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苏晏摇头:“我不担心严大人是里通外国的奸细,却担心你南辕北辙行岔了路。所谓‘征马令’分明就是强买强卖令,你麾下的官员公然贪污专银、索贿、吃回扣,这事你知道么?”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单刀直入,但是见了严城雪,观其言行,发现此人虽然行事阴毒不择手段,却不是矫饰虚伪之人,直接敲山震虎,看看虎的反应,或许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严城雪果然毫不砌词遮掩,自有一套说辞:“战马数量奇缺,骑军操练不起来,不下征马令,如何解决?若是任由北夷叫价,一匹马百斤茶都叫得出来。谁知道这茶叶、盐、铁去了他们手里,是流向鞑靼还是其他什么与我大铭为敌的部落?向北夷买马,本来就是资敌之举,朝廷出此下策也是迫于无奈,自然是能压多低就压多低。

    “至于贪污受贿,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水至清则无鱼,太仆寺、苑马寺官吏地位低下、柴薪银微薄,若是不靠额外手段赚点糊口的钱,谁还愿意干这份差事。再说,回扣之事,一半也得怪卖家。有些商贾就是犯贱,宁可抽二成当回扣给办事官,觉得行了贿赂就能得到照顾,也不肯实打实地八成价卖给官府,总觉得吃了亏。这种蠢货,不治他们治谁?”

    “人才啊!”苏晏打量着这位陕西省马政厅的厅长,感慨道,“能把歪理说得振振有词,并且雷厉风行,让你管马政真是屈才了。”

    严城雪当苏晏出言讽刺,碍于对方御史的身份,咬着牙不做声,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因忍怒而微微发抖,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

    霍惇却是知道他阴刻又易怒的脾性,等回头送走了苏晏这尊瘟神,搞不好还要拿自己出气,当即岔开话题,反问道:“苏御史觉得事已至此,该如何收场?”

    苏晏道:“我在来的路上,偶遇这批瓦剌人,说是来清水营马市贩马。我观察了几日,暂未发现蹊跷之处,但也未必完全信任他们。若今日之事,只是因为价格谈不拢引起的,我卖个面子与他好好分说,看能否谈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只要没死人,都好说。”

    霍惇毕竟还有几分正气,没好意思说,不止是因为价格谈不拢,更是严城雪起了不良之心,非但要抢占这批良马,还想行绑票索赎之事,好解边军骑兵的燃眉之急。

    要知道在这位严大人眼里,除了大铭臣民之外的人都是蛮夷,是不配享有基本人权的。

    不过就算苏晏知道了,也未必觉得这种想法有多么天理难容。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汉人,认为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与国家主义者,并不等同于十恶不赦,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还能起到剑走偏锋的作用。都说屁股决定脑袋,至少这位严大人把屁股牢牢坐在大铭这一方,比那些卖国求荣的小人好多了。

    严城雪瞟了霍惇一眼:“若不是霍大人行事颇有古风,非得单挑,我早就把这几个瓦剌人射成刺猬,也就没这么多破事。”

    霍惇心道:分明是你想拿人换赎金,吩咐了先别下死手,后来看拿不下,又非得致人死地,倒变成我的错。

    但严城雪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当众拆台,便第一百次铁肩担道(基)义(友),把这口锅默默扛了。

    苏晏说:“也幸亏霍参军爱单挑,否则这事还真难和平解决。而且这几个瓦剌人身上,还有我非查不可的线索。在横凉子镇,我与随侍的锦衣卫遭遇到鞑靼骑兵的袭击,两下失散。我怀疑那批鞑靼人身份有问题。”

    严城雪瞳孔一缩,当即抓住了重点:“那批鞑靼人身份的疑点,线索却落在这几个瓦剌人身上?难道鞑靼与瓦剌表面势如水火,背地里却两相勾结,欲对我大铭不利?”

    苏晏摇头:“言之尚早。但这几个瓦剌人不能死。严大人若是不放心,将人留在清水营,不放出城便是了。”

    跟国事危机比起来,边军缺乏马匹,也不显得那么急迫了。严城雪这才彻底熄了杀人之心,对下方喝道:“都别打了,双方都停手,这是个误会。”

    霍惇也叫道:“都住手!”

    驻军伤了不少人,之所以没有死亡人员,盖因为阿勒坦心存忌惮,毕竟他身份不同普通瓦剌人,若是真杀了驻军,怕会引起两国交恶,坏了父汗的大事。所以在议事堂内动手时,就勒令手下尽量别杀人,废掉对方的战斗力就行了。

    瓦剌人身上也有伤,目前还没出人命,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屋檐下,看他们的王子和那个铭军将领单挑了。

    后来弓箭手朝阿勒坦射箭,被他撞塌了屋顶,这几个瓦剌人也被埋在瓦砾堆里,等他们扒拉掉瓦片起身,重新加入战圈时,这边二楼外廊上的三个人也谈得七七八八,大声喊停了。

    苏晏也扬声喊道:“阿勒坦!”

    阿勒坦正把一个来不及收剑的兵卒直接踢飞出去,闻声望向他,吃惊道:“你怎么来了?”

    苏晏说:“我来当调停人。他们设计抓你,的确有错,现在你打也打回来了,还把他们的议事堂也给撞塌了,既然两边都骑虎难下,不如由我居中调停,双方坐下来谈。毕竟彼此都不想闹得不可收拾的情况下,谈判桌是最好的去处了。”

    阿勒坦盯着他和荆红追看,又把目光转向严城雪与霍惇,神色复杂,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可以看出很不高兴。

    不过思忖片刻后,他还是停了手,回道:“停战可以,我要带走被扣押的族人。另外,要谈就去清水河草场,让他们不带兵去我帐篷里谈,这些铭国的官儿,我一个都信不过!”

    说完扶起受伤的同伴,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晏松了口气。

    霍惇仍在意他的身份证明,犹豫了一下,说:“既然事情已解决,住在客栈总归不方便,不如我派兵护送苏大人去客栈取回行礼,就住在西城营堡,也方便苏大人与严大人议事。”

    苏晏心里有些打鼓,不知到时拿不出东西来,再告知他们因为遇袭导致文书遗失,或许在失散的锦衣卫手中,等寻到那些侍卫就能证明了这种听起来很假,却完全是事实的说辞,他们能不能接受?

    这位严大人八成是要下令,把自己关进大牢,待到验明正身才能放出来吧。

    方才一直尽忠职守当个影子侍卫,全程没吭声的荆红追,似乎感觉到苏晏心底的不安,传音入密道:“大人不必担忧,他们若是实在不信,我还可以将大人平安送出城去。”

    苏晏想想也是,有阿追在,他至少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便朝霍惇颔首:“有劳霍参军了。”

    两人先行一步,踩着木梯下楼。

    霍惇盯着荆红追的背影,感觉到他似乎对苏晏密语了句什么,但对方武功深厚,音凝一线,根本听不到。

    他想了想,故意落后几步,对严城雪低声说:“我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倘若发现此二人身份有异,当场拿下。”

    严城雪道:“那名侍卫怕是个高手,不好拿住。”

    “无妨,我多带些人。”

    “把我淬过毒的武器带上,否则我也同去。”

    霍惇无奈地笑了:“行。你还是回去洗沐歇息吧,看这一身灰尘的。”

    严城雪有点洁癖,又格外重视仪表,被他这么一说,迫切想要沐浴更衣,于是直接告辞了。

    霍惇亲自带兵护送苏晏两人出了营堡,前往东城的白云客栈。

    他们刚进客栈,两条街外,褚渊正率五百骑兵,在守军统领的带领下,直奔西城营堡。

    第104章

    抱大腿一时爽

    东城白云客栈,霍惇带着亲兵站在大堂,对苏晏道:“苏御史自去客房收拾行李,我在这里等着。”

    苏晏知道他等的不是自己,而是能验证身份的任命文书,走到这一步,再怎么拖延也拖不得了,除了据实以告之外,没有第二个办法,只得苦笑一下:“这里闲杂人多,说话不便,还请霍参军上楼,进屋一叙。”

    霍惇依言上楼进屋,听苏晏说起文书遗失之事,方才听了几句话,就变色道:“你二人行事诡秘,我早怀疑你们身份有异,果然无凭无证。你可知冒官是杀头的大罪?再加上擅闯驻军营堡,巧言诓诈我放走瓦剌奸细,分明是与北夷勾结,图谋不轨!来人,拿下他们!”

    亲兵纷纷拔刀,如临大敌地将两人团团围住。荆红追根本没把这些兵卒放在眼里,只盯着霍惇的长枪,蓄势待发的右手垂在剑鞘旁,仿佛腰间悬的不是剑,而是一道随时将要撕裂天空的闪电。

    苏晏打量霍惇:“我看你也不像是蛮不讲理的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开打?你究竟是怕被人冒官诓骗,还是担心我御史的身份一旦坐实,今日你和严寺卿的所做作为就会败露,怕被朝廷清算。所以宁可我是个西贝货?”

    霍惇被他戳中痛处,眼中闪过杀机,冷冷道:“你若能拿出身份证明,我自然无话可说。若是拿不出,就休怪我依律将你下牢严审,胆敢抗法拒捕者,就地正法!”

    苏晏暗叹一声,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和严城雪绑在一条船上。

    自己这个监察御史,说起来也是个高风险职业,下到基层查贪污、查渎职、查腐败,地方官要是立身行己还好,要是心里有鬼,肯定是百般不待见他。遇到心黑手辣、狗胆包天的地方官,暗中动手脚把朝廷派去的御史干掉,也不是没有的事。

    听说,前不久黄河决口,导致淮安一带水灾,朝廷派去检查赈灾工作的监察御史,就在山阳县地界死得不明不白。这案子还在北镇抚司手上挂着呢。

    自己如果能拿出文书与圣旨,料严霍二人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谋杀御史。毕竟今夜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又牵扯到瓦剌人,很容易就闹得满城风雨,要是再杀个御史,纸根本包不住火。

    可是,这当下无法自证身份的话,就麻烦了。对方完全可以趁火打劫,只需一口咬定他是冒官的歹人,下到狱中,再在审讯前随便动点什么手脚把他弄死,就死无对证了。

    这种事,那位严大人做起来肯定毫无心理压力,而眼前这个霍惇,就算本意不想杀人,但为了他基友的安危与前程,恐怕也是牙一咬心一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你有基友,难道我就没有吗?

    苏晏一边熟练地往荆红追身后躲,一边探出半个脑袋:“我劝霍参军三思后行,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和严寺卿对瓦剌人做了什么,未必就是不可转圜的大罪,但万一对我这个御敕的监察御史做了什么不是我厚脸皮自吹自擂,且不说皇爷雷霆震怒,光是小爷就能把你俩脑袋摘下来。对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身上还挂着太子侍读的头衔,名义上仍是东宫的人?”

    霍惇很明显地犹豫了,心中天人交战,目光闪烁不定。

    狐假虎威快乐吗?苏晏拷问自己的内心当然快乐了!抱大腿一时爽,一直抱大腿一直爽。

    抱了一条又一条更爽。

    正如此刻,他还抱着阿追这位武功高手的大腿,嘴炮实在不奏效,咱们还可以走为上。

    局面似乎陷入微妙的僵持。

    客房木门蓦然被推开,“砰”的一声,门框撞在了墙壁上,几道人影冲了进来。

    褚渊率锦衣卫与骑兵队,随着守军统领赶到驻军营堡,要见灵州参军霍惇。

    营堡的大门守卫告诉他们,霍参军前脚刚走,像是押解着两名擅闯军营的奸细,去白云客栈搜查证据了。

    褚渊打个激灵,问:“什么奸细?”

    守卫用刀柄蹭了蹭杂乱的眉毛,“具体什么情况,小的也说不准。反正今天营堡里打得厉害,连议事堂都塌了,据说是有北夷奸细混进来,要刺杀参军大人,被当场拿住。后来不知怎的,参军大人下令把那几个蛮子放走,但又抓了两个里通国外的后生你说这俩,好好的大铭人不当,非要去当鞑子的狗,到底是什么心态?”

    褚渊听得云里雾里,追问:“什么奸细、后生,是什么模样?”

    “这我倒亲眼见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书生,小模样真俊俏,另一个佩剑的比他年长些,看打扮像是侍卫。”

    高朔一拍大腿,叫道:“坏菜!那可不是什么奸细,是我们的祖宗爷!”

    褚渊也怀疑,能把营堡都打塌的武功高手,除了荆红追还有谁?

    问清白云客栈的位置后,几名锦衣卫着急忙慌地跃上马背,扬鞭疾驰,连骑兵队也不管了。守军统领追在后面喊:“这些骑兵如何安置?”

    高朔头也不回地高声答:“反正是陕西都指挥使司佥事盛千星的人马,你们瞧着办吧!”

    守军统领:“得,都是爷。这边儿请吧。”

    几名锦衣卫唯恐好不容易找到的苏御史又遇险,将马力催发到极致,直接撞入客栈的院子里。

    褚渊与高朔连楼梯都赶不及走,在马背上蹬鞍而起,踩着栏杆翻上二楼走廊,抓住一个店伙计就逼问:“刚才你们城的霍参军进哪间房了?快说,不然宰了你!”

    伙计的脑子比手慢了一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下意识地指向前方一道房门。

    高朔松开他,掠身与褚渊同时推开房门。

    几名锦衣卫们就如苍鹰搏兔般猛冲了进去,正正对上霍惇的亲兵手持刀剑,把苏晏与荆红追围在中间的场面。

    褚渊声如炸雷地大喝一声:“锦衣卫在此,谁敢轻举妄动?全都放下武器,否则以犯上作乱论处!”

    这嗓子直把亲兵们震得一哆嗦。锦衣卫凶名赫赫,在两京是人人谈虎色变的存在,即便灵州这样边陲之地,也是如雷贯耳。亲兵们惊疑不定地将目光投向霍惇,指望主心骨给他们拿主意。

    霍惇惊愕过后,心底一阵阵发寒,意识到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几乎是绝望且孤注一掷地,把手伸向腰间暗袋,在触摸到玄铁飞刺锋利的边缘时,灵台陡然清明我在做什么?这才是自绝后路!用我改良过的飞刺,淬着老严亲手调制的毒,这一刺射出去,就是把我们两人的性命连同家人都一起送入黄泉地府!

    霍惇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长叹口气,对亲兵下令:“收了武器,撤去包围圈。”

    褚渊先把苏晏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确认无恙后,才掏出锦衣卫腰牌,在霍惇面前一晃,沉声道:“我等奉皇命,护送苏御史前往陕西赴任。圣上有令,若有人危及苏御史性命,我等可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霍惇蜡白着脸,不吭声。

    高朔眼底隐隐有泪光,朝苏晏抱拳半跪:“卑职失职,未能于乱兵中保护大人周全,险些辜负辜负上官所托,还请大人降罪。”

    这话其实很是不妥,他身为天子亲军,本应该说“辜负皇恩”,而不是将“上官”当做效忠对象。

    然而当他历经艰辛再次见到苏晏时,油然生出一股冲动,就是想让对方明明白白地知道,究竟是谁千叮万嘱、忧思如焚,将心上人的安全交托到他手上。

    他的上官可以在暗中竭尽所能地安排与付出,可他却不能只做一双沉默的眼和手。

    这句话不说出来,他不甘心!

    苏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七郎”两个字在他舌尖利刃般滚了一圈,吐不出,割得生疼,又化作狂烈而缠绵的血腥味,将他温柔包裹。

    为了掩饰这股落泪的冲动,苏晏把目光从高朔身上移开,一个一个端详着剩余的锦衣卫,哽咽问:“其他人呢?”

    锦衣卫们微垂了头,不敢用悲痛去触碰他的眼神。

    “九个。加上在延安养伤的,十个还有一半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长相和名字”

    在场这九位铁铮铮的汉子,哪怕血里来火里去早已看淡生死,此刻也无一不动容。

    褚渊强忍鼻腔里的酸涩:“苏大人节哀。我们会把同袍的骨灰带回京城。”

    苏晏双手紧紧握拳,忽然走到他们面前,逐一拥抱了这些满身污尘臭汗的锦衣卫。双臂环过肩膀,拳头在他们后背捶了一下,是军中同袍们互相拥抱的姿势。

    “黑炭头,”他最后对褚渊说,“我欠了你们十条命。”

    褚渊咬牙答:“我等身负皇命,虽死犹荣。圣上若是令我等保护其他人,结果也一样。所以苏大人谁的命也不欠,只须牢记皇爷的恩分就好。”

    苏晏松开手,叹道:“是啊,我该记的太多了。”

    他稍微平息了情绪,用仍然泛红的双眼望向霍惇:“褚渊,你们在陡坡下是否捡到我的包袱?把里面的任命文书给他看。”

    高朔解下随身背的包袱,取出文书,递给霍惇。

    霍惇木然看了一眼上面鲜红的吏部大印,慢慢抬手抱拳,低头道:“灵州参军霍惇,见过监察御史、陕西巡按御史,苏晏苏大人。”

    第105章

    九死无悔地想

    当夜,灵州清水营凡四品以上的民政官员与边军将领,在营堡大堂内集合,朝着京城方向跪成一片,聆听御敕。

    “陕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员,唯尔所统,俱听尔约束委用。钦此钦遵。”苏晏卷起圣旨,“诸位大人,都听清楚了?”

    官员们从震惊中回过神,面面相觑,内心无不骇然。

    与其说骇然于苏晏凭借一道圣旨,就几乎成了陕西的无冕之王,倒不如说是对于圣上如此偏爱信重一名新进的黄毛小子,竟赋予他前所未有的权限,而感到不可思议。

    随之而来的,还有汹涌的诸般情绪反感、不服、轻蔑、嫉恨,以及因这位少年御史的相貌,而生出的对君臣关系极为不堪的揣测。

    想归想,面上却是半分不敢流露出来,低头齐声答:“陛下圣明。”

    苏晏嗤笑一声,“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不服气。无妨,我只要我所下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至于你们服不服,我不在乎。”

    “起身吧,诸位大人。”他把圣旨揣进怀里,慢慢踱过一行行绯红青绿的禽兽补子,“你们可以不服我。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也尽可以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身边虽有锦衣卫,但不会把精力浪费在刺探你们的阴私上。唯独一点我绝对不允许的,那就是抗命不遵,或是阳奉阴违。”

    苏晏嗓音清澈,声量不大,显得不紧不慢,语调张弛有度,配合着他的脚步,仿佛每一下都踩在众人的心弦上。他的声线与容貌仍有着一股少年气,却在两世灵魂的加持下逐渐褪去青涩,开始展露被权力蕴养出的威严气度。

    众官员互相窥探彼此的脸色,似乎在寻找着新压力下的同盟,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一名六旬文官仗着年长,率先开口:“苏御史年纪轻轻,未免太过仗势逼人,须知水满”

    “若是哪位大人欺我年少,”苏晏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只当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泼一盆冷水就好了;或者以为我色厉内荏,以为在背地里联手抵制,便能叫我无人可用、令下难行,那么不妨听听号称‘铁血御史’的陆安杲陆大人的下场。”

    苏晏在严城雪面前停下脚步,笑道:“严寺卿消息灵通,可知陆大人如今怎样了?”

    严城雪面色铁青,心里极度不愿给苏晏递火点鞭,成为对方敲打官员的助力。

    但苏晏盯着他不放,似乎不讨到满意的回答就不走了,他只得咬牙道:“陆安杲被苏御史革职削籍,哪里还担得起‘大人’二字,如今刑部正追究他残杀生民之罪。”

    苏晏点点头,“大人们莫要学他。把不服放在心里就好了,别做强项刺儿头,当心枪打出头鸟。

    “两点忠告送给你们:第一,既然口称‘陛下圣明’,就要相信圣明的陛下,相信他用人的眼光。

    “第二,好好回忆一下,你们当官的初衷是为了什么。自认是为国为民的,那么对我的政令若有异议,可以前来商讨辩驳,驳倒了我,听你的亦无妨。若是为权为钱,那就赶紧闭嘴做事,至少还能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

    在众官员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苏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掌道:“在场的诸位,应该有太仆寺与苑马寺的官员吧,来来,都举个手。”

    在他的扫视下,人群中慢慢举起了七八只手。

    灵州清水营本不是太仆寺与苑马寺的官署所在。但因近年来最大的马市开张在即,涉及的有司甚广,不仅两寺,更有茶马司、盐课提举司等等。朝廷颇为重视,故而这些司署的头头脑脑们不得不提前奔赴清水营,亲自坐镇调度。

    严城雪身为太仆寺卿,觉得举手有损形象,阴着脸不动。

    而苑马寺卿李融举得最快。他腆着便便大腹,饱满的大圆脸上笑容可掬,转头检查完属下是否都举手了,又招呼严城雪:“严大人怎么不举手?哎呀快举起来,别赌气了。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我等俱听苏御史约束委用。不从苏御史之令,就是不相信陛下的圣明,就是疑君,这可是大罪!”

    这是故意断章取义,用诛心之语给我下套呢!苏晏暗嘁一声“笑面虎”,没搭他的话茬,继续说道:“提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准备奏请陛下,为太仆寺、苑马寺,及下辖各监、苑的官吏,增拨俸禄、提升地位。

    “对,简单说来,就是两寺将全面升级加薪。”

    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

    很快的,两寺官员面上涌起喜色。

    士大夫重内轻外,风气由来已久,本来外官就普遍低了京官一头。再加上太仆寺、苑马寺无权,其他衙门皆轻慢之,绩习日久,两寺也渐渐变成迁人谪官之地。朝中尽把那些考评低下的、得罪了上官的、有非议的官员,扫垃圾似的往两寺调补,于是他们就更不受待见。

    就连严城雪和李融两位寺卿,按说官职为从三品,只略低正三品的布政使、按察使一头。可实际上,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作为实权衙门,一个管行政、财政,一个管吏治、司法,牛气得很,就连两司中的低阶小吏,都敢给严李二人脸色瞧。

    严城雪气性大,干脆一年有十个月不在府城的官署,躲到好友霍惇的地界来帮忙练兵。

    李融更是诸事不管,整日告病请假,其辖下有官吏来了三年,还不知寺卿生得什么模样。

    既然长官都当了甩手掌柜,两寺各官吏更是志气销靡,怠忽政务,昏昏度日。他们越是如此,就越被其他衙门看轻,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陕西马政荒废至此,与两寺官员待遇低、不作为有着直接的关系。

    苏晏正是查明了这一点,才打算从整肃官员队伍、提高地位薪水开始改革起,于是当众抛出了这根香甜的萝卜。

    既是萝卜,也是桃子。

    二桃杀三士的桃子。

    当下,其他衙门的官员,看两寺官员的眼神顿时就变了,不少人暗自嘀咕:凭什么只抬举他们?两寺政务几近荒废,从上到下个个尸位素餐,现在居然还要给他们加薪?那我等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又算什么?!

    还有人忍不住猜测:莫非是严城雪和李融私下贿赂了新来的御史,吃起了独食?好哇,这两人,平日里一个毒手鬼见愁,一个睡佛笑弥勒,却原来溜须拍马的功夫比谁都高,连带整个衙门都鸡犬升天了!

    难怪刚才一个托、一个捧的,都给这苏十二造势呢!

    李融看着其他衙门长官投来的不善目光,心头一凉,知道自己和严城雪要从大家心照不宣的“反御史联盟”中被排挤出去,这下真要成为两头不靠的倒霉虫了!

    他急得脑门油汪汪地冒汗,不住朝严城雪使眼色,希望这位易怒又诡计百出的同僚站出来,替他们两人撇清干系。

    谁料严城雪表情晦暗地思忖片刻,嘴角忽然扬起软笑,朝苏晏拱手道:“感谢御史大人抬举!陕西行太仆寺上下,必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是要投诚!和其他衙门划清界限阴险,太阴险了!李融在心底大骂,这姓严的自知不合群,就算与其他衙门抱团,也不会真的受他们待见,不如借着苏晏抛出橄榄枝的东风,大腿别抱,趁这股新官上任的火,能捞多少好处是多少。

    太仆寺与苑马寺同气连枝,这么一来,自己不投靠苏十二也不成了,再犹豫下去,怕是两边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李融终于下定决心,一脸感激涕零,朝苏晏深揖到底:“御史大人不仅宅心仁厚,解两寺之窘困,更是着眼根基,力图革新,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纵管、晏再世,亦不能及啊!”

    苏晏被这赤裸裸的马屁,拍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认为自己的所有成绩,都不过是仗着前世积累的知识量、吸收的观点和知晓的历史进程,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然个人小聪明也有一点,但若是说连管仲和晏子都比不过他,那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而能拍出这种不要脸至极的马屁的李寺卿,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人才”啊!这就跟节目组导演请来的托儿似的,坐在观众席前排,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关键时刻靠他叫好鼓掌,带动带动现场气氛,等节目录制完了,发个饭盒让他滚蛋,十分经济实惠。

    苏晏笑眯眯地朝李融抛了个鼓励的眼神,说:“李大人谬赞太过,令本官汗颜之至,汗颜之至。”

    严、李二人表明了立场,至少灵州参军霍惇也会站在苏晏这一边。其他各司官员不得不开始重新盘算,自己若是也当个识时务的俊杰,获利的可能性有多少?

    虽说这个苏十二有幸进之嫌,但圣眷就是圣眷,陆安杲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不如先观望观望,看陛下是否真能准他所奏,再决定之后的态度。

    众人各有心思,苏晏也不耐烦再多说,于是纪检监察员和地方官们的第一次见面会就这么散场了。

    “人哪,不患贫而患不均,无论古今,到哪儿都是这个理。”苏晏感慨道,一边脱下御史常服,交予苏小京,苏小北则捧了一盏新炖的冰糖梨汤上来,给他润喉。

    两名小厮因为之前与主人重逢惊喜交加,大哭一场,眼睛仍红肿着,这会儿看苏晏还有些激动。

    荆红追抱着剑,似乎陷入沉思,微微皱眉。

    苏晏此刻准备沐浴,因为屋内都是极亲近的自己人,自觉没什么可避讳的,便随手拆了发髻,只穿着白绸中单,等两个小厮把热水倒满浴桶。

    见荆红追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笑道:“阿追有话要说,尽管说,难道还跟我见外不成?”

    荆红追这才开了口:“属下不明白,这一路走来,灵武监、清平苑,包括在这清水营里见到,两寺上下是什么德性,那严城雪和李融又是什么玩意儿,大人全都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抬举他们,接受严李二人的投诚?”

    苏晏知道他必然有这一问。

    阿追虽然对国事政事毫无兴趣,从前是个认钱不认人的杀手,如今只认好吧,厚颜说一句,只认“苏大人”。他性情看似冷漠乖僻,但其实侠气犹存,必然看不惯今日堂上一幕。

    苏晏走到浴桶旁,伸手探了探水温,对小北小京说:“差不多了别洒香露!花瓣也不要!肥皂就好了行,毛巾就放这儿,我自己洗不用服侍,你们去休息吧啰嗦什么,小孩子家家的,迟睡当心长不高。”

    小北小京被他撵了两回,没奈何放下澡巾和肥皂,退出房间。

    苏小北临走前瞪了荆红追一眼,示意他也跟着出去。荆红追本不想搭理他,但转头看见屏风后面,苏晏已开始宽衣解带。烛光将青春挺秀的轮廓映照在半透明的云母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漾动。

    荆红追刹那间热血沸腾,喉咙里干渴得如同长城外的河套沙漠,心里一遍又一遍勒令自己把目光从屏风上移开,眼神却全然不听使唤,将那道人影死死禁锢。

    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剑柄捏得陷入掌心,终于夺回了些神智,像一支溃不成军的败兵,低头艰涩道:“属下、先行、告退。”

    “等等,”屏风后传来苏晏的声音,混着迈入浴桶的哗然水声,“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荆红追握紧了拳头,“想”

    想要苏大人。

    饥渴难忍地想,焚身以火地想,九死无悔地想。但是他不敢,怕一步踏错,坠入万丈深渊,之后连追随的资格与偷偷注目的机会都彻底失去。

    “想就坐下,听我好好同你分说。”

    荆红追退至门边的脚步仿佛趔趄了一下,扶着桌角慢慢坐下,屏风上的影子烧得他双眼灼痛,但他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皮。

    “我是打算抬举两寺,但抬举的是职位,而不是人。两寺从上到下,的确都得好好清洗一遍,该撤的撤,该降的降,该换的换,包括那个严城雪。他是个人才,可惜不得其职,当个毒谋士还勉强可以调教,当民政官完全就是害民。他在任期间,因为失职造成的马政废弛,必须追责,但不是眼下。

    “马市明日将开,这八天时间,灵州清水营就是一个巨大的交易场,外邦人、中原人、官员、商贩、边军、屯民将从四面八方涌入,到时龙蛇难分,形势复杂,如果少了霍惇和严城雪这种对当地极为熟悉的官员坐镇,恐怕会出问题。”

    “考虑到G20峰会期间的安全维稳工作”苏晏猛地收音,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有些尴尬,“串稿了不好意思,以前公文写多了总之,为了清水营马市期间的边关稳定,这批官员无论多么贪毒,都得先压制、先安抚,一切都得等马市过后再说。”

    “而且,我还替这场盛会筹划了个余兴节目。”他转身趴在桶沿,朝着屏风外依稀的人影笑道,“阿追还记得我说过的,如果能拿回圣旨,就要开一场稳赢且无本万利的赌局,由我坐庄,让陕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做这场赌局的闲家?到时候,给你买剑的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落在这里了。”

    荆红追几乎可以想象到苏晏此刻狡黠中带着点得意的笑容,想象到水珠从他光洁赤裸的肩颈处盈盈滚落的情致,青丝如缎漂荡在水面,半遮半掩着雾气下方的的

    他猛地转身,用剑鞘盖住了腿根。

    “喂,你转身过去偷笑吗?”苏晏不满地问,“觉得我给你画大饼呢?”

    “不,没有的事!”荆红追粗声道,“我是嗓子嗓子疼,天气太燥。”

    “的确,快入秋了,灵州地气干燥,风又大。对了,小北的冰糖雪梨炖多了,我喝不完,桌面还有一碗,你喝了吧。”

    荆红追一手按着剑鞘,一手端起碗,灌药似的痛饮而尽。

    把碗一搁,他喘了口气:“属下告退,大人好好休息。”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反手将房门关紧。

    夜风吹过,带着残夏时节消不去的燥热,荆红追低头看着高高顶起的袴裆,咬牙低声骂道:“孽畜!”

    第106章

    你我本来无缘

    四更时分,清水营还笼罩在一片靛蓝的夜色中。今天是马市开放的首日,天未破晓,东、南两门的守军就已尽数出动,逐一核验入城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北边城墙是长城,没有门洞,只需加强烽火台的巡逻就行。东城门是异族人一惯的进出门户,设有瓮城与暗门,为防外敌渗透,出入排查极为严格。

    清水河草场就在这东门之外。

    马蹄疾掠,草叶上露珠乱落如雨。苏晏一身群青色云肩通袖曳撒,色调清雅,妆花织金的锦面却透着些儿矜贵,策马踏着清晨草甸而来。

    十三骑人马,在装饰了狼尾与绿石珠串的一顶大帐篷前停驻。

    苏晏下了马,吩咐褚渊等锦衣卫:“你们在帐篷外候着,阿追跟着我就行。”

    又转头对严城雪与霍惇说:“二位随我进帐。别忘了,现下你们不是太仆寺卿、灵州参军,只是犯了错的两个人,把该有的态度拿出来。”

    严城雪与霍惇未着补子和盔甲,只各自穿了一身便装。

    苏晏之前命他们脱去官服纱帽,前去向苦主诚心赔罪。严城雪一听就霍然变色:“叫本官去向个北蛮鞑子赔礼道歉?苏御史莫不是疯了?你吃牛吃羊之前,难道还要向盘中肉合十谢罪不成!”

    苏晏没计较他言辞的不敬,淡淡道:“可他们不是牛羊。只要与我大铭没有国仇血债,就应该把人家当人看。再说,皇爷还亲派特使,与瓦剌等部谈判联合抗鞑之事呢,莫非严大人认为,皇爷这是在向牛羊问信?”

    严城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向京城方向拱手,口称“万死不敢”。

    “既然严大人当众表态,唯我马首是瞻,就该践行。”

    “本官毕竟是大铭命官个人受辱事小,有辱国体事大,万望苏御史三思!”

    苏晏哂笑:“辱人者,人恒辱之。还是说,严大人的意思是要自请革职削籍,成为白身,去赔罪就不辱国体了?”

    严城雪还没来得及说话,霍惇生怕他激怒苏晏,当真被革了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朝苏晏抱拳道:“严寺卿并非此意,也不敢对苏大人不恭,他性子孤僻,说话不中听,还请苏大人多担待则个。”

    苏晏心道:屁,阿追那样勉强算孤僻,你家老严这叫乖剌,还狭隘刻毒。

    看在霍惇的份上,严城雪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算是默认了。

    这会儿站在帐篷前,他脸色黑得就像参加亲朋葬礼。

    倒是霍惇还显得平心静气。他对阿勒坦先前并无杀心,听严城雪的指令出兵,也是以缉拿为目的,甚至交手时还生出了与高手切磋的快意。此番来谢罪,他也知道依严城雪的性情,绝不可能向个夷狄出言服软,能作个揖都算好的了,还是得靠他周旋。

    苏晏带着三人走近帐篷大门,还未出声叩问,帘子就被掀开。

    阿勒坦依旧卷发披肩,发间缀着金珠细辫,穿一身崭新的灰蓝色长袍,衣领与袖口饰以盘肠图案,腰束巴掌宽的金兽头革带,悬挂着褡裢与火镰,脚蹬香牛皮靴靿,打扮得十分齐楚。

    他魁梧的身形如天神矗立在帐门口,宽阔胸膛正对着苏晏的脸。

    苏晏仰脸看他,被羡慕与压迫感同时击中,很想脱口道:大兄弟,天道损有余而奉不足,让个十公分给我可好?

    阿勒坦也在端详面前穿了曳撒的苏晏,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好看。”

    曳撒本是北漠部落发明的服装制式,鞑靼语和瓦剌语都称之为“质孙”,自元朝引入中原后,由于骑射方便,在铭朝大为流行,又与汉族服饰的样式、花纹相融合,才形成了如今华丽浓艳的琵琶袖百褶裙长袍。

    相较肥大的道袍、直裰等,苏晏更喜欢穿着行动自如的曳撒,于是也笑道:“显个儿嘛。”

    阿勒坦大笑着去揽苏晏的肩膀,想要把他带入帐中。

    荆红追目光一寒,伸手叼住阿勒坦的腕子,逼迫他放手。阿勒坦转头看荆红追,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两人一个硬要搭,一个硬要对方撤,两股真气在指、腕、臂间潜流暗涌,又恐爆发出来伤及苏晏,故而暗中较劲,来回拉锯。

    苏晏听见肩膀上两只手关节咯咯作响,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左右两人,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前世踢完球,舍友们勾肩搭背去食堂的情景,于是也伸手揽住荆红追的肩头,说:“走哇,一起走。”

    于是三个人并排搭着肩进了帐篷。严城雪与霍惇跟在后头,一脸惊诧。

    竟和蛮子勾勾搭搭,简直斯文扫地!严城雪腹诽,莫非这姓苏的小子真与夷狄串通,因此打压羞辱我两人,给蛮子出气?

    他气得转身便走,被霍惇一把拉住,小声安抚:“人在屋檐下,低个头过去就好了,大不了回头参他一本。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么。”

    严城雪这才忍下这口气,被霍惇拽进帐篷里。

    帐篷角落里正煮着一大锅食物,奶香扑鼻。阿勒坦招呼苏晏在矮榻上落座,苏晏拉着荆红追,让他也盘腿坐在自己身旁的软垫上。

    严城雪极讨厌奶腥味,被熏得险些背过气,只恨不得捏着鼻子不呼吸。他原本打定主意,绝不道歉,如今却觉得倘若可以少闻这味儿一息,宁可道歉。

    霍惇率先开了口,对阿勒坦抱拳道:“昨夜不分青红皂白,命人捉拿阁下,对阁下刀枪相向,是我不对,今日特来赔礼致歉,万望阁下海涵。”说着偷偷拉了拉好友的袖子。

    严城雪强自屏息,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胡乱拱了拱手,飞快丢出一句:“对不住。”旋即忍无可忍地甩袖出帐。

    霍惇朝苏晏无奈地笑了笑。

    苏晏对着阿勒坦叹道:“我知道他们的道歉不走心,全是不甘不愿,但我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至于原不原谅,都由你。”

    “算了。”阿勒坦全程没有看严城雪和霍惇一眼,说完这两个字,又强调了一句,“不是原谅,是算了。”

    苏晏颔首:“我明白。”

    霍惇担心严城雪的安危,向苏晏抱拳告退。

    阿勒坦一拍炕桌的桌面,起身道:“别管那些扫兴的人,我请你吃锅茶。”说着走到角落里,掀开锅盖。风干肉、奶酪和奶皮子在熬好的奶茶中翻腾,浓香扑鼻。

    苏晏在前世连芝士排骨火锅都爱吃,自然对这味道毫无抵触,抚掌笑道:“正好,我们来不及用早点,饿着肚子来的。”

    阿勒坦打了三大碗,端到炕桌上。

    炒米和奶豆腐越泡越绵软可口,三人围桌用勺子舀着吃。

    苏晏吃相斯文,但并不遵守儒家“食不言”那一套,边吃边问:“你带来的这批马,单价多少能卖?”

    “我之前说了,一百斤茶叶。”阿勒坦说。

    “全要了,批发价,打个折?”

    “实价,不打折。”

    苏晏笑眯眯地咬着奶豆腐,“别这样,多少打些折,否则买家自觉一点便宜占不到,心里不痛快。再说,卖给散户,你还得到处吆喝、一个个讨价还价,不知得费多少精力、耽搁多少时日。时间就是黄金啊,我的朋友。”

    阿勒坦:“朋友是没错。但中原也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

    苏晏:“还有句话,叫薄利多销,以量取胜。你看,打包卖给大铭官府,无需售后,付款干脆不扯皮。茶叶质量我给你把关,你这边打点折,很合算的。”

    阿勒坦无奈地放下碗,注视他:“九十五斤,不能再少了。再少影响我历练任务的评定。”

    苏晏好奇问:“历练任务?谁布置的?”

    “我父父亲,还有部族长老。”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几岁?为何部族里还要安排历练?”

    阿勒坦:“十九。”

    苏晏颇有些惊诧地打量他,心想这真看不出来!年轻是年轻,但十九岁看起来似乎和二十九岁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他也听说了,北漠部落生活环境恶劣,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就开始猎狼搏虎,因为历经风霜,成熟得早,但也衰老得慢。说不定再过二十年,到了三十九岁,阿勒坦也差不多还是这个模样。

    阿勒坦笑了笑:“没看出来?我却看出来了,你也就十五六吧,比我弟弟还小。”

    “十七了!”苏晏撇嘴道,心想老子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岁,你还得叫我叔。

    阿勒坦伸指,轻轻叩了叩他的前额:“还是比我小。”

    荆红追清咳一声,提醒两人:“不是讲价?说正事,别跑题。”什么十七十九的,萍水相逢,公事公办,个人隐私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又不要拜把子!

    苏晏当即言归正传:“八十斤?”

    “不行,九十五。”

    “各退一步,八十五?”

    “已经打过折了,就是九十五。”

    苏晏有点恼了,一拍桌面,空碗哐啷一声响,“九五折也好意思叫打折?拿出点诚意来老板,好歹打个九折!还是不是男人,啊?痛快点,九折就九折,别磨磨唧唧!”

    阿勒坦苦笑看他,眉宇间似有无奈之色,不说话。

    “每匹九十斤茶叶,最后我再补贴你一千引盐,就这么说定了。”苏晏恶狠狠道,“你要是再不肯,那就一拍两散。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荆红追觉得这样一拍两散挺好本来就是路人嘛,登时起身,准备拉着苏晏离开。

    阿勒坦不由自主地抚摸左手腕上缠绕的绿竹发带,认命似的叹道:“成交。”

    苏晏痛快地吁了口气。

    阿勒坦带来的这批马,全是上好的种马,每匹百斤茶真不算贵,九折算是低价卖了。至于他补贴的一千引盐,市值也就十匹好马,不过是个数量上好听的添头而已。而且灵州本身就是池盐产地,盐在北漠虽缺乏,在这里却并不值钱。

    看看阿勒坦的脸色,他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干笑道:“这样吧,你的马一匹不剩全卖给我,运货的也别留了,我这边给你免费准备货马,派专人护送,负责把这些茶叶和盐送至瓦剌。”

    阿勒坦暗道:这个苏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们的马,哪怕挑出一些次品用来运货,都比你们铭国那些瘦骨伶仃的官马好得多。免费给我还不要呢,坏了我们的马种。

    但话说出口,却变成:“那就有劳了。不如运货时,你也同去?我们部落在阿尔泰山麓,色楞格河边,水草丰美,林野苍茫,值得一看。”

    出国旅游的话,苏晏还是挺感兴趣,可惜他现在重任在肩,哪里能抽出空来远赴草原,于是婉拒:“将来有空再说吧。”

    阿勒坦面露遗憾,但也没有强求,只收敛了笑容,正色说:“现在可否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苏晏有些赧然,起身端肃衣冠,拱手道:“苏晏,字清河,大铭今科二甲进士,现任监察御史、陕西巡抚御史。”

    阿勒坦怔怔看他,“果然是当官的。”

    “你在西城营堡里曾说,铭国的官儿,你一个都信不过。如今,能信得过在下否?”

    “要看是什么事。若不涉及两国利害关系,我当你是可堪信任的朋友。”

    苏晏笑起来:“彼此彼此。”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帮个忙。”他在临走前问阿勒坦,“‘兀哈浪’这个名字,你听过么?”

    幸存的锦衣卫中有个叫“黄礼季”的,博闻强记,通晓北漠诸部落的语言。苏晏昨夜问起他,那日在横凉子镇遭遇鞑靼骑兵,那些人口中呜哩哇啦叫的是什么?

    黄礼季不好直接说,他们把苏大人当做个白皮肤的漂亮女人,只说那些鞑子提到“兀哈浪”,要把抢来的钱粮女人献给他。

    苏晏问过霍惇,霍惇表示与鞑子作战期间,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鞑靼将领。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阿勒坦身上,希望这位瓦剌贵族青年,出于对北漠诸部尤其是世仇部落的熟悉,能告诉他答案。

    果然,阿勒坦听了这个名字,眉头皱起,面露鄙夷不屑之色:“你如何知道这个人的?他是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此人性喜渔猎,尤其贪爱中原女子,因为暴虐成性,常将劫掠来的女子凌虐至死,即便在诸部落间,名声也臭得很。”

    苏晏又问:“这个兀哈浪,近来在什么地方出没?”

    阿勒坦答:“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两个月前离开部落,绕过鞑靼领地,上个月进入铭国境内,并未打听他的行踪。”

    苏晏感谢过他,起身告辞。

    阿勒坦送苏晏出了帐篷,忍不住问:“你会在清水营待多久?”

    苏晏笑道:“比你久。和官府办完买卖手续,钱货两讫后,你就该动身回去了吧?”

    阿勒坦点头,补充道:“我会多留几日,参观马市的盛况,马市结束后再走。”

    “我希望年底能回京一趟。”苏晏眺望京城所在的方向,心里有些唏嘘。

    他知道清理马政是个大工程,要建立一个正常运行、良性发展的官牧体系,前后没有个数年时间,难竟全功。

    即使由他先把架子搭好,把制度建立起来,后面再甄选合适的官员接替工作,看目前这一团乱麻的势头,也至少得要一年半载。

    他想回京了。

    曾几何时,京城竟成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二个“家”,成了会遥思、会梦回的地方。当然并不是因为一座被人打砸过的三进小院,而是因为京城里那些他所牵挂的人。

    “铭国京师”阿勒坦眯眼望着远山,想象那座繁华而缥缈的天子之都,神情悠远,“‘历数昭天命,河山壮帝京。乾坤包万国,日月照群生’,不知是座怎样的都城。”

    “据说昔年金主完颜亮,听过柳永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望海潮》,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提诗云:‘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发誓要入主中原,将这富饶壮丽的山河据为己有。”

    苏晏半开玩笑,半警告似的说道,“如今瓦剌连一个贩马的青年,都能吟诵描写我国京城的诗词,贵部该不会也有叩阙之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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