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罗汉送子”的真相大白之后,受害女眷有的获得了夫家的谅解,有的被立时休弃,有的自尽全节,而那些经常留宿灵光寺的,更是羞愧难当,被家人厌弃、路人戳指,不得不走上绝路。凡是去灵光寺求嗣生出的婴孩更是可怜,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负责善后的应天府府尹,不得不将之禀报朝廷,请求批示。皇帝下令将灵光寺查抄出的金银,拨一部分给京城慈育院,专门收容那些被遗弃的婴孩,并张榜公告,勒令百姓不得杀婴,才基本遏止了这股风气。

    此案遗波远不止于此,还动摇了佛教、道教甚至其他少数教派在京城的民心根基。

    豫王趁机上了奏折,请求朝廷拆除包括灵光寺在内的十三座寺庙、道观,收回千余份僧人与道士的度牒,让这些出家人还俗为民,并请退还僧田、道田为民田,重新丈量分配。

    内阁五位大学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拟,三票赞成,两票反对。皇帝考虑后,批了个准。

    这一波操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对这位浪荡王爷的观感,在民间亦是赞誉颇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们,在背后把他恨了个咬牙切齿,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渎佛灭道不敬神明,他们要做法上告天庭,让天雷劈他。

    豫王听闻哈哈大笑,说道:“让他们去做法,本王等着天雷来劈。如若不来,本王不介意也当一回西门豹,让他们上天做神使。”

    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宁宫外,听闻皇帝在里面请安,不进去凑热闹,自找了个临水的凉亭歇候。

    殿内,皇帝见太后叹息,忽然道:“母后可还记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后于寿宴上,为喜爱的琼花品种‘聚八仙’作诗,‘洁白全无一点瑕,玉皇敕赐上皇家。花神不敢轻分拆,天下应无第二花。’此诗一出,天下哪里还有敢私自栽种的,都说是皇家花。南直隶、两湖等地官员,纷纷挖掘植株,以车船不远千里、劳民伤财地送至京城,栽种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讨母后欢心。

    “可惜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尽数枯萎,而原产地的‘聚八仙’品种,如今已然绝迹矣。”

    太后声音尖锐地说:“皇帝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罢。”

    皇帝温声道:“身为上位者,对下恩宠容易,爱重难;攫取容易,成全难。对己,自纵容易,自律难。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亿万子民之母,理当以身作则。”

    “好个以身作则!”太后一拍炕桌,“你是不是想说,正是因为我对继尧的恩宠,才导致他借势作威,犯下大罪,荼毒百姓?”

    皇帝拱手请罪:“儿子不敢。”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个好皇帝,是我一手养出的好儿子。可我这好儿子,怎么就不懂母亲的心呢?”

    皇帝还想说点什么,太后直接端茶送客:“你回去吧,我身子倦了,要休息。”

    皇帝只得起身告退,将折子收回袖中,又把一个包袱留在炕桌上,说:“这是慈宁宫遗失之物,儿子帮忙寻了回来,望母后妥善收藏。”

    待他走后,太后解开包袱,见是一个玉枕,登时怔住。这玉枕曾是她床上所用,继尧缠着她讨要,说要留做念想。她觉得不妥,没有答应。谁料那厮恃宠生娇,偷偷把玉枕拿走,她事后发现,训斥了几句,倒也没有较真非要他还回来。

    此番却因为继尧事发,玉枕落在了皇帝手上。

    太后难堪至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猛地抓起玉枕砸在地面,串线崩裂,玉片串珠滚得满地都是。

    贴身大宫女琼姑闻声赶忙进殿,劝道:“娘娘息怒,保重凤体。”

    太后急促喘息,片刻后咬牙道:“皇帝有心了!我也有份回礼,你送去给他。”

    景隆帝走出慈宁宫,在步廊站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正要起驾回养心殿,蓦然见莲池旁凉亭里的熟悉身影。他抬手挥退了内侍,举步过去。

    豫王正望着水面上亭亭直立的青荷,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接近,人影还在身后三丈外,便转身行礼:“给皇兄请安。”

    皇帝说:“你这身功夫,倒是一点没落下。朕却远逊当年了。”

    豫王笑道:“皇兄真是抬举臣弟。您日理万机,我吃喝玩乐,同样都是没空练功,怎不说我落下的更多?”

    景隆帝也笑着摇头:“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知道你最近几件事办得不错,只要你能继续为朕分忧,今后就不再骂你放浪形骸无所事事了。”

    豫王收了笑容,上前几步,低声问:“皇兄刚从母后宫里出来,是为继尧那事?母后态度如何?”

    皇帝也敛笑,眉头微皱:“态度有些微妙。对于继尧之死,母后并无异色,却因为朕婉言劝她,发了大脾气。”

    “继尧卑劣不堪,母后明了真相后,自然不会再宠信他。臣弟早就说了,他就是个玩意儿,母后无聊时拿他来取乐而已,皇兄不必太过在意。”豫王故意上下打量皇帝,啧啧道,“再说,从小到大,母后什么时候对你真发过脾气?都是冲我来的。上次我当面抽了继尧一耳光,她拿胭脂盒扔我,看看,这儿,都被砸青了。”

    豫王把额角凑过去给皇兄看。皇帝一把推开他的脸,嘲道:“得了,连弩都射不中你,一个胭脂盒能砸中?”

    “从小到大,母后虽骂你更多,心里却是偏疼你,朕知道”皇帝抬手阻止了豫王的解释,继续说,“朕如今担心的,你也知道。此刻,你我不是君臣,就只是同胞兄弟,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面对疑似晚节不保的寡母,两兄弟此时立场十分一致,心情同样复杂,故而前所未有地同心同德了起来。

    豫王对朱子伦理向来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沉吟后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母后守寡近二十年,深宫寂寞,拿个小玩意儿打发打发时间,只要以后不再出继尧之流的腌臜货,我们做儿子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就当她给自己整了个人形玉势吧,豫王把这后半句吞回肚子里,没敢在皇兄面前说出来。

    皇帝皱眉:“我不是非得苛求她清心寡欲,但她身为太后,不考虑自己的名节,不考虑朕这个皇帝的脸面,也要考虑对前朝后宫的恶劣影响吧?死了个继尧,万一再来个继舜、继禹,将来倘若又出这种烂事,朕还是得犁庭扫穴,必然会损伤母子感情。”

    豫王也矛盾得很。他认为世道对男子比对女子宽松得多,鳏夫养一群侍妾男宠,无人会指责,寡妇却必须一辈子忠贞守节,并不公平。但这个寡妇是自己的母亲,出了这种事,他身为人子,一方面心疼母亲寂寞枯熬,一方面又觉得尴尬难堪。

    两兄弟正相顾无言,太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琼姑,拎着个罩了布套的鸟笼,走近凉亭,福身行礼。

    琼姑是从秦王府出来的老人,照顾过幼年的两兄弟,皇帝对她颇为敬重,让她免礼平身,说:“有什么事,交代下人去办便是,琼姑姑年纪大人,不可操劳过度。”

    琼姑献上鸟笼:“太后嘱咐奴婢,将此物亲手交给皇爷,说皇爷一见便知她心意。”说罢福身告退。

    皇帝接过来,拉开布罩,见纯金打造的鸟笼内,太后爱逾珍宝的那只极乐鸟,已成了一团五彩斑斓的尸体。

    这种鸟产自遥远异邦的森林,由西番远航的船只自海上带来,进贡给太后,是绝无仅有的一只。其羽毛绚丽,鸣声悠扬,传说是住在天国乐园里以仙露花蜜为食的一种神鸟,因此而得名“极乐”。

    太后极为喜爱这只鸟,命下人精心伺候,不得怠慢分毫。皇帝有时打趣,“朕若是有个幺弟,母后都不见得心爱若此。”

    可如今,这只极乐鸟却成了具尸体。

    豫王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握住鸟尸,翻看后说道:“尚温热,新死不久。全身骨骼尽碎,内脏从嘴里挤出,是活活捏死的。”

    他忽然轻飘飘地一笑:“皇兄,母后这是何意?”

    皇帝盯着鸟尸,心底有些发寒,面上却仍是恬淡平和,说:“母后想用这只鸟告诉朕,哪怕她再心爱之物,也不过是个玩意儿。如果朕看不顺眼,想劝她洁身自好、劝她克己自律,她宁可亲手毁掉这个玩意儿,也不愿因此伤了母子之情。”

    豫王从听见皇帝的脚步声,直到此时此刻,始终压抑的、求全的、力图展现温情脉脉的一颗心,因皇帝最后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腾地燃起难以控制的怒火

    洁身自好!克己自律!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只你没有!

    母后是养了面首,即使未必有多上心,即使只当个玩意儿,但她至少不会矫言掩饰,不会表里不一,不会一边嘴里说着爱惜人才、成全抱负,一边用催情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把人拖上床!

    这股愤恨烧得豫王胸口灼痛难当,仿佛连全身血流都蒸腾成了一股剧毒的恶气,甚至想当面拆穿他这高高在上的皇兄的虚伪面目,向他宣告:你那遮遮掩掩的禁脔,已经是我的人!你待如何,把我关进凤阳高墙么?

    原本他打算让皇帝亲眼看到自己拥美入怀的一幕,这种心态,与其说是敌对,更像是个与兄长斗气的弟弟,带着一种“我知道你不能拿我怎样,我就是要抢回属于我的东西,把你气个半死”的天真与直率。

    但这只鸟尸,仿佛陡然敲响的磬钟,如当头棒喝,给了他一个尖锐的警示

    这十年来,他屡屡挑衅皇权,不上朝会、不全礼节,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表面慵疏散漫,实则桀骜不驯。皇帝因此对他常有训斥,却始终没有实际上的责罚。

    作为被解除兵权的闲散王爷,他有什么资格蹬鼻子上脸?不过是因着皇帝剥夺了他的一切后,对他生出的愧疚之心、补偿之意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仰仗着这一点。如同被砍断了树根的木头,只能依靠在坚硬高大的山体上,岩石一个震荡,他就得倒伏于地。

    他凭什么认为,倘若触及皇帝的实际利益,或折辱了天子脸面,朱槿隚仍会顾念与他之间那点血脉之情?最是无情帝王家,难道是白说的?

    豫王掌心里握着逐渐冰凉僵硬的鸟尸,心头烈焰一点点收敛凝实,逐渐冻结成冰。

    他望着景隆帝沉吟不语的侧脸,于绝望中挣出了一丝希望与冲动,突兀地开口道:“母后所谓的‘心爱’,不过是寂寞时精心豢养、必要时也能决然丢弃的小玩意儿,可我不是这样。我的‘心爱’,是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手、一旦认定就不离不弃的那个人”。

    皇帝微微一震,凝眉看他,仿佛因为心同所系,而在刹那间明白了他话中所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朕知道你指的是谁,也几次三番警告过你,别打他的主意,怎么你还是执迷不悟?”

    豫王捏紧拳头,几乎用尽全力地挤出一句:“那个人,如果我只要他皇兄,你能不能别和我抢?”

    皇帝面色沉静,眼神却寒霜尽覆,冷冷道:“朱栩竟,你可是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抢’字,就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你身为亲王,言行举止当合乎情礼,更不该出言无状。”

    豫王挑起嘴角,脸色难看地笑了笑:“是臣弟失礼了,望皇兄恕罪。”

    皇帝从他掌心中掏出鸟尸,往笼子里一扔,“鸟不会说话,不通感情,被抢来卖去也无知无觉,但人不是。

    “栩竟,你要牢牢记住,如果朕心爱的是一只鸟儿,朕会打开笼门放它飞走,并且斩断任何一只,把箭矢或罗网对准它的手,无论这只手是想伤害它,还是想捕获它。

    “它可以停留在任何地方,亭台楼阁、山林水渚,金琉璃顶或是野芦苇丛,当然最好是朕的膝盖上,但一切都得是它自愿,明白么?”

    皇帝丢下最后一句话,负手走了。

    豫王看着明黄龙袍的背影,心寒至极。

    为了帝位稳固、社稷安宁,皇兄牺牲了他的心愿、抱负与自由。哪怕再不甘愿,再满腹怨言,他也忍了,一忍就是十年。界碑之约后,他再也没有踏出京畿一步。

    这是十年来,他唯一一次向皇兄恳求,甚至没有求赐与,只求对方不要阻拦,却仍然只得到一个冷漠的背影,作为至尊者不屑一顾的回答。

    是不是只有成为至尊者,才不必忍受这种被时刻拿捏的屈辱,才能得到渴求的自由与心爱的人?

    恍如做梦般,豫王忽然想起了端午那日,在东苑的林中精舍里,自己曾对叶东楼说过的一句话:

    “这天底下的好事,总不会被一个人占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

    他当时没说出最后半句话,因为那个念头模糊且遥不可及,在脑海中不过一闪而逝。

    但现在,他终于可以很清晰地把这句话说完:

    “除了真龙天子,无人可以从心所愿。”

    第九十一章

    每根骨头都疼

    灵光寺被拆成一片废墟,豫王与工部官员敲定的“天工院”设计方案,得以顺利动工。

    眼下正清场地、打地基、征召民夫,工部忙得不可开交,豫王反倒清闲下来,在书房内反复看苏晏留下的那本《天工院创办章程草稿》,把装订线都快翻烂了。

    他聘请了一批客卿,部分是办过书院的博学大儒,更多是民间的格物学人才,根据这本草稿进行修正与完善,编纂章程正稿。

    豫王估摸,年底苏晏应该能从陕西回来,到那时,学院整体轮廓已建成,正好可以邀他前去验看。

    走了快一个月,音信全无。能给皇兄上折子,连朱贺霖那小鬼头也给寄了手书,就不能给我写封信?豫王心里暗自发酸。

    他知道梧桐水榭里那场情事,并称不上你情我愿,但认为只一开始时用了些强迫手段,到后半程,苏晏自己也是食髓知味,配合得很。末了的斥骂与巴掌,搁在别人身上是以下犯上,该当问罪;由苏晏做出来,那就是情趣。

    正如俗话所说,打是亲骂是爱,又亲又爱拿脚踹。豫王不介意被心上人扇巴掌,反正也不怎么疼,甚至想着等他回京后,要是气还没消,让他多打几顿出出气就是了。

    唯独铁板钉钉的一点,苏晏已经是他的人,这辈子休想从他掌心里逃走。

    豫王这么一想,心情好转不少,于是研磨提笔,给远隔千里的心上人写了封浓情蜜意的情书,用词十分肉麻,封好火漆后,交由王府亲卫,郑重嘱咐:“星夜赶往陕西,务必亲手交给苏御史,再讨张回信。若是没有回信,你也不必回来了!”

    亲卫领了命,当即打点行囊,骑上快马出发。

    与此同时,沈柒在御书房面圣,得到了天子许诺过的奖励。

    因为继尧一案办得漂亮,效率之高甚至超过皇帝的预期,景隆帝当场下旨,擢升他为锦衣卫同知。同知为从三品,官阶仅次于指挥使,他又执掌着北镇抚司,实打实成了锦衣卫的二把手。

    而“掌印指挥使”的位置,自从冯去恶死后,仍然空悬,早已被沈柒视为囊中之物,只等再立几次功勋,顺理成章地晋升。

    毕竟他才二十五岁,从千户到佥事,再到同知,只用了短短数月,蹿升之快堪比炮竹。如果再一步登天,直接把百官们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攥在手里,恐怕树大招风,反而不美。

    而且依照今上的性子,对官员鲜少有偏爱专宠。苏晏算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一个了,却也因得罪了外戚与太后,被不少朝臣联手弹劾,不得不贬官外放以避祸。

    此番自己虽只升了半品官阶,但稳扎稳打更好,沈柒心中有数,故而没有半点不满足。

    叩首谢恩后,沈柒向皇帝禀报一桩涉及外地官员的狱案,不露痕迹地申请出京办事。皇帝却没有立时答应,只吩咐他先把卷宗整理好,就让他退下。

    沈柒心底失望,面上却并未流露分毫,恭敬告退。

    他离开书房后,景隆帝对随侍的蓝喜随口问道:“这人,你看着如何?”

    蓝喜自从被皇帝敲打后,更加谨言慎行,哪敢点评官员,只说:“奴婢只知尽心服侍皇爷,不敢轻言他人好赖。”

    景隆帝摇头:“你这老奴,吓过头胆子变小,人也变无趣了。”

    蓝喜心头一凛,恍然察觉自己因擅自给苏晏下药那事挨了要命的警告,终日惶惶,以至于患得患失,失了平常心,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要圣眷不保,忙堆笑道:“皇爷若是不嫌弃奴婢眼界浅,那奴婢可就斗胆胡说两句了。”

    “说吧。”

    “沈同知年轻却不气盛,坚忍果敢,行事颇有手段,是个枭才。”

    这个“枭”字用得巧妙,既指性情凶狠顽强,又因枭、獍皆为忤逆动物,暗示了不循正道,更透出一股森然与锋锐之感。皇帝琢磨着其中三味,哂笑道:“你的意思是,他未必对朕忠心,将来恐会难以驾驭?”

    蓝喜知道皇帝从来胸有成竹,有时候,问策未必是真问,只是考验身边人的能力,于是低头答:“西洋人卖的裁纸刀,奴婢总是用不惯,因为太锋利,不小心就会割手。可皇爷一时兴起,用它来雕刻软玉时,却从未失手过。由此可知,只要执刀的手足够平稳有力,就不用担心被利刃割伤。”

    “他可用,也好用,但要压制着用。”皇帝慢条斯理地说,“正如传说的凶兽梼杌,见不得天光,却能震慑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且防且用,若反噬其主,则先行诛之。”

    “所以,朕上次说了,关于锦衣卫的掌印主官,朕尚未有十分属意,而今依然如此。”

    苏晏生辰那日醉酒,被沈柒假借口谕送出宫去,虽说此举暗合了圣意,他解释时也能自圆其说,但这件事始终是景隆帝心底的一根刺。

    景隆帝深思重虑,文武百官无一不在他提防的名单上,只不过是戒心多少的问题,而沈柒这类人物,想要取信于他更是难上加难。

    也只得苏晏一人,干净剔透地落在帝王心头,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利用、伤害他,不愿见他露出惶恐畏惧之态,希望他意气风发,放手施展才干抱负。

    想让他如鹰隼一般翱翔苍穹,搏击风雨,又想让他毛茸茸地团在自己膝头,爱昵温存。

    简直就跟前世孽缘似的,皇帝无奈又欣然地喟叹。

    蓝喜犹豫了一下,“可是,锦衣卫无人提掣,怕是用着不方便。”

    皇帝颔首:“迟早是要有个掌印本官的,再看看吧袁斌还是执意要留在南京养老,不肯回朝任职吗?”

    蓝喜答:“袁都督已是耳顺之年,奴婢上次奉命派人探望,他虽身体尚还硬朗,但总自谦说老眼昏花,难堪大任了。”

    皇帝遗憾道:“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岁,锦衣卫何愁无人提掣。”

    北镇抚司内,沈柒送走前来恭贺他升官的锦衣卫头目们,把房间的门一关,脸色便黑了下来。

    出京办事的请求,皇帝虽未驳回,但态度明摆着就是不准。沈柒想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曾假传圣谕把苏晏带出宫,犯了大忌。自己当时虽没有受到重罚,却损失了君王的信任。

    原以为如同探囊取物的锦衣卫指挥使之位,怕也因此失之交臂了。

    后悔吗?倘若不是为了苏晏,沈柒当然后悔。

    但除了苏晏之外,还有谁会令他自乱阵脚,明知会损害切身利益,依然不计后果地去做呢?

    他早知道,苏晏是他的劫。以为冯去恶死后,劫难便已过去,终于可以拨云见月了,却不料,前路将更加崎岖难行。

    他不怕行路难,也不怕前方火海刀山、枪林箭雨。他只怕再见不到苏晏。

    母亲生前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沈柒相信,苏晏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道,是万般酷刑过后的椴花蜜,是漫天冷眼袖手的神佛赐予他的唯一一点善意。若是得到后又将失去哪怕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都让他恐惧得要发狂。

    恐惧令他四肢冰冷,胸口充满狂烈而暴虐的戾气,这股戾气往常可以通过杀人或者施刑,用鲜血与哀嚎去短暂地浇灭,然而现在他不能再这么做,怕血腥气渗进怀里的锦囊,弄脏了苏晏写给他的信。

    沈柒取出锦囊,打开那张信纸,反反复复地默念,微颤的指尖在两行字迹上来回摩挲,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慰藉与安存。

    胸口的戾气邪火逐渐熄灭,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冷峻强悍、镇定自若的锦衣卫首领。

    “我想见你,想抱你亲你,想得我每根骨头都在疼。”沈柒抚摸着信纸,在一片空寂的幽暗里,像个鬼魂般呢喃,“你呢?你也在想我么?”

    苏晏想哭。

    要是早知道今天出门撞太岁,喝口凉水都塞牙,他绝对会死死巴住张千户,跟随他的骑兵队北上,而不是屈从锦衣卫们的淫威,最后把自己陷入绝境。

    来龙去脉得从昨夜说起。

    张千户英雄救美划掉,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退了王武率领的响马盗后,苏晏把清平苑准备卖给他的五百匹良马(囿长备注:货款未付)转手赠送给他,做了个无本生意、顺水人情。

    原本张千户的任务,是去清平苑催债,把该分拨给宁夏卫的一千匹战马讨到手。

    谁料囿长闫昌领着他们转了大半个草场,拿些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瘦马匹充数。张千户当场破口大骂,但闫昌明摆着说了,整个清平苑就只有这样的马,若是看不上眼,不妨再去其他苑挑选。

    正在僵持间,忽然见远处狼烟冲天,第一反应便是鞑子叩关,他便整队出击,救了被响马盗包围的苏晏。

    这才从苏晏口中得知,清平苑是还藏有一部分良马,但人家宁可冒着杀头的风险倒卖给走商,也不肯支援边关军营,把他气了个怒发冲冠。

    苏晏安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闫囿长为了钱,甘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那么不妨成全他。”

    两人商议,次日一早张千户就带兵冲进清平苑,当面戳穿闫昌的罪行,从丙字号马圈里把五百匹良马提走。苏晏此间并不出面,只等张千户拿到马后,顺道护送他一程。他要前往灵州。

    张千户诧异问:“你一个生意人,在各府城之间走商便是,做什么死非要去边关附近,不怕撞上鞑子军队?”

    苏晏其实想去看看边关军营里的情况。根据王辰所言,边军人人养私马,倒卖给官府从中牟利;与闫昌交谈时,对方也露过口风,说边营弊病颇多。他得亲眼去看个究竟,才好收集信息,便于后面着手改革治理。

    褚渊坚决反对,认为灵州就在长城脚下,毗邻河套地区,位于鞑靼等部经常入侵的路线上,此行实在太过危险,劝苏晏返回西安府。

    而苏晏计划的考察行程里,灵州清水营是最后一站,眼看只差临门一脚,又有张千户的骑兵护送,自认为相对安全,当然不愿放弃。

    褚渊因为延安劫狱事件,挨了皇帝的密信训斥,让他须以苏晏的安危为首要,其他事务均可以延后,此番更是不敢放任他轻身犯险。

    两人各执己见,最后争执不下,锦衣卫们奉守皇命,几乎是架着他往回走。

    苏晏气个半死,偷偷对荆红追说:“别管那些死头脑的家伙,你带我去灵州!”

    不想这下连荆红追都不听他的,摇头道:“他们说的在理,大人的安危才是首要。若是要去灵州,等有大军护卫了再去。”

    苏晏用激将法:“你不是自诩武功厉害,能以一敌百,难道是骗我的?”

    荆红追不上当,无奈苦笑:“我的武功,是千里追杀取人首级的武功,不是千军万马中护人安全的武功。大人真当我是长坂坡上,怀抱幼主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即便我是,大人也不是可以揣在护心镜内的襁褓婴儿。”

    苏晏翻个白眼不理他,自去车厢里欺负捆成粽子的王辰。

    一行人告别张千户,往东南方向的西安府去。

    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若是依苏晏所言,冒险前往边陲灵州,或许反倒无碍。掉头去西安,反而在刚刚回程不到五十里地,迎面撞上了一伙烧杀抢掠的鞑靼骑兵部队。

    可见在大小概率问题上,苏晏还真不是一般的背。

    第九十二章

    把幸运都给你

    黄昏时分,苏晏一行人沿着坎坷的黄土路,进入一个小镇。

    “此地名为横凉子,我们进镇补充食水,休息一夜,明早继续出发”高朔骑在马上缓行,正向撩开窗帘的苏晏解释,忽然抬头向四周望了望,疑惑道,“傍晚归家时间,为何如此安静,连炊烟都没有?”

    陡然听见一名锦衣卫叫道:“火人!有个火人!”

    出现在镇口的那个燃烧的人影,正向着他们跌跌撞撞奔来,未及近前,便轰然倒下,手臂犹然伸向前方,仿佛至死仍在痛苦哀求。

    锦衣卫们当即上前查看尸体,扑灭背上余焰后,只见一道焦黑刀口从肩膀斜向后腰,几乎把人劈成两半。这人在着火之前已中了致命一刀,临死前能跑出这么远,堪称人体潜能爆发后的奇迹。

    褚渊用手比划刀口角度,霍然变色:“弯刀是鞑靼骑兵!”

    “快!都上马,离开这里!”他朝马车旁的锦衣卫喝道。

    话音未落,一支黑羽箭向他的后脑破空射来。褚渊猛地向侧边翻滚,连接三支箭矢夺夺地钉在原地,力道与准头都十分惊人。

    马蹄声与粗野的蛮语呼喝被风吹送而来。土路尽头,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身影,穿粗牛皮甲衣,戴皮帽,手持硬木复合弓,腰挎弯刀,一边飙驰一边疾射。

    果然是鞑靼骑兵!不知何时抄到他们身后,堵住了退路。所幸只有二三十人,褚渊嘶吼道:“前队随我迎战!后队护送大人穿镇离开!”

    他事先把十九名侍卫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包括自己在内十五人,负责对敌。后队四人由高朔率领,负责掩护,加上荆红追和两名小厮,使苏晏身边至少有七人拱卫,避免落单。

    褚渊一声令下,锦衣卫们纷纷从马背上取出鸟铳,下马寻找射击掩体。

    鞑靼作为游牧民族,不像大铭属于等级森严的帝国制,而是由许多部族组成。一支骑兵队往往就是一个部族的男丁。

    这些游牧人祖辈马背上长大,个个骑射功夫一流,甚至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吃睡都在马背上,机动力无人能及。

    鞑靼轻甲骑兵不爱与铭军短兵相接,最擅长以弓箭进行游击,五六十丈外就开始射箭,一旦敌方接近,便驱马拉开距离,继续射箭,烦人得很。褚渊知道眼下想要击杀这些游骑,并非易事,如果不能近身作战,就只能同样依靠远程武器弓箭或是火器。

    他们所携带的十几支由西洋火绳枪改造的鸟铳,此刻就成了最适合的武器。

    苏晏被狂奔的马车颠得像风中落叶。

    他搂着吓得变色的两个小厮,紧紧抓住窗框,听着后方传来的零零星星的枪弹声,危急时刻居然还有心思浮想:火绳枪射程短、射速慢,装弹操作复杂,又容易走火,有机会得好好改进改进才行。记得这个时代有个枪械改装猛人叫赵世臻,也不知道出世了没有,应该不至于被他蝴蝶掉吧等将来回京,赶紧把人找出来,送进天工院

    马车猛地刹住,苏小京惊叫一声。苏晏的前额撞在窗框上,眼冒金星。驾车的锦衣卫叫道:“前面屋舍纵横,路太窄,车过不去了!”

    “马车速度太慢,最好弃车换马。”高朔说,“只是车厢里都是苏大人的行李”

    “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把圣旨、官印和文书带上就行。”苏晏捂着脑门,使劲吸气。

    荆红追钻进车厢,背起装着印信的包袱,扶着他下了车。苏晏的视野从金光旋转的黑暗中恢复,见周围房舍明显被打劫过,地上横七竖八都是百姓尸体,一个个被刀劈砍、枭首,中箭的反而少,显然是被虐杀。

    不远处有个老妇人,裸死在井旁,身下鲜血淋漓,护在胸前的垂髫幼儿,也没有了动静。

    苏小北和苏小京毕竟只是十三岁小少年,见状直接哭了出来。

    苏晏也忍不住眼眶发红,用力握住了荆红追的手臂,喉咙里梗塞难当,“太惨了”

    即便像荆红追这般见惯生死的冷漠杀手,也不禁被这一幕撼动,咬牙道:“鞑靼人该死!”

    高朔催促:“苏大人快走!”

    “离此最近的驻军卫所是哪个?”苏晏问。

    “是定边!往西北方向走!”

    苏晏刚刚上马,高朔忽然侧耳,又趴下来把耳朵贴着地面,顷刻后叫:“又有骑兵过来了!我听不出马蹄震动的方向!”

    听不出方向,也就是四面八方。

    劫掠后刚离开不远的另一支鞑靼人队伍,听见枪响,又掉头包围了这个小镇。这批骑兵足有百余人,飙风般呼啸而来,几十支箭矢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射来。

    荆红追拔剑击落飞来的箭矢,忽然见几支冷箭前后夹击射向马背上的苏晏,忙一把抓住他腰带拽下马,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苏晏冠帽摔落,簪子也掉了,乌黑长发披散在腰身,沾了不少尘土。

    鞑靼骑兵见场中只有六七人,把弓一收,抽出弯刀冲上来。为首的盯着苏晏,用蛮语叫道:“白皮肤的漂亮女人!不许杀她,抓起来献给兀哈浪大人!”

    荆红追把苏晏推上马车,抽冷子甩出一把飞刀,洞穿了这个哇啦叫嚷的鞑靼人的眼窝。

    首领从马上跌落,瞬间死透。骑兵们愣了一下,发疯般狂叫着,挥刀扑来。

    荆红追剑尖抖出一团寒光,施展奇诡身法,在马车旁游走,凡是接近的鞑靼骑兵,无不被他刺下马来。

    苏晏钻进车厢,与捆成个粽子,仍然努力扭身探头的王辰碰了个对脸。

    王辰:“唔唔嗯唔!”

    苏晏解开绑在他嘴里的布条。王辰喘气问:“被鞑子骑兵包围了?多少人?”

    “百余人。”

    “这下要亡!妈的没想到老子竟死得这么窝囊,就跟一只待宰羔羊似的!”

    苏晏从袖中拔出防身的匕首,逼近他。

    “你要杀我也好,死在你手上,总比死在那些鞑子手上强!”王辰瞑目待戮,却不想身上捆的绳索骤然断裂,恢复了自由。

    苏晏说:“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

    王辰怔住,脱口问:“你怎么办?”

    “有锦衣卫和阿追护着,想法子冲出去。冲不出去,就只能和他们同生死了。”苏晏面上淡定自若,心底的紧张和惧怕半点不少,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落在鞑靼人手里的死状。

    王辰万念挣扎,最后咬牙道:“二十个身手了得的锦衣卫要是都冲不出去,我一个人怎么逃命?还是跟着你们吧!有没有刀和弓箭?”

    车厢外,一名鞑子喷血摔落地面,死不瞑目的双眼隔着帘缝与他们对望,手中还紧紧握着弯刀。

    苏晏说:“喏。”

    “你躲好了,自己当心!”王辰探出手抄住那把刀,翻身出去。

    镇口的褚渊等人打退了那一小股鞑子,冲进镇中回援。

    这些锦衣卫们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人少,鞑靼骑兵凶蛮劲悍,两相拼杀之下,各有死伤。

    褚渊见手下逐渐减员,敌方却依然乌泱泱的大几十人,眼看走上必死的绝路,心急如焚。他对景隆帝忠心耿耿,奉命誓死保护苏晏,此番就是自己被乱箭穿心,也绝不能让苏晏出事,当即喝道:“荆红追!你带苏大人走,我们拦着!”

    “用什么拦?用你们的命?”荆红追蹬着车轮飞掠出去,一剑穿透两人,又旋身回来,落在车顶,喘了口气。

    他以寡敌众,一边杀敌,一边还要顾着车厢不要被箭矢射到,内力源源不断地消耗,此刻也有些力不从心。所幸王辰从车厢内出来,捡了鞑子的一张弓与箭囊,抽冷子放箭杀人,减轻了他的压力。

    “废话什么!你不是最讨厌锦衣卫,我们是死是活,与你何干!快带苏大人走!”褚渊咆哮着,迎面斩断一名鞑子骑兵的胳膊,自己后背上也被划了一刀。

    荆红追把牙一咬,刺穿一名鞑子拽下马,用他的尸体接住飞来箭矢,低喝道:“王辰,护着大人上马!往西北方向走,我容后一步!”

    他得为苏晏挡下从背后射来的箭矢。

    王辰二话不说把苏晏从车厢中拉出来,抱上马,自己也骑上一匹。他一边拽住苏晏的缰绳,让两马并驰,一边挥刀杀出缺口。

    “还有小北小京!”苏晏大叫。

    王辰喝道:“先管你自己吧!”说着狠抽马臀。

    苏晏马术平平,此刻只能俯身紧抱住马脖子,祈祷鞑靼的烈马别把自己颠甩下去。

    “她要跑了!抓住那个女人!把剩下的男人都杀了!”接替了首领职位的鞑靼人用蛮语叫道。

    一名鞑靼骑兵斜冲过来,抛出套马索,套住马背上的苏晏,猛地扯回来。

    苏晏被这股大力扯得凌空飞起,砸在那名骑兵胸前。鞑靼人乌啦乌啦地怪叫着,将他面朝下用力按在马背,苏晏几乎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响,疼得眼前发黑。

    他的身体很想晕过去,可意志不允许,憋着一口气,从袖中抽出匕首,手握马鞍猛地转身,自下而上挥向鞑子的咽喉。

    这鞑子警觉得很,向后仰身,利刃只割断了皮甲的系带,露出内中壮硕的肌肉,和胸口上明显的狼头刺青。那是一只碧眼黑狼,利齿狰狞,仿佛要破肤而出。

    一股常年不洗澡的汗臭味,混合着类似牛羊的腥膻气,把苏晏熏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噙着泪花,还想举匕再刺,被对方扼住手腕用力一拧,匕首脱手落地。

    苏晏下意识地挣扎推搡,想把对方推下马,结果这鞑子就跟扎根马背似的,纹丝不动。

    对方胸口的狼头被蹭得有些糊了,苏晏看着自己满指的污黑一怔:这纹身还掉色?鞑子连刺青染料都买不起,也太特么穷了吧?

    鞑靼人满面怒容,嘴里不断冒出蛮语。虽然听不懂对方在骂什么,但苏晏从他眼中看出了野兽般的嗜杀之意,只觉后背发凉,仿佛脖子下一秒就要被拧断。

    一支羽箭如流星闪电般飞来,狠狠扎进这名鞑靼骑兵的脖子,把他从奔驰的马背上掀翻。

    苏晏险些连带着被扯落,头朝下挂在马背上,听见身后遥遥传来荆红追的呼叫:“大人,抓紧缰绳,脚勾马腹,稳住身形!”

    黑夜降临在荒凉的原野,耳边风声呼啸,剧烈颠簸中天地宛如又回到远古的混沌一片。苏晏全身骨头被震得散了架,强忍手腕疼痛,拼尽全力抓住缰绳,按荆红追提示的,双脚勾紧马腹,努力想要挪回马鞍上。

    坚持一下,阿追就要到了,再坚持五秒!

    五、四、三、二、一零点九、零点八苏晏极力数着数,虽然很想再数到小数点后两位、三位,但自知已撑到了极限。舌头不知什么时候咬破,口中满是铁锈味,血唾倒灌进气管,他剧烈呛咳起来。

    战马无人驱策,任意狂奔,冲到了一道峡涧边,就在此刻一个纵跃,横跨过五六丈宽的大地罅隙。

    苏晏力竭被甩落马背,半空中青色衣袍被劲风鼓荡,长发飞舞如瀑,宛如夜色中失翼的青鸟。

    追在后方的荆红追眼眶红得像要滴血,脚尖在马鞍上一蹬,将轻功催发到十二成,堪堪在内力耗尽的最后一刻接住了他。两人顺着陡坡滚下去。

    天翻地覆间,苏晏只觉自己被一个火热的怀抱死死护住。翻滚间不断撞到岩石树木,因为有了另一具肉体的缓冲,并未伤及他要害。

    阿追他焦急地想要开口,却在落水的瞬间砸晕过去。

    “咳、咳咳”苏晏吐出几口水,蓦然清醒过来,艰难地翻了个身。

    周围一片漆黑,只河床内湍急的水声哗哗不息,空气沉闷如浆。苏晏痛苦地喘了口气,神智逐渐回到大脑,有些慌乱地叫起来:“阿追!阿追!”

    没有回应。

    他爬在碎石滩上,焦急地四下摸索,忽然触到了一只湿透的手,沿着手臂,一路摸到那人脸上。

    是荆红追!苏晏骤然松口气,感到一阵眩晕。

    荆红追一动不动,像是处于昏迷中。苏晏担心他溺水,又是心肺复苏,又是人工呼吸,折腾了好几分钟,也不见他醒来。

    他感觉手下触碰到的皮肤越来越冷,空气里血腥味浓重,怀疑对方哪处的动静脉破裂,导致失血休克。但苦于没有光亮,怀中的火折也在河水中打湿,只好把对方衣服全部解开,从头部开始,一寸一寸躯体往下摸,终于在右侧后腰找到一处伤口。

    伤口约有三四厘米长,不知有多深,仅从长度上估摸不像刀伤和箭伤,还在淌血。苏晏怀疑是对方抱着自己从陡坡上滚落时,被尖锐的岩石或是树枝刺伤,当即从衣摆撕出布条,在他的腰身上绕了好几圈,将伤口扎紧止血。

    天际闷雷滚动,隐隐有电光流窜,像是要下大雨。

    夏季雨水最容易导致山洪,有时水面会在一夜之间上升五六米。这里两岸都是陡坡,河段狭窄,一旦暴雨,水位必然高涨。

    河滩不能再待了。苏晏急着在下雨前,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两眼一抹黑,该往哪里走?

    他把荆红追的衣裤胡乱穿回去,抓着对方胳膊环过自己脖子,半扶半拖地沿山坡向上爬,黑暗中摔了几跤,最后把荆红追给摔醒了。

    荆红追回魂似的抽口冷气,嘶哑地叫了声:“大人。”

    苏晏心虚地问:“摔到你伤口了?”

    荆红追觉得肾都要被地上的石条捅穿了,捂着伤口起身,“无妨,勉强还能夜里视物,大人抓紧我。”

    苏晏连忙扶住他,“你失血过多,最好先找个地方休息。下面河滩夜洪危险,我想往坡上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荆红追点头,低声说:“走吧。”

    此时夜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转眼将互相搀扶的两人淋成落汤鸡。

    山坡陡滑难行,许多地方直到踏足其上,才会发现前方无路可走,不得不掉头绕开。荆红追受了重伤,一身内力又耗尽,拉着苏晏吃力攀爬了小半时辰,仍未爬出峡涧。

    本来他们滚落下来的地方,并没有这么高,但落进水里后,被急流冲走不知几里,最后搁浅在这段人迹罕至的深谷。

    苏晏靠在一块大石上,扶着摇摇欲坠的荆红追,在大雨中喘气道:“够高了。左右爬不上去,这乌漆墨黑的,万一再摔下去更惨。找个平坦点的地方窝一宿,等天亮再说。”

    荆红追已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闪电撕开漆黑天幕,在转瞬即逝的亮光中,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岩层凹陷处。苏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有个山洞!”

    两人千辛万苦爬进那处洞窟,发现虽然算不上宽敞,但容纳几人避雨绰绰有余,而且内中有块完整平坦的岩石,从岩壁里伸出来,像一张天然石床,下沿高出地面近两尺,可避虫蚁。

    苏晏发现荆红追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忙把他平放在石床上,望着暴雨如注的洞口,暗自焦灼。

    人体失血超过2030%,会出现血压下降、休克等症状,如果失血达到50%,会严重休克,甚至导致死亡。苏晏不知道荆红追究竟流了多少血,眼下又没有火、没有食物、没有药,他能熬过这一夜吗?

    褚渊他们还活着吗,能否从鞑靼骑兵的围攻中逃出生天,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自从穿到古代,这是苏晏最束手无策的一次,之前哪怕刀斧加颈,他都觉得只要不失去智慧和勇气,就能找到一线生机。可这一回,他几乎是绝望地意识到,除了托赖老天爷的造化,根本无计可施。

    “当初我从桥洞下把你拖回家,你伤成那样都痊愈了,现在也不会有事的,对吧?”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荆红追的脸,喃喃道,“我把下半辈子的幸运都给你,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掌心下的脸颊冰冷异常,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而潮湿会加速体温流失。

    苏晏摸黑把荆红追身上的湿衣全部脱去,又脱了自己的衣物,躺在石床上抱紧他,仿佛冰雪入怀,不禁连打了几个哆嗦。

    好在时值七月盛夏,即使山野雨夜,气温也不算很低,十七八度总是有的。苏晏忍受着背后湿漉漉的坚硬岩石,把荆红追搂在身前,使他后腰伤口朝上,并尽量让他不接触到石面。

    他苦中作乐地想:幸亏阿追体型不大,不然真要把我压扁了噫,看着瘦,其实还是挺沉的,到底是骨骼还是肌肉的密度这么高啊

    此时的苏晏筋疲力尽,连饥饿都感受不到了,只觉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但他无暇自顾,只希望能把身上的冰块捂热,在雷雨声中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九十三章

    敬你是条汉子

    常年在刀锋上训练出的警觉意识,先身体一步醒来,荆红追感受到身下另一个人的体温与心跳,眼睛尚未睁开,手已然探向枕边惯放佩剑的地方。

    他在冰凉坚硬的岩石上摸了个空。

    昏迷前的记忆灌入脑海,他猛地睁眼,双臂撑起俯卧的身躯,看清下方被他压了一整夜的人

    荆红追胆裂魂飞地从石床上滚了下去。

    这声闷响惊醒了苏晏。

    苏晏缓缓睁眼,眼皮酸涩,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感觉自己成了摊在石锅上的煎饼,朝下的一面还粘锅。

    “我昨晚做噩梦,被匹马压了一晚上。”他吃力地扭头,脖子侧面的筋咔咔作响,把焦距对准摔在地面的男人。

    荆红追保持着努力起身的姿势,茫然望过来,脸上神情看似僵硬,可在眉梢眼角仔细捕捉,却能发现内中翻涌着的震惊、慌乱、羞愧、自责,以及更加隐秘的思渴与挚热简直比万花筒还精彩。

    苏晏从一个新奇的距离和角度,观赏他赤裸的贴身侍卫,心底不无嫉妒地想,这丫身材真好。

    这种“好”,不同于豫王的雄逸与沈柒的俊健。

    荆红追的个头不算高,身形乍一看只觉匀称,覆盖在略深肤色下的肌肉,也并没有多么夸张的鼓胀感。但仔细端详,这副身材简直就是“高效能”的具现化,没有丝毫累赘与缺薄,线条极为流畅,每块肌肉的形状与走向,都仿佛吻合了最精准的人体动力学。如同一柄被锤锻到极致的剑,是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利器。

    这让苏晏想起了后世的特种兵。国内被称为“兵王”的,没有一个是人高马大的肌肉男,相反个头都只在一米七左右,一身精瘦的肌肉看似不起眼,却能轻易打倒体型比自己大得多的对手。

    何况,阿追比目前的自己还略高一两公分呢,苏晏只能自我安慰:原主的皮囊才17岁,还有好几年的发育时间,将来突破一米八的标准线不是梦啊不是梦。

    与此同时,荆红追也在明亮的天光中,把仰卧的苏大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在黑色岩石与及腰青丝的铺衬下,苏大人是墨玉盘中的一瓣冰莲,夜色里的一道月光,是令他自惭形秽的最皎洁美好的存在。

    可是在那本该无暇的雪色上,却遍布着淤青与红肿,还有不少血迹已干涸的擦伤与割伤,看着触目惊心。

    内疚与关切压倒了惊慌局促,荆红追忙不迭问:“大人受伤了?觉得哪里疼?”

    苏晏刚醒时感觉不到肢体存在,这会儿血脉终于恢复畅通,但随之而来的刺痛感令他险些叫出了声。皮肉间万针攒动,他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荆红追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探身过去搭他的脉门。

    苏晏此刻皮肤敏感至极,容不得一点点触碰,一碰就是钢针齐下,几乎是尖叫起来:“别碰我!别碰”

    荆红追受了极大的打击般,低下头后退几步,并膝跪在地面,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苏晏熬过十几秒,刺痛感消失,方才长出一口气:“没事了。”他慢慢坐起来,将铺在石床上的潮湿外衣披在身上,对荆红追说:“做什么又下跪,快过来躺着,让我瞧瞧伤口怎么样了。”

    荆红追见他态度如常,胸口的苦闷痛楚方才消弭了一些,低声道:“一点皮肉伤,无妨。大人的伤”

    苏晏见自己满身的青青紫紫,疼是疼,但应该只是软组织挫伤,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严重。原主的身体就是这样,似乎皮肤特别薄,稍微一点磕碰就会淤青,有时他看到小腿上的淤青,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磕到的。

    “真没事,就是些淤青,过几天就散了。倒是你,昨夜可吓我一大跳,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真怕你休克后醒不过来了。”苏晏系好衣带,走过去把荆红追小心扶起,去看他后腰。

    经过刚才那番动作,血迹又隐隐从染成褐色的绷带里渗出。苏晏想把绷带解开查看伤口,手指刚触到腰身,荆红追立刻后退一步躲开,面红耳赤道:“大人容属下先穿上裤子。”

    这话不说,苏晏倒还没在意。被他这么一说,苏晏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对方腿间,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说好的和身高成正比呢?怎么你就可以不遵守基本法?

    荆红追忙捡起角落里的裤子穿上,眼神不敢与他交触,艰涩地说:“昨夜属下神志不清时,是不是冒犯了大人?”

    昨晚你血都快流干了,冒犯个鬼啊。苏晏本以为都是男人么,搂着睡一觉也没什么,而且对方是个钢管直,身为江湖人应该比自己更洒脱才是,没想到阿追竟是这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倒叫他生出了几分捉弄的兴致。

    苏晏板着脸,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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