突然想起了在大铭境内烧杀劫掠的鞑靼骑兵身上,那枚可以被擦去的狼头刺青。

    他遇到的那些骑兵,或许真的并非鞑靼人,打着鞑靼太师之子兀哈浪的旗号,实际上却是瓦剌人?是黑朵安排的又一个局?

    试想一下,这批故意混在鞑靼人中的冒牌货,一旦被大铭军队俘虏,真实身份曝光,景隆帝会怎么想?

    原来瓦剌的结盟示好,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他们一边拿着大铭许以的好处,一边劫戮大铭的土地与子民。

    皇帝会降下雷霆震怒,这场复仇的战火将越烧越烈,除非一方被彻底屠灭,或者双方两败俱伤,再无停歇的可能。

    这个黑朵大巫苏晏咬牙想,他图什么?莫不是个反人类的疯子!

    鞑靼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是黑朵的指使者?是从犯?还是另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苏晏觉得胸闷欲呕,踉跄后退了两步。荆红追将他的后背揽在自己胸前,一边源源不绝输入真气,一边担忧地低声唤道:“大人,宁神静气。”

    “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

    第133章

    属下口拙手生

    “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

    荆红追揽在苏晏腰间的手臂收紧了。理智上,他知道阿勒坦活着的重要性,可以避免一场生灵涂炭的两国纷争,还可以顺藤摸瓜,揪出背后阴谋设局的黑手。然而亲耳听这话从苏晏口中说出,感受到话中的重视与坚决,令他胸口梗塞,像生吞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冷硬石头。

    苏大人说得没错。荆红追忍着心底微微的苦涩与钝痛,对自己说,大人心系天下,以家国万民福祉为重,我绝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妒念,耽误了他的大事。

    阿勒坦的死讯、黑朵大巫的阴谋、国与国之间复杂的形势、边陲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苏晏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击,更兼半年来奔波劳碌、思前算后,这副文弱的少年身躯难免心力不支,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片刻后苏晏调息匀定,发现自己倒在贴身侍卫怀中的模样实在有些不雅观。他拍拍荆红追的手背,示意对方松开自己,站稳后,有点心虚地扫视了一圈。

    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投来关切的眼神,就连被解职监禁的霍惇和严城雪,目光中也没有多少幸灾乐祸,反而暗藏着几分忧虑。

    严、霍二人与他之间,或许有观念上的对立,有对彼此所执之道的不认同,甚至对他心存不满与怨恨,但在家国危机面前,个人私怨被暂时搁置到了一旁。

    霍惇问:“苏御史将我和老严押到平凉,盘问完案情,又当如何处置?”

    苏晏反问:“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

    严城雪冷笑,对霍惇道:“估计是先关着,等瓦剌闹腾得厉害了,拿你我去压一压火势,或者交换些好处。也罢,我们触犯国法,横竖要死,苟利国家献出人头也无妨。遗憾的是,又要给苏御史平添一笔政绩了。”

    态度尖锐得很,说的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反话。苏晏却没被他气到,反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思想觉悟提高了不少,可见关禁闭有效果。”

    严城雪一阵恶寒,连忙把肩上的手掌抖掉。

    “既然有效果,那就继续关吧。来人,把两位‘前’大人送进平凉府衙的牢房,”苏晏懒洋洋吩咐,故意把“前”字咬得明显,“命狱卒好生看管,不得轻侮,也不许优待。”

    立刻有锦衣卫上前,将严霍二人押去大牢。

    霍惇担忧地看了眼严城雪。

    严城雪脸色憔悴苍白,皮肤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辨,抿着色浅而略显刻薄的嘴唇。

    霍惇朝他张了张嘴,一堆话涌到喉咙口,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叫了声:“老严。”

    严城雪侧过脸,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罢了,没能同富贵,总算是共患难,就算下黄泉也能作个伴。”霍惇仿佛心下释然,这阵子眉宇间拧出的皱纹,松弛了不少。

    “蠢货。”严城雪轻吐出两个字,转身率先走了。

    高朔偷眼看苏晏,见他望着严霍二人的背影“啧”了一声,似乎在盘算什么。

    又见荆红追目不别视,满眼满心都是他家大人,只恨不得化成苏大人的身上衣、腰间佩,要说两人间没私情,打死他都不信。

    他不禁忿忿不平地想:老严老霍这一对苦命鸳鸯是鸳鸳,好歹还能隔着堵狱墙双宿双栖。我们上官呢,几个月见不着心上人的面,苦守寒窑是寒衙,送信的鸽子都快飞秃噜毛了,结果人家在这边忙里偷闲,还各种招蜂引蝶,像话么?也不知沈同知图什么!

    大概就图苏大人生得好了。其实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不见得他苏清河

    苏晏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回头看跟随的锦衣卫中,唯独高朔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于是叫了声:“高朔?”

    高朔蓦然回神,下意识地望向招呼声传来的方向,见苏晏一袭青莲色直身,外罩狐裘滚边的氅衣,卷云束发冠下,一张玉白面庞容光摄人,雪地明珠似的湛然,心底不由得一慌,腹诽的后半句陡然转成他苏清河莫不是狐仙投胎,看来沈同知鬼迷心窍,也不是不能理解

    荆红追远远放出一缕寒风般的剑意,刺得高朔瑟缩了一下,赶紧甩掉杂念跟上队伍。

    苏晏顶着冬月的朔风往官署走。

    荆红追见他眉头轻蹙,低声问道:“大人方才说,阿勒坦是唯一的破局机会?”

    苏晏微微颔首:“但我找不到他。其实阿勒坦被送走后,我也有些不放心,命锦衣卫沿着马车的辙痕追踪过,想看看能不能钓出幕后之人。结果他们追上时,见到的是遍地狼尸和一辆焚烧过的马车。他们回报说,马车里塞满了烧焦的尸体,但从体型看,没有一具像是阿勒坦。我当时以为,声东击西的策略奏效了,沙里丹护送阿勒坦走了另一条路,应该能平安抵达瓦剌。”

    “但三个月过去,阿勒坦仍不知所踪。”

    “是啊,无论他去了哪里,救不救得活,沙里丹总该将讯息传回部落,不应该是如今这个杳无音信的结局。所以我怀疑他会不会真的”苏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不愿说出后半句。

    荆红追犹豫片刻,下定决定似的,问:“大人需要派人去找么?”

    “派谁去,锦衣卫?”

    “属下擅长匿迹与追踪,若大人认为有必要,属下可以”

    苏晏猛然停住脚步,斜睨他:“怎么,不是说要守卫大人我的安全,这下就放心一走了之?”

    荆红追低头道:“大人身边数千锦衣卫,安全无虞。但大人这么牵肠挂肚的,忧虑太甚对身体也不好,不如让属下去试着找找看。”

    “口是心非!耍这种以退为进的花招做什么,试探我的心意?好你个荆红追,原以为是个实心眼,原来是天然黑!”苏晏用手指戳着荆红追的胸口骂道,语气却并不严厉。

    “不是花招。”荆红追讷讷地辩解,被那根手指戳得心口发痒。

    苏晏轻嗤,“北漠茫茫,砂砾滩连着草原、雪山与森林,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何况去瓦剌,还要纵穿整个鞑靼地界。我不会派锦衣卫去,更不会让你去。

    “阿勒坦若是真死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大铭与瓦剌的劫难。届时能谈就谈,能解释就尽量解释,对方要是死活不信非要开仗,那就举兵迎敌。兵者国之重器,不可妄动,动则必扬威震攇乃还。我相信皇爷不愿轻启战端,但也绝不会畏战避战!”

    苏晏声音铿然如金石。他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天际有茸茸雪沫飘洒,于是转头加快步伐。

    “那么大人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荆红追问。

    “写告年假回京的奏折。”苏晏携风带雪地踏入衙门,抖落一地水滴,搓了搓冻红的手,“马政改革的大框架全都搭好了,只要按令执行不脱轨,让魏巡抚坐镇,我离开一两个月也无妨。

    “今年雪下得早,草原恐有白灾。本来每年入冬就是鞑子的劫掠期,万一遇到白灾生计艰难,这些游牧部落更是疯狂。宁夏、大同、辽东等九边重镇估计都要严阵以待,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何必浪费锦衣卫的守卫力量。”

    “风起云涌了,我得回到朝堂上去。这时代通讯太不方便,一个来自朝廷的重要决策,搞不好我得等到这个决策实施了,甚至成功或失败了,才知道它的存在。这样不行。”苏晏似乎并未意识到,说出这番话时,潜意识里已经将自己当做国家决策者的一员,可以说很有主人翁精神了。

    在其他人听来,这是赤

    裸裸的争权野心,是几乎所有官员都汲汲而求的、入驻国家权力中枢的渴望。但荆红追知道,苏大人此念并无私心,他是真的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荆红追用内力把他冰凉的双手捂热后,又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递过来。

    苏晏捧着热乎乎的茶水,连喝了几大口,方才从骨头缝里暖和了出来,舒服地叹口气:“其实更主要的理由,是京城的火锅好吃啊!大冬天就是要窝在家里,吃着火锅唱着歌,这才是过年嘛。”

    好吧,其实还是有私心的。荆红追唇角掠过一丝浅笑,但这私心,实是有点可爱。

    苏大人可敬、可佩、可感,也可爱。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再亲芳泽?总不会,这辈子真只把他当贴身侍卫,中秋一夕金风玉露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床上伺候大人的机会了罢!荆红追想到这里,又感到愁苦与无奈。

    可是苏大人不动情,年纪轻轻活得像个大德高僧,他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故意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再说,就算真又走火入魔了,这怕这一次大人有所防备,会命人把他捆起来,埋雪地里去醒脑。

    “阿追,你不想和我一起回京过年?”苏晏端详着荆红追的神色,“是因为卫浚还活着?因为京城里还挂着你的通缉令?”

    荆红追的脸沉了下来,“不,我要跟大人回京。通缉令里没有我的画影图形,连真名都没有。卫老贼更是卑不足道,我迟早要削了他的脑袋。”

    苏晏点头:“卫浚老狗贼,迟早要和他做个了断。而且我还有件事挂心,关于天工院的创建,距我提议至今也过去半年了,不知目前进展如何”

    说到创办天工院,又难以避免地想到负责此事的豫王这厮真是不靠谱,大概十年醉生梦死的日子把脑子弄瓦特了,寄封信出来那么不容易,却只字不提天工院的事,尽鬼扯什么风花雪月呸,说“风花雪月”都把他抬举高雅了,应该说“导欲宣淫”才对!个流氓色

    情狂!苏晏恨恨地磨牙。

    不行,豫王这王八蛋怕是要把他前期投注的心血,糟蹋得一滴不剩!实在不行,他得找皇爷,把天工院的差事讨过来,再找几位真正的饱学有识之士,来挑起这副科技兴国的重担。

    苏晏越想越觉得,自己得切成八个分

    身,才能把操心的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

    天可怜见,刚穿越来的时候,他明明只想做个纨绔子弟的!后来,成了进士当了官,就想混个笔墨闲差,轻松过日子。再后来怎么就先天下之忧而忧了呢?

    这种清官忠臣没有好下场的,不是鞠躬尽瘁过劳死,就是触怒权贵遭迫害。当个奸臣佞臣多轻松啊,只要把皇帝哄高兴了,要什么没有?他怎么就是不走坦途,非要十里崎岖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苏晏一边写奏折,一边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大概脑子也瓦特了。

    荆红追站在他身后,表面冷漠严肃,实际上悄伸脖子偷斜眼,去端详苏晏写字时的一笔一画,比看武功秘籍还认真。

    苏晏搁笔后,转头笑问:“阿追想学字?”

    荆红追假装自己不在意,声音平板地答:“属下会写字,字能看即可。”

    他想到自己留给苏晏的两份手书:一张告别条,一张绝笔信。那字全都是猪摸狗爬,不堪入目,苏大人竟还留着,甚至在出京时带在了身上。他从苏大人手中把信封抢回来时,脸皮臊得很。

    苏晏颔首表示赞同:“也是,术业有专攻,你一个武功高手,剑使得好就已经够厉害了。字能看即可,不必计较细枝末节。”

    荆红追低头,看睫羽掩映的挺拔鼻梁,以及鼻梁下两片嘴角微翘的唇,心想苏大人怎么就这么好?好到让他自惭形秽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狼吞虎噬。

    “大人”荆红追干巴巴地说,“属下要冒犯大人了。”

    苏晏一怔,一惊,还没来得及一怒,下颌就被漆黑剑柄向上顶,整张脸也随之仰起。

    荆红追从背后俯下脸,颠倒着擒住了他的嘴唇。

    苏晏喉结处的皮肤绷得微疼,唇角挤出“唔唔”的闷响,指间还拈着水葱似的笔管。

    那笔管先是胡乱抖动,把墨渍甩了满地;继而动作渐弱,勾画迷离;最后从指间滑落,啪嗒落在地面,滚了几圈,不动了。

    半晌后,苏晏剧烈地咳起来:“口水呛气管了”

    荆红追愧疚道:“属下口拙,还需经常练习,争取熟能生巧。”

    “‘口拙’不是这样用的!”

    “是,属下手生。”

    “手也拿出去!混蛋!”

    “蛋”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活撕了你!”

    第134章

    避嫌知不知道

    等手中事务终于告一段落,该交办的都交办了之后,苏晏踏上了回京之途。

    这天是腊月初四,比他预想的要迟一些。寒路难行,就算有锦衣卫护送,满打满算也得花十五六天在行程上,腊月二十能抵达京城就不错了。

    好在回京时换了辆颇为宽敞的马车,车厢内铺着毡毯,燃着炭盆,把风雪都隔绝在了厚帘子外面。

    苏晏来陕西的时候,被马车颠成了炒栗子。回去的路上也没舒服多少,颠还是颠,慢也还是慢。

    如此顶风冒雪走了十来日,随侍的锦衣卫报告说,离京城只剩几十里距离,再过半天就能抵达。

    苏晏松了口气,软趴趴地倚靠在软垫上。

    这时代的马车行得慢,主要是木制车轮的轮轴里,用的是一大一小两个铁环,中间注入大量油脂作为润滑,轮子运转时摩擦力较大,车速自然快不起来。

    颠是因为木轮上没有任何避震设备。

    为了自己遭罪的屁股和快要颠散的骨架子着想,苏晏一路琢磨,怎么改进一下,做成后世的滚动轮轴。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在原有的两个铁环之间,安置球形铁珠,以滚动方式来降低动力传递过程中的摩擦力,提高机械动力的传递效率。

    其实,这个技术的雏形在元朝就出现了,郭守敬在他发明的天文仪器“浑仪”里,就使用了滚子支撑结构,只是始终没有人把它应用在车轮上。

    说起来,很多科学发明,其实就是捅破一张窗户纸的事。捅破了,豁然开朗,闻一知十;没捅破,就几百年不见寸进。

    苏晏打算回京之后,要加快天工院的创建步伐,然后把“滚动轴承”的设想丢给民间深藏不露的那些科技猛人,让他们去研究个子丑寅卯出来。

    毕竟他不是理科生,很多东西就只知道个大致的原理,至于具体怎么制造,怎么一遍遍地去校对和改进,自然有专业人士去操心。哪怕过程曲折一点、成品的效果差一点,也是巨大的进步不是。

    至于车轮减震,最好还是用橡胶轮胎。

    大铭虽然不产橡胶,但后世的东南亚一带,在这个时代称为“交趾”的,亦是大铭的藩属国,橡胶树长得漫山遍野。

    向景隆帝说说这橡胶的用处,让交趾每年进贡一批生橡胶,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至于生橡胶怎么制成熟橡胶,苏晏曾在网络浏览中瞥到过一个词,“硫化橡胶”,早先用的似乎就是硫磺?

    硫磺大铭不缺,土里多的是,道士用来炼丹,民间用来做炮仗,中医用来杀虫治疮疥。

    至于要在生橡胶中加入多少数量的硫磺,硫化的温度和时间,苏晏一概不知。那就让技工们一点一点去尝试呗。

    只要能捣鼓出硫化橡胶,制作成橡胶轮胎,管它什么弹性、耐热性、拉伸强度有没有达到后世标准,都能甩西方200年。

    这个比医用青霉素的可实施性高多了,而且应用广泛,不仅可以民用,还可以发展军工。试想如果军队运辎重的车辆能安装上滚动轴承和橡胶轮胎,运送粮草的效率要高上多少倍?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车速会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苏晏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拳头一锤掌心,兴奋地叫道:“决定了,天工院开办后的第一项课题,就是它了!”

    荆红追在车厢外骑马,闻声隔着帘子问:“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晏撩开窗帘,脸被炭火烤得粉红粉白,这会儿被寒风一扑,打了个哆嗦,“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唔,什么味道?”

    荆红追转头看路旁稀稀拉拉的野梅林,“腊梅味。”

    苏晏用力嗅了嗅,“花香里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味道,有点刺鼻”他忽然灵光一闪,“是硫磺。刚还在想硫磺,这就闻见味儿了,比曹操还灵。”

    荆红追点头:“是有点硫磺味儿,这附近想是有温泉。”

    高朔凑过来道:“说对了,这地儿叫‘热龙谷’,老人说底下有热龙,一翻身就出温泉,数九严寒也不结冰。苏大人你看那谷中腊梅,开得分外好,就是给热气熏的。”

    这下苏晏也生出了几分兴趣,问:“温度如何,能泡澡吗?”

    高朔似乎对京城所在的顺天府颇为熟悉,立刻回答:“大多数是沸泉,能煮熟鸡蛋,硫磺味重得很。但也有几口水温适中的,其中一口没什么异味,倒是适合泡澡。附近百姓称之为‘梅仙汤’,说是梅仙洗浴过的灵泉,平日里偶尔拿贡品来祭拜,也没人敢下水,怕梅仙显灵降罪。”

    苏晏笑道:“我可不怕,那梅仙若是显灵,我就学牛郎先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走走,去看看那口梅仙汤。”

    时值傍晚,眼瞅着入夜也到不了五里驿,只能在野外住上一宿,次日中午便能进入京畿地界。指挥使龙泉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纷纷就地安营,埋锅造饭。

    苏晏带着荆红追与高朔、褚渊等十名锦衣卫,与龙泉打了个招呼,说要去附近山谷泡汤。

    龙泉不放心,又派了几十个精干的侍卫跟随保护。

    高朔带路,在狭窄曲折的野路上走了两刻多钟,便见到嵌在山坳间的“梅仙汤”。

    这口天然温泉不算大,苏晏目测过去还不到一百平方米,主池旁边还连着两个更小的副池。泉边一圈大大小小的灰色岩石,石上有村民烧香留下的烟熏痕迹。岩石外侧草木茂盛,更有几株至少百年树龄的虬枝老梅,将枝条探到泉口上方,嫩黄花瓣不时飘落在白雾蒸腾的水面。

    苏晏一见这温泉就喜欢得很。

    他在闽中一直都有泡温泉的习惯。毕竟福州是温泉古都,全城两百多个汤井,从晋朝开始便已全国闻名,无数文人墨客来此撰写歌颂温泉的诗词歌赋,可以说是半城茶香半城泉了。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转头望向褚渊等人。

    锦衣卫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褚渊笑道:“大人尽管放心泡汤,卑职等人在池子外侧拉起帷幕挡风。”

    苏晏摆手:“你们不知道泡野泉的乐趣,帷幕一拉,什么风景都遮了,有什么意思。”

    “要不这样,我们退到百步之外,将这里圈守起来,以免误入的村民或是野兽惊扰了大人?”高朔提议。

    苏晏点头,又说:“两百不,三百步吧。”大约两百米,林木茂盛肯定看不见,免得边泡还要边担心走光。虽然都是男人,但他又没有裸露癖,没必要给人参观。

    褚渊领命,与几十名锦衣卫向四面八方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间。

    高朔临走前,见荆红追站在岩石旁,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开,心里很是不爽,故意问道:“荆红侍卫怎么还杵在这儿?没听见苏大人的吩咐?”

    荆红追抱剑背对温泉,面无表情:“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大人的贴身侍卫。”

    高朔低声嘲讽:“真稀奇,没听说谁家贴身侍卫,连主子沐浴时也要贴着,你家大人日后洞房时,你是不是也要贴床杵着,好给人家夫妻挂衣裳用?”

    荆红追不屑与人做口舌之争,极为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无形煞气逼得对方后退半步。高朔胸口气血微涌,脸色有些发白,却咬牙不肯离开。

    那厢苏晏已经脱了外袍,搭在最大的一块岩石上,转头见两人斗鸡似的对峙着,扬声问:“你俩还不走,是也想下来泡汤?来啊,反正旁边还有两个小池子,要不你们一人占一个?”

    被他这么坦荡一问,高朔有些尴尬,朝荆红追拼命呶嘴:“走啊!避嫌知不知道?几十双眼睛看着呢,你要是还赖着不走,叫其他人怎么看待你和苏大人之间的关系?”

    爱怎么看怎么看,与我何干。荆红追很想这么回答,但顾及到苏大人的名声,只得暂且离开。

    他临走前对苏晏说:“大人有事喊我,我听得到。”三百步距离,于他而言不过尔尔,凝神静气之下,甚至可以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两人一走,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苏晏脱尽衣物,连发髻都拆散了,滑入温热的泉水中,舒服地吁了口气。

    荆红追朝与高朔相反的方向走出三百步,停下脚步,纵身跃上一棵积雪的黑松,抱着剑瞑目打坐。

    没过多久,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夹杂在寒风中,吹送至他耳畔。

    与普通的笛声相比,这声音显得更加清越而又尖锐,鹤唳一般,断断续续地奏着奇异的曲调。

    这特殊的音色是骨笛“九皋”!荆红追猛地睁眼,目光中掠过一丝诧色:是他?他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地,来做什么?

    荆红追皱眉,怀疑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若是避而不见,十有八九要不死心地逼近,到时万一发生冲突,怕真要惊扰到苏大人。

    不如先发制人,将对方打发走。反正附近有几十名锦衣卫,都是身手不俗的精锐,护卫大人绰绰有余。

    骨笛声越来越近,荆红追面色冷冽,足尖一点,握着剑朝山峰方向飘飞出去。

    他的身影在暮色中鬼魅般闪动,像一缕青烟、一道残魂,不多时就远离了“梅仙汤”所在的山坳,出现在半山腰突出的扇形巨石之上。

    巨石凌空,下方是墨色幽谷,边缘立着个灰衣人,正背对着他吹一支鹤骨制成的、细长褐色的骨笛。

    灰衣人衣饰普普通通,身形普普通通,就连长发也只用一根极普通的细麻绳扎起,绑成个利落而略带少年气的高马尾。

    感觉到身后的气息,他停下呜咽的笛声,转身注视荆红追,轻声道:“师哥。”

    第135章

    要你接风洗尘

    灰衣人大约双十年纪,五官清秀,左颊有个月牙形的靥涡,这一小竖凹痕在说话间牵动,依稀透出几分天真甜蜜的意味。然而他琥珀色的双眼却毫无情感波动,像冷血动物的竖瞳。

    见到荆红追时,他眼中的寒潭涟漪一闪,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师哥,好久不见。”

    他是寒潭,荆红追就是死寂的冰川,漠然道:“他们派你来?”

    灰衣人不回答,微微歪了头端详他,“师哥看起来,与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过?”

    荆红追一只手握上剑柄,盯着他指间的鹤骨笛,“不必废话,出招。老规矩,输的死,赢的走。”

    灰衣人忽然笑了。笑意从嘴角延伸向梨涡,却始终到达不了眼里,整张脸就显出了割裂感。“我不是师哥的对手,为何要自寻死路?当初师哥擅自离开七杀营,就等同于背叛师门。营主派出的追杀者,全都死在你剑下,我浮音何德何能,杀得了你?”

    他略微停顿后,又开口:“再说,你我总归与旁的师兄弟不同,何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此言一出,荆红追感觉浮音周身的真气如风停雪歇,竟松弛到了自己一抬手,就能取对方首级的地步。这种门户大开、近乎示弱折服的举动,让荆红追心生触动。

    上一次见浮音示弱,是在七杀营的一场“蛊斗”中。

    蛊斗,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蛊,每个小队互相拼杀,直至决出最顽强、最冷酷、最懂得杀人的胜利者。

    隐剑门广招天下无根漂萍,孤儿、变民甚至是通缉犯,只要自觉无路可走,便可以去投它,入门几乎没有限制。但修炼过功法与剑法之后,就要被送入七杀营,迎接严酷的层层选拔,被淘汰的结果只有死亡。

    直至获得七杀令牌,才能成为真正的隐剑门弟子,执行来自营主的指令。

    隐剑门掌门是所有弟子的授业师父,是个身形佝偻、背生罗锅的白发老叟,教的是剑,却从未见他用过剑,身上毫无剑气,也不知是返璞归真,还是只会纸上谈兵。

    而七杀营主则更为神秘,现身时永远是一袭红袍、脸带面具,没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

    隐剑门弟子的魇魅之术,就是在七杀营里习得的。

    那次“蛊斗”浮音险些丧命,就是因为发动魇魅之术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成了“血瞳”。

    隐剑门弟子一旦进入血瞳状态,就会性情大变,狂暴如兽,如果逆行的真气不能回归经脉,最终将癫乱而死。

    而走火入魔的“血瞳”,九成九再也清醒不过来,只能沦为唯命是从的杀人傀儡,在拼死战斗中燃尽最后一滴精血。

    血瞳浮音将自己所在的小队杀了个精光,却在最后对阵“吴名”时战败,并奇迹般恢复了神智。他大口吐血,艰难扯住吴名的衣角:“师哥,给我个痛快”

    他是整个隐剑门中,唯一一个叫吴名“师哥”的人。

    荆红追化名“吴名”,刚入隐剑门时,是根骨老化的十五岁,空有一身桀骜乖剌,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没人看好他的前途,都认定他会成为第一轮选拔中就被淘汰的炮灰。

    浮音年纪比他小两岁,却比他早入门半年,当时剑术已有小成。按理吴名该称浮音“师兄”才对虽说隐剑门竞争激烈,所谓师兄弟完全就是个笑话,平日里也没人会喊,都是直呼对方化名。

    可不知怎的,浮音就是看好这个新入门的炮灰,几次暗中给予他方便。后来吴名凭一手“无名剑”逆袭崛起,成为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浮音私下里便叫他“师哥”。

    “蛊斗”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吴名不杀浮音,自己就得死。

    在剑尖即将刺入浮音眉心的瞬间,吴名突然对观望的营主说:“营主见过几个从血瞳中恢复清醒的人?”

    营主没有回应。

    吴名又问:“他是不是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营主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青铜面具内沉闷地回响,听不清男女:“不错。”

    这两个字,决定了浮音的生死。

    他活了下来,被编入另一个小队,此后极少再见到吴名。

    直到又过了一年,吴名成了七杀营最出色的杀手之后,浮音听说他叛逃了。

    山腰的巨石上,浮音将骨笛在指间悠然转了一圈,盘腿坐下。他带着飘浮不定的清甜笑意,对荆红追说:“隐剑门完了。”

    荆红追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太贪婪,野心太大,妄想以蛇吞象,结果被象一脚踩死,是不是很可笑?”

    荆红追早就猜到,隐剑门是个工具,甚至连七杀营也只是个工具,操纵在某个深藏不露的势力或人物手中,像海面露出的冰山一角。

    浮音道:“圣旨一下,倾国之力如风卷残云,区区一个隐剑门,哪里能逃脱围剿。门下弟子几乎死绝,有逃走的也被一个个揪了出来。

    “掌门也死了他还是有真功夫的,达到了‘无剑无我’的境界,幸亏你我当初没有听其他弟子的唆使,轻易去挑战他。不过,再厉害的功夫,也抵不过一支天机营的火器军。”

    荆红追问:“七杀营呢?”

    “与隐剑门牵连明显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来。营主也不见踪影,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也许正收拢残余的侠刺,韬光养晦。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也没人在意我的去向。”

    浮音深吸了一口山间寒凉的夜风,似乎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又问了一遍:“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过?”

    荆红追缓缓松开剑柄,答:“是。”

    浮音用指尖抠着骨笛上的洞眼,抬眼看他:“师哥,你收留我罢。”

    荆红追毫不犹豫道:“不行。”

    “为什么?我不碍你事,也不要你出钱养,还能给你当帮手。我只想找个安全的靠山,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免下次朝廷剿杀余孽,真剿到了我头上。”

    荆红追面色一寒,峻声道:“我做不了你的靠山!”

    浮音拈着骨笛,笑起来:“你背后的大人可以啊。要不你帮我问问他,收不收门客?”

    荆红追剑锋出鞘,收敛的杀气又放了出来,直指向他:“不收!你立刻走。”

    “你怕我牵连到他?可你自己也是隐剑门余孽,你就不怕?官府在各州县张榜公告,写着‘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无论世家权贵还是江湖势力,一律入罪’,你知道么?”

    “你威胁我?”荆红追杀气大盛。

    浮音依然毫无抵抗之意,轻叹:“我是在恳求你。师哥,眼下暴雨如注,你有把大伞,遮我一头又何妨?我曾帮过你,你也曾救过我,此番就算是守望相助,帮我渡一渡难关,不行么?

    “你若是不愿我打扰到那位大人,我就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你若一两下不方便,我也可以暂替守卫之职,只求换取一点庇护,不行么?”

    荆红追思忖片刻,沉声道:“不行。我不会让他与危险有任何牵扯,如果这份危险来自于我,必要时,我也会走。”

    面对浮音失望的神情,他又补充:“你若真无处可去,我指一处地方给你,暂时躲避风头。”

    浮音起身走近两步也只能近两步,第三步就感觉到荆红追外放真气中的推拒。他不以为意地停下脚步,吹了一句悠扬旋律。

    荆红追听出笛音中的感谢之意,淡淡道:“以后无事不必再联系我。两处相安,你我还是师兄弟。若你对我、对大人生出歹意,便剑下见生死。”

    “师哥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浮音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抱怨的内容,“你给我指的是哪处安乐窝?”

    荆红追扯了扯嘴角:“豫王府。”

    温泉白雾氤氲。苏晏才泡了一刻多钟,体内就气血活跃,额际微微出汗,哪怕胸膛露出水面,被腊月寒风吹着,也不觉得寒冷。

    脑子晕乎乎的,像被热水泡化了似的,注意力有些涣散。

    他没想到,前世惯泡温泉的自己,这辈子换了个壳子,竟会晕汤。早知道一开始不该托大,连适应过程都不做,就直接泡全身。

    苏晏想坐到池边岩石上冷却一下,再继续。天色渐黑,也泡不了多久了。

    刚游了两下,忽然感觉背后有股轻微而诡异的气息,湿发似乎被风撩起一缕。

    他警觉地回头看,泉池里分明只有自己。

    什么情况,错觉?苏晏微微摇头,更晕了。

    他扶住池边温热的岩石站起身,水位顿时降到腰下。寒意袭来,他深呼吸,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

    水下有只小鱼,正绕着他的后腰打转,一点轻柔的触感,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肌肤

    温泉里哪来的鱼!苏晏蓦然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站着,喃喃道:“总觉得有点古怪,莫不是梅仙显灵?仙女姐姐,你若看小生可堪造就,不如点化点化我?”

    一边嘴里说着,一边伸手牵住伸到池子上方的老梅枝,猛然用力摇晃。

    无数腊梅抖落枝头,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鹅黄细雪,蔽人视线。苏晏趁机抓住岸边岩石,手脚并用地爬出泉池,同时放声示警

    叫声尚未冲出口,就被一只从后方伸过来的手掌捂回了喉咙里,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身,往池水里拽。

    苏晏又惊又怒,满心妈卖批,暗骂外面几十个锦衣卫都是猪,清个屁的场!袭击他的人也不知是寻隙溜进来的,还是原本就潜伏在泉池中。

    他奋力挣扎,激起水声哗然,耳畔有个刻意伪装过的、粗砺嘶哑的嗓音说道:“别动,别叫,不然强奸你!”

    苏晏愣住了。

    嚯,这威胁还真是耳熟。

    这套路还是真是百玩不腻。

    他的后背被迫紧贴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站稳身形,不挣扎了,拍拍捂在嘴上的手背,示意对方松手。

    对方不捂嘴了,手指转而在他眉眼脸颊上流连摩挲,另一条胳膊还紧紧揽在他腰身上。苏晏喘了口气,“难怪高朔这么热心地把我往‘梅仙汤’引,原来早跟你勾结好了,在这儿给我设套呢。”

    身后之人低笑:“卑职来为苏大人接风洗尘。”

    苏晏抓住脸上游弋的手指,泄愤似的狠咬一口:“送都不来送,要你接!”

    第136章

    你老婆会绿你

    沈柒被苏晏咬得手指作痛,心头又是酸又是胀,酸溜溜的怨嫉与沉甸甸的甜蜜绞在一起,难言的滋味翻腾如沸。

    昨日他便收到了高朔的密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荆红追仗着朝夕陪伴的侍卫身份,爬了苏大人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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