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是什么?是他贪得无厌,想要日日夜夜独占大人?还是他早已踩在失控的边缘,只要嗅到大人的气息就精血沸热、渴痒难耐,一边自虐似的以痛止痒,一边情愿承受这种痛楚与甘美交织的折磨?

    荆红追说不出口。所以他只能沉默地同意。

    一夜好眠,苏晏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身。他准备花一天时间,好好逛逛整个清水营,了解当地边防与民生。

    两人在集市摊子上吃完早点,就绕着圈儿地闲逛。苏晏看到什么新奇物件都要拿起来摆弄一下,但荆红追要掏钱时,他又放下,摇头表示不买。

    荆红追说:“大人别担心钱够不够,千金散尽还复来。”

    苏晏笑道:“我倒是不担心你弄钱的本事,但这一趟又不是旅游,买那么多纪念品,拿得回去嘛。倒是你,给自己换柄剑吧。”

    荆红追的佩剑“无名”遗失在滚落的陡坡下,估计是被涨洪冲走了。他面上不露痕迹,心里颇有些遗憾,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剑,却是量身定做、最适合他用剑习惯的,且剑锋饱饮人血,不止是利器,还是杀器。

    到定边城后,他赶时间在铁匠铺买了一把成品,三两银子的大路货,聊胜于无地挂在腰间。

    苏晏也看出新买的武器不顺手,建议他更换。且这清水营马市万商云集,不仅有中原制式的刀剑,还有自来自北漠、甚至更远异域的武器,可供选择的花样很多。

    荆红追果然心动,浏览众摊后,眼神锁定在一柄造型奇异的长剑上。

    这柄剑无论造型与装饰,都与中原的剑风格迥异:剑身细长,尖端如刺。剑锋上面布满了纷繁如星云般的瑰丽纹理,这是钢材在锻造时形成的天然花纹,明暗交织、黑白分明,对比十分强烈。剑脊中央拱起如山脉,纹理从高耸的脊线处向两侧扩散,展现出高超的锻造技巧。

    荆红追伸指在剑锋上轻抚,发现花纹凸出的部分就像是无数肉眼无法分辨的锯齿,使得刀剑更加锋利。

    除了剑锋,剑锷、剑柄与剑鞘也可圈可点。剑锷如鹰翼向两侧舒张托举,优美大气;剑柄为漆黑犀牛角制成,螺旋凹槽式可以增加摩擦力,更不容易脱手,而掐银丝的勾勒为螺旋弧度增添了一抹亮色。剑鞘是纯黑的皮质,鞣制得极细腻,收剑后毫不起眼,拔剑时艳惊四座。

    “二位客官,一看就是识货的!我这剑用的是最珍稀的天竺乌兹钢,看看这纹路,做不得假。乌兹钢二位知道吧?制成的刀剑锋利无比,又十分强韧,打斗时绝不会断裂”摊主滔滔不绝地夸赞着,随手拿起一小块丝绸扔起。

    丝绸柔软如水,又在半空飘飞,剑尖划过,竟轻易划为两半,可见锋刃之锐利。就连荆红追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用他的旧剑“无名”,在不灌注内力的情况下,也做不到这一点。

    苏晏拽了拽荆红追的袖子,示意他走开几步,低声道:“老板没坑人,这是大马士革钢唔,现下叫乌兹钢,就材质而言,可以说是站在冷兵器的巅峰了。而且这造型,看起来的确像是中东一带的风格,我强烈建议你买下来。”

    荆红追对这柄剑也是一见心喜,便走回去问:“此剑售价几何?”

    “三百两,不二价。”

    “三百两银,太贵了!”

    摊主朝他咧嘴:“客官,我说的是三百两金。”

    荆红追扭头就走。摊主在背后叫:“客官留步,留步!看在你也是中原人份上,我给你打个九折,同胞价二百七十两!不能再便宜了!整个集市就这一把,千里迢迢从西夷运来的!珍品难得,等你后悔再想回头来买,可就卖没了!”

    苏晏小声说:“买啊!”

    荆红追:“什么剑能值三百两黄金,当我是长金毛的肥羊呢!再说,用剑之人,不必在乎剑的好坏,关键是剑心。剑心坚纯,就算三两银子一把的剑,也能成为无敌的利器。”

    苏晏:“可拉倒吧!别整古龙那一套装逼理论。别人用那把大马士革剑,的确未必能打赢拿大路货的你。但你如果拿这把剑,就能打倒拿大路货的你自己。鸟枪换炮,懂不懂?”

    “懂,可是没钱。把我卖了都不值三百两金。”

    “瞎说!我的阿追是无价之宝,多少金都不卖。”

    荆红追耳根蓦然红了。红晕从耳郭向前蔓延,淡淡地爬上脸颊。他注视着苏晏,目光幽深又热切。

    苏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觉得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没什么好心虚的,故而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你有意见?有意见也没用,我说了算!”

    荆红追微微笑了:“对,永远都是大人说了算,属下万事听命。”

    苏晏简直要被如此上道的回答萌化了,心想:这样省心又体贴的侍卫我能养一打!养一辈子!呃,一辈子没问题,一打就算了,我家阿追独一无二。

    他握住荆红追的手臂,信誓旦旦地说:“不就是三百两金,一千五百两银子而已,本大人出得起!你等着,我一定要把这柄剑买下来,送给你。”

    说得容易,苏大人又不是贪官,哪来这么一大笔钱。荆红追不愿拆他的台,而且既然决心再也不质疑他,就相信他真能办到,于是颔首道:“那属下就先行谢过大人。”

    苏晏朝摊主走过去,气势十足地问:“二百五能不能卖不能拉倒你这是有价无市看看你裹剑的布都已经磨出毛边了摆出来很久了吧是不是光问价根本没人买我们是最有诚意的错过我们你可真就卖不出去了!”

    摊主被他一口气叭叭叭轰炸得脑壳疼,又兼被戳中要害,无奈道:“算是服了你,二百五就二百五。这可是底价了啊,一两都不能再降了!”

    苏晏笑:“二百五多难听,还是三百吧,凑个整。”

    摊主:“嘎?”

    “多出的五十两,我买十天预留权。再过两天便是开马市的日子,马市持续八日,这十天内你留着这柄剑不要卖人当然十有八九也卖不掉,毕竟现在边关不宁,大多数人有钱宁可拿去囤粮也不会买奢侈品。反正你就留够十天,然后我会拿三百两金来买下。你看,等个几天,就平白多赚了五十两金,是不是很合算?”

    摊主有点懵圈:“说得好像挺有道理好吧,就预留十日,第十日的酉时倘若客官还不来买,我就另行出售了。”

    苏晏点头:“一言为定!”

    言罢回到荆红追身边,说:“讲定了。十天内,我要弄到三百两金你说做什么来钱最快?”

    杀人。荆红追默默答,如果是狗千户那种级别的,五千两银子杀一个,我还可以打八折。

    但这个答案太血腥,恐污尊耳,于是他回答:“但凡横财,得来多不走正道,大人还请三思。”

    苏晏失笑:“知道,黄赌毒都不沾,行了吧等下,赌”

    他曲指抵着下颌,沉吟起来。荆红追连忙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而且俗话说,十赌九输,大人还请三思!”

    苏晏脑筋飞转,喃喃道:“如果能拿回圣旨,我就能开一场稳赢且无本万利的赌局,由我坐庄,让陕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做这场赌局的闲家。”

    荆红追听他话中似有深意,但苏晏并未详细道来,他也就没有多问等到大人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两人继续逛,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客栈。

    客栈门口站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北漠人,苏晏越看,越觉得像阿勒坦的同伴或者是手下?

    果然这几人见到苏晏,眼睛一亮,朝大堂内叫了声什么。随后阿勒坦走出来,态度爽朗地对苏晏说:“我运气真好,这才到第一家客栈,就找到你了。”

    苏晏一怔:“阿勒坦,你找我有事?”

    阿勒坦说:“请你吃烤全苏晏昨晚刚吃的烤全羊。他胃口好,食量却不大,放开肚皮吃了几大块肋排和半根腿骨,撑得难受,感觉吃伤了。今天一整天都只敢吃清粥小菜。这会儿听见“烤全羊”三个字,腻得不行,干笑道:“今天肠胃不太消化,改日吧,改日啊。”

    阿勒坦皱眉:“你担心我手艺不好?”

    你手艺再好,烤羊肉还是烤羊肉啊!一样滋滋滋地冒油啊!苏晏打着哈哈:“怎么好老让你请。上次你请我喝酒,这次该我回请了。走,请你吃蒿子面去,健胃消食。”

    阿勒坦大笑着过来挽他手臂,动作间十分自然。

    苏晏猜测这是瓦剌风俗,也就由着对方去。他看不见荆红追在背后默默咬牙,只感觉身高超过一米九五的彪形大汉,挽着身高一米七四的他,就像大人兜着孩童呸,是野兽与美呸呸!他苏晏是铁塔旁边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身高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男人的雄心壮志,对吧阿追?

    两人没走几步,发现步频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阿勒坦侧头看了看,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苏晏端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或者让他坐在自己臂弯这少年轻飘飘的,一看身上就没有几两肉,扛着走简直轻而易举。

    但他知道中原人讲究礼数,担心这举动会冒犯对方,故而忍住了,尽量放慢脚步配合。

    百步后,苏晏赶得有些气喘,抽回胳膊,摆手道:“不行了跟不上你,我们还是各走各的。面馆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你先行一步,我和阿追很快赶上。”

    荆红追挤上前,把跟在阿勒坦身后的瓦剌大汉们撞了个趔趄,在一众人强忍怒气的白眼中,扶住了苏晏:“大人身体文弱,不宜疾行,还是先歇口气吧。”又转头对阿勒坦不冷不热地道:“阁下请自便。”

    阿勒坦挠了挠眉骨上的一条小伤疤,停下等苏晏。

    苏晏很快缓过气,心里也有些回过味儿来,问阿勒坦:“你特地来找我,为的不止是请客吃饭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商量?”

    阿勒坦有些诧异,暗赞他聪明,实话实说:“的确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于是苏晏在面馆里一面吸溜着蒿子面,一面听阿勒坦讲述今日遇到的奇葩征马官员。

    第101章

    他想爬你上面

    瓦剌汉子们围坐在角落里,唏哩呼噜吃着蒿子面,吃完了敲碗向老板表示还要,桌角堆了一摞空面碗。

    苏晏、荆红追和阿勒坦坐在一桌,边吃边聊。

    阿勒坦说:“昨天我们把马匹赶到东门外的清水河草场,都安顿好后,已经很晚了,就没有进城,原地搭帐篷睡觉。今天快到中午时,来了几个身穿铭国官服、自称是征马官的人”

    那几名官员听城门守卫上报,知道来了一队瓦剌马贩,赶着百余匹北漠良马,如此规模算是近年罕见,故而迫不及待地就来了,想要以大铭朝廷的名义买下这批马。

    阿勒坦按照市价,开价一百斤茶叶一匹马。

    征马官只肯出五十斤茶叶一匹马。

    阿勒坦不愿卖,对方又还价到八十斤茶叶,但条件是,每匹马要给他们等同于二十斤茶叶的黄金,作为回扣。

    也就是说,账面上每匹做八十斤,实际上阿勒坦只能收到六十斤,差额全都落进了这些官员的腰包里。

    阿勒坦不在乎对方在账目里如何动手脚,但六十斤茶这个实收价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这是下等马的价格,而他这次带来的全是膘肥体壮的上等马。

    征马官被他再三拒绝后,霍然变了脸色,威胁要出动驻军,将他们以奸细罪逮捕并处决。瓦剌汉子们勃然大怒,当场操起武器就要把这些官员宰了。

    阿勒坦比他们理智些,使了个拖字诀,说要考虑考虑,等马市开市时再确定交易事宜,方才暂时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

    但这法子最多也只能拖两天,如果他们还想在清水营贩马,就摆脱不了征马官的纠缠。而且他们这批马已被对方盯上,怕是也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灵州地界,要知道城内还有上千驻军呢。

    苏晏听完一拍桌面:“朝廷每年拨银给陕西司与宁夏卫,用以购买马匹,他们竟公然吃回扣,贪污专款,强买强卖。微末小官,也敢如此嚣张,上头定然有人撑腰。”

    说撑腰还是轻的,其实他早有意料:整个清水营从军营将领到民政官员怕是都形成了关系网。作为利益共同体,上对下提供保护伞,而下面通过克扣百姓、霸王买卖与贪墨官银,不断向上输送利益。

    贪污腐败现象,从古到今,每朝每代的统治者都在极力整顿,但从未有过真正的断绝,即使是苏晏前世的和平富强年代,也屡见不鲜。他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根治方法,但撞到手上的贪官,但凡他有能力与权力去处理的,就定然一个不饶。

    阿勒坦点头:“我猜也是。早听说铭国边关腐败,这回算是亲眼见着了,难怪”

    难怪什么,他留面子没再说下去。但苏晏也能猜到,他大概想说,难怪这些年大铭会屡屡被鞑靼人侵疆犯境。

    饶是荆红追对国事不感兴趣,而苏晏还存着一大半现代人心态,并未完全融入这个时代,听到这句话,心底依然感到了羞耻与愤慨。

    激浊扬清,不就是我此行的意义所在么?苏晏很快冷静下来,问阿勒坦:“两天时间转眼即逝,你打算如何应对?”

    阿勒坦叹道:“我接受族里长老布置的历练任务,来铭国贩马,原以为容易得很,看来还是低估了此地的复杂局势。目前也还没想出破局的法子,只能到时再说,看能不能尽量把价格抬上去。”

    苏晏暂时也没想到法子,主要还是圣旨与尚方剑这两样最重要的法宝不在手里,同时身边缺乏震慑人心的武力哪怕只是几十名锦衣卫也好,否则大力破巧、直接碾压,可有多爽。

    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联络上褚渊他们。

    他按捺住心底浮起的焦灼,对阿勒坦说道:“我虽为你抱不平,但力量微薄,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你之前说有事想请我帮忙,不知我能不能帮到。”

    阿勒坦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这是那些征马官留下的样茶,看着不错,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能否帮我品鉴一下?”

    苏晏接过来打开,见是几两眉茶,茶叶条索紧结匀整、灰绿起霜,看着品相不错,又嗅了嗅,香味浓郁。

    可有些太过浓郁了,过犹不及,仿佛在掩盖什么似的。

    他招呼小二拿壶沸水过来,拈起一撮茶叶,在空碗里冲泡,然后抿了一小口。

    茶汤在舌尖萦回不到两秒,被他呸呸呸地吐掉,一脸难以言表之色。荆红追看苏晏的神情,以为极其难喝,接过碗就着他嘴唇接触的地方,也喝了一口,意外道:“还好吧?虽然回味有点微微苦涩,但香气格外浓厚。”

    阿勒坦盯着两人喝过的碗沿看,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恼意。

    他从未这般注重细节,且北漠部族不像中原人那么讲究,十几个兄弟同喝一个水囊里的酒也是常态。此番却不知为何,看着碗沿那一处交叠的水渍缓缓滑落,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是你侍卫?”阿勒坦冷不丁地问苏晏。

    苏晏正用清水漱口,“唔”了一声。

    “我瞧他不止想当个侍卫,”阿勒坦说着,朝荆红追野兽般龇牙一笑,眉骨上那道疤便粗犷而狂野地飞扬起来,“他想爬到你上面。”

    苏晏失笑:“这么说也没错,谁还没有点雄心壮志,人往高处走,想争取更高的权势地位,也是人之常情啊。”

    荆红追面色森冷,眼神中几乎射出寒刃,要将对面不怀好意的异族男人扎个对穿。他冷冷道:“我这辈子都是大人的侍卫,正如你这辈子都是个非我族类的马贩子。”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苏晏知道荆红追在用魏征的话提醒他,这个阿勒坦是个天性毫无恩义的夷狄,不可听信。

    他的确对阿勒坦存有戒备,不会轻易坦诚相待,但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对方心怀不轨之处,故而只是朝贴身侍卫笑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阿勒坦不管荆红追的冷面冷语,拿起茶碗也喝了一口,对苏晏说:“我们喝茶极少冲泡,都是加入奶和盐煮成奶茶。或者在奶茶中再加入酥油、奶豆腐、奶酪、炒米和牛肉干熬煮成锅茶,很有风味,想请你尝尝。”

    苏晏笑道:“有机会一定尝尝。不过正因为如此,你喝不出茶汤好赖。而阿追惯饮白水,也不精茶道。”

    他用手指点了点碗边,“这茶叶是存放太久发过霉的。用文火复焙除霉,导致余味有些苦涩,为了掩盖这股霉味,又用极浓烈的香料熏过,因此香味格外浓郁。这是瞅准了你们北漠的饮茶习惯,知道你们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

    阿勒坦大怒,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压价也就罢了,天底下做生意哪有不讲价的,可这样明目张胆的以次充好,分明是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做不开化的牲畜一般!”

    他这么一发作,埋头吃面的瓦剌汉子们也猛跳起来,手握腰刀呜哩哇啦一通叫嚷。吓得面馆老板躲到了柜台下,食客们也纷纷面露惧色,摆出一副落筷而逃的架势。

    苏晏安抚道:“坐下,哎,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自从半路上相识,结伴而行,阿勒坦给他的印象一直是热情爽朗,说话也有规有矩,似乎颇受中原文明的教化。这还是第一次展露出蛮暴之态,配合着他非人般的魁梧身形,简直像头洪荒时代的凶兽,仿佛下一秒便会张开血口利齿,将面前之人咬成粉碎。

    荆红追对不善的气息本就敏感,在这股威压下,也不禁如临大敌,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阿勒坦,峻声道:“你想发飙,尽管对始作俑者发去,休得在我家公子面前张狂!”

    眼看要激发矛盾,苏晏忙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宁神静气,先把剑放下。”

    说着又绕过桌角走到阿勒坦身旁,本想也拍拍他,但难免有点发怵,又担心他衣袍上有什么不能触碰的忌讳,最后揪了揪他仍系在左手腕上的缎带:“阿勒坦你也是,冷静点,坐下说话。”

    那条缎带缠绕得紧,只垂落两截末端,竹叶形状的玉片被他晃得泠泠作响,夹杂在他说话的声音中,仿佛冰泉在月下流淌。

    阿勒坦垂目看苏晏仰视的脸,目光又从他脸上移至手腕间的缎带,眼底怒火渐熄,手按桌角缓缓坐下,沉声道:“抱歉,失礼了。”

    苏晏见他恢复了理智,那股蛮荒巨兽似的气势也消退了,大是松口气。顺腿勾了勾条凳,在他身旁坐下,温声劝道:“我知道那些人这般作为,既卑劣不堪又自以为是,是对你们极大的侮辱。我们中原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但你若是因此爆发甚至与他们拼命,便是将自己与他们的价值等同起来。说是一命换一命,那也要看对方值不值,若是不值,就算换十命、百命,也是亏本买卖,无形中还给他们提了身价不是?”

    他若是说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云,阿勒坦未必听得进去,说不定心里还会生出反感。但“他们一百条命都抵不上你一命”这种劝法,就显得格外尊重与熨帖,令他消气的同时,对苏晏好感更深。

    阿勒坦将那碗茶不屑地泼在地面,对苏晏道:“多谢你帮我分辨。我带兄弟们先回清水河草场,商议对策。此事与你无关,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再理会我。你那侍卫有句话说得不错,反正萍水相逢,过后即忘,还是别费那个心了。”

    他之前热情得有些自来熟,这下态度陡然转冷,苏晏知道这是不愿意牵连自己,才划清界限。他微叹口气,又轻轻扯了扯对方腕间缎带,真诚地说:“的确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帮的忙也会尽量帮。我也回去想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等这事儿解决了,你请我吃锅茶。”

    阿勒坦偏着头,深深看他,右手不自觉地抚上缎带,与苏晏收回去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感觉又麻又烫,双方都依稀打了个颤。

    苏晏暗骂:操,还过电原主身体虽然基佬,可以前也不至于碰到猛男就发骚,这回怎么搞得跟信息素配对了似的?莫非真有所谓的什么高契合度费洛蒙,天然的性吸引力?太他妈扯蛋了,老子才不信这个邪!

    怀揣直男灵魂的苏晏同志,自认为可以凭借一腔崇高的核心价值观,镇压这股来自死钙皮囊的歪风邪气,于是忍住了想要挪到八百米外的冲动,脸上保持着正直仗义的微笑。

    阿勒坦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站了起来,右手捶左胸微微躬身,行了个代表敬意的部落礼仪,对手下用瓦剌语说了句什么。

    苏晏见其中一人走去柜台,似乎要结账,忙起身道:“说好了我请客,谁都不许抢,放着我来!”

    阿勒坦看了看另一张桌面上几摞高高垒起的面碗,有点尴尬:“他们太能吃了。”

    苏晏笑:“我请得起。说好怎样就是怎样,你是瞧不起我?”

    这下连那些瓦剌汉子们都对他露出笑意,走到柜台边的那个当即转身离开,边走边用生硬的汉话说:“说话算数!是朋友!”

    阿勒坦朝苏晏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昂首阔步离开了面馆。

    荆红追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归剑入鞘,说:“此人绝非普通马贩,故意隐藏身份,想必另有所图,大人听我一句劝,不宜和他走得太近。”

    苏晏颔首道:“你说得都对。”

    后半句的意思是,但我不一定会听。荆红追无奈地看他,胸口涌起一股邪火:“大人如此任性,可是吃准了属下无论如何都会替大人兜底?”

    苏晏假做惊奇看他:“喔,你竟不给我兜底?莫非被阿勒坦说中,你还想爬到我上面来?”

    荆红追心底又是呕血又是躁动,把牙一咬,破天荒给了苏大人个冷脸,转身走了。

    这下换苏晏一怔,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又开始哄自家侍卫:“哎呀,我开玩笑的,再说,又没不让你爬。我不是说了嘛,谁还没有点雄心壮志,就算你真爬到我上面,我也不会怪你的”

    荆红追板着脸往前走,但步履明显慢了下来,愁肠百结地叹口气。

    与此同时,褚渊和高朔带着幸存的锦衣卫与五百名精兵,日夜兼程赶路,距离灵州清水营还有两日路程。

    第102章

    风中有血腥味

    阿勒坦回去后,和手下的瓦剌汉子们商议了半天,决定化零为整。每个人带着十几匹马,利用这拖延来的两日时间,悄悄离开清水河草场,这样缩小目标,可以混在进出城的商贩里,不容易被守军察觉。

    而阿勒坦自己则率五六个人留在原处,与剩下的小部分马匹一同作为障眼法。

    待到两日后开市,征马官若仍要强行低买,只能买到剩下的一二十匹,他的损失也不大,转移出去的马匹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卖,只是路上草料与脚力多损耗一些。

    若到时能把价格谈上去,转移出去的马匹再弄回来就是了。

    大家都觉得这法子虽然麻烦些,但目前也找不到更好的,于是都同意分批转移。

    第一日顺利走了近半数人马。到了第二日,一名赶马的瓦剌汉子意外撞倒了城门口的架子,被守军发现蹊跷,上报给了驻军营地。

    其时,灵州参军霍惇正与陕西行太仆寺卿严城雪一同喝茶。听闻守军所报后,严城雪率先反应过来,将茶杯重重一搁,怒道:“这是要逃征!本官对这些鞑子已经够客气、够容忍的了,派人好好地同他们商量,没想他们却对我大铭官员欺之以方,一边使缓兵之计,一边把马匹全都转移出去。都说蛮人无信,果然如是!”

    霍惇给他又斟了杯茶,笑劝:“几个不开化的蛮子,也值严大人生这么大的气,简直抬举了他们。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让我亲自带兵去拿下这些蛮子,押过来给你随意处置。”

    严城雪闻言脸色好转不少,见霍惇起身,又道:“等等!就这么出兵抓人,瓦剌部事后知道了,恐要出面讨说法。我听说,瓦剌首领近来与朝中颇有往来,圣上似有招揽之意,届时若被人参一本‘欺凌藩属’,与你名声仕途不利。须得师出有名才好。”

    霍惇听了,面上笑意更深:“严大人替我考虑周全,足见爱护之心。”

    严城雪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你鲁莽行事,牵连到我!”

    “是极,是极!那么还请严大人拿个主意?”

    严城雪慢慢呷了口茶,说:“白虎堂。”

    霍惇与他十多年深交,彼此脾性喜好都摸得熟透,知道他好读水浒,这是用了高俅诱林冲携带兵器进入军机重地白虎节堂,将其问罪的典故。

    而清水营的西城也有这么一处军机重地,是兵部所设的议事处。作为河东长城边事的指挥中心,总制三边的官员在此议事,若是无关人士携兵闯入,按律可以拿下当堂问斩。

    严城雪起身,掸了掸衣袖,“我这便派征马官去请‘林教头’。此人披金戴玉,想必是瓦剌贵族,我不仅要吃下他带来的这批良骥,还要拿他做肉票,让瓦剌部交马来赎人赎金也不必太多,交给八千一万匹的,也就够了。”

    霍惇大笑,赞道:“严大人真乃恶霸也。”

    两人关系亲密,这点调侃严城雪并不放在心上,反问:“你有意见?”

    “绝没有。也不敢有。”霍惇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说,“我这便去安排人手,只听你一声令下。”

    清水河草场,阿勒坦远远见一队兵卒策马狂奔过来,便猜到暗中转移之事败露,面上沉沉,只将手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对方走近后,征马官下了马,脸色倒比之前好了点,虽然还是臭脸,但却少了颐指气使的傲慢。他对阿勒坦道:“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做得如此难堪?再说,又不是不让你还价,不妨坐下来慢慢谈。”

    阿勒坦见他变了态度,心里有些狐疑,说:“市价是每匹一百斤茶叶,我也没贵买。要是还开个七八十斤的价格,就不必再谈了,我很难向族人交代。”

    征马官叹气道:“你难我也难。朝廷每年都有买马、征马的指标,可拨下来的银子就那么点儿,是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使。再说,我们这些跑腿的也得吃饭不是?还是各退一步,万事好商量。”

    阿勒坦身旁的一个汉子用瓦剌语说:“公银不够买马,就够他们贪污、吃回扣?这些铭国人个个虚伪得很,嘴里没一句实话,不能信,不如让我直接砍了他们!”

    阿勒坦用眼神制止他,转头对征马官道:“那就请到帐篷里坐。”

    征马官苦笑:“这回我却做不了主了。我手中的权限,也只有六十斤,你想再往上提价,就得与我的上官谈。随我进城去见上官罢。”

    “公马收购如此麻烦,那我不卖给公家,只卖给商户,不行吗?”

    “不行。征马指标未完成之前,这灵州一带所有的马市,都得优先供给朝廷。”

    阿勒坦皱眉想了想,颔首道:“好吧,我就和你们上官再谈谈。如果这次谈不拢,就算了,我们离开灵州便是。”

    征马官松口气,第一次朝他拱手致礼:“生活不易,大家彼此多体谅。”

    阿勒坦安顿好马匹与留守人员,带了七名瓦剌汉子,随着征马官进了清水营,来到西城的一处营堡门口。他见这营堡宏阔坚固、守卫森严,像是个驻军地,心里疑窦更浓,驻马问道:“贵上官是哪位大人?”

    征马官答:“是陕西行太仆寺的寺丞大人。”

    阿勒坦对铭国官职稍有涉猎,知道行太仆寺寺丞是正六品,对于一个平民马贩而言,官阶并不算低,若不是他瓦剌部族的身份,对方也未必愿意出面接见。

    而接见地点选在驻军营堡,大约也是担心他们北漠人的身份,生怕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

    简直是把他们当洪水猛兽一般。阿勒坦心头不快,但为了完成历练的任务,还是忍住怒意,说:“还请带路。”

    征马官带着他们七拐八弯走了几道回廊,过了三重门,停在堂前檐下,道:“上官在内堂,诸位请进。”

    阿勒坦环顾左右,见房舍布局精密。这一路走来,回廊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许多兵丁值守,按理说内堂附近应该守备更森严才是,为何反倒没有卫兵?

    他平日里虽然直爽,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番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便打算在堂外等一等,弄清楚局势再说。

    征马官再次催促:“进去啊,莫要让上官久等。”

    阿勒坦正要开口,堂内忽然爆出一声喝骂,说的是瓦剌话:“欺人太甚,我和你们拼了!”

    堂外众人一下就听出,是其中一名同伴的声音,一个时辰前正轮到他带着马匹离城,想是被守军抓住,押解到这里。

    北漠诸部天性刚勇,悍不畏死,又十分看重同族。瓦剌众人当即暴怒,纷纷拔刀:“住手!谁敢动我们兄弟?”

    阿勒坦还没来得及下令阻止,其中两个性子急的瓦剌汉子,把帘子一劈,就冲进了堂内。

    事已至此,他总不能不顾族人性命,就算刀山火海也必须闯一闯了,于是大步迈入,对堂上官说道:“既然请我们来谈生意,为何要动刀动枪?贵国号称礼仪之邦,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礼仪?”

    堂上官先是吃惊,继而怒喝道:“谁请的!谈的什么生意!胡说八道!我乃灵州守备,这里是兵部下设的议事处,你们这些夷狄持械擅闯,莫非想刺杀武官,挑起两国战火?来人,将他们拿下,若是抵抗,格杀勿论!”

    守备重重摔了个茶杯,从堂外涌入许多披甲执锐的精兵,要缴他们的械。

    阿勒坦心知中计,但自认为兵来将挡,大丈夫走一步是一步,没什么可犹疑的,就算独自迎战这数百精兵,他也悍然无惧。于是他拔出狭长的弯刀,直奔堂上官:“要打就打,使什么阴谋诡计,令人不齿!先拿下你,再找骗我们的人算账!”

    不远处的二楼外廊上,严城雪着从三品的绣孔雀补子绯色圆领衫,与一身银色豹头纹饰铁札甲的霍惇并肩而立,是两只心照不宣的文禽与武兽。

    议事堂内不断传出嘶吼与打斗声,兵刃敲击的声音铿然如裂石,严城雪抬了抬下颌:“几个蛮子,一刻钟还没拿下,你手下的兵该练练了。”

    霍惇面上略显尴尬:“没想这领头的鞑子身手如此了得,此人绝非寻常马贩。”

    严城雪道:“一个北漠贵族,伪装成马贩进入边防重镇,还怀有如此身手,想必别有所图,究竟是不是瓦剌部族的,还两说。看来我们这次是误打误撞,揪出了个奸细。”

    说话间,议事堂的土墙竟被撞破一个大洞,从洞内飞出两名吐血的兵卒,砸落在堂前校场上。

    阿勒坦踏砖而出,发辫上满是木屑尘土。他像头雄狮般甩了甩脑袋,抖去身上杂物,抬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望来。锐利的目光穿透虚空,仿佛一条遍布棘刺的铁鞭,抽在两人门面上。

    霍惇感觉到一股带着怒火的杀气,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严城雪的身影挡住,朝下方叫道:“好身手!我来会你!”说罢,招手让几名亲兵将严城雪护向后方,自己踩着栏杆,从二楼纵身跃下。

    亲兵抛了杆长枪,他在半空抄住,枪尖划过一扇凛冽的寒光,直切向阿勒坦的腰肋。

    一只灰白斑点的小型隼从空中飞落,停在男子戴着羊皮指套的手指上。

    男子罩在黑色布袍下的身形又瘦又高,像一根枯槁而支棱的胡杨树干。袍子盖住了脚,衣袖与前胸、后背缀着许多带铜扣的布带,长长地垂落下来,如同树干上缠绕着无数祭祀神灵的礼帛。

    他的眉目也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依稀只能看见一点鹰钩鼻的尖端。

    与隼的瞳孔专注互视片刻后,他像是得到了冥冥中灵性的传讯,沙哑地笑了一声。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矮墩墩的圆脸少年问:“大巫,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的喉咙仿佛被铜汁烫过,发出极嘶哑的声音:“王子有难了。”

    “啊!”侍童小小地惊呼一声,“那我们要不要”

    男子不答,掏出一条生肉喂隼。他曲起枯瘦的手指轻抚隼的羽毛,待它吃完后,扬手让它振翅冲天。望着飞走的隼,他喃喃道:“风里有血腥味,神灵的怒忿正在累积我等了很久的机会,就要来了。”

    暮色沉沉,荒凉的官道上,大队骑兵向北飙驰,马蹄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在天光即将消失前,清水营的城门终于出现在骑兵们的眼前。褚渊抹了把脸上的灰尘与汗渍,朝正在关闭城门的守军叫道:“等等关门,我们要入城!”

    他策马上前,将证明身份的锦衣卫腰牌,与盖着陕西都指挥使司印章的调兵文书向守军出示。一名守军将领闻讯赶来,核对过印信后,肃然起敬:“锦衣卫大人亲自领兵来我们清水营,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么?不知大人可否提点一二,好教我等心有准备?”

    褚渊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位大人本与我们同行,半途遭遇鞑子骑兵袭击,失去行踪。我猜测他可能会来清水营,便赶过来寻找。”

    说着打开一幅新画的小像,上面是苏晏的容貌。小像的画功不错,与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守军将领脱口道:“这位大人真是年轻。”

    高朔接茬:“别看年轻,身份一等一的贵重。上头下了严令,务必要找到人,还得是活生生的,否则”他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干脆利索。

    守军将领吓一跳,“这得是多大的官!‘上头’又有多‘上’?”

    “官不大,七品御史。至于‘上头’,”高朔朝天拱了拱手,“你还是别问了。只须知道,若是在清水营找到了,人又安然无恙,上头一高兴,大家都有嘉奖。万一找不到,或者找到的是伤的、残的甚至是死的所有沾惹这件事的地方,从上到下、从官到兵都没有好果子吃!”

    守军将领被他吓唬得不轻,赶忙把所有城门守军都集合过来,点燃火把,一个个传阅画像,问他们在进出城的审查中,可有见过画上的少年郎。

    有守军听了命令后嘀咕:“城门一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还记得其中某个长什么模样,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等到接过画像仔细一看,方才闭了嘴长成这般模样,就算称不上使人过目不忘,也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至少自己倘若在几天内见过他,如今还能回想得起来。

    他回忆后摇摇头,把画像传给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哎我记得这张脸!我见过!”

    褚渊和高朔喜出望外,七八个锦衣卫呼啦啦围上来问:“什么时候?”“在哪里?”“是进城还是出城?”“人呢?”

    那守军第一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局促地说:“我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但肯定见过”

    “快点想!”“好好想!”“说实话,否则拿你是问!”

    那守军满头冒汗,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吭吭哧哧:“就在我值守的东城门,忘了是进城,还是出城时间,时间,两三天前吧,或者三四天,我真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呀!”一名锦衣卫不满地问。

    那守军憨憨一笑:“那人真zun。斗笠一摘,我当时都看傻眼了。就那一幕还记得清楚。”

    众锦衣卫:“”

    “好吧,至少苏大人几日前曾在清水营出入过,至于眼下还在不在城中,耙地三尺就知道了。”褚渊最后拍板。

    守军将领道:“此事卑职得上报参军大人。诸位大人所率骑兵,也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不如随我前往西城驻军营堡。等大人们与参军大人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褚渊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要在清水营寻人,还须借助当地官员与将领的力量,于是点头同意。

    与此同时,白云客栈内,苏晏推开窗,望着西边冲天的火光,自语道:“看方向和远近,应该是驻军营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敲了敲与邻间客房之间的壁板,连叫了两声“阿追”。

    荆红追在几秒钟后推门进来,问:“大人有何吩咐?”

    “你过来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而且明日清水营开放马市,这是今年边关涉及面最广、人员最复杂,也是物资与货币流通量最多的一个盛会,我担心有人借机生事。”

    荆红追与苏晏处得久了,已经学会从略为古怪的用词中体会意思,知道苏大人生出了未雨绸缪的忧心。

    他仔细端详火光,又闭目侧耳,以超乎常人的耳力,听见了风中隐隐传来的金戈交鸣之声,而且听起来交手的人数甚多。

    “我听见了交战声。大人说的对,怕是真有事,现在已然发生了。”

    苏晏拍了拍他按在窗棱上的手背:“走,我们循声过去看看。”

    第103章

    你是苏十二?

    议事堂外,黑压压一片兵卒人头,围着中间一块宽阔的空场地。

    霍惇手里的长枪,枪头与枪杆交接处系着一簇鲜红的留情结,枪尖寒光翻飞,使得水泼不进。

    杨家梨花枪,是如今军中与民间广为流传的枪法,并非什么独门秘技,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效果。出招间虚、实、奇、正相辅相成,锐进时不可挡,速退时不能及,而且遇强越强。

    在周围观战的兵卒也看入了迷,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近年边关虽然有所动荡,他们不时要与小股鞑靼骑兵游斗,但几乎没有过大军鏖战的正面交锋,也自然没有了看参军大人尽力展示枪法的机会,毕竟整个清水营,也没有能在霍惇枪下走过二十招之人。

    而今日擅闯议事堂的几名瓦剌人中,为首那个大个子,凭借一柄弯刀,与霍惇对拆百招仍不落下风,甚至隐有力压一头的架势。

    要知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兵遇上长兵,本来就处于劣势,这个瓦剌大汉竟还能略胜一筹,可见身手之不凡。

    两人枪来刀往打了半个时辰,场中真气劲荡,连砖块涂泥的墙壁都被震塌了几处,地砖也碎裂了不少。霍惇额上已有汗珠渗出,盔甲内的衣袍已经湿透,那名瓦剌大汉却仿佛才刚热完身,连一滴汗都没出。

    这般非人的体力,实在可怕!

    严城雪在后方等不及,又回到二楼观战,看得心惊肉跳,脸色却露出不悦,半冷不热道:“你们的参军大人是不是有病?下令万箭齐发不就得了,非得亲自上阵,还以为是三国演义呢,武将一个一个捉对单挑?我看他只长了胳膊腿儿,没长脑子。”

    霍惇的亲兵哭笑不得地想,严大人嘴上这么不饶人,和霍大人究竟是一对至交呢,还是一对宿敌呢?

    一名亲兵说:“参军大人大约是是见猎心喜了吧。好几年了,都听他抱怨没有够劲的对手,打不过瘾。”

    严城雪道:“这下够劲了吧,再把小命玩进去。你们下去插一杠子,把他请回来,就说我要放箭了。他若是不撤,就一同射成刺猬。”他说这番话时,面上毫不动容,十分认真。

    亲兵对严大人心肠之狠毒暗自咋舌,担心他真会做到做到,又碍于他的积年淫威不敢劝阻,只得跑下去,拎了一杆枪加入战局。

    霍惇打得正激烈,流汗也流得痛快,虽然越发吃力,但也越发激起斗志,不想有人来搅局,当即骂道:“滚开!这里没有你插手的份!”

    亲兵苦哈哈地道:“严大人要把我们都射成筛子。”

    霍惇心底一惊,不知这位活阎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二楼外廊。

    阿勒坦趁机震开了他的枪尖,将刀锋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严城雪果然言出必行,向议事堂屋顶上埋伏的弓箭手下令:“瞄准那个鞑子,射!”

    弓箭手名义上是清水营驻军,却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

    这位行太仆寺的寺卿,身为文官,专司陕西马政,可是对本职工作毫无兴趣,辖下各监苑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更是不想管,也不耐烦管,倒是对行兵布阵与操练士兵之类的军务野心勃勃。

    更兼手腕阴毒,惯使诡计,为人又说一不二,也亏得参军霍惇百般迁就,甚至把自己麾下的兵卒也交给他训练。

    他训练士兵的第一要旨,便是“军令如山”,哪怕箭尖指向可能波及上官,军令一下,就必须执行。

    弓箭手已被他训练成了机器,听得一声令下,便松弦放箭。箭矢如流星直射场中。瞄准的目标虽是那名瓦剌大汉,但霍惇离得太近,难免殃及池鱼。

    危急时刻,霍惇一把揪住亲兵的衣领,懒驴打滚向后接连翻身,才避开了几支险些穿身的流矢。

    他仰头朝二楼叫:“过分了啊,严城雪!你这回太过分了!”

    严城雪唇角露出快意,挑眉道:“我不是通知过你撤回,是你不听。好了,这不是没事么。我知道你能避开箭矢,正如我知道你再打个三五回合,就会伤在那鞑子刀下。”

    霍惇骂不是谢不是,最后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严大人的关心真是别出心裁,只是别再有下一次,我怕自己吃不消。”

    再说箭矢即将落下时,阿勒坦发出了猛虎般的咆哮,返身冲向议事堂,连人带刀撞向廊柱。

    铜盆粗细的木柱被他竭尽全力地一撞,竟然轰然倒地,整片屋顶哗啦啦坍塌下来,大部分箭矢落了空,另外一些追来的流矢也被无数落下的瓦片挡住。他撞倒了左侧的廊柱,仍不解气似的,又猛冲向右侧,把另一根柱子也撞倒了。

    失去两根承重柱的支撑,议事堂靠外侧的屋顶全线崩塌,更高的屋脊处瓦片也纷纷滑落,弓箭手们下饺子似的落了地,摔得一时爬不起来。

    霍惇震惊:“这他娘的是人?老林子里修炼成精的熊罴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严城雪绷着脸,怒道:“是你没把营堡修结实!愣着做什么,不上车轮战,难道还想单挑?用我上次给你淬过毒的兵器,只需划破一点皮肉,熊罴亦能放倒,何况人乎!”

    霍惇听他“之乎者也”都出来了,知道是恼恨进了骨子里,就算对那瓦剌人原本只有六分杀意,如今也变成了十二分,且是不死不休。

    不由暗叹:明明看起来斯文白净的一名文官,怎么凶起来比他这个战场杀敌的武将还狠?

    他纵身跃上二楼,问道:“八千一万匹赎金,你不要了?”

    严城雪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心下有所挣扎,但又很快做出决断:“战马虽然急缺,但若是拿他不下,反受其害,到时就不止损失一间议事堂了。事已至此,梁子也结深了,无论他是不是瓦剌部族的,不杀后患无穷。”

    霍惇知道劝他不动,只得默许。

    “我觉得,你们这样不行。”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说道。听声源,就在两三丈外的外廊转角处。

    霍惇心下凛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营堡,近身三丈之内,自己居然等人出声了才察觉对方的存在?

    他将严城雪往身后一拽,朝转角处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严城雪被扯得打了个趔趄,扶着他的肩膀站稳,整了整头上乌纱,确认仪容无失了,方才开口:“这样不行,哪样行?放任那鞑子把营堡拆了?”

    只见二楼外廊转角处,现出两名男子身影。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是个姿质风流的俊美书生,嘴角微微含笑,气定神闲地抄着手。另一个二十出头,做侍卫打扮,貌不惊人,双目蕴含的光彩却湛然若神,令霍惇一见便心生寒意,觉得此人的危险程度,与场下那个洪荒巨兽似的瓦剌大汉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少年书生朝他们拱手道:“见过严寺卿、霍参军。”

    严城雪知道这两人能潜进营堡来,至少其中一人是武功高手,估计是那名目光如电的侍卫。猜到对方来者不善,他板着脸说:“知道我二人身份,以民见官,为何不叩拜?”

    少年书生道:“见笑了,的确是不用拜的。我是福州府秀才。”

    “本官却不是县令。”严城雪讽刺道。这是嘲他,光知道秀才不必叩拜县官,却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少年书生笑笑,继续说:“庚寅科举人。”

    严城雪面色微变:举人可以称为老爷了,有当官的资历,即使不当官,也是地方名流。何况这书生年方十六七,若是三年前中的举十三岁的神童,如今难道没有官身?

    果然又听对方道:“癸巳科二甲进士,御赐庶吉士。”

    今年便是癸巳年。严城雪失声道:“今科进士?二甲,是御赐的庶吉士,而非选馆,若我没记错,只有一个人你是苏十二!”

    苏晏带了点苦笑:“没想到这个诨名都从京城传到边关之地了。”

    严城雪冷笑:“大理寺苏少卿声名赫赫,凶焰灼灼,想不听到都难。如今即便贬官外放成了苏御史,也依然是行非常人之事,不知又想在这灵州清水营里扳倒哪个倒霉鬼?”

    “等一下!”霍惇说道,“你自称是御史苏晏,可有凭证?总不能凭你上下牙一磕,说是就是吧?”

    苏晏心道,我若是有文书、圣旨在身,还用得着让阿追背着潜入?你还不得大开营门,客客气气地把我迎进来。

    但听营门口守卫议论,说有瓦剌奸细持械闯入军机重地,想要谋刺边官,驻军正捉拿这批人。他担心阿勒坦因为强行征马一事被陷害,且这个罪名足够斩立决了,故而即使遗失了身份证明,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先进来看看情势再说。

    眼下却万万不能露怯,他淡定道:“我有任命文书可以为证,还有御赐敕令,但不会带在身上。霍参军若有疑义,不妨等当下这事处理完了,随我去客栈取阅。”

    他指着坍塌了一半的议事堂,与校场上和兵卒们混战成一团的阿勒坦,似笑非笑地问:“眼下这局面,二位大人打算如何收场?”

    严城雪道:“北夷奸细,拿下问斩便是。”

    “何以证明是奸细?”

    “持刀擅闯议事堂,不是奸细,那就是刺客了,一样拿下问斩,决不待时。”

    苏晏道:“可我却听营门口的守卫说,是征马官把这些瓦剌人带进去的。莫非严大人麾下的征马官也是奸细?”

    严城雪面色透着青白,愈发像具没有人气的回魂尸,“这些瓦剌人不配合征马令,寺丞本想与他们当面亲谈,谁料他们包藏祸心,借机闯入议事堂。苏御史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怀疑本官也是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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