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看台上的魏巡抚震惊过后,怒道:“简直不成体统!来人,把这两个混账东西拖出赛场,杖责二十!”

    亲卫领了命,却拖拖拉拉不愿上前,嫌太脏太臭,就指望赛场的监管者去维持一下秩序。

    监管者是灵州参军霍惇的手下,战场上混过的,比娇生惯养的巡抚亲卫忍耐力强,遂捏着鼻子上前,用长棍分开斗殴的两名官吏,驱赶到场外,扒了裤子打屁股。

    苑马寺的李寺卿与行太仆寺的薛少卿站在等候区,脸色铁青地看,觉得治下出了这么些个蠢蛋,自己老脸都丢光了。

    剩下四名个人赛选手,一心想抓住这大好机会反超,拼了命地催马前行。机灵点的还招呼队友送上好的豆饼草料过来,当场现喂,想临时抱佛脚。可惜马匹常年遭受虐待,早伤了肠胃,根本吃不下好料,纵然骑手像哄祖宗一般献殷勤,也坚决不肯迈步。

    充当裁判的锦衣卫见状,请示苏晏后,将第二场与第三场的个人赛选手一并放出。反正计算的是每组三人的用时总和,无论接力赛还是同时上场都一样。

    于是赛场上,一匹匹马吐白沫的、尥蹶子的、打摆子的、同脚斜行的、赖地不起的,五花八门。

    一个个人,战兢兢骑、急吼吼催、汗津津拽、颤巍巍顶,求爷爷告奶奶,精彩纷呈。

    看台上嘘声一片。

    魏巡抚忍无可忍,问苏晏:“苏御史,这场赛马会未免有些过于离谱,要不就到此为止?”

    苏晏笑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不急,不急,魏大人再坐会儿。接着还有集体赛,彩蛋还没放出来呢。”

    魏巡抚被他这么一笑一睇,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离谱软垫圈椅坐着,好茶喝着,点心蜜饯吃着,还有美人在侧给他欣赏,多坐会儿有什么关系?于是定下心,继续看。

    场下十六名参赛官吏被折腾得汗如雨下。有些火气大的,想甩手走人,刚离开马匹几步,就有持杖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地逼近,不由分说就要捉去打屁股,他们只得缩着脖子退回去,继续和马儿同甘共苦。

    如此磋磨了半个时辰,大多数选手终于跑过了五圈,还剩五圈,怎么看离抵达终点都遥遥无期。

    苏御史大发慈悲地向播报员下令:“看来个人赛遇到了一点困难。不过没关系,就让集体的力量来帮助他们,让其他同僚给他们鼓鼓劲。通知集体赛开始,所有参赛选手全部上马。半刻钟后,将会放出‘赛场彩蛋’,望大家抓紧时间,尽快抵达终点。”

    命令一下,场内更是叫苦连天。

    在见识了六苑官马的孱弱与个人赛选手的遭遇之后,官吏们哪还看不出,新来的御史大人这是借题发挥,趁机整人?

    于是纷纷大声抗议,要罢赛。

    苏晏没理会,反正有锦衣卫和霍惇的兵拦着赛场出入口,谁也走不脱。

    官吏们不干了,席地而坐,等着看小年轻御史如何收场。

    苏晏掐着怀表看时间,七分半钟后,下令:“放彩蛋。”

    入口另一侧的围栏被打开,一群恶犬张牙舞爪地冲出来,狺狺狂吠着,朝参赛官吏们猛扑而去,仿佛饿极了似的,涎水从大张的利齿间滴落。

    官吏们大惊失色!

    这下谁也顾不上抗议叫嚷了,连滚带爬地起身,也不管身边是谁的马,拼了老命地往马背上爬,催马快跑。

    李寺卿因为身材过于胖大,爬一匹压趴一匹,再爬一匹再压趴一匹,一连祸害了三匹马,也没能找到能承载他体重的坐骑。眼见恶犬越来越近,他不禁绝望地大叫:“来人!快来人!扶本官上马!”

    人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管他,就连他的下属也不例外。

    恐慌情绪感染给了马匹,有些马拼了命奋蹄疾驰,有些发疯般横冲直撞,还有些干脆自暴自弃,往地上一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场内人仰马翻,堪称哀鸿遍野,真是惨得没眼看。

    这下连魏巡抚都坐不住,变色起身:“苏御史,太过了!倘若弄出人命来,就算你圣旨傍身,也吃不消!”

    苏晏迤迤然起身,注视着混乱的赛场,回道:“放心,魏大人,会叫的狗不咬人。”

    其实跟会不会叫没关系。这批狗是霍惇从当地一个诨号“狗祖宗”的异人那里借来的。

    此人天生与狗亲近,经他手训练出的狗,比该县的捕快还聪明,比自个儿孙子还听话。十里八乡给他送了个尊称“狗王”,结果触了平凉郡王朱攸苟的霉头,险些被抓去乱棍打死,后来侥幸脱身,忙改了诨号叫“狗祖宗”。

    霍惇把“狗祖宗”也带到了现场,保证这批恶犬看似磨牙吮血,实际上只会嗷嗷恐吓、扑咬衣袖裤管,只管装腔作势嚇人,实际上皮也破不了一块。

    可官吏们不知内情,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逃慢一步就命丧犬口。

    此时此刻,能跑的马匹在他们眼中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个个扒拉在马背上,放声大哭。

    犬吠声、哭喊声、咒骂声,马的嘶叫声,连同看台上乱哄哄的尖叫声,糅杂成一股惊恐悲愤的洪流,翻滚在清水营的上空。

    苏晏看看场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前走到了看台边缘,手扶栏杆。

    荆红追站在他的侧后方,手掌贴上他的后背,将一缕绵绵不绝的真气送至他体内。

    苏晏清了清嗓子,开口。音量不大,却仿佛钟磬震鸣,铿然有声,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每个人的耳畔

    “诸位大人。”

    狗们停住扑咬,摇头摆尾地回到“狗祖宗”身边,接受奖励。

    官吏们狼狈不堪地转头望向看台,不少人脸上涕泪交加,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愤怒。

    “我知道此刻在你们心里,我苏某人简直不是个人。

    “然而在我苏晏看来,你们一个个也不是人。

    “你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混吃等死的废物,是监守自盗的蠹虫,是贪婪自私的国贼,是目光短浅的蠢货!

    “你们坐在行太仆寺、苑马寺、两监六苑的官椅上,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思在其政谋其职,反倒尸位素餐。你们自觉所在衙门清贫无权,连累自己也受人轻视,遂一个个怠政误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身为一寺主官,苑马寺卿李融在任三年,每日称病不上衙,辖下官吏甚至从未见过其人其面;行太仆寺卿严城雪无心理政,镇日躲在清水营不务正业,以至于两寺无人监管,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各监苑官吏,监守自盗,偷卖官马以充私囊,所领牧军不堪生活困苦,虐待官马泄愤,以至于草场荒废,战马如殍。

    “你们茶马司、盐课司,畏于将官子弟与勋戚贵族,对其走私行为知而故纵,以至私茶私盐泛滥,有亏国课。

    “你们边关卫所的将领,为图牟利,以军马贩货,又私养战马售于军队,侵吞朝廷拨银,以至骑兵无良马可操练,战力低下,军心动荡。

    “你们勋戚与豪强,占夺草场为庄田,以至草场日益狭窄,马数减少。十三万顷草场,只剩六万,损失了整整一半,四监十八苑皆废,唯存二监六苑。”

    每点明一项,便有相关的衙署官吏或卫所将领面如土色。这些人被戳破了不能见光的丑事,被国法难饶的惶恐击中,一时间汗下无语。

    苏晏猛地一拍栏杆,厉声道:“恶犬追赶,你们尚且知道无马可骑的恐惧,个个哭天抢地。而鞑靼之凶残犹胜恶犬千倍百倍,你们叫那些无马可骑的兵士如何保家卫国,拒敌于关外?!

    “你们此刻的安宁,是那些兵士用自身血肉换来的!你们本该与他们齐心协力,却为何成了挖空堤坝的白蚁蛀虫,自毁长城?难道鞑靼大军破境后,践踏的不是你们的家国河山?杀害的不是你们的自身亲族?蹂躏的不是你们的妻儿子女?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不是不懂,而是心存侥幸,总觉得国家如此之大,财力如此之厚,偷一点没事、占一点无妨,却没想过当白蚁形成不可计数的蚁群,哪怕巍然山体也会被逐渐蛀空!

    “我苏清河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

    苏晏从荆红追手中接过尚方剑,霍然拔出剑锋,砍在看台的栏杆上,将硬木围栏一劈为二!

    “陕西马政,我不仅要清查整理,还要查到底、整到底!只要还有一个官吏在位碌碌无为,还有一块草皮没有退还归复,还有一匹战马被倒买倒卖,我手里的尚方剑就不会回鞘,等着那些冥顽不灵的贪官污吏、叛将骄戚,来给我送人头!”

    场内场外阒然无声,不知是被他一通疾言厉色的训斥,还是被这代表天子意志、先斩后奏的尚方剑所震慑。

    苏晏长出一口气。

    魏巡抚张口结舌,半晌后,缓缓躬身拱手:“陕西上上下下,敢不从命。”

    第124章

    旗子不能乱插

    清水营的赛马会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历经了满场的错愕、哗然与怨怒,最后结束于一片灰溜溜的沉默中。

    参赛的官吏没有一个抵达终点的,人人领了份参与奖的奖品外壁一圈绘着“以报国安民为荣,以蠹国害民为耻”字样的白瓷压手杯,并要求他们放在官署中使用,不得转手或损坏。若不慎打碎了,须自掏腰包再买一个。

    但凡心里有鬼,唯恐被清算的官吏,看着手里的茶杯,脸色都是绿的。

    魏巡抚本没有份,主动向苏晏讨了一个,正色道:“本官也要引以为戒。”

    半年以后,这种杯子开始在大铭朝的朝堂上下与各司官署流行起来,样式差不多,上面的字样略有变动,如“以两袖清风为荣,以贪赃枉法为耻”“以克尽厥职为荣,以玩忽职守为耻”等不一而足,被统称为“荣耻杯”,风靡一时。

    以至于后世的文物市场上,一个品相完好的甜白釉莲瓣胫暗刻凤纹“荣耻杯”,被炒到了88万元的高价。

    当然这是后话了。

    挨了整的官吏们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趁着日暮还有些儿天光,纷纷启程回任职地。

    苏晏挽留魏巡抚在清水营住几日,说是还有后续事宜要同他商量,待此中事毕再一同回府城。魏泉应了,先行离开赛马场,两人暂时告别。

    士兵们在打扫一片狼藉的赛场,苏晏看了看天色,忽然一拍脑门,掏出怀表:“4点50分马上就要到酉时了!”

    他赶紧把霍惇叫过来,问:“你手上有一千五百两宝钞么?先垫给我,回头盘口里赚的还你。”

    赛马会的消息一传出,民间就开了盘口,赌最终输赢,当然其中少不了苏晏暗中推波助澜,他让霍惇把六队信息泄露出去,又将庄家牢牢控制在手中,让庄家做了官方的暗线代理人。规定若是平局,庄家赔一半,流局庄家吃一半。

    六队中,民众买得最多的是边防卫所队,最不被看好的是苑马寺队与行太仆寺队。

    最后的结果是六队全军覆没,庄家赚了个盆满钵满。

    霍惇说:“有。参赌的多是本地商家,还有异国商贾,估摸着这回庄家能赚一万多两白银,下官都给大人换成宝钞?”

    苏晏摆摆手:“我只要一千五百两。其余的,和官员缴纳的评审费一起,你做个账。将来买种马、修营堡、招牧军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总不能全指望朝廷拨银。”

    霍惇命人去取宝钞,片刻后亲兵拿来个扁盒子,苏晏打开清点无误后,把盒子往怀里揣,说:“我先走一步。”

    他往马背上一跨,朝着马市疾驰而去。荆红追策马紧随其后,叫道:“大人慢点,来得及!”

    苏晏奔到集市旁,下马四处寻找。

    马市交易已近落幕,买家变得稀稀拉拉,许多商贩也收摊回家了,苏晏穿行于各个摊位,没找到目标,面上不禁露出浓浓的遗憾之色,沮丧道:“还是来迟一步,那老板想必已经收摊走了”

    他叹口气,正要回头和荆红追说话,忽然见拐角处一个中年货郎正在装车,可不是那个卖武器的老板?

    忙小跑过去道:“老板!你那柄剑卖了没有?”

    老板回头一看他,拍大腿:“我就说了,公子不像是失信之人,说了等你到马市最后一日的酉时,这不酉时过半了么,才开始收拾。没卖没卖,别人开价二百八十金,现钱,我都没动心,就留着给公子呢!三百金,或者一千五百两银,没错吧?”

    苏晏怀疑对方压根就是卖不动,毕竟整个清水营除了他,大概也没第二个傻子,会花天价买一柄西夷剑了,但嘴里仍客气道:“多谢老板。这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人迅速完成了交易。

    苏晏握着这柄剑鞘通体黑色、剑柄螺旋掐银丝、剑锋纹理纷繁如星云的大马士革钢剑,翻来覆去地看,越发觉得钱花得值,问老板:“此剑可有剑名?”

    老板道:“卖剑的西夷人说,他们大师铸造的每一柄武器,都根据质地、风格与灵性起了名字,此剑名为”他说了一串番语,苏晏有听没有懂,但依稀感觉像是古中东语。老板补充:“翻译过来,就是‘骑士的誓约’,古怪得很。”

    苏晏笑了:“不古怪,很合适。”

    他拎着剑,拱手告辞,转身发现荆红追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声不吭的,去哪儿了?苏晏在人群中巡睃自家侍卫的身影,走了十来丈,到一棵左右无人的大树下,忽然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道:“大人。”

    苏晏回头。

    树荫下,荆红追站得笔直,腰间佩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手里捏着个物什,长长的银链子垂落下来,此刻正注视着他,脸色冷毅,神情微微透着局促与赧然,目光却很坚定。

    “你跑哪儿去了,也不知会一声,害我好找。”苏晏语气中带了点抱怨,迎上前去,将手中的剑递给他,“喏,说过要给你买的新武器。你腰上这把二次替补的大路货可以丢了。”

    荆红追没有接剑,而是慢慢打开五指,将掌心上的物件送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火镰,鎏金错银鸱吻海浪纹样,钢条连着白银箍边的皮革小包,表面镶嵌玛瑙、红珊瑚与绿松石,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系带也是银链子,华丽而精致。

    苏晏盯着火镰看,顿时认出来这是出京前沈柒送给他的,一直当饰品佩戴腰间。后来他和阿追坠谷,在山洞了过了两晚,这火镰派上了大用场。再后来,为了脱离困境,他忍痛用这火镰,与路遇的盐贩子换了匹老马和一皮囊清水。

    “你是怎么”苏晏张了张嘴唇,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是意外,也是激动。

    荆红追低头凑近,亲手将火镰挂回他腰间,说道:“当时,属下见大人露出不舍之色,猜测此物对大人颇具意义,本想交换后悄悄夺回来,又怕大人嫌我行事卑劣不入流,只得作罢。方才在集市上,不意见到那名卖盐小贩,正把这火镰挂在自己身上,我就花钱买回来,想物归原主。”

    苏晏微怔,内心感慨与感动交织,诚挚地说:“谢谢你,阿追。这东西于我而言,的确不止是个火镰,能够这般幸运地找回,是再好不过了。”

    他用手指摩挲火镰,忍不住微微一笑。

    荆红追迟疑着问:“大人如此看重一件身外之物,可是什么人送的礼物?是亲朋同僚,还是红颜知己?”

    苏晏失笑:“哪来的红颜知己!”

    荆红追嘀咕:“胭脂胡同里那个?”

    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却又不肯真的收进肚子里,倒像故意要给苏晏听见似的。

    苏晏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后恍然:“你是说阮红蕉?算不上什么红颜知己,只是还谈得来,我喜欢听她唱曲对了,你如何知道她的!”

    荆红追侧过脸去,不吱声。

    苏晏促狭地嘲道:“做过人家的恩客?”

    “属下曾说的,‘直到四天前’,大人莫非以为我撒谎?”荆红追面色微沉。

    苏晏哂笑:“开个玩笑,别当真。”笑完又觉得有些恼悻你是终结了处男之身,可还不是终结在我的肿痛上!身为受害者,我笑个屁啊!

    “当初在京城,属下为逃过卫贼手下兵丁搜捕,藏身马车想要出城,是大人替我掩护,又将我带回家安顿。那些日子我当大人的车夫,大人还记得么?”

    苏晏板着脸点头。

    “那时阮红蕉派侍女来过好几次,想邀请大人前去胭脂胡同,大人碍于冯党未清,怕被人抓住把柄或是趁机下手加害,就没有应邀,大人也还记得罢?”

    苏晏回忆了一下,点头。

    荆红追又说:“属下从大人曾经住过的客栈店小二口中听闻,大人会试前半年多就来到京城备考,结果三天两头留宿胭脂胡同,与那花魁厮混,可有此事?”

    苏晏再次点头:“是有这回事,不过‘厮混’两字未免不雅,我和她其实是”

    荆红追不敢听答案,打断道:“火镰是她送的?大人将来打算娶过门是不可能了,毕竟贱籍不能嫁作官员正妻大人是想纳她为妾?”

    苏晏听这话中酸味甚浓,脸上没绷住,讪笑起来:“如果是,你待如何,认她做主母么?”

    荆红追眼底煞气翻涌,强行压制着,瘫着一张脸答:“我能忍着不杀她,已是顾及大人颜面。她最好识趣些,别总在大人身边挨蹭,否则我早晚要发作。”

    苏晏大笑:“我还以为阿追冷漠,心里只有练功与复仇,却原来也是醋缸子!”他对荆红追随意惯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继续捉弄道:“放心,本官的小妾不是早就迎进门了,小京连主母都当面叫过。只此一个,再没有别的妾了!”

    荆红追定定看他,忽然露出个极淡薄的笑意,“还请大人记得今日承诺。”

    苏晏心里忽生一缕恶寒,像是个大事不妙的预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火镰,犹豫是不是该告诉阿追,此物并非什么红颜酥手赠,而是兄弟送的临别纪念?

    不过阿追和沈柒素来不对盘,三刀之恨未消,见面就要打架,还是先不要提起,以免徒增事端。

    打定主意后,苏晏把新买的剑往荆红追胸口一拍,说:“你还要我举多久,重死了,快点换上。”

    荆红追这才接过来,抽出剑锋头尾端详,最后郑重地挂在腰间,又将那柄大路货解下,随手扔在树根处。

    苏晏看出,他对这柄新剑极为满意和喜爱,自己便也觉得高兴。

    荆红追问:“此剑可有剑名?若无,请大人赐名。”

    苏晏道:“老板说,铸剑师已给取了剑名,翻译成大铭话,叫‘骑士的誓约’。你若是觉得古怪,自行再取个名便是。”

    荆红追沉默片刻,“我不会取名,所以从前惯用的剑叫‘无名’。这柄剑就叫‘誓约’吧,很合适。”他手握剑柄,抬眼看苏晏,立誓般严肃说道:“剑名如剑心。若违此心,剑道则不成,我将终生不再使剑。”

    苏晏知道对于一名诚心剑道的剑客而言,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当即抓住了他的胳膊:“别立fg!旗子不能乱插,知道不?”

    荆红追松开剑柄,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

    苏晏感觉他指节与指根处的硬茧在自己手背摩擦,带来一丝轻微的疼痛与莫名的酥痒,身体深处不由也微微酥痒起来

    他唾弃着这点来历不明的荡漾,认为自己连正常的接触都想入非非,有些惭对眼前剑意凛然的武功高手。

    结果高手一脸羞涩与凛然地反问:“那diao可以乱插么?”

    第125章

    勿立风口浪尖

    苏晏从集市刚回到临时宅邸,还没来得及用晚膳,霍惇便来求见。

    厅堂内,霍惇走到他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苏晏吓一跳,侧身避开不受,嘴里道:“别介!有话起来说,别搞先声夺人这一套。”

    霍惇不肯起身,恳求道:“严寺卿并未谋刺瓦剌王子,望苏御史明察,放他出来罢!”

    自那伙瓦剌汉子护送阿勒坦离开清水营后,严城雪就被苏晏关了禁闭。也没虐待他,饮食衣物一应供给,还给他添了几盏油灯看书用。苏晏就此事写了一份详细的奏折,交予驿站六百里加急,送去京师。

    算算时间,这两日应该送至御前,只等景隆帝发落。

    在圣旨下达之前,严城雪仍须禁室内待着。

    霍惇说:“末将也知道兹事体大,势必惊动天听,但苏御史既然代天巡视,还请明察秋毫,救老严一命,他真的不是行刺阿勒坦的凶手。”

    苏晏摸着下巴看他:“我琢磨着,你俩究竟什么关系?你霍惇有什么资格替严城雪求情?论嫌疑,你不比他小,毒药和飞刺是他制作的没错,但东西确是在你身上发现的,你俩谁是主犯,谁是从犯?我看他像是个拿主意的人,主犯是他?”

    “主犯是我!”霍惇脱口而出,想想不对,改口道,“不是,我怎么被苏大人绕进去了。这事同我俩都没有关系,真的,老严他的确怀疑阿勒坦是北漠奸细,潜入清水营意图不轨,故而想要除去对方。虽然此念头太过武断,但本意也是为了边防稳定,况且还未及实施,阿勒坦就遇刺了。

    “末将觉得,荆红侍卫撞见的那名萨满十分可疑,八成是他从我这里盗走了飞刺,企图谋杀阿勒坦,又掳杀了我帐下亲兵,栽赃嫁祸。那黑朵大巫既是瓦剌族的萨满,说不定此案牵扯到他们内部的政局,实与我二人无关哪苏大人!”

    苏晏觉得霍惇耙耳朵归耙耳朵,思路还挺清晰,与他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但他仍板起面孔,道:“即使不是你二人下的杀手,但你们对这伙瓦剌人强买强卖、设局陷害总归是实情,若非本官及时赶到,阿勒坦早被你们围困在营堡,届时他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是么?”

    霍惇面有惭色,只得叩头认错:“是末将一时心生贪婪,强买马匹不成,便起了绑架他换赎金的恶念。那场架也是我亲自下场挑的,实与老严无关。”

    苏晏微微冷笑:“严寺卿在任期间玩忽职守,长期待在清水营,还越俎代庖,违反军令擅自练兵这些,也都是你干的,与他无关?你拿铁链子把他锁在身边了?”

    霍惇无言以对。

    苏晏道:“霍惇!这清水营是大铭的边堡与国防线,不是你与严城雪的私人地盘!你们是地头蛇当得太久,忘了大铭律令与朝廷法度?不必再求情,此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会秉公上报,一切交予朝廷决断。”

    霍惇因常年领兵而苍劲有力的肩背,几乎坍塌下去,双手按着地面,眼眶泛红:“老严他的确有偏激之处,但那也不能全怪他他恨北夷,不仅因为草原部落千百年来始终都是中原的夙敌,即便迫于形势握手言和,也难以长久更因为长城以外,河套地区,就是他噩梦之地

    “我同他总角之交,相识十九年,眼睁睁看着他坠入地狱父母死于北漠人的铁蹄之下,兄弟姐妹也无一幸免,十三岁的他在死人堆里藏身几个昼夜,才从战场废墟里逃回来他倒在我怀中时,遍体鳞伤几乎不成人形!

    “谁能说得清,当年屠戮了整个镇子的究竟是鞑靼部、瓦剌部,还是往流、窝叶?他们穿着差不多的衣衫,说着差不多的蛮语,体内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百年来分分合合,就算打得你死我活,也是恶兽内斗!

    “鞑靼如今与我大铭交恶,难道瓦剌就对我大铭心存善意了么?并没有!这些草原部落,天生狼性,今日可以为了吃肉朝我们摇尾巴,明日就能为了吃肉反咬我们一口!防着他们、利用他们,乃至先下手为强除去,有什么错?老严也就是太急进了些、不择手段了些,至于要用他的脑袋敬国法么?!”

    霍惇满腔郁愤喷薄而出,说到最后近乎嘶吼。

    苏晏沉默片刻,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甲,“所以你只能当一个戍守军镇的将,当不了帅,更不可能站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看待问题。因为你没有战略眼光,顶多只能搞搞战术。

    “国与国交,无论是交善还是交恶,都是一门宏大的战略艺术。有句话你和严城雪大概没听过,‘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放在个人身上,或许会被人嗤之以鼻,但对一个国家而言,就必须以安定发展、万民福祉为首要。

    “瓦剌或许曾经与大铭有过战争,可是时移世易,眼下的局面是鞑靼对我们犯关叩边、烧杀抢掠,那么我们就必须联盟一切能联盟的力量,先把鞑靼打趴了、打服了,打到元气大伤。

    “至于将来,瓦剌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鞑靼,谁也不敢断言。但如若真有那一日,我苏晏还能站在朝堂之上,也同样会把瓦剌也给打趴了,打服了!

    “这一点,皇爷看得比谁都清楚。如今他欲封瓦剌首领为王,扶持对方的势力。再过些年,等瓦剌兴起、鞑靼势弱了,说不定又要封鞑靼首领、或者其他什么部落的首领为王,以此制衡北漠。

    “天下之势,此消彼长,分分合合,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关系?这不是朝令夕改,更不是首鼠两端,而是帝王的智慧。”

    霍惇愣怔了,带着些茫然之色,喃喃道:“为何不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成祖皇帝消灭北成一般”

    苏晏笑了:“卫、霍封狼居胥;窦、耿勒石燕然;大唐曾灭东突厥,活捉颉利可汗。然而呢?草原部落就此消亡了么?他们是不会被一网打尽的。民族是火种,在严霜下藏于炭,在风起时燎原。

    “至于严城雪,对他的遭遇,我个人深表同情。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不能因为家人被暴徒杀害,就去无差别报复对方无辜的同族人,或者非同族人。

    “如果时势把国家推上战场,每个人都没得选择,必须为国而战,那么敌方再无辜也得下手。但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不准你们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除之而后快’的泄愤,而搅乱皇爷辛苦布的局,损害国家利益。否则就算再不忍心,我也必须将你二人头颅悬挂在辕门之上!”

    霍惇向后跪坐在地面上,久久没有言语。

    最后他重重磕了个头,哀求道:“请准许末将去禁室探望严寺卿,与他说说话。末将会尽力开导他。”

    苏晏颔首:“你去吧。情乃人之天性,我禁不了,也不想禁。”

    霍惇行礼告退。

    荆红追抱剑站在苏晏身后,脸色冷肃,仿佛字字句句听得认真,又仿佛全程魂游天外。

    苏晏回头见他这副门神模样,忍不住轻哂:“方才我说得哪里不对?还望荆红大侠不吝赐教。”

    “唔?唔。”荆红追眨眼说,“大人口干不干?要不要先喝杯菊花茶,再吃晚饭?”

    八月二十二,由腾骧左卫指挥使龙泉所率领的五千锦衣卫人马,已急行至灵州。

    龙泉在半路就接到京城中飞鸽传来的圣谕,说苏御史已经找到,眼下正在灵州,命他们直接前往灵州,听候苏晏差遣。至于所需粮草,已由皇帝亲自责成户部调度。

    皇帝在给苏晏的密旨中写道:万事开头难,清河新接手地方政务,想要大刀阔斧改革,必然得罪当地权贵,触动一张张利益网。朕既然授命于你,让你做朕手中之剑,便不会只任你一人披荆斩棘。这五千锦衣卫,均是精锐人马,其中半数,在十多年前曾随朕北征,是战火洗礼过的勇士。如今借你,不仅为壮声势和防身,更为了在关键时刻能以力破巧,事半功倍。

    末了一句是:“秋月寒江,见之如见卿。北关渐冷,切切保重,勿立于风口浪尖。”

    苏晏将密旨反复读了几遍,连书写时笔毫误触纸页的、针尖大小的墨点,也当做作品细细欣赏,最后感佩万分: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厚爱,真可谓无以复加。虽说明君用人不疑,但似这般连亲卫与旧部都能借用的信重,叫他何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早日清平一方了。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给皇帝写了封十几页的长奏折,详细分析陕西马政废弛的诸多原因,点明当地官吏渎职、豪绅横霸、边军牟利等诸般弊病,最后提出了八条改革方案。

    紫禁城,奉天殿。

    今日皇帝并未御门听政,而是选择在殿内小朝。六部大臣列队丹墀两侧,景隆帝高居龙椅,左下侧坐着陪同议政的太子朱贺霖。

    一名声音清亮的内侍,正在高声诵读监察御史苏晏从陕西递送来的奏折。

    “其一,慎择卿寺官员,罢黜不职,荐举贤能。”

    提请罢免苑马寺卿李融为首的二十八名不称职官员。视其情节轻重,有的发送回京、另行任用;有的免职放回,冠带闲住。

    提请擢升十二名素有才干、刚正不阿的中低阶官员,升任主官。

    提请将经验丰富的山西行太仆寺卿袁琰,调任为陕西行太仆寺卿,顶替原寺卿严城雪。

    提请吏部增派官员十六名,分别入驻两寺、茶马司、盐课司,填补罢黜后的空缺。

    提请提高两寺官员待遇,按官阶增加月俸,其他衙门当以体统相待,不许与之抗礼。

    提请实行每年一度的两寺官员考核制度,由朝廷派遣的督理马政御史亲自主持,当地巡抚、巡按官不得干涉,永以为例。

    如此一来,等于是陕西两寺与涉及马政的官署,高阶官员几乎全员换血。

    苏晏之前曾许诺,给两寺提升待遇,言出必行。只不过提是提了,享受到新待遇的却不是原来那批主官,而是空降部队和最底层的小吏差役。

    吏部左侍郎与右侍郎开始争论,如此大面积官员调动,是否会引发不良反应?一个人认为摧枯拉朽、破而后立,一个认为恐导致基层官吏人心动荡。

    却听龙座上的天子道:“如此贪官污吏的人心,要来何用?准了。”

    陕西,灵州。

    苏晏乘坐的马车正行驶在前往平凉府的路上,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披甲持锐,拱卫两侧,充分显示出钦差大臣的赫赫声威。

    十几名被罢黜的官员结队来拦车诉冤,跪伏在马前,哭天抹泪,求巡抚御史网开一面。

    苏晏撩开车帘,探出个脑袋,很和蔼地朝他们挥手:“别栈恋职位了,走吧,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其实种红薯也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还有玉米,都是菲律宾呃,是苏禄国商人从美洲引进的,只要把这两样庄稼种好了,我大铭永不会亡于灾荒。你们肩负重任,可不比在闲衙里翘腿喝茶有意义得多?去吧去吧。”

    “大人,当心偷袭。”荆红追说着,握住苏晏的肩膀,把他脑袋也一并拉回车厢,理直气壮地揽在自己肩窝。

    苏晏经历了两次暗杀,一次是刺客潜入驿站,被荆红追一剑削了两只手,还有一次对方刚靠近外围,就被锦衣卫当场抓获,都没能得手。

    反倒被他顺藤摸瓜查出了背后指使,用尚方剑直接砍了脑袋。

    主使们的脑袋用石灰腌制了,传阅到陕西各府城、州县。传了一圈以后,暗杀就此绝迹。

    不过,荆红侍卫唯恐他家大人头发丝被风吹掉一根,依然像头竖着耳朵的猎犬,警惕性十足。

    但这回出问题的不是被罢免的官员,毕竟他们哭唧唧一番后,最后还是得认命,回家种红薯去。

    而是平凉郡王朱攸苟。

    对,就是不许别人绰号“狗王”,险些将人斩首示众的那位。

    第126章

    钉子户必须拔

    紫禁城,奉天殿。

    诵读太监的声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銮殿内回荡:

    “其二,清复牧马草场。”

    提请重新丈量土地,安插界标,恢复原有的十六万顷草场。

    提请严惩占地开垦私田的官豪势要,凡盗耕草场者,依律问罪,并追征盗耕期间的牟利。

    提请颁布实施“清退令”,若抗令不遵,不肯退还盗占的土地,则官员解职、军丁发落边卫、百姓判流刑。负责的官吏不用心清查者,一并治罪。

    这一项众臣无有异议,很快就通过了。

    景隆帝朝蓝喜招招手。

    蓝喜当即挨过去,侧耳细听吩咐。

    只听皇帝低声道:“回头记得提醒秉笔,在批复的公文中加一句监察御史苏晏当统筹全局,无需事必躬亲,丈量土地、核查清退等具体事务,交予陕西巡抚魏泉落实即可。告诉魏泉,他敢阳奉阴违,朕摘了他的官帽,让他也回家种红薯。”

    蓝喜低着头,连连称诺,心里不由吐槽:皇爷一面让人千里奔波、劳心劳力,一面又担心人累着,想着法儿地教他躲懒。可昨夜看着对方奏折时,咱这位万岁爷不还在感叹,说苏御史年少优养,身体又文弱,希望他在陕西能吃苦耐劳,把马政一事办得漂漂亮亮,最后克竟全功?如此左右矛盾,还不如把人留在京城,别放出去得了。

    太子坐得近,耳朵又忒尖,听见这番细语,急巴巴补充道:“再加一句!叫他勿忘太子伴读的身份,不可懈怠职责,空余时多给东宫写信。写信不能糊弄,别老说些树叶黄了、看到几只大雁之类的废话,得告诉小爷,他想不想”

    景隆帝清咳一声。

    朝臣们以为圣上有话要说,齐齐闭了嘴,连同宣读的内侍也成了哑巴,殿内鸦雀无声。

    太子尴尬地看了眼父皇,打住话头,有点憋屈。

    凭什么奏折一写就是十几二十页,父皇可以时不时地翻看,还跟在金豆盘子里找珍珠似的,在字里行间比划来比划去。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又一封问安信,从开头称呼到结尾署名才613个字。厚彼薄此,这不公平!

    景隆帝看出了太子的委屈与不满,但没打算安抚他。

    下朝之后,皇帝对太子说:“613个字已经够多了,至少比你交的窗课字数多。今日就‘制衡之术’再交一份策论给朕,不得少于613个字。”

    太子百般抗议无效后,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蔫儿巴巴地走了。

    苏晏不知道,在京城皇宫里埋头写策论的太子,一边恼恨他的信才写了613个字,一边又庆幸才写了613个字,和自个儿父皇一样的矛盾。

    苏晏只想知道,如果他用尚方剑砍了皇亲的脑袋,景隆帝会不会感到宗室受辱,难以容忍他的一再僭越而翻脸无情,押他回来给亲戚报仇?

    因为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想砍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死胖子。

    死胖子名叫朱攸苟。

    平凉郡王朱攸苟是先帝(即显祖皇帝)的孙子。他的父亲是高丽妃子所生的不得宠的皇子,封为存王,被早早打发去陕西就藩。

    存王薨后,长子袭了亲王位,但早夭,“存王”封号就此断绝。朱攸苟身为次子,只得了个平凉郡王的封号。

    论辈分,他是景隆帝的侄子。不过他也知道,若真把皇帝当亲叔叔,那就是天下第一号傻瓜。

    今上是什么性子,防宗室像防贼,如辽王、卫王、谷王、宁王这些曾经掌兵镇边的亲王都给削了兵权,连嫡亲的胞弟都圈禁在京城,哪里还会多看一眼他这个泯然于众的侄子。

    估计今上连他这个侄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要知道当今郡王足有一百多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封地,与亲王一样,未奉诏终身不得入京。这些宗室在藩地也是无所事事地被豢养,不得干涉地方政治、军事事务,不能蓄意结交地方官员。

    朱攸苟在封地闲出屁,于是半辈子致力于给自己找乐子,那就是盖庄园。

    他有钱啊,不仅拿着不劳而获的郡王俸禄,更有一个私人小金矿,庄园盖了一座又一座。这些庄园是他的别院、游猎场,更是他的摇钱树,用来种植粮食、果树、香料等,再招募逃亡的牧军、流民进行耕种,每年又是一大笔进项。

    朱攸苟盖庄园上了瘾,地皮不够,便打起了草场的主意。

    他想着,反正场多马少,牧草白白长了也是给兔子啃,不如拿来给我开垦。先还是向苑马寺低价收购地皮,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干脆把地标一插,直接占领,搞起了圈地运动。

    地方官员忌惮他宗室贵胄的身份,又兼拿了好处,干脆与他合伙搞起了农副业深度开发当然,占的是国家的地,赚的是自家的钱,连税都不用缴纳,没毛病。

    本来钱赚得好好的,可那天杀的监察御史苏晏一来,就要逼他们清退土地,把草场还回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于是朱攸苟觉得他死掉的爹又被杀了一遍,火冒三丈地拍桌骂娘,把前来办理清退手续的官吏给轰出了郡王府。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带了三百护卫甲士,在庄园附近巡逻,发现来丈量土地的两寺官吏,逮住就是一顿暴打。

    清退令下达了一个多月,朱攸苟的庄园依然巍然屹立在草甸上,连一根麦子都没少。如此一来,其他被清退的官绅豪强也不干了,纷纷有样学样,赖着不动,拒不执行法令。

    “令下难行啊!”新到任的苑马寺卿向苏御史诉苦,“下官治下的吏役们被打出十名重伤,数十名轻伤,其中两人伤重不治,下官还得东挪西凑地掏抚恤金。”

    苏晏沉声道:“不把平凉郡王这个钉子户拔了,清退令就推行不下去。此事就交予本官解决,你先去安抚吏役。”

    于是他怀揣圣旨手提尚方剑,带着荆红追与一大队锦衣卫,前往平凉郡王府踢馆子。

    与此同时,替豫王送信的王府亲卫辗转多地,从听闻苏御史坠谷失踪五雷轰顶,到又听闻苏御史被找回来如释重负,沿着延安、灵州、庆阳一路追来,前后历时近两个月,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平凉。

    接待他的官吏告知,苏御史前往平凉郡王府去了,请他在衙署耐心等待。

    这亲卫不是等不了,而是追着苏晏行踪的尾气跑,实在追怕了,这会儿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恨不得马上把信送到对方手上,再讨一封回信,即刻返京交差,以免夜长梦多。

    他决定就在平凉郡王府的外面等,死也要守到苏晏出来。

    于是这名亲卫怀揣着豫王火辣辣的情书,灰头土脸地蹲在街角,就着豆浆啃着烧饼,紧盯着平凉郡王府的大门。

    他的目光过于急切,又带着长久奔波的怨气,目的性太过明显,半个多时辰后,引起了郡王府护卫的注意。

    本来护卫们懒得管王府外的事,可最近是非常时期,他们与两寺官员冲突频频,不得不提高警惕。按照他们郡王的说法就是,“这苏十二最擅长搂草打兔子,你以为他只踢你面前,其实还在你屁股后头点火呢!所以你们一个个招子都给本王放亮咯,别只顾盯着一处,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不?”

    眼观六路的王府护卫,注意到了街尾那个蹲守的汉子,怀疑他是来盯梢的,不是两寺的差役,就是苏十二派来的锦衣卫探子,连忙禀报王爷。

    朱攸苟此刻正把上门讨债的苏晏故意晾在花厅,让婢女好茶好点心伺候着,自己称病不出面。

    听闻护卫来报,当即拍案道:“明人不做暗事!他苏十二来踢馆就来,背地里动手脚刺探阴私,是想对本王放什么暗箭?给那人套麻袋,先揍一顿再押进府里,本王慢慢审他。”

    护卫得令后,从后方偷偷包抄过去,把那吃烧饼的汉子给套了,七手八脚一顿好打,往王府里拖。

    那汉子在麻袋里嗷嗷叫:“我不是歹人!我是送信的我是豫王府的人,快放开!”

    麻袋里闷得很,他又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护卫冷笑道:“什么王府的?咱们王府可没你这号人!居然还敢冒名,这回你是李鬼犯在李逵手里,跑不了了!”

    把麻袋拖进王府后,那汉子被堵住嘴,五花大绑在堂柱上,等待平凉郡王处置。护卫们搜了他的身,兵刃、腰牌、碎银、信封杂七杂八扔了一桌。

    护卫长抓起腰牌,翻看上面的刻字,给了对方一肘子,嘲道:“豫王府?你冒充哪个王府的人不行,非要冒充豫王府的?你知道豫王在哪儿?京城,天子脚下,跟笼子里的狮虎一样被关着呢,哪有力气管外面的事!他叫你来送信,给谁送?给我们王爷?他知道我们王爷是哪个?笑话!”

    那汉子被打得鼻血直流,唔唔直欲分辨,被堵着嘴说不出来。

    这时朱攸苟摇着一身肥膘进来,听护卫长说完情况,接过腰牌掂了掂,嘶了一声:“这腰牌做得还挺逼真,材质和制式都没错,莫非是从豫王府里偷的?”

    又拿起信封翻看,火漆上盖着私人印章,仔细分辨是两个字:“槿城”。像是人的名字。

    朱攸苟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想了又想,突然豁朗:这不是豫王朱栩竟的本名么?!

    先帝的儿子们,起名时都带了个“槿”。今上登基后,按规矩亲王们全都得改名,不得再用这个字,他的父亲存王也改了名。民间连朱槿花都改叫“佛桑花”,就是为了避圣讳。

    放眼天下,也只有天子胞弟豫亲王,还敢在私下场合使用这个旧名了。

    曾经有人逮着这个小辫子,向皇帝告密,说豫王保留旧名是对圣上的怨望,定有不臣之心。皇帝二话不说,把告密的砍了头,并撂下一句话:“朕昨日召见豫王时,还叫他‘槿城’,怎么,朕对自己也有怨望不成?今后谁再敢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试图挑拨宗室不合,朕诛他的族!”

    这事儿亲王和郡王们都知道,也由此看清了豫王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才是亲弟弟,其他都是假兄弟、假侄子,老老实实蹲在藩地,逢年过节往京城里写写祝颂文、拿些赏赐花天酒地就对了,至于其他有的没的,想都不要想。

    除了宗室与身边亲信,谁会清楚豫王的本名?

    倘若这封信真是豫王写的,会在火漆印章上使用这个犯讳的名字,也说明收信之人与他关系匪浅。

    朱攸苟这才意识到,他在阴差阳错之下,可能真把他叔叔的信使给打了

    他赶忙上前,扯掉信使口中的布团,急问:“信是豫王写的?写给谁?”

    信使被打掉了几颗牙,咽着血沫呼哧呼哧喘气,不说话。

    朱攸苟心道,你不说,我自己拆开看。

    三两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方才看了两行,脸上仿佛开了染料铺,红白黄绿变幻不定,实在精彩得很。从震惊到匪夷所思再到恍然大悟,从鄙夷到灵光一闪再到意犹未尽,朱攸苟最终仰头哈哈大笑,畅快至极。

    他朝护卫长使了个眼色,拿着信走出房间。

    信使在他身后怒骂:“你身为郡王和子侄,怎敢私拆亲王叔父的密信?如此以下犯上,不怕得罪豫王,天子降罪吗!”

    朱攸苟没理他,心想:这信合该落在本王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豫王的信使,反正得罪也得罪了,实在不行,毁尸灭迹!这里天高皇帝远的,豫王人在京城,能知道信使连信去了哪里?搞不好信在半路丢了,人也死在响马盗或是鞑子手里,死无对证。

    跟随在身后的王府长史见主子心情大好,殷勤地问:“王爷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朱攸苟面露怪笑:“瞌睡送枕,好得很呐!”

    他上了肩舆,吩咐扛舆的仆役转去花厅。长史边走边问:“王爷打算去见那个苏御史?不晾着他了?”

    朱攸苟抚摸着肚子:“晾能晾几时?本王装病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苏十二这一招叫做先礼后兵,本王若是今日不出面,他一回去就能不讲情面,直接带兵把我庄园给踏平了,你信不信?”

    长史点头,道:“信。”

    朱攸苟发怒:“你信个屁!那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以为拿着圣旨和尚方剑就能吓倒我?我毕竟是郡王!先帝爷的亲孙子!真正的天潢贵胄!我哪怕伸着脖子,他也不敢真砍!”

    “对对对,王爷真知灼见,是属下无知,竟被他吓住。”长史连忙拱手告罪。心里却想:咱们王爷一心虚就加倍地声色俱厉,这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要真不怕圣旨和尚方剑,又何必装病,能躲一时是一时?也不知这封信究竟写了什么,让王爷瞬间有了底气,要去和那铁齿苏十二及五千锦衣卫硬碰硬。

    朱攸苟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既香艳又辣眼睛,细细想象后心里还有些玩味豫王浪迹花丛是出了名的,与年轻貌美的朝臣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远在平凉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位苏御史看着义正辞严,满嘴家国大义,背地里与他的浪荡王叔之间,竟还有这份孽情!

    不过想想也不意外,毕竟苏晏天生一副好相貌,豫王把他当做猎艳对象,也在情理之中。

    这封信若是抛到明面去,就算不叫苏晏身败名裂,也足以给他泼上一身迎奸卖俏、媚承亲王的脏水,届时他还有什么脸面,在陕西官场上大放厥词?

    有这等把柄捏在手上,苏晏说话做事还不得多掂量掂量。先威胁,再利诱,把他也拉到自己船上。

    财帛动人心,每个人都有可以收买的价码,或多或少而已。他就不信了,这天底下真有不爱钱的人!

    第127章

    是你的催命符

    苏晏在平凉郡王府的花厅里喝了两杯茶,吃了一碟桂花糕,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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