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满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从未指望过自己死后除了地狱,还有什么其他的去处。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他没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十一岁时死了,没过几日,娘也死了。

    他有一个深爱的人,是这辈子的劫难,也是这辈子的报偿,那人是是谁?

    “我的命,你叫我一声相公。”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认命吧。”

    “多日未见,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两日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

    “别冷着张脸啦,杀气腾腾,怪吓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着你,给你写信?”

    “七郎,你别闹。”

    白纸黑字,字字如刮造化炉: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苏晏。他叫苏晏,苏清河。

    他是我的娘子。

    从未忘却的少年苦难,无法平息的愤怒与难以填满的荒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难平,一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碎裂的时光残片、如血色的过往云烟,纷纷扬扬散去,沈柒如梦初醒,重返人间。

    第120章

    打小爷打小爷

    “大人!醒醒,同知大人!”

    “沈大人快撤手!”

    脑中迷雾散去,周围景物逐渐清晰,好几张凑近的男人脸庞撞入眼帘。沈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蓦然发现自己正被下属们七手八脚紧紧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腰,还有的掰他指间的刀柄。

    腰间的绣春刀,刀尖不知何时抵着自己的心口,将布料割开寸许长的口子,周围鲜血洇湿。

    简直是悬崖勒马,他再多使一分力,刀刃就要插入胸膛。

    “我没事了。”沈柒示意手下们松手,收刀回鞘,低头见地面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后颈被锦衣卫踩住,脸被迫压在地面,嘴里堵着布团,正奋力挣扎扭动,发出“唔唔”的闷叫。

    韦缨抹了把冷汗,道:“方才可惊险,大人刚擒住这刺客,就像被魇了似的,呆愣愣站着不动,忽然把刀对准自己胸膛刺下幸亏在最后关头,大人清醒了过来,否则我们即使冲得再快,只怕也拦不住。”

    沈柒张开手掌捏住两侧太阳穴,将自己从迷魂境中彻底抽离。

    幻觉里漫长的半生,原来只是现实中一个短暂的片刻。

    也不尽然是幻觉,至少年少时在沈家的经历是真的。娘是真的,八妹也是真的,而小九弟

    根本就没有小九弟。姚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

    “沈晏”,其实就是苏晏,因着他的心魔,投射在他惨烈成长的光阴里,被扭曲成了个求而不得的亲弟弟。

    但凡世间一切的着相与不通透,仇恨心、贪痴心、妄念、执念、怨念皆可诞生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大约不止是艰难跋涉过的荆棘路,还有一句绞人心脉的“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沈柒将眉眼埋进手掌,在心底决绝地冷笑了一声:嗬!即使真是亲兄弟,又如何?难道他就会被这层血缘拦住,裹足不前?没有人能把苏清河从他心头割走,皇权不能,妖术更不能。

    他抹平所有外露的情绪,放下手,说道:“一时不慎,险些着了道。这隐剑门的‘鬼瞳’果然厉害,能将人神智拖入迷魂境中。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便不得脱出,颠倒错乱以至身死。你们今后若是遇见,要格外小心。”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忙撕下布条将那黑衣人的双眼一层一层蒙住,绑了个结结实实。

    设局、等待、以身做饵,工夫终于没有白费,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黑衣血瞳,就算不是行刺太子的那一个,也是个重大的突破点。

    锦衣卫们将这黑衣人押回北镇抚司,关进诏狱最坚固的牢房内,严加看管。

    沈柒喝过浓蜜水,散完酒气,带着掌刑千户石檐霜来狱中审他。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原本以为,任何犯人到了他们手上,哪怕再铮铮的铁骨,也能被炼成一滩水。

    或许真有人不怕死,但没有人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除了一种人

    “疯了?”

    奉命前来了解案件进展的蓝喜难以置信。

    他挑起淡到几乎消失的眉毛,将不解与不悦之间的分寸把得正好,“沈同知,咱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有手腕的,办了几个案子,从没叫皇爷失望过。这回东宫遇险,皇爷极为重视,眼下你却给了咱家这个荒唐的答案,如何向皇爷交代,沈同知考虑过么?”

    沈柒脸色严峻,语气颇为诚恳:“这不是案子的答案,可的确是事实。我们是如何捕获这个刺客的,蓝公公也看过卷宗了。落网时,他施展了隐剑门的‘魇魅之术’,也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鬼瞳’,之后便神智失常,彻底成了个疯子。”

    蓝喜追问:“是真疯,还是装疯?”

    “一个人若是自己的血也喝得,肉也吃得,连被狗骑也毫无屈辱之感,我想不出除了真疯之外的第二种可能性。”沈柒的表情犹如一尊邪教供奉的神像,残忍得理所当然。

    蓝喜“嘶”地吸了口气,掩饰悄悄打的寒战,尖细嗓音也低了好几分:“既如此,咱家就照实禀报。沈同知可别把人弄死了,皇爷看重这个案子,说不定还要亲眼瞧一瞧。”

    沈柒颔首:“公公放心,下官省得,定会把人收拾干净,不会污了圣目。”

    蓝喜回宫复命去了。

    石檐霜对沈柒说:“大人,属下担心皇爷会怪罪我们办案不力。”

    沈柒道:“这个黑衣刺客是死士,也是弃子,皇爷不可能想不到,若要继续追查幕后势力,少不得我们继续出马。我们是皇爷手上最利的刀,只要刀刃不割主人的手,就不会被轻易毁弃,放心吧。”

    石檐霜点头,又嘀咕道:“这‘魇魅之术’到底是什么邪门歪道,迷不成对手,就会把自己整疯?”

    “也许是真气反噬,也许还不止。我请了个精通医术的武功高手来给那人诊断过,他体内经脉逆行,紊乱的气血冲击大脑,导致神昏错乱、躁狂疯颠,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要真是走火入魔,程度轻尚能拨乱反正,若是程度严重,怕这辈子会疯到死。可惜大人犯险钓出的大鱼,就这么断了线索。”

    “的确令人遗憾。但查案不就是这样,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多动动这儿”沈柒点了点石檐霜的脑袋,又轻踹了一下对方的小腿,“还有这儿总会找到新的突破口。”

    石檐霜笑道:“大人接手的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属下有信心。”

    当然也包括沈七郎一手炮制出的“案子”,总能抓到最吻合政局时势、对效忠者与他们自身最有利的案犯,这就是锦衣卫,这就是北镇抚司,不是么。

    次日午后,宫里来了旨意,景隆帝果然要亲自看一看这疯了的刺客。

    诏狱阴暗污秽,天子自然不会涉足,只驾临北镇抚司公堂,下令将人犯押到堂外院中。

    随驾禁军把这一方官署围成了个严严实实的铁桶。高坐明堂的天子与前院之间,隔了数百名锦衣卫拦成的人墙。

    不仅御驾亲至,在东宫“养伤”养到百无聊赖的太子也来了。景隆帝一身明黄色衮袍,彩织四团龙,两肩团龙加饰日、月章纹,雍容威严;太子朱贺霖则穿着轻便的橘红色窄袖戎衣,外罩秋香色妆缎对襟罩甲,腰束小带,英姿勃勃地坐在父皇身边。

    沈柒行礼后,垂手侍立于侧下方。

    五花大绑的刺客被锦衣卫押到院中,强迫跪下,解开束口的衔勒。为防意外,他双眼上的布罩依旧蒙着,没有解下。

    这刺客是个青年体貌,裹在囚衣中的身形瘦削而不失劲道,身上各处伤口都事先敷药包扎好,又灌过一碗浓参汤提神,故而看起来状态还不算太糟糕。

    他茫然地跪在庭院中央,因为眼睛被遮无法视物,便竖起耳朵听动静。

    景隆帝打量过后,问沈柒:“你说这人疯了?”

    “禀皇爷,的确是疯了。”沈柒回答。

    朱贺霖腾地起身:“孤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那夜行刺之人。”

    “歹人凶残,小爷万不可涉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爷三思啊!”随侍的富宝和成胜忙不迭地劝谏。

    朱贺霖摆摆手:“他都捆成个粽子了,还会扑过来咬我不成?再说,小爷我是吃素的?”他转头对景隆帝说道:“父皇,我去验证一下。”

    皇帝似乎对他的勇气颇为赞赏,微微颔首。

    台阶上的锦衣卫退向两边分出通道,朱贺霖走下去时,顺手抽了一把绣春刀,心里并不感到紧张,甚至有股隐隐的兴奋。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刺客面前,端详对方的脸和双手,又蓦然抬起刀锋,一下割断了绑眼的布罩。

    这突来的冒险举动,让两旁押解人犯的石檐霜等人大为紧张,急道:“殿下小心!切莫与他血瞳接触,以免中了迷魂术!”

    朱贺霖道:“凡运功施术,必需真气支撑。他若是真疯,体力真气或枯竭、或散乱,哪里还施展得出迷魂术?”

    断成两截的布罩飘落于地,朱贺霖看清了这刺客的脸,二十来岁,五官端正普通,瞳仁暗沉沉的,像浑浊的红色玻璃珠。相比他遇刺那天见到的精光四溢的诡异血瞳,形在神已散,显然已生机尽失。

    朱贺霖仔细查看完,肯定地点头:“那夜行刺孤的,就是他。”

    刺客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站起身,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哈,哈哈,是他,就是他!”

    “你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为何刺杀孤?”朱贺霖问。

    刺客:“他跑了!哈哈哈,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最后几句口齿不清,唧唧哝哝,仿佛连人话都不是了。

    朱贺霖把刀锋架在他脖子上,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刺客低头用舌头去舔刀刃,一舔一道口子,满嘴嚼血,吞咽有声。

    “疯子!”石檐霜低骂,“休得冒犯殿下!”

    朱贺霖在刺客的囚衣上擦拭干净刀锋,转身离开,将绣春刀还给原主。

    “谢小爷!”那名锦衣卫自觉佩刀被太子殿下借用过,十分荣幸,于是大声谢恩。

    刺客忽然抬起了脸,张开血糊糊的嘴,放声叫道:“打小爷!”

    众人震惊,目不转睛地望向场中。

    刺客喉咙中咯咯作响,边咽血边喊:“打小爷!打小爷!哈哈哈哈哈打小爷”

    寒风飒飒卷过,梧桐落叶飞舞,庭院一片肃然秋杀之气。

    疯子刺客嘿嘿哈哈的诡笑声,在庭院上空回荡,混杂着一声接一声的“打小爷”,荒诞又离奇,听得人心底莫名发凉。

    朱贺霖头也不回地走到父皇身边。

    景隆帝面色沉静地问他:“怕不怕?”

    朱贺霖摇头,曾经的青稚与骄纵之色,仿佛无忧无虑的夏花经了秋霜,渐渐从他眉梢眼角褪去:“该来的,总归会来。做好万全之策,才能应对肘腋之变。”

    景隆帝目露满意之色,朝他颔首:“坐在朕身边。”

    皇帝手按太子的肩膀,下旨:“剿灭隐剑门,诛尽余孽。凡与之过从密切者,无论世家权贵还是江湖势力,一个不留!”

    又命沈柒:“继续查,挖出幕后黑手。朕要看看,究竟是谁,要打朕儿子的主意。”

    皇帝带着太子起驾回宫。

    那名刺客仍在庭院中疯癫乱叫,被锦衣卫重新押回诏狱。沈柒吩咐狱卒给他上药,供给饮食衣被,留得他性命在,日后说不定还有用。

    然而谁也没料到,三日之后,那刺客竟然死了。

    深夜嚼吃了自己的十根手指,失血过多而亡。

    沈柒亲自验过尸,又仔细搜索了刺客所在的牢房,最后在床垫后方,贴近地面的石壁上,发现了几道干涸血痕。

    是食指的指腹沾血印出的痕迹。

    一道痕迹,就像一片椭圆形的窄小花瓣。

    一共印了八道血痕,扇形排开。

    八瓣血莲。

    沈柒盯着这朵小小的血莲花看了半晌,将之亲手拓印在纸页上,随后用刀锋将石壁刮干净。

    第121章

    狗一样撵出去

    八月十九,陕西,灵州。

    傍晚时分,通往清水营的官道上,几辆马车由各自的卫队护送着,不期而遇。

    车上的乘客撩开帘子互相望了望,发现都是一方同僚,好歹在官方场合也混了个脸熟,于是停车,笑眯眯地作揖:

    “林大人好啊。这是要去清水营赴赛马会?”

    “黄大人也好啊。可不是,正儿八经的请柬都发了,能不去?”

    “八月十三下的请柬,要求八月二十辰时之前必须抵达清水营,我是紧赶慢赶,才勉强来得及,今夜应该是能入城了。”

    “还是咱们的两位顶头上司轻松。八月十三开马市,李寺卿月初就来了,严寺卿则常年驻扎清水营,他们都是不用奔波赶路的。可怜咱们,一路上马腿都跑细了,还吃了一嘴灰。”

    说话间,又有个官员下了马车,凑过来问:“两位大人可知,这发请柬的苏御史是什么来路?”

    “肖大人竟不知这苏十二的厉害?来来,我与你细说”

    这位京城消息滞后的肖大人,接受了同僚一通添油加醋的八卦,感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想把陕西烧成个大火盆啊!不仅是我等行太仆寺、苑马寺的上下官员,还有茶马司、盐课司,就连陕西都、布、按三司的官员,凡与马政有关联的,都收到了邀请。听说巡抚魏汤元魏大人也要来。这个什么赛马会排面如此大,是有什么说头?”

    林大人嗤笑:“还能有什么说头?巧立名目呗!据说苏御史拟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官员全都得报名参赛,每人按官职品阶缴纳评审费,从数两银到数十两银不等。钱虽不多,但备不住人多,聚沙成塔。最后这笔钱会去哪儿,还不是他口袋里?”

    肖大人连连摇头:“强制报名参赛,缴纳评审费能把贪墨索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本官还是头一次见。”

    黄大人捋须呵呵笑道:“贪好啊,就怕他不贪。他要不贪,就是来整人的。诸位大人是想被整治,还是出点小钱消灾,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外两人齐声道:“出。多少都该出。”

    众人又调侃几句,见天色不早,拱手上了各自的马车,车队汇成一列长龙,向清水营驰去。

    八月十九日夜,灵州清水营。

    苏晏在临时宅邸的书房内,召见灵州参军霍惇。

    烛光下,少年御史的脸色似乎很是柔和,更像个吟花咏月的风流士子。只见苏晏笑眯眯地问:“明日赛马会一切相关事宜,霍参军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霍惇答,“场地赛道、观众看台、参赛马匹,还有裁”

    他回想了一下苏晏的古怪用词,继续道:“还有裁判员、解说员、后勤人员和维持现场秩序的志愿者,全都安排妥当了。”

    苏晏提醒:“别忘了拉赞助商。清水营店铺林立、商贩众多,只要稍微有点商业头脑,都该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广告机会。”

    霍惇点头:“没忘,赞助费已经收了,正好拿来抵这场赛马会的花销。”

    苏晏点头道:“今年的清水营马市那么盛大,你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区区一场赛马会,想必不在话下。安排在马市的最后一天,算是压轴节目,也帮咱马市再扬一扬名气。”

    关马市什么事?霍惇腹诽,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赛马会作筏子,实际上要整人。

    还有你叫我准备的那些管它们叫“赛场彩蛋”的那些这么缺德的整人手段,亏你想得出!

    苏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哂:“本官忽然想起,参赛名单中似乎漏了一人,把严寺卿严大人漏了,罪过罪过。”

    霍惇见他走去书桌旁拿纸笔,脸色乍变,也顾不得礼数了,上前扯袖子拽手腕,急道:“苏大人之前答应过的,让严寺卿免赛!”

    话未说完,手三阳经一滞,整只手发麻发痛,指间力气顿失。

    原本守在书房门口的荆红追,在他攀拉苏晏时闪身上前,剑柄一敲一挑,将他的手从苏晏的腕子上甩了出去。

    霍惇转头瞪视苏御史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冷着一张冻梨脸,寒声道:“休要动手动脚,冒犯大人!”

    霍惇只得忍气吞声地给苏晏赔罪。

    “无妨,霍参军是关心则乱。”苏晏笑了笑,“既有求于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先好好替本官把这事办妥,别忘了你和严寺卿还有个谋杀未遂案背在身上,没洗清嫌疑呢!”

    霍惇彻底没了脾气,垂头丧气地告退。

    书房门一开,秋夜凉风灌进来,冷热对冲,苏晏连打了几个喷嚏。

    “天凉了,大人及时添衣。”荆红追取了件石青色披风给他。

    此时的披风与氅衣不同于斗篷,是直领的对襟大袖,室内外都可穿。苏晏穿好两管袖子,荆红追就自觉地搁剑,替他绑颈下系带。

    这些小动作他平日里做惯了,完全是自然而发。苏晏却因中秋夜的那场冤孽情事,仍心存余悸,消了肿的菊花又条件反射地疼起来,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手指。

    荆红追的双手停滞在半空中,慢慢收回来,涩声问:“大人怕我?”

    他极力保持着平静的脸色,可眼神中满是掩不住的自疚与难过,看得苏晏生出了一丝不忍,叹气道:“倒也不是怕,就是尴尬得很。”

    “你看咱俩朝夕相处这么久,一个房间睡觉,一张桌上吃饭,就跟家人似的,这感觉多好。忽然有天关系就变味了,是不是很可惜?”他试图和贴身侍卫摆事实讲道理,看能不能化解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再回到原本纯洁的亲密无间里去。

    荆红追犹豫着点了点头,又迅速摇头。

    有家人的感觉是很好,但面对苏大人,他仍不满足,总想着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曾经一面唾弃自己的贪得无厌,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渴求回应,反复痴想,反复煎熬。

    如今,妄念阴差阳错地成了真,他既已跌入深渊,就不想再上来。哪怕深渊底下是火海、是刀林,是爬满蛇蝎的虿盆,叫他死得碎首糜躯,也甘心认命。

    禁区既然已经闯入,想再把他推回原来的位置,不可能了。

    尝过龙肝凤髓的鲜美,想让他忘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不可能了。

    苏大人吃软不吃硬、耐凿不耐磨的性子,他早已摸透,想要得偿所愿,就得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去厮缠,去争取。

    苏晏被贴身侍卫眼中的暗火灼得心头乍跳,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书桌边沿。

    眼前一花,荆红追的身影已贴近面前。苏晏不禁手掌反扣桌缘,上半身向后仰,用肢体语言诉说着自己的紧张与抵制。

    荆红追俯身,伸出手,认认真真地帮他系好披风的长系带。

    两人的鼻息在咫尺间交融,灼热的,压抑的,颤抖的。

    “大人讨厌我?”荆红追低声问,冷澈声线擦过苏晏的耳郭,像一柄最锋利也最温柔的小刀。

    苏晏莫名有些腿软,心想是这个悬空后仰的姿势太吃腰力,而原主的一把细腰实在太不中用。他清了清嗓子,“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属下靠近大人,像这样”荆红追拈起粘在苏晏发丝上的一点纸屑,“或者这样”指尖轻轻拂去他打喷嚏时染在睫毛上的水珠,“大人是否觉得恶心?”

    这个真不至于。而且一边说着这种自我厌弃的话,一边露出漠然又受伤的眼神,到底是要闹哪样!

    苏晏觉得那把不中用的细腰越发酸麻难当,绷到最后,骤然泄力,整个人向后摊成了一条晒肚咸鱼。

    在砸到桌面的笔墨纸砚之前,荆红追的手掌托住了他的后背。

    苏晏恍惚感觉,自己就像峭壁上造型拗过了头的一棵黄山松,在危险边缘来回招展,靠岩石凸起的那一点点支撑,维持着最后的倔强。

    岩石硌得他胸口疼、屁股疼、浑身都疼,但没了这块石头,他得摔得老狠,搞不好摔个稀巴烂。

    “阿追”苏晏示弱似的叹息,“各退一步不行么,你还是我的侍卫,我再也不赶你。以后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行么?”

    荆红追这次不想再服从,逼问道:“大人是否觉得恶心?”

    “那夜属下握着大人的腰,亲吻大人的后背,进入”他忍着脸颊的烧热感,双耳红得像要渗血,又羞又愧,却强迫自己继续说,“进入大人的身体,甚至还还弄到大人的脸上”

    苏晏抓狂:“打住!后面的永远不要再提!妈的天雷啊,我好容易才洗脑自己快点忘记,别逼我抽你!”

    感应到苏晏内心的怒火,知道这下又踩了他的逆鳞,荆红追立刻怂了,“都是属下的错。今后纵死不敢再对着大人的脸”

    “啪”的一巴掌,苏晏抽得很干脆、很帅气。

    手疼。

    荆红追轻揉他抽疼了的掌心,另一只手仍托着他的后背,不依不饶地追问:“属下自知罪孽深重,大人再怎么打我、罚我也该当。但属下仍想知道,大人在生气之余,会觉得我粗鄙丑陋,令人作呕吗?”

    苏晏无奈地咬牙:“不会!我从没觉得你不如他人,无论是样貌、身份、性情还是任何方面满意了吧?”

    荆红追说:“大人好心安慰,属下承情。但属下出身低微,样貌普通,性情又不讨人喜欢,大人如此抬举我,我却更觉无颜。”

    骂你又难过,夸你又不信,你特么到底想听什么?!苏晏很想再抽他几巴掌泄愤,但此举除了让自己手更疼之外,毫无作用,最终绝望地呻吟了一声:“你抬举抬举我吧!让我起去。腰要断了”

    荆红追这才把他从书桌上方捞回来。

    他的手掌依然贴在苏晏的背心,暖意源源不断地流进体内,是在用真气为他舒经活血,驱逐风邪。

    苏晏身体舒服地吁了口气,心里不爽地嘀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搞”

    荆红追僵着脸看他,眼眸冷冽而美丽,耳根处的红晕尚未完全消退。他用赴死般的语气说:“大人,属下想亲你。”

    苏晏:“?”

    苏晏:“”

    苏晏:“荆红追!你是有什么毛”

    背心上那只手掌迅速挪到后脑勺,牢牢托住,荆红追的嘴唇生硬地贴了上来。

    他知道要舔、要吮、要撬,但撬开齿关后茫然无措,本能地把舌头探进来一通乱搅,又焦急又慌张,又胆怯又鲁莽。

    像个迷路的孩子。饥饿地,孤独地,卑微地,渴求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苏晏突然有些心疼。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含住了对方的舌尖。

    荆红追身躯微微颤抖,另一只手紧张地握成拳头,不知该往哪里摆放。片刻后灵窍顿开,一把揽住苏大人的腰,往自己身上压。

    他一身内力精湛绵长,一刻钟内几乎不需要换气,结果险些把苏晏吻到窒息。

    苏晏像条上岸的鱼,垂死挣扎地捶他。荆红追这才惊醒过来,放开对方唇舌。

    苏大人半死不活地喘气,嘲道:“亲个嘴就硬成这样,你处男?”

    荆红追老老实实回答:“以前是,直到四天前。”

    他又提起了不开的那一壶,苏大人怒而反击:“难怪,活儿烂透了!要是在我那时代,像你这样器大活烂还病态持久的,洞房夜就得闹婚变。”

    荆红追不管听不听得懂,先低头认错:“属下无知,大人教我?”

    “教个屁!”

    “用屁屁股教,”荆红追磕磕巴巴道,“也没错。”说这话时,五官仍是刚毅甚至冷硬的,神情却赧然,天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揉在一张脸上,还浑然天成。

    苏晏要被他臊死:“做你的白日梦!滚!”

    荆红追想到过往的梦境,自己也觉得旖旎又羞耻。但既然大人问起,他就照实说:“梦经常做,梦里苏大人十分仁慈,属下亲吻大人的脚趾,大人也不生气”

    仁慈的苏大人把他像撵狗一样,撵出了房门。

    第122章

    这玩意怎么骑

    八月二十,清水营。

    前后为期八天的马市在最后一天显得分外热闹。许多没有卖完的货物,因为商人急于出清而降价,导致又掀起一波交易高潮。

    此外今年还多了个新奇的乐子赛马会。由新到任的监察御史坐镇牵头,众多马政官员报名参与,陕西都、布、按三司皆派出四品以上官员捧场,甚至连陕西巡抚魏大人都亲临现场。

    魏大人名泉,字汤元,年约四旬,方颐广额白面微须,看着仪表堂堂官相十足,还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不可谓无才。但苏晏对他的印象仅限于一封请求裁撤两寺的奏折,就嫌他在军备发展形势上有些目光短浅。

    他事前向随侍的锦衣卫打听过魏泉其人。

    从锦衣卫暗哨据点传回的情报看,此人为官倒还算清廉,不贪污不受贿,擅长管理户籍与钱粮,在沟通督抚与各府县方面颇有一套。除了经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

    苏晏在心里默默给魏巡抚打了个业务水平综合评定“B级”。

    魏巡抚尚不知新来的御史什么脾性、什么手法,但在看见真人的那一刻,心里也习惯性地打了个颜值水平综合评定“甲上”。

    高朔怀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背后偷偷上眼药,对苏晏说:“苏大人留意些,魏泉此人喜好美色,且水陆并行。”

    哦知道了,魏巡抚是双性恋,高朔你真八卦,苏晏一脸冷漠。

    如今他对大铭朝男风盛行的状况近乎麻木某种意义上说,风气开放犹胜现代,情色文化之发达,光从《金瓶梅》一书中就能窥见一斑。

    更令人咋舌的是,虽然还有些上不得台面,官方场合不好公然拿出来说,但民间对南风的接受程度实在高得出人意料。

    在这个堪称神奇的朝代,龙阳几乎被视作正常而普遍的爱好。除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卫道士,民众并不将其与一个人的品行修为挂钩。这种风气,导致“友情”与“龙阳”的界定很难划分清楚,所谓“以身相报”也好,“互相倾慕”也罢,往往被视作为“友情”的一种延伸。

    总而言之,只要袖子断得纯洁,断得忠贞,别像某位亲王那般换男宠如换衣,两个同性挚友用身体交流一下真情,似乎也并没什么大不了。

    而所谓“忠贞”的定义是什么呢,本朝之人认为,重点在心。哪怕身体风花雪月,只要把爱人放在心上,能为其出生入死,就算是忠贞,并且对方也认同这种忠贞。

    倘若当事人品性高洁,恋情套了层“坚贞、忠义”的道德光环,那么非但不会为人所不齿,还会使得众人击节而叹。

    对此风气,苏晏来到这个朝代足足一年,仍感觉三观有点碎裂。

    面对高朔的警惕心,他翻了个白眼,答:“你想多了。”

    事实证明,高朔的确是想多了,为了给上官守篱门,守成了惊弓之鸟。

    魏巡抚再怎么乱搞男女男男关系,顶多也就潜规则一下抱大腿的门生,不会离谱得把主意打到朝廷派来的御史身上。但因这位年轻御史实在很符合他的审美,他也不吝多欣赏几眼,跟人家多搭几句腔。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苏御史颇得圣眷。前不久在延安城因为响马盗劫狱涉了险,竟然惊动圣听,飞鸽密信命他派出一千精兵专门保护,把他吓出一身冷汗,生怕人在陕西出个三长两短,圣上要迁怒于他。

    可见这苏十二真是个御前红人,又是奉命来调查他所奏之事的,还能怎么着?哄着呗。

    入座时苏晏与魏泉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并排坐在看台的首位。

    魏巡抚打量着划分好的赛马道、统一着装的裁判和监管人员,以及赛场两侧商家拉的广告条幅,觉得很是新奇,摸着两撇小胡子对苏晏道:“古有田忌赛马,孙子以兵法赌马获胜,被齐威王封为军师,方才有了日后的马陵之战,大败魏国。今日苏御史欲效仿前贤乎?”

    苏晏心道惭愧,我只是想整人立威,顺道赚点钱给我家侍卫买把剑。

    他笑答:“下官何德何能,岂敢与孙子媲美,连拾人牙慧都算不上。主要还是凑个热闹,给清水营马市扬一扬名气。”

    魏泉见他谦逊,觉得苏十二比传闻中好相处得多,可见谣言误人,于是面上更加春风和煦。

    参赛的官吏们刚点完名,除了个别生病或实在赶不及路的,都到齐了。一个个穿着轻便戎衣,手持马鞭,强打精神,站在规划得方方正正的备赛区候场。

    因为高矮胖瘦老少相差甚多,一眼望去好似方鼎里炖着大杂烩,萝卜长土豆扁的,有些一言难尽。

    苏晏笑眯眯地扫视了一遍,吩咐播报员宣布比赛规则。

    播报员是个练过狮子吼的大嗓门青年,声线高亢洪亮堪比后世扩音器,第一次在这种万人瞩目的场合出风头,紧张得想打嗝,手里紧攥着稿子。

    规则很简单,参赛者按照任职部门不同,分为六队。赛马也分为六批,由队长抽签决定本队驾驭的马匹,绕环形赛道跑十圈,速度快者获胜。

    先是个人赛,每队推举出三人参加。三人所耗的总时间相加,为每队的成绩,以此评出冠、亚、季军。奖金丰厚。

    再是集体赛,也叫友谊赛,大家尽管撒开马腿随便跑,规定时间内到达终点都有奖品。

    听起来十分和谐,且重在参与,颇有后世机关单位工会活动之风范。

    官吏们听完比赛规则,纷纷松了口气,认为苏御史就是用赛马会做个团建活动,顺道拿他们缴纳的评审费发发福利。早说嘛,害他们一路火急火燎赶来清水营,不明情况心里紧张得很。

    六个队伍,单人赛的三名人选很快定好了,都是年轻力壮、骑术精湛的,接着开始抽签。

    签有点奇怪,上面写的不是马种,也不是编号,而是“开城、管宁、安定、清平、万安、黑水”。

    “签上两个字是何意?”参赛者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有官吏当即认出来:“这是六苑的名字!”

    牧养官马的六个苑。隶属灵武、长乐两监。而两监又隶属苑马寺与行太仆赛道端头的围栏缓缓打开,六批赛马被驱赶了出来。

    参赛官吏瞪大了双眼看

    皮破脊穿的马、骨高毛脱的马、走两步就四脚打颤的马、脖颈佝偻口吐白沫的马一匹匹没有半点膘,身上的骨头都支棱了出来,说蹄损肌瘦都还抬举了,根本就是皮包骨头。

    这哪里是马,连特么看门狗都不如!

    官吏们还在愕然:这种玩意儿怎么骑?站都站不稳,只怕人还没坐上去就趴地了,怎么比赛?还要跑十圈?

    清水营马市盛况空前,那么多来自北漠的骐骥,随便选一批都可以,居然拿六苑养的官马当赛马,主办方这是脑子进水了?!

    脑子进水的苏御史,笑微微地朝播报员颔首示意,于是那青年就更紧张了,磕磕巴巴吼:“请、请各队队长立、立刻抽签,决定各队的参、参赛马匹!”

    抽哪批有区别吗?都是惨不如狗

    苑马寺代表队的队长是李融李寺卿,签筒先递到他跟前,他抽了一签,上面写着“清平”。

    他扬了扬签条,问队员:“清平苑的马。本官手气如何?”

    队伍中的清平苑囿长闫昌冷汗渗出,当即低声禀道:“不行啊,李大人!鄙苑上次被个姓苏的假马商坑了一笔,又被宁夏卫的张千户扫荡过,如今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可千万不能用!”

    李寺卿圆滚滚的脸上登时没了笑意。

    其他人赶紧出主意:“重抽!”

    李寺卿挺着便便大腹走过去,打起官腔,要求重新抽签。手持签筒的锦衣卫理都没理他,转向另外一队。

    这一队是行太仆寺代表队。因为严城雪严寺卿被关了禁闭,由副手薛少卿接任队长,代他抽签。

    薛少卿抽了个“安定”。

    灵武监的王监正脸也绿了,他把安定苑的官马挑了又挑、卖了又卖,马皮都扒了几层,剩下的马是什么德性,能不清楚?当即也叫道:“这个也不行!薛大人呐,赶紧换签吧!”

    薛少卿对监苑官马的品相也颇有耳闻,忙从善如流,对隔壁赛道的茶马司代表队说:“换不换?‘安定’好啊,至少比你手中的‘开城’强!”

    呸!茶马司大使心道,你们两监六苑的官马养成了什么德性,谁不知道?“安定”和“开城”还不都是一路货色,连累我们也要倒霉。我们茶马司虽然马不多,但好歹也是与北夷、西番互市得来的,就算拿的都是人家的淘汰货,也比你们养的官马强!

    许大使怒目而视:“不换,‘开城’就‘开城’!”

    薛少卿找了一圈,签没换出去,又回到原地,苦哈哈地对李寺卿道:“李大人,我看你也在发愁,不如我们交换?”

    李寺卿犹豫地看着他手里的签,不死心地问下属:“谁知道‘安定’的马如何?”

    下属支吾片刻,最后跟他交了底:“都一样啊,李大人。这么说吧,有牧军编了歌谣,说‘骑驴骑牛骑野猪,也别骑六苑的马’”

    播报员大嗓门响起:“各代表队注意了,比赛要求是人马同时抵达终点,跑不动就下马牵,牵不动就拖,实在拖不动,那就驮。不是马驮人,就是人驮马!总之无论如何,必须连人带马到终点。如若弃马而逃,锦衣卫廷杖伺候!”

    李寺卿手一松,签条啪嗒落在了地上。

    第123章

    简直不是个人

    清水营的军民见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葩赛马会。

    赛道起点处的六匹马,尽管已经是参赛选手从马群中千挑万选的,矮子里面拔高个,依然瘦骨嶙峋到了风吹就倒的程度。

    一半的骑手刚爬上马背,马儿便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四蹄发软直想往地上趴。骑手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摸马头顺马鬃拍马屁,就巴望着马儿给点面子,能坚持撑到终点,哪怕慢如乌龟也认了。

    清平苑囿长闫昌因为马术不错,被苑马寺官吏们赶鸭子上架,当了个人赛第一棒。他身形干瘦,爬上马背后,那马尽管四脚打颤,但还是驮住了。

    他不由暗呼运气,小心拉着缰绳,也不敢太催力,慢悠悠地往前遛,倒给他一骑当先地跑了大半圈。

    经过看台时,他油然生出了点得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首座上的两位上官。

    魏巡抚他有幸见过一次,自是认得,眼下正指着他,转头对旁边的御史大人说着什么。

    莫非是在褒扬我领先于众人?闫昌窃喜。

    而新来的苏御史倒是从未见过,他定睛细看,对方唇红齿白,很是年轻俊秀,又觉得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苏御史端起茶杯啜饮。

    闫昌猛地想起来:茶松萝茶!一个自称姓苏的公子哥,用盒松萝茶当敲门砖,诓言要在清平苑买马,结果狠狠涮了他一把,叫他辛苦藏起来的五百匹马被宁夏卫的张千户一卷而空,最后落了个马财两失,双手空空!

    那个杀千刀的骗子苏三郎,可不就生得这副模样?!

    骗子御史他这是被人给钓了鱼?完蛋了,姓苏的什么都知道,会如何惩处他,他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闫昌面如土色,整个人骤然塌了架子,连带身下的瘦马也失去平衡,前蹄一折,跪了下去。

    闫昌在地面摔个灰头土脸,生怕被台上的苏御史看清自己的模样,低头用力拉扯缰绳,想让马匹站起来继续跑。

    这匹马本就瘦病,又被铁嚼子扯得嘴疼,干脆直接撂挑子,连后腿也跪下来,赖着不走了,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喷气。

    闫昌大急,又是拽笼头,又是抽马臀,折腾了半晌,仍没能让马站起来。

    看台上,苏晏用杯盖撇着浮叶,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闫昌拉不动马,急得满头大汗,又见苏御史如此神情,后脖子都凉了。

    灵武监的监副李四后来居上,骑着匹脱毛癞痢马慢吞吞经过,忍不住开嘲:“哟,闫囿长。方才不还跑得挺快的么,怎么这会儿就泄气了?后劲不足啊你那马,看来本场个人赛的第一名归我了。”

    闫昌正心乱火急,回骂:“你那癞痢马都烂到皮了,保准遛不满一圈就要扑地,走着瞧!”

    李四嘿嘿笑,正要超过奋力拽马的闫昌,却听看台上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喂,那个碰瓷儿的,你脑门上肿包好了没?”

    他心底一惊,抬头,与哂笑的苏晏正正对上眼,陡然想起这不正是他在大街上躺地装腿折,想讹人十两银子时,马车里的那个公子哥么?

    银子没讹成,反倒被对方的侍卫倒吊在二楼晾衣杆上,脑门都踢肿了!那公子哥看着文秀,张口闭口就是割蛋,凶残得很呐!

    后来在王监正的忽悠下,他好容易甩脱了这位太岁,本想自认倒霉就算了。怎料对方竟然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这下可好,别说蛋,怕是脑袋都要不保!

    李四朝御史大人挤出个极度扭曲的谄笑,马鞭在马臀上狠抽,鸵鸟心态地想着尽量远离对方。

    谁想癞痢马受不得激,腰一塌,腹部骨碌碌鸣叫,开始往外喷稀屎。边喷边甩尾巴,把稀屎不仅甩得李四满身,连带旁边的闫昌也遭了殃,兜头糊了一大泡,扑面恶臭熏得他险些晕过去。

    闫昌气得丧失理智,扑过去将李四从马背上揪下来,提起拳头便捶。

    李四不甘示弱,掐着脖子与他互殴,两人滚成了一团臭不可闻的马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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