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黄鹂儿暗自腹诽,嘴里不敢多说什么,深深行了个礼,低头退去。

    她莲步款款地走过后园小径,忽然被树丛阴影中伸出的一只手臂扼住脖颈,拖了进去。

    男子冷硬暗哑的声音,将她的尖叫声锁在了喉咙里。

    “你去服侍他?如何服侍?你知道他多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收受这等下三滥的贿赂!李融真是该死!谁都休想拖他下水,有我守着,谁都休想碰他!”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且语气森然,怎么听也不像个正常人,黄鹂儿吓得两股战战,又被掐得发不出声,只能呜呜地哽咽求饶。

    男子忽然闭了嘴,沉默须臾,峻声道:“脱衣服!”

    黄鹂儿眼泪哗哗地流,手上一刻不敢拖延,把上袄儿和襕裙都脱了。

    正要继续脱亵衣,那男子又喝道:“滚!”她看见幽暗树阴中浮现出一双猩红的眼睛,兽瞳似的摄人魂魄,直吓得瘫软在地,随后猛然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地逃走。

    片刻后,树丛里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穿缨络纹妆花缎对襟袄儿、八宝团凤云膝襕裙的女子,披着一头瀑布般的垂顺青丝,脚步飘忽地往主人卧房方向去了。

    苏晏在屋内铜盆里洗完脸,酒气散了一些,但越发犯困,于是打算小憩片刻,等小北小京吃完饭,再招呼他们烧水。

    因为还未沐浴更衣,他也就没上架子床,就倚在旁边的罗汉榻上,闭眼打盹儿。

    忽然听见有人贴着他耳边,低声呢喃:“苏大人大人。”

    是阿追的声音,却又有点不太像这也贴得太近了!

    苏晏打了个激灵,睁眼见面前站着个女子,乍一看衣衫,以为是去而复返的黄鹂儿,当即皱眉道:“不是让你走了么,怎么又钻进我屋里来。快走吧,否则喊人进来,你一个女孩子家,脸面往哪儿搁。”

    “苏大人要赶我走?”

    的确是阿追的声音!苏晏眨了眨朦胧睡眼,定睛看清来人眉目后,不禁失笑:“阿追,你把人姑娘的衣服剥了?这是要暗中打探什么,需要这样乔装打扮?”

    话未说完,就觉得不对劲,对方的眼瞳竟变成了诡异的猩红色,眼角与口鼻处隐隐有血迹擦拭过留下的残痕,且表情有异,看着像神志不大清醒的样子。

    苏晏坐起身,一把抓住荆红追放在他肩头的手,急问:“你怎么了?你的眼睛”

    “眼睛,对,”荆红追扣住他的肩膀,慢慢俯下身去,双眼血色欲滴,“苏大人看我,看着我。”

    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牵动,苏晏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瞳孔深处。

    他曾见过这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冷冽而美丽,星云漩涡似的吸引着周围光线,使人无法思考,只能沉醉,目眩神迷。

    但又与此刻看见的不同这不是星云,而是一片吞噬灵魂的血海。

    第110章

    我会以死谢罪

    苏晏穿越了。

    穿到与历史上铭朝近似的古代,灵魂投入一名上京赶考的士子体内。

    会试落榜后,他流连京城的烟花柳巷,如愿以偿地当了个纨绔子弟、花花大少。仗着老爹当官儿家世不错,手上有些闲钱,招揽一班狗腿子,整日里走马呼犬,斗鸡打鸟,没事就调戏调戏良家妇女,十分逍遥自在,人称京城一霸。

    这日他去灵光寺烧香兼猎艳,忽然看见个穿粉裙的高挑女子,打扮得桃夭柳艳,行止间婀娜风骚,顿时打开两片天灵盖,飞出三魂七魄来,心道:这小娘子光是背影就如此妖娆,脸面还不知生得何等美艳,若是能同她睡一夜,就死也甘心!

    他浑身骨头都轻了两斤,遍体酥麻地尾随而去,盘算着怎么制造个邂逅的机会,是英雄救美,还是霸王上弓

    那女子出了寺庙,行到一处僻静的林间,左右顾盼,踌躇不定。

    苏晏大喜过望,上前搭讪道:“小娘子可是迷了路?山路难行,不若让小生背回家去。好娘子,且把襕裙提一提。”

    这是要瞧她弓鞋小脚的意思,明晃晃的调戏。

    那女子似乎满心羞耻,举袖掩面不做声。苏晏看出这是个软性子的,更是春情荡漾,转身半蹲下身,作势背负。

    谁料双手被一股大力猛地攥住,就着这个弯腰撅臀的姿势,紧紧压在旁边老树干的分叉之间。

    苏晏大惊,以为中了仙人跳,叫道:“小生一片好意,如何不由分说就要打,快快放手!”

    身后一个冷硬的男子声音骂道:“狗衙内!仗势欺人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京城百姓苦你久矣!今日落在我手上,以牙还牙,叫你也尝尝被人凌虐的滋味!”

    苏晏叫屈连天:“我不是我没有,我就口花花调戏几句,顶多摸两把,没真的”

    叫喊在裂帛声中戛然而止。他惶恐地向后望去,只见身后男子掀起藕荷色襕处隐藏200公里车程,详见作者有话说】

    更可怕的是,这场酷刑既狂暴又漫长,仿佛坠入永无止境的地狱。苏晏从涕泪交加的哀嚎,到最后只剩轻微的抽搐,有出气没进气。

    奄奄一息之际,他心底生出了强烈的不甘和诡异的不真实感,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什么扭曲荒谬的十八禁电影,成了个死得痛苦又难堪的炮灰路人。

    不对,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肯定有哪里不对劲,苏晏神思迷离地想,纨绔子弟吗,这的确是他浮想过的生活,但想归想,他从来没有真把游手好闲、骄奢淫逸当做人生追求究竟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那你这辈子可要好好钻营,青云直上,才能取得老天爷的宽恕。”

    “我既然选择登上太子殿下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为你劈波斩浪。”

    “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做什么儿女惺惺之态。你走吧,多保重,本王等你回京。”

    “现在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大人是云中白鹤,志行高洁,从未对不住任何人。”

    苏晏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不遗余力地咬出了血的确,从一开始就出了错!他是金榜题名的二甲进士,是司经局洗马、太子侍读,是大理寺右少卿、御赐庶吉士,是监察御史、陕西巡抚御史。

    他是苏晏,苏清河。

    这辈子的父亲苏可仁给他定下这个名与字,取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他做不了纨绔,也不愿做纨绔。

    意识仿佛从极深的幽潭底缓缓上升,冲破一切混乱干扰,浮出水面。

    苏晏如梦初醒般眨眼,周围景物逐渐清晰,正是清水营他所居住宅邸的卧房中。他听见荆红追的声音叫道:“苏大人?大人?”

    血淋淋的幻觉还未从神经末梢散去,他看着手背上咬出的渗血齿痕,打了个哆嗦,忙不迭移开视线,不敢再与荆红追那双猩红诡谲的眼睛对视。

    荆红追问:“大人在迷魂境中经历了什么?”

    不可描述之处条件反射地疼起来,苏晏推开荆红追,翻身下榻,连鞋都来不及趿,就往房门口跑。

    才跑到屋子中央的圆桌旁,荆红追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轻轻松松带回来,“大人不愿说也无妨,难道不想听听,我经历了什么?”

    苏晏撼不动对方铁钳似的手,急道:“阿追,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

    他蓦然想起坠谷后,在山洞中,荆红追说自己修炼了一门名为魇魅之术的功法,能在目光交触时,令人意识产生混沌,便于刺杀得手。因为收功时没控制好,一缕外泄的气息就险些把他魇住。如今看阿追这副模样,莫不是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了?

    “阿追,你这是走火入魔?怎样才能清醒过来?”苏晏脑中飞快闪过前世古装武侠剧的一大堆桥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默念“抱歉啊我试试效果”,随即扬手,一巴掌用力抽上了对方的脸。

    荆红追不躲不闪,挨了记重重的耳光,连脸都没有偏一偏。他握住苏晏的手腕,说道:“我杀了很多人,脚下堆满了尸体,其中也包括大人的。随后我也死了,死得很惨,很痛苦,可我却很开心,因为终于可以和大人永远在一起了。”

    他扭曲地一笑,“我知道这是迷魂术,所以最后我走了出来,茫然该去哪里。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该走得远远,离开大人,离开这座城,但不知怎么的,我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大人身边,就像生与死的归宿一样。”

    苏晏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唤醒他的神智,只能焦灼地叫道:“阿追!荆红追!吴名!”

    “大人在叫我?我很开心,却又很不甘心因为大人从来不知道,每次你叫我名字时,我心里烧着一团怎样焚人的烈火。”荆红追歪着头,像个执着要求个答案的孩子般,紧盯着苏晏的脸,“大人只爱女子,对吧?看我这身装扮,你喜不喜欢?”

    苏晏无奈地苦笑:“阿追,不必如此。你是个真男人,以前为了任务乔装改扮倒没什么,如今却为了讨好我去穿女装,犯不着,真的!”

    “大人不喜欢?是我扮得不够像?”荆红追对苏晏的话恍若未闻,伸手从他手背的咬痕处蘸取血迹,用指尖一点一点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的五官是硬朗坚毅的底子,男装时称不上英俊,做女子的妆容打扮后却判若两人,加上严格训练过的身姿步态,足以以假乱真。此番他脸上未施粉黛,只嘴唇一抹鲜红,衔丹含珠似的,就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妩媚。

    苏晏被这种离奇的美色冲击了一下,“你扮起女人,比真女人还妩媚,但问题关键不在这儿,在于、在于”他一时没理清思绪。

    荆红追接口道:“在于大人不喜欢我?”

    苏晏扶额:“我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非把你留在身边!但这种喜欢,与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话未说完,荆红追的双眼更加幽深炽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苏晏推在桌旁圆凳上,主动撩起襕裙跨坐上去。

    【此处隐藏3286公里车程,详见作者有话说】

    苏晏这下真把他入魔后的鬼畜劲儿怕进了骨子里,趁机挣脱被缚的手腕,皱巴巴的衣衫胡乱一裹,就往门外冲。因为肾虚无力,手软脚软,险些摔了一跤。

    门板被人轻叩了两声,小北在外面唤道:“大人,热水烧好了,我和小京这就提进来?”

    苏晏猛地刹住脚步。被两个小厮看到他的狼狈样事小,出了人命事大,荆红追此时性情大变,万一六亲不认直接把他俩掐死,这手心手背的,自己找谁说理去?

    “大人?”

    “大人用完晚膳半个时辰后,固定是要沐浴的。许是打瞌睡了,要不我们先把水倒好,说不定就醒了。”

    一条胳膊从身后伸过来,把匆忙找裤子的苏晏拖上了架子床,随即放下帐帘。

    小北和小京提着水桶进来,走到屏风后面,把热水倾倒进大浴桶里,倒过几桶沸水后,又去加冷水。如是再三,水温差不多了,摆上棉巾、香皂、花露等一应沐浴用具。

    “大人还没醒?要不要叫一叫?”苏小京见垂着的帐帘内毫无动静,小声问苏小北。

    苏晏用力推着压在身上的荆红追,示意他赶紧滚蛋。

    【此处隐藏1672公里车程,详见作者有话说】

    苏晏因为过于震惊,脸上毫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不,内心掀起了狂涛怒浪。

    他被颜【哔】了!就像前世硬盘收藏的那200G精选爱情动作片里的女优一样,被人【哔】了一脸!

    直男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侮辱,这侮辱犹胜爆菊十倍!

    苏晏勃然大怒,抄起床头坚硬的彩釉瓷枕,朝荆红追脸上猛砸过去!

    大约是体内深藏的潜能,在无与伦比的愤怒下骤然激发;亦或是对方因为震惊与心虚,没有及时躲开。这瓷枕结结实实地命中目标,砸了个四分五裂满堂彩。

    荆红追的脑门没事,苏晏的掌心被反弹的瓷片割破了。

    他紧捏着滴滴答答流血的手掌,气得浑身发抖。

    荆红追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地板上同样猩红的血液,彻底失了神。

    苏晏深深深呼吸,强忍住手撕侍卫的冲动反正人家有神功护体,他想撕也撕不动黑着脸起身下床,脚步虚浮地绕过屏风,将整张脸扎进了冒着热气的浴桶里。

    搓洗时他不慎呛了一口水,咳得惊天动地。

    荆红追挨了这当头一棒不,当头一枕,又受了苏晏流出的鲜血的刺激,逆行的真气猛地蹿入原本的经络,被自然发动的功法推动着,缓缓运行了个大周天。

    百川入海,岔走的支流也归于正途,他瞳眸中的诡异猩红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的眼神。

    入魔前后的一切,历历在目,荆红追脸色煞白。愧疚、懊悔、自责无数情绪在心底翻腾如沸,想起对苏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有那些肆无忌惮、荒淫无耻的混账话,他恨不得直接往自己心脉上捅一剑,一了百了。

    苏晏呛咳完,怒吼:“荆红追!”

    荆红追起身,行尸走肉般挪过去,神情僵硬,羞愧欲死。

    苏晏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摁住他的后脑勺,直接往浴桶里怼:“给我好好涮!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涮干净!你他妈再不恢复原样,老子要请磁爆步兵杨永信来施法了!”

    荆红追整个脑袋驯服地被他摁进热水里,连扇带甩,浮浮沉沉,水花溅了一地。要不是下意识用了闭气功,他这会儿已经在浴桶里溺死了。

    苏晏发泄完怒火和体力,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浴桶边的地板上,随即又捂着饱受摧残的菊花含泪爬起来,往荆红追腰间的伤疤处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出去后,他隐隐有点儿后悔。

    那伤疤是半个多月前,荆红追护着他滚下陡坡时,被尖锐的断木刺伤的。因为缺医少药,无法及时清洁消毒,伤口发炎化脓,是他亲手给剜了烂肉,敷上一堆不知管不管用的草药,好不容易才治好。所幸没有死于细菌感染。

    因为伤口太深,又没有及时妥善处理,尽管荆红追身怀武功,如今表皮也才刚结痂不久,还不知内里什么情况。

    他哪里不能踹,怎么偏偏就踹在这处伤口上了呢?万一真把肾踢裂了

    苏晏深吸口气,终于基本上冷静下来。

    荆红追长发湿透,披在赤裸的身上,乱七八糟地往下淌水。他双膝一并,跪在苏晏面前。

    “做什么,求婚?‘属下’cao完了,要对‘大人’负责?”苏晏寒声讽刺。

    荆红追头也不敢抬,双手在膝盖上紧攥成拳,青筋毕露。他嘶哑而黯然地说道:“全都是我的错,我会以死谢罪。”

    第111章

    你的命是我的

    以死谢罪。

    苏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之前坠谷在山洞里,荆红追误以为自己冒犯了他,也是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险些一掌拍在天灵盖,把自己拍死。

    这是要挟!就仗着他心软不记仇,还总念着人家的好。有那么一刻,他很想不计后果地骂:“那你就去死!只要别死在我眼前。”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幻影般闪过,就令他心口感到一丝疼痛,并不强烈,却很揪心。

    这并不是要挟。对方的痛苦、绝望与负罪感都那么浓烈,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赤裸裸摊开摆放在他面前,任凭他来判定自己的命运。

    此刻只要他说一个字,甚至一个字都不说,只需一个厌恶憎恨的眼神,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自裁。而且动作会快到他根本来不及阻拦。

    他能清晰地看到,荆红追目光中蕴藏的死志,既冷寂又痴热,仿佛整个身心都被某种执念点燃,明知无望,仍要飞蛾扑火,像最虔诚的信徒对神明的自我献祭。

    苏晏万分头疼。理智上他知道怪不了荆红追,毕竟走火入魔之后神智混乱,所言所行并非本意。阿追也是个受害者,如果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他相信对方宁死也干不出这种事。

    但事情毕竟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他和他的贴身侍卫发生了关系,再怎样也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恢复到往常的相处氛围。

    苏晏揉了揉太阳穴,自拿一根布带把手掌的伤口扎紧,疲惫地说:“你死又如何,已然发生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了么?人死灯灭无知无觉,倒在活人心里留下雪泥鸿爪,一辈子背着人命债。”

    荆红追面色灰败如余烬:“不能死,又无颜活着,我当如何?”

    苏晏叹息一声,“你走吧。”

    荆红追身体遽然一震,脸上神情比要他的命更加痛楚绝望。“大人”他嘴唇颤抖,牙关紧咬,看着苏晏的眼神,就像一头猎刀下濒死的狼,“大人要赶我走?”

    苏晏做出这个决定,内心也说不清是好受还是难过。

    “你我本就是结伴而行,以期互相有个照应。如今既都已脱离险境,分道扬镳也属正常。你要再回京城替姐姐报仇,我不拦你。而我身边有锦衣卫、有都指挥使司的兵马,安全也不成问题。不如就此别过,就像你曾留给我的纸条,‘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荆红追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猛地一拳捶在身侧,将铺砖地面砸出个浅坑。“我早就说过,此生当属大人所有你要赶我走,不如将我千刀万剐”

    苏晏苦笑:“可我也早就说过,人的一生太漫长,也太珍贵,除了他自己,旁人谁也不能拿走。你不属于我,你该属于你自己。去吧,离开我身边这点方寸之地,世界广阔,你会大有作为。依你的本领,建功立业并非难事,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

    “我哪里都不去!”

    荆红追咆哮过后,反倒冷静了些,抬起一双密布血丝的眼睛看苏晏,“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这世上这么多人,各有各的活法,有的建功立业,有的追名逐利,有的贪图享乐,更有的浑浑噩噩一事无成,无论如何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规定非得要去走那条青天大道?”

    “可是阿追,难道你就没有雄心壮志,想建立一番自己的事业”

    荆红追打断了苏晏的话:“大人就是我的事业!我就想站在大人身边,守着你,护着你,成为你的刀剑你的臂膀,必要时候做你的垫脚石,把你托上更高处难道我就不能选择这样的活法吗?”

    他狠喘几口气,垂目盯着地砖,声音低沉了下来,像没有波澜的死水,“我自幼无父无母,在这世上唯有的一点牵挂就是姐姐。浪迹江湖,快意恩仇,视杀人与被杀为人生常态,哪怕入了死士营,每晚都可能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也并不觉得恐惧。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影子,没有血肉,更没有需求和愿望,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姐姐死了,我愤怒至极,发誓不计一切为她报仇,同时竟生出了一丝恐惧并非因为想到擅离与叛逃者的下场,而是觉得自己与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关连都没有了,从此就真正是个活死人。”

    一个人,如果不被任何人记得,也无有任何牵绊,只是孤独地藏身于黑暗,仅有的露面也只伴随着利刃与死亡。那么他还算一个活着的人么?

    苏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荆红追向他膝行挪近了半步,又强行停住,颤声道:“直到遇上大人,我才渐觉得自己有了人气,像荒冢里的枯骨受了精血,妄想着生出皮肉来。是我自不量力,贪恋本不该属于我的欢愉,以至玷污白壁,铸下大错。

    “我自知万死莫赎,大人要我死,我就去死;要我用余生抵罪,我可以拆骨为柴、割肉为炊、剥皮为裳,只要此身还有一点能被瞧上眼的,大人尽管拿去,但求别再将我驱逐回黑暗中。”

    他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音量虽不大,到最后却几乎声哑力竭。

    苏晏从他最后几句话中,听出了渴慕之意,吃惊道:“你!你方才不是因为走火入魔,而是”

    荆红追咬牙,破釜沉舟似的说:“入魔会扭曲人的心志、激发人的欲望,却不会无中生有。对大人做出这种事,根源还是在于我我对大人生出了爱欲之心!想拥抱,想占有,乃至得寸进尺,想求一个长相厮守。

    “我看着大人的每一眼,都像在火堆上煎熬,却不敢表露分毫,唯恐受大人厌弃,若不是走火入魔,或许我还会继续忍耐下去,直到直到忍无可忍,最后我自己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苏晏脸色有些苍白,“什、什么时候开始的山洞里?”

    荆红追摇头。

    “更早。我女装潜入车厢,想要劫持人质逃离京城,不料险些误伤大人。大人不计前嫌,再一次救我,将我的脸埋在埋在你颈窝里。大人被剑拔弩张的兵丁包围,仅凭一介文弱之躯,就吓退了满怀杀机的卫老贼,还说我”他那血色尽褪的脸颊依稀红了红,“说我是你的小妾。”

    苏晏用手掌盖住了脸

    叫你嘴贱!以为对方是钢铁直,瞎几把撩骚开玩笑!这下好,撩到人家当了真,现在屁股开花,自作孽不可活!

    “我爱大人,大人若是对我全然无意,我便退回原地,此生当个尽忠尽职的侍卫。若大人对我能有一丝情意,哪怕只是微末的一点,就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怜悯。但要我离开大人万万不能,就算赶我走,我也会日夜伏匿在大人附近,只不叫你看见便是了。”

    荆红追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终于吐尽心底事,浑身松快,瞑目等待上苍的裁决。

    “上苍”张了张嘴,冲出一个巨大的喷嚏,紧接着又是好几个,泪花都迸出来了。

    毕竟八月十五中秋夜,天气转凉,夜风已带寒意。室内虽然较外面暖和,但他和荆红追此刻都是一丝不挂。

    荆红追习武,身体强健,赤裸着自然无妨。他被耽搁了这么一刻钟,眼见鼻塞、冒寒栗,喷嚏不断。

    旁边的大浴桶,白雾淡薄了许多,但水尚温热。苏晏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忙不迭地扶着桶沿往内跨,刚抬高一条腿,身后使用过度的地方被拉扯到,疼得他直打哆嗦,不上不下地挂在浴桶边沿。

    荆红追见了,青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下意识起身伸手。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晏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荆红追的接触,没想自己早已习惯了侍卫的“贴身”程度,连带他的气息都熟悉如己,这旧习惯比新打击更加根深蒂固,倒叫他愣怔了一下,一时没有推开。

    等反应过来,想拒绝时,已经被轻巧地扶进浴桶里。

    红肿处浸入温水,灼烧感顿时减轻许多,苏晏吁了口气,忽然想起方才在浴桶里洗过被颜【哔】的脸,对方的那些玩意儿岂不是都融在水里?而自己现在全身都泡了进去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从水中霍然起身,伤手抓住桶沿,又是疼得一个趔趄。

    荆红追还没从苏晏嘴里得到准信,不知悬颈之刃什么时候落下,见状小心翼翼地问:“是水凉了?”

    苏晏用没有受伤的手,甩了一捧水在对方脸上:“脏死了!都是你的”

    他悻悻然闭了嘴。

    荆红追抹了把脸,觉得这水分明干净得很,就是不太热,便道:“属下这就去提几桶沸水来掺热了。大人小心手上伤口,不要碰水。”说着逃避似的去穿衣裤。

    苏晏恼火道:“别掺了!我要全部换新水。”

    “换水需要一些时间,大人在温水里泡久了怕要着凉,要不擦干了,先穿上衣物?”

    那不是都粘在身上了?其实相对于整整一浴桶的水而言,“那玩意儿”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苏晏也不是什么洁癖之人,只是因为心里膈应,憋着股无明火,要在荆红追身上发泄发泄。

    “穿什么穿?之前那身被你撕成稀烂,身上没洗干净,新的如何好穿。给你一炷香,不,一盏茶的工夫,给我全部换新水!来不及烧,你不是武功高强么,用你的内力帮忙加热吧!”

    荆红追不怕被他使唤,唯恐他不肯使唤,匆忙穿好衣物出门去。

    苏晏又打了一连串喷嚏,只得缩回浴桶里,神经兮兮地嗅着水面上的气味。

    水里真没什么异味。他又擦了把脸,忿忿不平地嘟囔:“妈的糊我一眼睛,怕不得角膜炎憋了多久啊,量那么大,又浓,味儿又冲”

    他气乎乎地拨弄水花,荆红追那番剖心析胆的表白又浮响耳畔。

    要说完全无动于衷是假的。

    他知道荆红追对他心怀感激,有意追随左右,但却不知对方藏着这么幽深炙热的感情,简直到了偏执病态的地步不过依阿追的出身和经历,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没有歪得太厉害,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且阿追也近乎自虐一般极力克制,若非意外走火入魔,恐怕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内情。

    现在这骑虎难下的情势,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晏叹口气。

    眼睁睁看他自尽谢罪是办不到了,赶他又死活不肯走,看意思是就算赶走了,也会躲在附近跟踪偷窥,更膈应人。

    可要放他继续日日夜夜在身边晃悠,总免不了会想起那事初哥果然麻烦,前戏、扩张、润滑什么都不懂,要不是手边刚好有灯油,估计刚开始那几下就已血流如注有润滑还是疼,妈的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人沈柒之前也没上过男的,都知道事先做好攻略。还有豫王那王八蛋,强制归强制,到底也没真让他疼呸!我想这些做什么?这特么是值得比较的光彩事吗?

    都怪原主这基佬身体,一开始疼成那样,胸口都磨破皮了,居然还能爽到,还高潮了好几次,甚至前面连撸都没撸,直接被从后面cao

    she了!这特么简直是贼老天,就不能换具皮囊?!七老八十的也行啊!早死早投胎,下辈子还是一条好汉

    苏晏有些委屈,又有些心虚,脑子里天马行空,飘的都是疼痛和快感的余韵,浑然不觉过去了多久。

    荆红追一口气提着好几桶新烧的水进来时,正看见苏大人呆滞地坐在浴桶里,目光仿佛穿透虚空,直抵三十三重天,说好听叫魂游太虚,实际上越看越像生无可恋。

    他心下凛然一惊,搁下水桶掠过去,握住苏晏露在水面上的肩膀,急道:“大人?大人你别吓我!我知道错了!大人若是真不愿见我,我离开大人视线便是,千万不可有轻生之念!”

    苏晏有些木然地转头看他,心想:妈的个头不大,家伙挺大,裙子一掀就上阵,搞得我都有心理阴影了,一想到外面那些穿裙子的侍女,就担心会不会又是个大吊萌妹

    荆红追被他看得遍体生寒,针刺般缩回手,垂目咬了咬牙,艰难地道:“属下知道了,这就告退,大人多保重我去叫小厮进来换水。”

    说罢身影闪动,只听窗扇轻微一响,便如青烟般飘了出去。

    苏晏回过神,张了张嘴,低骂道:“提都提进来了,先帮我换个水再走会死啊!个榆木脑袋!愣头青!”

    房内空气里仍浮动着房事的气味,他实在没脸叫小厮们进来善后,只得认命地爬出浴桶,倒入几桶沸水掺热一些,凑合着洗了澡,换上干净亵衣。

    又找出一瓶外伤药粉,给掌心已经止血的口子上了药,其实口子也没多大,就是刺得有点深,这只手得将养几天。

    胸口磨破皮的地方也上了药。他犹豫一下,伸手去摸菊花幸好,没破,肿也开始消了,估计没事。

    一地水和碎瓷片也懒得收拾了,把撕烂的衣裤往床尾一塞,苏晏只觉浑身骨头散架,累得倒头就睡。

    这一觉居然还睡得挺踏实,可惜时间太短。

    不到三更天,听见前院吵吵闹闹,还有兵器打斗之声。苏晏一脸困顿,强撑着起身,披件外衫,推门问:“怎么回事?”

    高朔匆匆赶来,抱拳道:“惊扰大人了。是那班瓦剌人,不知发了什么疯,要来给他们的首领讨说法。”

    “瓦剌人首领”苏晏糨糊似的脑子正被睡意慢慢搅和,“阿勒坦?他怎么了。”

    “说是遇刺身中剧毒,快不行了。”

    苏晏骤然清醒,出了一背的冷汗,失声道:“什么?”

    第112章

    只有你可以碰

    更深露重,苏晏在檀色贴里外又加了件铜绿色曳撒,睡歪的发髻稍作整理,拿根青玉簪子随意一插,就随高朔朝外院走。

    高朔脚步矫健,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苏大人,忙回头看去,发现苏晏正扶着廊柱不停吸气。

    “苏大人可是身体抱恙?”他关切地问。

    苏晏一手扶廊柱,一手撑住酸软的腰身,强笑:“无碍,我不慎扭了腰。”说罢咬着牙,脚步发飘地跟上来。

    高朔在灯笼的火光里看他,眼眶下淡乌青色堆积,眉梢眼角透着明显的劳倦,仿佛被人敲骨榨髓了一般,偏偏双唇又饱满红润得像快要爆浆的果子,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这是体虚还是上火。

    他好心建议道:“卑职看苏大人脸色不佳,可要请大夫来把个平安脉?”

    苏晏心知自己这是阳气损耗导致,万一被大夫诊出个纵欲过度那还了得,忙摆手道:“大约是节令变换略有不适,进些温补饮食就好。”

    高朔不怎么跟同僚出去鬼混,这方面经验浅薄,一点疑惑在心里转了转也就熄灭了,但他牢记着上官随飞鸽寄来的叮嘱谨防那个江湖草寇,别让他有机会与苏晏单独相处。

    说真的这差事不好办,一个寸步不离黏得紧,一个坦荡磊落不设防,动不动就“有阿追陪同足矣,你们下去吧”,他身为侍卫之一也不好公然反对苏晏的指令,只能背地里多盯着,以期一发现苗头就能及时掐灭。

    然后他郁闷地发现,苗头处处都是,且呈燎原之势,实在不是一人之力可以防得住的。

    我太难了他边给上官写情报小纸条,边长吁短叹,我还是回京去继续趴官员家的屋顶吧!

    此番高朔见荆红追竟然不当跟屁虫了,让苏大人独自行走,心里很是诧异,忍不住问:“荆红侍卫呢?为何不在大人身边?”

    苏晏被戳了肺管子,哽着口酸涩的老血,假装无事发生:“我吩咐他去办一件秘密差事,得有一长段时间回不来。此后我的安危就尽数托付给你们了。”

    高朔窃喜,发誓道:“我等定尽心竭力护卫,必不叫大人失望!”

    说话间,两人行至前院,七八个瓦剌大汉还在同锦衣卫们争吵,大声嚷嚷兼比比划划,双方都压不住火气,亮了兵器。

    苏晏见状,忙扬声道:“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瓦剌大汉们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没到翻脸砍杀的地步。领头那人方脸环髯,苏晏打量一番,依稀想起是跟着阿勒坦一起吃过蒿子面的,还是他请的客。

    他笑眯眯地打招呼:“哟,吃面的朋友。”

    不知是对方承他的情,还是阿勒坦曾经交代过什么,瓦剌人面对他时态度缓和不少。方脸汉子收了弯刀,用口音浓重的汉话说明了来意。

    原来今日下午,与官府的马匹交易手续办理得差不多以后,他们留下来清点茶叶和盐,装货上车,而阿勒坦闲着无事,就在附近的马市随意逛逛,打算买点礼物回去带给家人。

    谁料逛着逛着,人影就没了。他们四处寻找,直到日暮时分,才在一处偏僻的断头巷中,发现了昏迷倒地的阿勒坦。周围还有五具尸体,看伤口是死在了阿勒坦的刀下。

    他们当场从阿勒坦的背心拔出一根淬了毒的玄铁飞针,知道是被人暗算刺杀。

    被他们扶起来时,阿勒坦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旋即喷出黑血,再次陷入昏迷,至今不醒,不仅满头乌发变作银白,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临时请了个大夫救治,说是像中毒,可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毒,更别提解毒了。

    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报官不如找旧人帮忙,何况苏晏本身就是官。

    “我与阿勒坦相识一场,诸位找我,我定会尽力帮忙,又为何要喊打喊杀?”苏晏问。

    方脸说:“那五个人,阿勒坦,杀掉的,我认出来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兵!”

    苏晏意外:“你说谁的兵?”

    “骗我们去营堡里,那个用枪的将军,是他的亲兵!我记得!”方脸越说越急,后面掺杂了不少呜哩哇啦的瓦剌语。最后苏晏搞明白了,说的是霍惇的亲兵。因为那人曾经在霍惇和阿勒坦的单挑中下场阻止,所以被方脸记住了长相。

    “霍参军的亲兵,如何会死在阿勒坦遇刺的现场?其他四名死者呢?”

    “也是中原人!当兵的,手上有枪茧。”

    “这五个人尸体何在?”

    “在我们手上,证据。”

    瓦剌人认定曾经设计陷害他们的霍惇和严城雪是凶手,希望“你官儿比他们大”的苏晏能主持公道,但因为心情焦灼,深夜擅闯宅院,态度又恶劣,和护院的锦衣卫发生了冲突。

    苏晏皱起了眉。他想起午后,和荆红追一起在城墙顶的角台上观景,见到人群中的阿勒坦被不明身份者尾随。

    当时他并未发现这五个尾随者,是阿追看出来了,并告诉他,虽然对方穿着中原人的衣衫,但从身体特征上看,都是北漠人。

    他一来不放心阿勒坦的安全,二来担心有人借机生事扰乱清水营,于是让阿追去盯梢。

    谁料阿追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走火入魔了。

    阿追不可能看错,更不可能骗他。

    那么,北漠人体征的五名尾随者,为什么会变成霍惇的五个手下?荆红追在盯梢阿勒坦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是谁害得他走火入魔的?阿勒坦被谁刺杀,玄铁飞针是从哪里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毒?

    诸多问题在苏晏脑中盘旋,他习惯性地唤道:“阿追!”

    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响起。苏晏转头望向空荡荡的身侧,蓦然想起,阿追已经走了。

    “大人若是真不愿见我,我远远离开大人视线便是。千万不可有轻生之念!”这是荆红追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苏晏有些恍惚,手指紧紧捉住了垂下来的袖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些人事物,镇日里看着、用着,并不觉有多珍稀,可一旦忽然没有了,顿时就凸显出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由自主地就会想着、念着,用什么代替都不顺手,非得找回来才能安心。

    哪怕找回来后,又嫌它时而扎手,并不百分百合心意可再扎手,那也是属于自己的,并且在惯性中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苏晏陷入陡然的情绪低落。他深吸口气,把这突来的感伤压制在心底,沉声下令:“阿勒坦在哪里,你们带我去见他。

    “褚渊,你带人去一趟营堡,问霍惇账下亲兵的去向,拿着点名册一个个清点人头,看是否少了人。

    “高朔,你带人去请清水营最好的大夫,至少请两位来会诊,速度要快。

    “其他人,跟我走。”

    苏晏在瓦剌人的带领下,掀开门帘,进入帐篷。

    阿勒坦平躺在铺了狼皮褥子的榻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色灰败,双目紧闭,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乌黑的披肩卷发如今已是一片白浪,平静地搭在肩头。

    苏晏近前仔细端详,见他嘴唇发紫,皮肤干燥起皮,像是严重脱水的症状,又摸了摸他颈侧,脉搏极微弱,许久才能感到一丝细微的跳动。

    “帮个忙,把他侧翻一下,我看看后背伤口。”

    两名瓦剌人一个扳肩膀,一个推胯腿,把阿勒坦翻成侧躺的姿势。苏晏脱下他的半边袍袖,露出肌肉健硕的后背。

    茶褐色皮肤上有个不起眼的圆洞,发簪尖端大小,周围泛着一圈幽蓝。

    “暗器何在?”

    一名瓦剌人拿着布包上前。苏晏小心地拨开布角,见到一枚两端尖细、中间成菱形的玄铁飞针,漆黑表面闪着蓝汪汪的光泽。他虚量了一下针头大小与长度,确定阿勒坦的伤口正是由它造成。

    “他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苏晏问。

    方脸摇头:“别的地方,没看过,阿勒坦以前,不许别人碰他,衣袍里面。”

    他忽然表情古怪地看了苏晏一眼,“你可以碰。他刺青都肯给你摸,你可以。你去脱衣服。”

    苏晏微怔,想起自己的确触摸过阿勒坦腹部的刺青,残留的热意与手感仿佛陡然从记忆中喷发出来,令他的指尖莫名酥麻。

    “快点去,检查。”方脸催促。

    苏晏暗念一声“人命关天”,上前脱去阿勒坦身上的衣袍。

    质孙袍长及小腿。除去腰带,解开交衽的衣襟后,想要把两边袖管都脱下来,就必须将对方颈背抬起一些。苏晏抬了抬,觉得这大块头简直沉得像铁。

    跟随的锦衣卫想上前搭把手,却被瓦剌人拦住。方脸固执地说道:“别人不许碰!”

    苏晏没奈何,只能一只手臂环过阿勒坦的后颈,圈抱似的奋力抬起,另一只手迅速将他上身的布料拽下来。

    长袍内上身没穿里衣,下身穿了条长裤。那枚蒲扇大的树形刺青,树冠就盘踞在小腹位置,树干越过肚脐往下,深入裤头。

    苏晏看着近在咫尺的腹肌和刺青,没来由地胸口烫热,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心里一边哼哼“八块腹肌老子(上辈子)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一边脸红耳热地剥掉对方的长裤,显出一条颇短的兜裆短裤。

    短裤被撑得鼓囊囊,他是死活不会去脱的。招呼侍卫移近烛火,苏晏仔细检查阿勒坦全身上下,发现只有后背一处伤口。

    此时高朔带着两名大夫赶到,一位是六旬老者,一位正值壮年。

    瓦剌人对大夫的容忍度较高,但仍不许他们看诊时触碰阿勒坦的腹部,怕玷污神树刺青,苏晏只得找了块帕子,盖在刺青上,用手轻轻压着。

    大夫看完病人,又将飞针浸泡于药水中,试图分析毒性。

    辨别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拿只黑羊来试毒。

    羊刚挨了一针,全身黑毛逐渐褪成灰白色,没过多久就四肢抽搐,倒毙了。苏晏掏出马市上新买的西洋怀表计时,前后不过五分钟。

    老大夫最后遗憾地摇头:“恕老夫医术不精。此毒霸道诡异,这位北客两个时辰前中了针,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除非找到制毒之人,拿到毒方,再调配相应解药,否则老夫也无能为力。”

    榻上,阿勒坦骤然抽搐起来,先是四肢末端,迅速蔓延至全身。

    中年大夫叫道:“他最后一程毒发了,怕是熬不过!”

    瓦剌汉子们惊慌失措,用蛮语反复叫着一串字眼。

    苏晏也冷汗直冒,试图用手按住阿勒坦抽搐的四肢。

    遮盖刺青的帕子滑落榻下。苏晏包扎掌心伤口的纱布条,也在对方的濒死挣扎中脱落。

    阿勒坦的身躯犹如电击般一个耸跃,陡然安静下来。苏晏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满头是汗,揪紧了心脏去摸他颈侧。

    没有脉搏

    苏晏绝望地呜咽了一声,汗珠从他眼角大颗大颗打下来,如泪落纷纷。

    就在此时,他的指尖忽然感觉到了轻微的跳动,一下一下,由轻到重,渐次清晰。

    苏晏愣怔了,灼热感从另一只手掌上升腾而起。

    他火燎似的抬起那只伤手。发现手掌正压在阿勒坦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流出少量鲜血,恰巧印在那枚树形刺青上,将乌木染成了血木。

    苏晏用袖子去擦,只觉刺青处热得惊人,而染上去的血迹怎么都擦不掉,仿佛渗进了肌理深处。

    迷离间,苏晏觉得那棵树在吮吸、在抽条、在膨胀,它要展开顶天立地的庞大树身,用枝叶将整片苍穹覆盖。

    直到被侍卫们唤醒,他才发现,刺青依然只是蒲扇大小,而被他压在身下的阿勒坦,虽然仍昏迷不醒,气息却逐渐平稳,有了微弱却持续的呼吸。

    大夫把脉后,啧啧称奇,说毒素仍在体内,但不知被什么压制了下来,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或许还能多捱几日。

    瓦剌汉子们冲出帐门,下跪叩拜长生天,嘴里叽里咕噜喊个不停,个个泪流满面。

    苏晏还在发懵,觉得这乍死还生的场面有点奇幻。

    但阿勒坦还活着,他也因此感到由衷的欣喜,默默向道教、佛教以及异国各大教的主神感谢了一轮,希望他们再接再厉,勇攀神迹高峰。

    最后他是手脚酸软、虚脱无力地,由锦衣卫帮忙从阿勒坦身上扶下来的。

    清水河草场上,褚渊的手下策马疾驰而来,掀帘入帐,对苏晏禀报:“褚统领逐一核对过名册,霍参军的麾下的确少了五人。”

    “霍惇怎么说?”苏晏坐在榻沿,接过面巾擦汗。高朔半跪着给他重新包扎手掌伤口。

    “霍参军说,那五名兵士无故失踪,夕食点名时便已发现,还以为是结伴私逃,正要带队去抓。”

    苏晏丢了面巾起身,对方脸说:“带我去看看那五个人的尸体。”

    快要出帐前,他略一踌躇,折返回来,又亲手替几近赤裸的阿勒坦穿好衣袍。

    临走前,他摸了摸缠绕在对方左臂上的那根淡青色发带。发带末端垂落下来,竹叶形状的玉片相互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清响。

    “阿勒坦,”苏晏轻声说,像恳求,又像命令,“活下去。”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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