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愚昧短视!贪婪自私!真是一群国之蠹虫!苏晏心底腾起怒火,连拳头也不禁捏紧了。荆红追从后面握住他的手,低低唤了声:“公子。”

    眼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得顾全大局。苏晏默念:别看现在闹得欢,日后给你们拉清单。脸上放了晴,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小吏点头道:“还请苏公子前往衙门休息,张千户这边我们会应付,但碰了面总不好解释。”

    苏晏拱手告辞,与荆红追去了埋王辰的地方。

    贼头蘑菇还种在一片萋萋芳草里,唯一能动的脑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正是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架势,面青唇白,很是凄惨。

    苏晏看着好笑,示意荆红追赶紧把他挖出来。

    王辰双手仍被绑在身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生气又委屈地瞪苏晏:“还以为你真要把老子活埋了!我哥呢?”

    “抓了,扔进监狱,秋后处斩。”

    “什么?!你敢杀他,我杀了你!”王辰用力挣扎,挣不断马鞭,像一头愤怒的犀牛朝苏晏猛地撞去。

    苏晏吓一跳,闪身躲开,说:“骗你的。你哥跑了,说把你留给我们处置。”

    “不可能!我哥不会丢下我不管,你又骗我!”

    “这回真没骗你,你看他都没来救你,一看到那队骑兵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是离间计,你这狗官!”

    苏晏笑了:“你还念过兵书?不容易。有这本事,从军报国多好,何必当个打家劫舍的草寇。”

    王辰呸了他一声,“我以后再信你就是猪!把项链还我。”

    “我看王武脖子上也有一串,这年头,还流行兄弟戴情侣项链啊?”

    王辰气得眼皮发颤:“胡说八道什么!那是我们哥俩小时候合力猎的第一只狼,用狼牙做了两条项链,寓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谁像你,脑子里都是都是”他咬牙切齿地想,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人长得美、气度不凡、性格又爽直,真是瞎了狗眼!

    苏晏也知道自己有时挺欠的,不知是不是前世在网络上灌水太多,皮话张嘴就来,如今来到古代,在正式场合和高位者面前还能控制住,一旦觉得场面在自己的掌控中,就开始肆无忌惮了,譬如面对阿追时。

    那又如何?自从第一天进皇宫,在金殿上无意得罪了权贵,险些命丧权杖之下,打那以后,他在官场上说话做事就格外留心眼,以免哪天又马失前蹄。官场上戴着面具长袖作舞累得半死,私底下还不许人放飞放飞?

    他呵呵一笑,说:“那项链丢在营堡里,好像被你哥捡走了。不过你现在要去蹲大牢,拿不到了,等我把你哥也关进去,你自己找他要吧。”

    王辰几乎七窍生烟,又想来撞他,被荆红追拽住后领,峻声警告:“再敢冒犯大人一下,哪根指头碰到了,就砍你哪根!”

    “走,回衙门,看看褚渊他们清点得如何了。”

    十九名锦衣卫和两名小厮,与清平苑的小吏们一起,半天时间只挑出了二百来匹马,全是后臀烙有印记的官马。这些被挑中的马,比外面放养的品相好得多,被赶进专门圈起来的一小片草场内,等待清点完毕再提货。

    苏晏知道当天挑不完,也不希望他们挑完毕竟他根本掏不出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购马钱。

    假口说买马,不过是为了解寺苑的情况,如今了解得七七八八,就打算溜号。

    他对小吏说:“囿长忙着应付张千户,怕是没空招呼我了。看着天色渐迟,我准备先回住所去,待到明日再来挑剩下的一半。”

    小吏忙不迭道:“不劳烦苏公子,我们今晚就连夜挑好剩下的,都关进这丙字号马圈里,明日苏公子就可以直接来提货。当场交易,钱货两讫。”

    这个建议正中苏晏下怀,他为这五百匹马想了个好去处,当即笑道:“说定了,丙字号马圈。”

    走出衙门后,他吩咐褚渊:“你带几个人,去收集一些干马粪,包起来带走。”

    褚渊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吩咐做了,

    苏晏带着侍卫离开清平苑,把捆成粽子的王辰塞进第二辆马车,沿着官道走了几里,停下来,对侍卫们说:“到路旁边的树林里去歇脚,等鱼上钩。”

    褚渊不解问:“什么鱼?”

    苏晏笑笑,卖关子不回答。

    一行人忙活大半天也累了,在树荫下休息,取出干粮与清水,吃吃喝喝。

    自从他们出了清平苑,就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响马盗探子回去禀告王武:“那伙人在官道旁的林子里歇脚,大当家,要不要现在动手,把二当家抢回来?”

    王武狐疑道:“他明知我手下大队人马就在附近等待接应,竟还敢停下歇脚?莫不是个圈套。”

    “他们就二十几个人,我们千余人,大当家还担心什么?”

    “是啊,赶紧把二当家救回来,万一被投入府衙大牢,再劫狱可就难上加难了。”

    众匪纷纷相劝,王武有些犹豫。苏晏一行虽然人少,但那个使剑的荆红追却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其余二十名带刀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不仅身手了得,还擅长结阵杀敌。当初寨中三百弟兄偷袭这二十人,被打得稀里哗啦,自己损失了七八十员,对方一个死的都没有,如今又明显摆出一副毫不设防的架势,搞不好真的有诈。

    他把自己的疑虑说了,身边众匪却大多不以为然,觉得大当家谨慎过度,不就二十几人,哪怕个个都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在千人大军面前也翻不了海,此时不救,更待何时。

    王武被说动了,决定包围树林,袭杀苏晏一行人,救出王辰。

    高朔尾随着响马盗探子而去,出色发挥了锦衣卫探子的高水准,没有惊动任何贼匪,带着这个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苏晏问清彼此之间的距离,像神棍般做了个“掐指一算”的架势,偷偷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估摸着十五分钟后,响马盗大批人马将会杀到,吩咐道:“一刻钟后有敌袭,你们把收集的马粪堆在官道边,点燃。”

    褚渊惊道:“敌袭?苏大人赶紧离开此地,我等誓死守护大人安全。”

    苏晏摆摆手:“不走不走,会有人替我们摆平。你们按我吩咐去做,快点!”

    褚渊知道他极有主见,平时小事上看着好说话,大事上的决断却不容旁人质疑,只得听命行事。

    干马粪燃烧后产生了大量黑烟,与狼粪烟相类,呈柱状直冲天空。苏晏抄着袖子,仰头看滚滚浓烟。

    荆红追问:“大人这是想引出清平苑内的张千户?”

    苏晏颔首道:“宁夏卫是边防重镇,常年抵御北蛮,领军将领应该对狼烟极为敏感,不论信不信,都会做好迎敌准备,过来一探究竟。”

    果然,一刻钟后,四面八方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有大队人包围过来,树林内不宜骑马冲锋,而响马盗也没有那么多马匹,所以大部分还是以步兵为主。

    苏晏下令:“集合,向官道方向转移,如有围堵的贼匪,撕开一条口子即可,不必恋战。”

    二十名侍卫掩着他和两辆马车,刀剑齐下,如锋利的箭矢迅速突破了包围圈,冲上官道。身后无数手持利器的贼匪叫喊着,朝他们潮水般掩杀而来。

    夕阳余晖如洒金遍染天地,苏晏眯眼望向清平苑方向,见烟尘漫起,喝道:“你们在原地护着马车,别让王辰被劫。给我一匹马!”

    他翻身上马,荆红追刺穿一名贼匪,拔出滴血的剑尖,纵身跃上马背,将苏晏护在胸前。

    苏晏催马疾驰,数百丈距离须臾便至,向着前往披甲执戈的骑兵队伍放声高喊:“响马盗劫杀商队,求千户大人施以援手!”

    骑兵首领是个豹眼环髯的大汉,听见求救声,扬鞭上前,见马背上是个十六七岁的锦衣俊美公子,被同乘的侍卫护着,当即喝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

    苏晏喘气道:“在下刚从清平苑出来,听见囿长闫昌称将军为‘宁夏卫张千户’,故而得知。不想早被响马盗盯上,半路劫杀,还望将军解民倒悬。”

    张千户挥了一下马鞭,“别整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反正就是求我救你们一命,对吧。”

    苏晏点头:“是是,求千户大人救命,在下必有重谢。”

    就算对方没有重谢,张千户也打算揍这帮子马贼响马盗闯进延安城劫狱,杀了不少守城官兵,整个陕西司都下了通缉令,杀匪首王氏兄弟者,平民悬赏千金,武将官升一级。

    如果运气好,这批劫道的响马盗里有匪首,他张秋成剿匪有功,就能升任宁夏卫副指挥使,为何不救?

    一念至此,张千户说:“两兵交战,你躲远点,免得流矢误伤。”

    苏晏铿然道:“在下还有些侍卫和小厮留在马车旁,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随千户大人同去。”

    张千户意外地瞟他一眼,心里不免高看了这个外柔内刚的公子哥三分,振臂喝道:“杀匪,救人!兄弟们,随我冲!”

    麾下五百骑兵随之大喝:“冲!”整支骑兵队游龙掣电般向前冲锋,从背后切进了响马盗的队伍里。

    荆红追手握缰绳,问:“大人,可要我帮忙他们杀敌?”

    苏晏把手搭在他小臂上,“不必,我们在旁边看着就好。此处地势平坦,五百名训练有素的骑兵,足以对抗十倍数量的步兵,更何况响马盗都是乌合之众,没有经过正规军的操练,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用不了多久,这些贼匪就会四下溃逃,你看着吧。”

    果然,响马盗被这支突来的骑兵队伍杀得措手不及,被箭矢射死的、被骑兵长枪长矛刺死的,不知凡几,留下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不到小半时辰,便死了几百人,不少人慌乱间不管首领号令,乱哄哄做了鸟兽散。

    王武一看形势不好,也顾不得弟弟了,凭着一身勇猛杀出生路,领着剩余的败兵残卒,向山坡密林中逃窜。

    山地不利于骑兵追击,张千户只能憾失副指挥使的奖励,但以微乎其微的损失,在军功上记一笔剿匪战绩,还是颇为合算的。

    尘埃未定,苏晏就冲到马车旁,清点他宝贵的侍卫们,发现一个不少,周围叠了一圈的贼匪尸首,都是褚渊他们的战绩,小北和小京躲在车厢内,也安然无恙,他大是松了口气。

    王辰没被劫走,自然是锦上添花,就算被劫走,也不是什么难以弥补的损失。侍卫和小厮们都安全,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苏晏走到张千户面前,一揖到底,感激道:“多谢千户大人!在下言出必行,送五百匹战马与大人,聊表谢意。”

    张千户脸色丕变,手中长枪朝他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战马!”

    “我是个远道来的商人,刚做成了一笔买卖,买了五百匹马以充货运。虽然不是什么良骏,但也堪操骑,为表感谢,愿意将这些马匹赠与宁夏卫的官兵,为保家卫国贡献微薄之力。”

    张千户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略缓,问:“五百匹马,可不是一般数量,马在何处?”

    苏晏笑道:“就在清平苑丙字号马圈。不过,他们现在还没挑选完毕,待到明日一早,千户大人先不声张,直接杀到马圈前,就能看到谢礼了。”

    张千户的脑筋足足转了三圈,才意识到对方似乎给谁下了一个套,但总归不是给自己。相反的,他真的是送了自己一份厚礼。

    他瞪圆了双眼,再次问:“你你是个走私贩子?”

    苏晏谦虚摇头:“其实,我是个诈骗分子。”

    第八十八章

    哪家妖精娘子

    京城,外城西,灵光沈柒带着手下石檐霜与几名锦衣卫,做普通香客打扮,随人流步入灵光灵光寺的正殿共三重,第一、二重的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他们都仔细勘察过,发现在和尚们巧舌如簧的诱导下,百姓信徒除了掏钱买香烧拜,还十分踊跃地捐香火钱,格外虔诚的,就用金箔贴佛像的全身,以求活佛显灵庇佑。

    奇怪的是,这么积年累月地贴金箔,佛像也不见得变臃肿,只是金灿灿的晃眼。

    沈柒猜测这些佛像身上贴的金箔,隔一段时间都会被刮下来,最后进了主持继尧大师的口袋。

    明目张胆的敛财之举。

    然而即使搜出这些金子,也难以成为一锤定音的证据,继尧可能又会用“点石成金”的那套骗术来忽悠众人。而百姓依然受其蒙蔽,说不定会因为畏惧“活佛降罪”,而迁怒揭露真相的锦衣卫。

    沈柒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一旦出手,就是极犀利阴狠的杀招,蛇打七寸,绝不给对方喘息与反扑的机会。

    所以只是这点罪名,还远远不够。他面色淡漠,与手下一同出了大雄宝殿,往第三殿走去。

    第三殿供奉的是送子观音,据说极为灵验。这两三年来,京城中凡是久婚不育的妇女,十有六七都来过这里烧香求嗣。斋戒求祷后能生梦,如梦到红光坠地、观音送子、罗汉入怀之类,便能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一求一个准。

    石檐霜对沈柒低声道:“卑职向香客们打听,都说这灵光寺初建时也就是一个普通佛寺,自从三年前继尧大师当了主持,才有这等圣迹降下,不少人私底下直接称他为‘降世活佛’呢。”

    沈柒冷笑:“他若真是佛,就来以身饲我这头恶虎吧!”

    几人走入观音殿,见殿中供奉一尊高大的观音像,手中抱着婴孩,脚边站着金童玉女,周身却没有贴金披彩,素净得很。观音像雕刻得慈眉善目,眉心一点殷红朱砂,于宝相端庄中又平添了几许风流之意。

    来殿中烧香的,多是女客,由父母丈夫或是仆役婢女陪同。他们这几个光棍混在其中,就显得有些扎眼。

    一个胖和尚走过来,合十行礼:“檀越是要求子?需将家眷带来,亲自求笤,方才能灵验。”

    “我倒是想求子。”沈柒哂笑,“可惜家眷远在千里,就算真带来,只怕把这观音大士拜上个十万八千次,也生不出一男半女。”

    胖和尚一愣,劝道:“切莫灰心至此。檀越如此年轻,想必尊夫人年龄也不大,只要正常无病,来本寺求嗣,就没有求不得的。心诚则灵。”

    沈柒摇头不答。胖和尚见他倨傲,念句佛号走开了。

    观音殿的两旁是子孙堂,各设了净室十来间,与大雄宝殿旁的客舍有些相类。沈柒几人想过去看看,却在堂口被和尚拦住,说是只有女客才能入内,只得作罢。

    正要离开,忽然在观音殿前见到了个眼熟的人影,石檐霜道:“那不是贾御史?”

    沈柒见果然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身着便服,正与主持继尧并肩,边走边说话。他闪身到附近朱漆红柱的后方,偷听两人谈话。

    “闻得贵寺祈嗣,最是灵感,本官夫人多年未生育,而今年将四十,还能有嗣否?”

    “佛祖怜爱众生,心诚则灵,御史大人何妨一试。”

    贾公济:“祈嗣可要做甚斋醮?”

    继尧:“御史大人若要求嗣,只消亲自拈香祈祷,夫人在衙斋戒,便能灵验。”

    贾公济:“本官听闻,来求嗣的妇女要举念虔诚,斋戒七日,在佛前祷祝,讨得圣笤后在子孙堂的净室中安歇祈梦,便能生子。如何本官只需自行祷告便可?”

    继尧:“御史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文曲星下凡,哪能与平民百姓相提并论。有此朱紫之气加身,只需心怀诚念,便能与天地感通,尊夫人自然无需祈梦。”

    贾公济“唔”了一声,像是信了,焚香朝送子观音像拜了三拜,问:“这样便行了?”

    继尧道:“若是尊夫人三个月后还未有身孕,再斋戒七日,仍由大人来求祷。”

    贾公济总觉得太草率,于是考虑一番,又说:“这次求嗣若是无果,干脆让我夫人也来子孙堂祈梦罢。只是妇人家在僧寺宿歇一夜,会不会不太方便”

    继尧知道他顾虑男女大防,恐有损夫人名节,让人说闲话。但此事涉及灵光寺的名声,便解释道:“这子孙堂的净室,四围紧密,就跟无缝鸡蛋似的,也不许一个闲杂人往来。妇人入室之前,先遣自家丈夫或仆从,周遭点检清楚。一间静室只容纳一名妇女,夜里进房祈梦,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如此十分妥当,求嗣之人也从未有过质疑。”

    贾公济颔首:“的确稳便。”

    继尧反问:“御史大人可是不信贫僧?”

    “大师乃是太后亲口赞许的得道高僧,一身法术通神,本官又怎么会质疑?”

    继尧合十笑道:“那就听贫僧的,大人自来求祈便足以。若是尊夫人日后仍要来祈梦,还望大人提前告知贫僧,贫僧事先设斋诵经,助贵伉俪感通观音大士。”

    贾公济大喜,连连道谢。

    沈柒朝石檐霜等人使个眼色,悄悄走出送子殿,离开灵光回到北镇抚司,石檐霜迫不及待问:“莫非这继尧真有通神的本事,能使观音大士显灵?卑职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但又说不出蹊跷在哪里。”

    之前被沈柒说破了继尧玩的几个障眼法,他心目中“得道高僧”的光环褪去不少,如今理智渐复,便开始狐疑起来。

    沈柒仔细思索后,说:“若有蹊跷,便是在那净室中。”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微微一笑,峻戾的神色因为这丝笑意柔和了不少,如融雪后的溪涧,自幽寒中生出了一点微薄的春色。他说道:“有人教过我一个词,叫‘钓鱼执法’。”

    “钓鱼执法?”石檐霜问,“谁教的?”

    “我家娘子。”

    石檐霜露出错愕之色:“佥事大人什么时候”娶的娘子?后半句却不敢问出口。

    娶妻是喜事,也是私事,上官若是愿意公之于众,早就摆下酒宴请他们吃喜酒了,这么藏着掖着,想必不愿被太多人知晓。他暗自揣度这位佥事夫人的身份,觉得不是太过低微,就是太过复杂,总之不太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等等,也可能是男子?

    虽说沈佥事之前从未流露出这方面的喜好,但毕竟当下世道男风盛行,没几个达官贵人家里不养娈童的,士子之间也常有风流韵事传出。

    譬如那位以浪迹花丛著称的豫王,不就曾与朝中许多年轻官员有染?卫道士们面上鄙夷,嘴里刻薄嘲讽几句,但也没见真把他告倒了逼皇爷治罪,说不定私底下羡慕他艳福不浅也未可知呢!

    这么一想,石檐霜看向上官的眼神难免诡异起来,赶紧低下头,一边骂自己:打住!沈七郎什么样的性情,若是被他知道你意淫他的风流艳事,还不把你背皮剥了?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从青楼里最红的小倌,想到北镇抚司里一些长相俊俏的锦衣卫,再到他日常接触的那些朝臣官员。

    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得这位阿傍罗刹的青眼。

    该不会是蛇妖狐精化作的绝色尤物吧?因为担心被和尚拆穿身份,所以才怂恿着佥事大人,非得把那继尧给收拾了?

    沈柒不意心腹正在脑海里信马由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吩咐道:“你交代常在市井间走动的探子,去青楼里找两个娼妓过来,不要清倌,要胆大心细,放得开的。”

    石檐霜此刻满脑子都是旖(黄)旎(色)风(废)月(料),第一反应,是佥事大人想背着他妖精娘子偷嘴,出于男人间天然的战线同盟,脱口问:“两个够不够?”

    沈柒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够了。”

    “佥事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办妥。”石檐霜打了包票,匆匆跑去调了个伶俐的探子,三言两语交代后,让对方务必在一个时辰内找来合适的人选。

    等探子走了,石檐霜才猛地反应过来:我忘了问沈大人,要的是妓女还是男娼?

    如今再回去问,肯定会让沈柒觉得他失之沉稳,办事不力。石檐霜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等到心里那股鸡血逐渐平息,也琢磨出了门道:佥事大人这是要用这两个娼妓来钓鱼执法,定然是要女的,待会儿探子若是找了男的那我就一口咬定是他听错指令。

    事实证明,能当上锦衣卫探子的,就没有一个不精滑似鬼。

    那探子找来了四个人,两个女妓,两个男妓。

    女妓一丰腴,一苗条,丰腴的妖娆风骚,苗条的楚楚可人。男妓一高挑,一娇小,高挑的如芝兰玉树,娇小的似掌上宝珠。

    这四人惯做皮肉营生,外场也出得,见主位上坐着一名气势凛然的大人,年轻英俊又有权有势,登时心花怒放,生怕被其他几个同行抢攀了高枝,争先恐后地偎依过去。

    一个欲抱左臂,一个欲揽右臂,一个欲搂脖子,还有一个实在挤不过,仗着个头娇小,就想往大腿上坐。

    沈柒脸色隐隐发绿,厉视石檐霜的眼中似乎要飞出利刃,将手中绣春刀往桌面用力一拍!

    腾腾煞气扑面而来,吓得四人当场瘫软,纷纷跌坐在地。

    “石千户这是要让两个男娼去庙里求子?用什么生,屁眼吗?”

    石檐霜见上官爆了粗口,显然是动了真怒,知道此刻若是说错一句话,自己这顶乌纱帽就不要戴了,危机关头急智顿生,抱拳答道:“是卑职考虑不周,想着可以让他们扮成两对小夫妻,妻子在净室内夜宿,丈夫在净室外守门。”

    沈柒原本打算叫两个机灵的锦衣卫,扮成妓女的丈夫,听了石檐霜解释,怒气渐消,冷冷道:“他们不像丈夫,倒像丈夫养的面首。”

    高挑的男妓不敢吱声,娇小的那个反而胆子更大些,不服气地插嘴说:“大人,奴前面也可以用的,怎么就当不了丈夫?”

    沈柒朝他露出个血腥的眼神,对方只觉胯下一凉,立刻噤了声。

    石檐霜忐忑地说:“这些娼妓迎来送往,能走红的,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我们的探子虽然机敏,但难免带着杀气,若是被会武功的看出来,反而引人怀疑。”

    沈柒想了想,觉得他考虑得也有点道理,便问两个男妓:“你们真当得了丈夫?”

    娇小的爬起来,十分机灵地去挽苗条妓女的臂弯,一脸关切:“老婆,快起来,地上凉,坐久了不好。”

    苗条妓女泪盈盈道:“当家的,奴奴肚子疼,你背奴奴吧。”

    高挑的那个也很快反应过来,同样去扶丰腴妓女,姿态儒雅:“娘子,道路难行,脚下可得仔细了。”

    丰腴妓女嘤咛一声,往他身上靠:“官人,你待奴家这般好,奴家定要为你生个大胖小子。”

    都是戏精社会人啊!苏晏如果在场,定会发出由衷的感叹。

    沈柒也有几分满意,让他们统统站好了,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末了说道:“事若能成,每人赏银二十两。”

    两个男妓见不用和客人睡觉,一夜就能赚二十两,喜出望外。两个妓女则想,左不过是把腿一分的事,平日里卖身钱大半都给了鸨母,遇到那些吝啬的客人,连二两小费都不肯打赏,如今有这外快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若是能帮助大人成事,也是给自己积了阴德。

    于是趁着日斜未坠,四人精心打扮,换了良家衣服,收起媚浪姿态,还真与普通人家的小夫妻没什么两样,只长相比寻常百姓要标致一些。

    石檐霜准备好蓝草汁,又给了他们些许香火钱,亲自把人送去灵光寺。

    第八十九章

    合配黑心相公

    傍晚时分,石檐霜将这四人送至灵光寺,自领着二百名锦衣卫,手持武器绳索,就潜伏在附近山野间,等待信号。

    于是两对伪装的小夫妻拜完送子观音,向寺中和尚说明想要祈梦求嗣,并表示事先已在家中斋戒七日,诚心而来。和尚让她们在佛前求了笤,都是吉签,于是安排入住子孙堂的净室内,并提醒她们入夜后点亮房中圣油灯,方能顺利引灵入梦。

    这两个娼子,丰腴的名刘莺哥,苗条的名孙佑娘,都是二十来岁的宿妓,容貌未必一等一,心思却颇为机巧,平日为求庇护,蓄意结交番子和衙役之流,因而也见过不少场面。此番身负使命,扮演良家妇女倒也游刃有余,并不显得慌张。

    进入净室后,把门锁紧,两人就开始打量室内。这净室逐间隔断,面积不大,上面是天花平顶,脚下尽铺石板,中间放置床帏和一副桌椅,布置得简洁清楚。两人从四壁检查到地板,并未发现异常之处,的的确确是间密室。

    门外传来“丈夫”的叫声:“老婆,能住得惯么?我就在外面守夜,有事你喊我啊。”

    这是在对暗语,问她有没有发现蹊跷。

    孙佑娘扬声答:“住得惯。这里干净得很,你在外头搬张躺椅睡,莫要睡地上。”

    意思是没有发现蹊跷,但要他守夜时提高警惕,不要睡太沉。

    净室内唯一光源,是桌面上点着一盏油灯。灯油由主持亲自开过光,点燃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就算和尚没有嘱咐,在陌生环境中,怀揣着紧张心情的孙佑娘也不敢熄灯,合衣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帐顶,心里想着锦衣卫大人交付的任务,哪里有半点睡意。

    想着想着,她神思缥缈,陷入了极玄妙迷离的境界中,仿佛魂魄脱离了污浊的肉体,缘着灿眼金光,一直升到西方极乐世界。金光中,现出一尊罗汉的法相,浓眉大耳,身躯雄健,很是威武庄严。

    “吾乃金身罗汉,特来送子与你。”罗汉的声音闷雷般在她耳边滚动,仿佛自天际传来,模糊又扭曲。

    孙佑娘一个恍惚,发现已被罗汉压在身下。这金身罗汉不愧果位,持久得很,饶她惯经云雨,到后面也有些吃不住,想喊几声,却说不出话,整个人像是被抛进漩涡中。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飞蛾,扑棱棱冲进焰火,把油灯弄熄了。

    又过半晌,孙佑娘眼前的金光开始逐渐淡去,整个人似乎从漩涡底下慢慢浮出水面,耳边的粗重喘息声唤回她的神智,一个念头莫名跳入她的脑海:这修成正果的罗汉,与肉身凡胎的嫖客也没什么区别嘛。

    这个念头让她的头脑陡然清明了不少,记起了锦衣卫大人的要求,伸手到枕头下方摸出个小盒子,顶开盒盖,趁黑把里面的蓝草汁抹在“罗汉”光秃秃的头顶上。

    蓝草是一种可以作为染料的植物,从叶汁中提取出的靛青,便是俗语中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染在皮肤上时间久了,轻易洗不干净。

    罗汉忙着给女施主灌顶醍醐,并未在意这点小动作,随后一声不吭地退走。

    孙佑娘想看他退去哪里,可魂魄仍未完全回到躯壳,意识还有些朦胧,四肢也不听使唤。须臾又有个身影挨上来,举动比上一个粗鲁得多,孙佑娘模糊想:这回来的莫不是大力罗汉。

    于是用蓝草汁,也给他抹了个青云兜顶。

    罗汉完事后往她手中塞了一小包药丸,说是来自诸天的神药,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连服一个月,便能有孕。

    不知过了多久,孙佑娘终于彻底清醒,若不是掌心里真握着个药包,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春梦。

    在另一间净室,刘莺哥上床前便吹熄了油灯。她不怕黑,睡觉不喜有光亮,钻进被窝后便脱得精光,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

    她春心荡漾地等了一个多时辰,正不耐烦,忽然听见床底咯吱作响,以为是耗子作祟,于是探出上半身,操起地板上的绣花鞋,往黑黝黝的床底猛一拍。

    鞋底拍在个光头上,声音爽脆,刘莺哥愣住,与床底钻出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原来床底有块地板是活动的,厚实木板用泥浆涂成了青石的模样,与旁边石板拼得严丝合缝,轻易看不出来,除非用锐器猛刺,才能洞穿伪装。

    灯油里掺了迷神药物,燃烧时挥发出来,熏得满室。女客在熟睡中吸入,便陷入迷离幻境,看见心中所思所念,故而才有“红光坠地、观音送子、罗汉入怀”之类的孕梦。

    而寺中和尚趁机从床底暗道钻出,轮流对女客肆意作为,最后又留下所谓“神药”。

    女客们醒来后,要么真以为是神迹,要么怀疑受了奸污,却因名节要紧,含羞忍耻不敢吭声。

    这些心生怀疑的女客,自知失身会被夫家休弃,无所出也会被夫家休弃,事已至此,只得自欺欺人地与他人统一口径,无论谁问起,都一口咬定是活佛显圣。自己按方服药,希望真能怀上身孕,摆脱这场噩梦。

    而还有一小部分女客食髓知味,隔三差五地便来灵光寺求嗣。

    和尚们年轻力壮,妇人们正常无病,又有调经种子的药丸辅佐,自然十个有八个都能怀上。

    继尧担任主持三年,这些求嗣得来的婴孩,最大的也才两岁,看着都是虎头虎脑、白胖可爱,夫家也根本没有怀疑,甚至还给取了“罗汉子”“菩萨儿”等乳名。

    话归正题,说回到刘莺哥与床下和尚撞了个对脸,假意低叫:“哎呀,你是什么人,如何凭空出现?”

    和尚听她语声娇滴滴,脚跟酥软地爬上床:“我是金身罗汉,特来送子与你。”

    “休得糊弄我,你定是这寺中长老。身为出家人,竟不守色戒,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刘莺哥边说,边把他往被窝里拽。

    和尚也不否认,笑嘻嘻道:“求小娘子布施肉身。门外头你那个细瘦条丈夫,喊进来有甚用,银样镴枪头,怕只是个没用的摆设。”

    刘莺哥暗笑他猜得八九不离十,门外那位“丈夫”,前面是不是摆设无关紧要,后面中用就行。

    两人胡天胡地一通,和尚吃不住,探身出去敲了敲床底地板,求援道:“这位女菩萨好生厉害,师兄弟们快来。”

    密道里又爬出两个和尚。三个金身罗汉,摸黑与风骚菩萨战成一团。

    刘莺哥快活之余,还记得锦衣卫大人的命令,偷偷沾取蓝草汁,逐个光头款款摩挲,戏道:“上下两光头,倒是挺有本事。”黑暗中,和尚们只当她爱抚,毫不介意,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叮嘱:“女菩萨若是不嫌弃,常来走动,布施甘霖。”

    此刻约是四更时分,周围恢复寂静后,刘莺哥穿上衣物,撇嘴嘀咕了声“这班淫贼秃驴”,把“神药”往怀里一揣,开门推醒睡得昏昏沉沉的“丈夫”,小声道:“事成了,快去通知官爷们。”

    孙佑娘因为中了迷药,比她多躺了半个时辰,但不比刘莺哥鏖战得久,故而也差不多同时开门,去叫醒“丈夫”。

    两个守门的男妓刚开始支棱着耳朵,没听见动静,后面闻着熏蚊子的熏香味,迷迷糊糊睡着,竟睡得人事不省。被叫醒后出了身冷汗,忙从怀中取出一小支带特殊声响的烟花点燃。

    埋伏在寺外的锦衣卫们,见天空放出信号,便翻墙进入灵光寺,逮住守夜的沙弥,逼他们撞响钟鼓,点燃火盆,召集众僧。

    主持继尧从睡梦中骤醒,听见院内人声嘈杂,意识到要坏事,险些连僧袍都来不及穿好,把鞋一趿,当机立断从后门逃跑。谁料他的僧房早被人包围得水泄不通。

    继尧除了会神神道道的幻术,也颇有些拳脚工夫,打倒了几名锦衣卫,差点跑掉,最后在拼斗中被一刀划伤小腿,绑了起来。

    寺内众僧被钟声惊醒,又听外面沙弥喊着“主持与各位长老点名”,个个仓促起身,奔去大雄宝殿,片刻后便全数到齐。

    宿在净室内的女客,与守在净室门外的家人仆从,也一个不叫走脱,全都喊起来,驱赶至堂下。

    沈柒一身洒金飞鱼服,映着火光,从殿外凌然步入,坐在手下搬来的一张圈椅上,鸷视殿中挨挨挤挤的众僧。

    在锦衣卫的呵斥下,众僧战战兢兢把僧帽脱了,长明灯下,只见一堆锃亮的光头中,有五个光头,戒疤处被涂抹了格外显眼的靛青色。

    锦衣卫当即把人绑了,那五个年轻僧人不明所以,哀哀叫屈。

    石檐霜喝问:“你们头顶的颜色哪里来的?”

    僧人面面相觑,自己也吃惊怪异,其中一个忽然想起什么,心虚嗫嚅道,彼此师兄弟开玩笑,趁对方睡觉时涂的。

    石檐霜当众把两名妓女叫进来。

    刘莺哥与孙佑娘伶牙俐齿,又不知害臊,当着堂下所有祈梦香客的面,把宿在净室时如何中了迷药,和尚如何通过密道前来奸污,如何赠送生子药丸,自己又如何用蓝草汁涂抹和尚头顶等等,一五一十说了。又把怀中的药包拿出来,作为证据。

    堂下二十多名妇女,听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又被石檐霜盘问:“你们身上可有和尚送的药丸?”顿时羞愤欲死,掩面痛哭。其中一个气性大的,当场就撞向铜香炉,血流满面地昏过去。

    她们的丈夫亲人在一旁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只碍着官差在场,不敢上前打骂。

    众僧见丑事败露,无不胆战心惊,暗暗叫苦。

    锦衣卫押着逃跑未遂的继尧进了大殿,迫使他跪在沈柒面前。

    继尧强撑了不肯跪,怒道:“灵光寺山门还挂着御敕的匾额,贫僧也是太后亲口承认的神通法师。太后娘娘还说了,要封贫僧做‘通元广善国师’。你一个鹰犬,敢强闯入寺,凌辱众僧,又打伤贫僧,不怕佛祖降罪,难道就不怕惹怒太后吗?”

    石檐霜朝他的后膝盖弯猛踹一下,把他踹了个狗吃屎。

    沈柒抬脚就踩在继尧的后颈上,冷笑道:“什么不三不四的妖僧,也敢扯虎皮做大旗。太后娘娘何等尊贵,如何会认识你这等招摇撞骗的神棍,分明是你胡乱攀扯,污蔑天家,合该凌迟处死。”

    继尧见这锦衣卫凶狠蛮横,把杀头的罪名跟帽子似的一顶顶乱扣下来,真以为对方不知他的背景,忙压低嗓音道:“我真是太后的人!我僧房中,还有太后赐的玉枕,上面有皇家钤记,大人如若不信,尽可以前去一观。”

    沈柒对石檐霜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去了,片刻后回来,对沈柒附耳道:“确有其事。”

    继尧脸上明显松了口气,心底盘算着要让这锦衣卫跪地赔罪,自己狠狠羞辱他一通后,再去慈宁宫告他一状,叫他人头落地,让所有人都看看冒犯国师的下场。

    沈柒面沉如水。

    皇帝的秘谕在他脑海中响起:“倘若真查出内中有什么不可说之事,务必就让这事永远消失。无论任何人,包括你,谁敢说出一个字,朕就要他的脑袋!”

    他当时低着头,恭敬地说:“臣遵旨。臣也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借臣一件来自慈宁宫的器物。”

    皇帝审视他片刻,最后微微颔首。

    沈柒带着玩味般的神色,收回踩人脖颈的脚,向前慢慢倾身,凑到继尧耳畔,微声道:“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就连太后也救不了你。”

    继尧露出骇异之色。

    他原因为,自己是因为敛财过度,或者误奸了官员夫人,导致苦主报复,找锦衣卫的门路来收拾他。此刻听对方的意思,却仿佛是知道内情的,却又为何闹这一出,究竟是谁的授意?

    沈柒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继续说:“难道你不知锦衣卫是上率亲军?”

    继尧面色惨白,知道是皇帝容不得他,心里大叫“天亡我也”!

    “还没到绝路,慌什么?只要你闭嘴,按我说的做,最后保你一条性命。”沈柒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镶嵌宝石的金簪,在继尧面前晃了晃,又立刻收起。

    继尧顿时认出,这是太后常佩戴的一枚王母骑青鸾金簪,脱口问:“莫非你是太后的人?”

    沈柒不答,神情莫测。

    他知道人被逼到极处,得知必死无疑时,很可能会狗急跳墙,像继尧这种没脸没皮的妖僧,搞不好会将与太后的那点阴私事宣扬出来。届时太后名节受损,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定会连他一并治罪。

    拿下继尧并不难,难就难在,要让他死得无可指摘,同时死前又能牢牢闭嘴。

    倘若现在就手起刀落砍了继尧,太后名节固然能保住,但这么大的罪案未上公堂过审,就强杀嫌犯,肯定会引起言官们的关注,弹劾他事小,就怕最后搅乱一滩浑水,难以收场。

    如此不符合皇帝要求的“掩人耳目”一条。

    沈柒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一招极阴毒的,于是斗胆向皇帝借了个太后常用的器物。

    继尧见他这副故弄玄虚的神色,心底更是信了几分,忙不迭说:“我要见太后。”

    沈柒道:“现在不行。皇爷的旨意在这里,谁敢违抗。我有一计,待会儿你先别反抗,所有罪名,都先一应认下,等到了北镇抚司诏狱,我从死囚里挑个身形与你类似的,做个李代桃僵。等走完了官衙里的流程,我再带你去见太后,你自去求情。”

    继尧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仗着太后的宠爱。如今皇帝要杀他,若是没有太后的庇护,他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而今唯一一条生路,就是牢牢抱住太后的大腿,动之以情,祈求活路,说不定太后能说服皇帝放他一马,再不济也能将他平安地送出京去。

    “但你自己心里也得有个数,若是胡言乱语,泄露了‘天机’,莫说皇爷,就连太后也饶不得你!”

    继尧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绝不会再说与太后有关的半个字。大人可得救我!”

    沈柒笑了:“你听我的,我保你性命无碍。”

    继尧想了想,说:“你把那金簪给我,等我入宫后还给太后。”

    沈柒知道他这是索要保命的证物,便把簪子暗中递给他。

    继尧接过来揣入袖中,才算吃了个定心丸,说道:“我都听大人的。”

    沈柒转脸朝殿内众僧厉喝:“你们灵光寺的这班贼秃,假托神道诓骗百姓,奸淫良家妇女,罪该万死!来人,把寺中和尚全部绑了,押回北镇抚司。”

    锦衣卫们领命,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把僧人们捆了个结结实实。众僧惊慌失措地向继尧求救,继尧只当没听见,做了个缩头乌龟,一声不吭被锦衣卫押上马。

    其余香客都被放回去,至于那些受辱的女眷们下场如何,沈柒就管不着了。

    天色尚未透亮,百余个和尚便被关入诏狱,占了整整四间大牢房。

    提堂过审,签字画押,继尧为求活命脱身,十分配合,把骗术敛财、奸淫信女等罪行一概都认了。

    几名不肯招供的长老被用了刑后,也都纷纷认罪。其余僧人一看,连主持都招了,自己还有什么好隐瞒,如竹筒倒豆子全给交代出来。

    沈柒私下对待继尧倒也客气,只说劳烦大师在诏狱再待几个时辰,等文书呈报上去后,就来带他入宫。

    继尧独自关了个单间,苦苦等待,急得水米难进一口,就等沈柒按约定带死刑犯来与他做替换,再偷偷进宫去面见太后。

    从早捱到晚,终于等到一名狱卒带着个蒙了头的囚犯进来,把他手铐脚镣卸掉,领着他出了牢房。

    另一厢,被关押的和尚们又惊惧又绝望,有抱头痛哭的,也有强做勇武,引吭大骂的。入夜时分,忽然有狱卒前来,打开牢门,卸去手铐脚镣,对他们说道:“走吧!你们主持手眼通天,把全寺摘得干净,你们被释放了!”

    僧人们死里逃生,几乎喜极而泣,纷纷涌出牢门。

    一名和尚问:“敢问大人,我们主持何在?”

    狱卒道:“顺着甬道一直走,出地牢就看到了。”

    和尚们推推挤挤地走出甬道,刚刚走上台阶,冒出头来,便见前方一名狱卒拔出腰刀,在自己肩膀上狠割一刀,转手把刀柄塞入继尧手中。

    狱卒手捂鲜血喷溅的伤口,快速后退,放声大喊:“犯人越狱!抢夺兵器谋反!犯人越狱谋反”

    继尧猝不及防下,被鲜血喷了一脸,手里握着强塞过来的钢刀,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几秒后兀地反应过来,嘶声叫道:“我没有越狱,没有谋反,你骗我,我是”

    一支利箭从黑暗中飞出,猛地贯穿了他的头颅,继尧的叫声戛然而止,像根枯木栽倒在地。

    锦衣卫手中刀锋雪亮,自院子四方包围过来。

    众僧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谁人在队伍中叫:“脚下有武器,拿起来同他们拼了!杀出一条活路!”惊慌失措下,这声音坚决又强悍,指引着众僧不由自主地看两边地面,果然都不少斧头短刀。

    迎面而来的刀光中,求生本能发挥了作用,有几个人稀里糊涂冲过去捡武器,其他人也纷纷跟从。

    沈柒站在檐下,垂下手中弓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犯人持械越狱,意图谋反,杀无赦!”

    屋脊上冒出一圈弓箭手,上官令下如山,顿时箭飞如雨。

    和尚们手拿刀斧胡乱挥舞,哪里挡得了强弓利箭,百余人眨眼间被射成了一只只刺猬,院中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漂杵。

    箭雨过后,锦衣卫们上前,一个个补刀。最后石檐霜过来回禀:“佥事大人,一百三十四名越狱犯人,无一漏网,尽数伏诛。”

    “犯人哪里来的凶器?”沈柒反问。

    石檐霜笑了笑,“是妖僧继尧以幻术迷惑狱卒,将凶器以送衣物被褥之名,裹在铺盖中偷偷带进来的。”

    沈柒哂道:“现场先不动,通知大理寺与督察院,让他们派人过来亲眼瞧瞧,好叫所有人知道,我北镇抚司乃是依法行事,非但破了妖僧案,还阻止了一场天子脚下的谋反。”

    他说完丢下弓箭,走到继尧的尸体旁,弯腰摸走袖中金簪,转身离开。

    出了北镇抚司,沈柒翻身上马,怀里揣着刚刚写好的案情奏折,又带上从灵光寺得来的玉枕,用包袱裹好,连夜进宫觐见皇帝。

    第九十章

    非要抢那便抢

    慈宁宫。

    太后正用金剪子修剪刚采来的花枝,逐一将多余的叶梗裁去,插入孔雀蓝釉花瓶中。

    盛夏芙蕖衬着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蔻丹是浓烈的大红色,与她口脂的颜色相映成趣。

    太后年已五旬,但因天生丽质,加上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雍容的姿态、明利的目光与眼角唇边的细纹,一同成就了她被岁月酿过的动人风情。

    景隆帝在一众宫女、内侍的伏地叩首中走进殿内,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起身吧。”太后头也不抬,“皇帝今儿怎么有空闲,一下朝就来我这里。”

    景隆帝示意随侍的宫人都退下,方才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过去:“来向母后禀报一个案子。”

    太后嗤笑起来:“后宫不干政。天大的案子,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拿来与我说。”

    皇帝坚持道:“母后先看完折子再说。”

    太后只好放下花枝与金剪,接过折子,示意皇帝与她一同坐在罗汉榻上。殿中只母子二人,太后也不板正腰身了,有些慵懒地斜倚,手肘支着炕桌,浏览细密的字迹。

    看着看着,脸上逐渐变色,尖长的拇指指甲将纸页边缘戳出了个洞。

    她将折子合上,深吸口气,调整好情绪,方才问:“这是北镇抚司办的案子,我知道他们的一贯手段。皇帝,你实话告诉我,这上面写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皇帝直视她,语气笃定:“灵光寺这个案子,十成十是真的。物证、人证俱全,每间净室都发现了密道,灯油拿去给御医检验过,的确含有迷药,当夜从入宿的信女们身上,全都搜出了药丸。和尚们招供,自继尧担任主持以来,为显圣扬名,将自己塑造成‘降世活佛’,做了不少诸如此类的恶事,堪称罪孽滔天!”

    太后沉默片刻,冷冷道:“既如此,杀便杀了罢。”

    “继尧死不足惜,但他一条性命,却偿还不了所犯的罪业。”皇帝沉声说,“母后可知,此案审单一出,按律公之于众后,京城内三十多名女子投缳自尽,有民妇,也有官吏的家眷。一夜之间,城东通惠河浮尸近百具,均是不满周岁的婴孩尸体。”

    太后仿佛噎住一般,神情僵硬,最后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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