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豫王专挑坎坷的地方行走,苏晏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倒,都被他及时揽住腰身,不是这里摸一下,便是那里捏一把,口中假惺惺关心道:“小心脚下。野路难行,不如孤王抱你过去?”

    苏晏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灵,明知他有意调戏,此刻却无力制约,被各种下三滥的小手段折磨得要崩溃。

    这男人简直是上天扔下来给我渡劫的灾难!好不好有个观音姐姐从天而降,指着他鼻子叱道“孽畜,还不现出原形”啊?!苏晏怒极反笑,呵呵一声:“朱栩竟。”

    豫王停下脚步,侧过脸看他,目光幽亮如深夜萤火,又如当权者的心思般飘忽难以捉摸。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脾气好、心肠软,又不记仇,所以怎么戏弄都没关系?哪怕这会儿把我惹到气极吐血,回头再施恩赐惠,我便会心怀感激,把之前所有冒犯都一笔勾销?”

    豫王不说话,只是专注看他。

    苏晏冷笑道:“如果我以往的行为给你这种错觉,那是因为你还没踩到我的底线,而我心里对你还存留善意。你试着再进一步看看,把这点善意挥霍完了,便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的时候。我虽是个文弱书生,拼尽全力也伤不到你,但玉石俱焚的招数多得很,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豫王长叹口气,松开手,诚恳道:“不想。”

    苏晏:“”

    苏晏:“不想你还招惹我?!”

    “这不是招惹,是心意。”

    苏晏扶额:“我特么不想要!你统统收回去,爱给谁给谁!”

    豫王面上阴霾渐覆,沉声问:“不要我的心意,你想要谁的?”

    “我谁的都不要!就想做个快快乐乐的光棍,行不行?!”

    豫王嘲讽地冷嗤一声:“只怕不是做光棍,而是被光棍做,才快乐得很。”

    “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不要皮里阳秋的!”苏晏扬眉厉视他。

    豫王阴着脸看他,片刻后忽然轻飘飘地一笑,说:“没什么。方才是孤王冒犯了,孤王向你道歉,今后定当学皇兄那般自制自律,心火不生。”

    苏晏知道他的道歉都是狗放屁,回过头该怎样还怎样,又觉得他今日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懒得和他分辩,甩袖走了。

    豫王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顷刻神态如常,权当之前的龃龉没发生过。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几十层的青石台阶,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间,进入灵光寺的山门。

    第六十三章

    是小妾惹的祸

    太子率领一众内侍少年,驰马赶到城西浅草坡时,隔着溪流,遥遥看见灵光寺的山门台阶上,人群中两个鹤立鸡群的眼熟背影,虽然都穿着便服曳撒,仍一眼认出是苏晏和豫王。

    四王叔?他和苏晏来这里做什么踏青?览胜?还是烧香拜佛求姻缘?太子悻然想,呸!两个大男人,求的什么姻缘!必又是四王叔居心不良,强拉着苏晏作陪。我得把他们拦下来,问个究竟。

    他扬鞭催马,横越溪流来到山麓,纵身一跃,急急迈上台阶。内侍们赶不上,在后面直叫:“小爷慢点!当心!”

    朱贺霖蹬蹬蹬一口气冲到灵光寺大门,喘着气左顾右盼,失去了两人的踪影,便举步走向正前方的天王殿。

    苏晏与豫王一前一后,步入灵光他们此行是要考察寺庙的占地方圆与维持情况,并非为了烧香拜佛,故而并没有在诸殿多加停留,进入第一殿天王殿看了一眼,出来在左右钟楼、鼓楼下兜一圈,又走向第二殿大雄宝殿。

    豫王有意缓和气氛,走到苏晏身边,主动说:“你看清殿内供奉的佛像模样了么?”

    他这般好声好气说话,苏晏也不至于公然甩脸子,只是语调还有些冷淡:“金灿灿的一尊,怎么了。”

    “孤王听闻传言说,灵光寺有活佛,极为灵验,信徒只需往佛像脸上身上抹金,便能心想事成。故而这京师百姓,有不少变卖细软、掏空积蓄,购买黄金融为金箔,来贴佛像金身。”

    苏晏前世身为见多识广的网民,顿时嗅出打着宗教幌子敛财骗钱的味道,忍不住吐槽:“什么活佛,拿了金子才肯显灵,那是嗅嗅吧?”

    “嗅嗅?”

    “呃,长相如鼹鼠,黑毛扁嘴,专爱偷取金银财宝,也叫嗜金鼠。”苏晏半真半假胡扯一通。

    豫王信以为真,笑道:“《山海经》里都没有记载的奇兽,你竟也知道,不愧是二甲第七。”

    “我杂书看得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走向大雄宝殿,却见周围香客骤然少了许多。殿门廊外站着七八个和尚,每逢香客要进殿,便劝告一句“宝殿正在修缮,不便开放,施主请移步”,若是香客表示要去贴金身,贴了就走,和尚也不强行阻拦,直接放人进去。

    豫王从袖中掏出片金叶子,往功德箱一塞,与苏晏畅行无阻地迈入殿门。

    苏晏一抬头,几乎被金灿灿的大佛闪瞎了眼,忙移开视线,环视四周,见殿内佛龛前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头正在敬香。他定睛一看,意外地低声道:“那不是奉安侯?”

    豫王瞥了一眼,答:“是他。不想意外撞见这老臜货,别去搭理。”

    苏晏见他毫不给国戚面子,失笑:“奉安侯是你姨丈的弟弟,论辈分,你得叫表叔。”

    豫王不屑地嗤了声:“他也担得起?什么玩意儿。”

    “怎么,你们不是一脉相承,都是贪花好色的主?”苏晏因着刚才被调戏,存心报复,“今日巧遇,你俩何不凑作堆交流交流采花心得,我自去考察,不碍事。”

    豫王沉着脸直视他,眼神中竟有些屈辱意味,咬牙道:“你真是这么看我?”

    苏晏心里倒没把豫王与卫浚划归一道。毕竟一个是爱撩骚泡良讲究两厢情愿的花花公子,另一个是强奸绑架囚禁五毒俱全的老畜生,天壤之别。但因为还在生气,他不应答,斜了豫王一眼,娇傲地撇了撇嘴。

    豫王这一刻很想掐死他,又想直接把他cao到晕过去了事。

    卫浚敬香的手指在轻颤,偷眼瞟向帷幔后方,心底不由埋怨起出这个馊主意的继尧大师。

    说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叫他一面埋下天罗地网,一面以身做饵,诱使刺客前来袭击,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他也是被仿佛时刻悬在头顶的这柄利剑折腾怕了,牙一咬心一横,决定接受提议。利用那个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的戏子,故意把消息传出去,好引刺客上钩。

    可事到临头,又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担心重金雇佣来的高手出纰漏,不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金不叹率领一众兄弟,藏身帷幔后、神龛内、横梁间,将整个大雄宝殿经营成了一个小口大肚的铁桶,只留殿门请君入瓮。

    为了缩小目标,他让和尚在殿外先筛了一遍,以修缮为借口把无关人士赶走,若是非要进殿,不是极虔诚迫切的信徒,便是那个锲而不舍的刺客。

    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正有些不耐烦,忽见殿门口同时进来两人,一个是俊美的少年书生,行走间下盘虚浮,显然不是练家子。另一名青年男子,比少年整整高了一个头,身材伟岸雄健,一举一动皆有章法,眉目英俊,顾盼神飞,凛凛有兵家之气。

    金不叹目光率先接触到这男子的双手,一见便知这是惯握武器的手,再感受他体内隐藏沉淀的气息,暗自心惊:这般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必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这男子不知与少年悄声说了两句什么,满面阴霾,望向卫浚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与敌意,还有一丝掩而不发的杀机。

    这一丝杀机,令金不叹认定,此人便是那个几乎要了奉安侯性命的杀手,当即暴起发难,将安在手臂上的诸葛连弩瞄准对方,十支精钢箭矢同时激射而出。

    这一波箭矢只是先锋信号,紧接着所有人手臂上的连弩都被发动,百矢齐发,箭矢细密如雨,带着破空的罡风朝目标射去,50步内威力极大,饶是金刚下凡也要被射成刺猬。金不叹“万雨穿绿林”的江湖绰号,正是由此而来。

    豫王骤闻箭矢脱弦之声,尚未来得及看清情况,战场上多年厮杀磨炼而出的警觉反应便已自发启动。

    他毫不犹豫地将苏晏往身后一护,只手扯出旁边供桌上铺设的吊穗金丝绒桌帏,在半空中挥舞成一轮金色满月,劲风呼啸,将近身的箭矢尽数掸落。

    金不叹见点子扎手,咬牙取出一支精心打造的子母箭,装入弩盒,绕到侧方瞄准男子身后的少年,发射出去。

    他深谙拳打软肋的道理,对方若是回身救护,身法间必会露出破绽。

    子母箭射到半空,蛇信般嘶嘶作响,猝然分裂成三股,分别从上中下路,袭取目标。

    豫王抖动桌帏,扫落两支,最后一支子箭已逼近苏晏眼前。千钧一发时,他反手挡于苏晏面前,一抓一拧腕,卸去箭矢上的力道,将之牢牢扣住。

    陨铁打造的锋利箭簇,在他掌心切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立刻泉涌而出,滴滴答答洒在地面。

    豫王将染血铁箭掷于地上,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草寇凶徒,敢袭击朝廷命官!”

    卫浚在金不叹动手的同时,便已猫腰钻进神龛前的供桌底下,连滚带爬躲到殿内巨大的金柱后面,一根头发都不敢露出来。这会儿听见厉喝声,忽然觉得这声音辨识度极高,很有些耳熟,愣怔过后,大叫一声:“住手”

    “统统给我住手!”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从柱子后探出半个脑袋,看清被包围住的男子。

    可不正是天子胞弟,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当朝豫亲王?眼下正血染左手,面色铁青地怒视着他。

    卫浚捶胸顿足地暴骂金不叹等人,又对豫王连连谢罪,骂这班废物连刺客都能认错,不慎误伤了王爷,实在该死!他用人不明,也有错,当竭尽所能赔偿,万望王爷宽宏大量,别把这事闹大。

    豫王对他本就没好感,此番莫名其妙遇袭受伤,哪里肯善罢甘休,重话一句接一句地甩出来,砸得卫浚抬不起头,只一味点头哈腰,只差没跪地赔罪。

    苏晏受惊过后迅速回神,意识到卫浚张网已待的人是吴名。而吴名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姗姗来迟,导致豫王被误认为刺客;也可能他已然潜伏在灵光寺中,寻找出手的机会。

    卫浚这算是打草惊蛇了吧。苏晏对此有些幸灾乐祸,这老王八非但如意算盘落了个空,还将自己的底牌全都暴露给了对手。自己或许还有机会拦下吴名,劝他从长计议,不要贸然行事。

    只是豫王莫明遭受这场无妄之灾,还伤了手,实在是倒霉透顶。

    好歹是因为护着我才受伤的,总不能置之不理,苏晏想着,从怀中抽出一条擦汗用的干净帕子,帮豫王包扎手掌上的伤口。

    两道伤口平行横贯手掌,皮肉被利刃划得很深,猩红花瓣似的向两边绽开,隐约可见底下的掌骨。苏晏一边替他紧扎止血,一边皱起眉头,担心会不会割断肌腱与韧带,导致这只手的抓握力和灵活度都会受到影响。

    豫王横眉冷目地呵斥完卫浚,又转头安抚苏晏:“没事,些许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苏晏道:“伤口这么深,切莫不当一回事,以免贻误治疗。回去后,你赶紧去请应虚先生。”

    豫王笑着应了。又威胁卫浚:“这事没完!回头在太后那边,你好好想个脱罪的说辞,且看她饶不饶你!”

    他在卫浚面前,故意牵起苏晏的手,扬长而去。

    苏晏下意识地想挣脱,豫王附耳道:“卫浚横行跋扈,又心胸狭窄。因今日之事,他免不了挨一顿重罚,必怀恨在心。他奈何不了我,却能找你的麻烦,除非让他以为你我关系匪浅,他才会有所顾忌,不敢轻下毒手。”苏晏闻言犹豫一下,放弃了挣扎,随他走出大殿。

    豫王拉着他,走到斋堂旁边的一间客室,坐下喘口气,说:“你帮我倒杯水。”

    苏晏给他倒了杯茶水,低声说:“多谢王爷护我周全,否则那支箭,我是万万避不过去的。”

    豫王喝完水,笑了笑:“就当是之前冒犯你的赔罪。”

    苏晏觉得他要是都能如眼下这般知情达理,两人之间也不至于剑拔弩张,可惜这位浪荡王爷于下三路的事情上秉性难移,总是间歇性抽疯,下次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犯毛病。

    还是继续敬而远之的好。

    于是苏晏不冷不热地道:“王爷还是回府吧,先找大夫治伤为要。”

    豫王的脸色随他的态度而转冷,笑容中透出一点锋锐之气:“倘若受伤的是皇兄,想必你就不会这副态度。”

    苏晏一怔:做什么又扯上皇帝?今日这是第二次了。古里古怪。

    豫王见他不语,继续冷笑:“毕竟你们君臣谐乐得很,一个如鱼得水,一个老树逢春。”

    苏晏越听越不对味,皱眉道:“王爷到底想说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说清楚?这么含沙射影的,有意思么?”

    豫王猛地起身。苏晏吓一跳,紧接着被他单手揪住衣襟,上半身后仰,压在桌面。豫王俯身,阴影如摧城黑云般压迫下来,罩住了苏晏的脸。

    “你和”

    他刚吐出两个字,便听外面响起一声惊天惨叫,兽嗥似的凄烈无比。

    两人俱是一怔。苏晏后腰在坚硬桌沿顶得生疼,拍了拍豫王压在他胸前的手臂,道:“外面像是出事了。你先松手,有话得空再说。”

    豫王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盘谋着什么极紧要的事,目光有些发狠,又有些迟疑,最后像坚冰沉入水底,水面一片平静寒凉。

    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将苏晏的上身拉起来,细致地抚平衣襟上皱褶,嘴角挂起疏慵的笑意:“清河说得对,大丈夫行事就该痛痛快快,隔靴搔痒有什么意思。好了,咱们得空再说,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苏晏松口气,整了整衣襟,走出客室。

    卫浚想要布网抓人,不想徒劳无功不说,还把豫王给狠狠得罪了。他把雇来的一干好汉喷了个狗血淋头,金不叹目露凶光,只看在对方权势和丰厚佣金的份上,强自忍耐。

    撒完火后,卫浚决定打道回府,今后再不做什么引蛇出洞的蠢事了,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

    他在众人拱卫下出了大雄宝殿,没走多远,便看见一袭高挑背影,穿着桃夭柳艳的襖裙,从眼角余光中一晃而过。

    美人!卫浚打个激灵,精神霎时抖擞起来。这打扮,这腰身,这步态,光是一个背影,就能让他笃定对方不但貌美,而且风骚。

    他的火气刚下去,另一股火气又汹涌地腾烧起来,魂飘神荡地追着那个妖娆背影而去。

    一群护卫紧跟在他身后,不解其意地唤道:“侯爷?侯爷?”

    卫浚边疾步而走,边招呼众仆:“前方那个穿粉裙的女子,看见没有?快,拦下她!侯爷我今夜又要当新郎官儿了!”

    他走得急,与一名擦肩而过的少年剐蹭了一下,因此刻欲火中烧,顾不上骂人,便轻易放过了对方,继续追逐美人。

    朱贺霖正四顾寻人,肩头猝然被撞,又见对方不管不顾,扬长而去,顿时恼火起来,盯着那人背影,越看越觉得像奉安侯。

    卫浚这老东西,火烧火燎地做什么呢!会不会是看见了苏晏,新仇旧恨上头,又想找他麻烦?一念及此,朱贺霖当即调转方向,也追了过去。

    卫浚一腔淫欲支撑着老命,气喘吁吁追到斋堂旁的客室前,终于又看见了粉裙女子的身影,大喜过望,吩咐侍从绕到前方堵她去路,自身冲上去,想要从后方拦腰抱住。

    金不叹看清粉裙女子那张浓妆艳抹、虚假如画的脸,被双目中射出的凛冽寒光夺去心神,慢了一步才叫道:“小心”

    于此同时,他使出十成功力,猛地掷出铁檀木打造的臂弩盒,把惊雷流电般的剑锋撞偏了几分。

    剑光从卫浚肋下向上挑,扬起漫天血雾。卫浚齐根而断的右臂随之飞起,溅射出的猩红被风卷挟,洒了追上来的太子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卫浚捂住血瀑似的伤口,发出一声兽嗥般的凄烈惨叫。

    朱贺霖伸手抹了把脸,在扑鼻的血腥味中愕然直立。

    富宝从后方追上来,震惊地摔在地上,随即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小爷遇刺啦来人呀,快护驾!护驾”

    客室的门打开,豫王乍见剑光如电,剑法诡谲精妙,心底凛然,沉声喝道:“贺霖过来!”

    太子如梦初醒般,跑到豫王身旁,又见苏晏从房门走出,脑中一时空白,只本能地伸手拦住,不让他出去。

    粉裙女子见第一剑只削断卫浚的右臂,第二剑疾刺而出。卫浚身边的护卫团团围上,交锋间拼命黏住刺客的攻势,几名侯府管事冲上来,将惨嚎不断的卫浚抬向客室,哀求道:“请王爷施以援手,将刺客拿下。”

    豫王本不愿管闲事,但太子就在当场,又淋了一头血,如若不管,皇帝追究起来不好解释。

    朱贺霖这会儿回过神,兴奋地鼓动他:“四王叔,上,上啊!拿住她!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刺客呢,拿住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

    豫王神情复杂地瞟了他一眼,握拳抢身而上,却在身形将动时,被苏晏死死拽住胳膊。

    苏晏一手拽着豫王的胳膊,一手揪住太子的腰带,面无表情地盯着场中的“女”刺客,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心梗发作。

    豫王诧然看他:“怎么?”

    苏晏气若游丝道:“别管他,让他走吧。”

    太子有些不满:“那可是刺客!活的!小爷我要把她抓起来拷问。清河你可不要心软。万一她方才一剑把我伤了呢?你就不心疼我?”

    “心疼。”苏晏咬牙,“他要对付的是卫浚,牵扯到你只是个意外,放他走吧。”

    “我偏不放!”太子瞪他,“除非你给我个理由。你这么护着这女刺客,怎么,见色起意呀?”

    豫王好整以暇地道:“孤王也想知道理由。”

    苏晏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呻吟般微声说:“他是我家小妾”

    太子傻眼了。

    豫王的哂笑僵在嘴角。

    “女”刺客脚底一个打滑,险些撞上金不叹的飞刀。他挥剑荡出一圈气浪,趁机纵身而起,足尖在檐角墙头几下轻点,像一只极凶猛灵活的枭鸟,飘掠而去。

    卫浚的伤口被人七手八脚压着止血,痛入骨髓,哀嚎不断,神思逐渐模糊。在失去知觉前一刻,他恶狠狠地想:苏晏,你死定了!

    第六十四章

    只怕你要翻船

    眼见卫浚昏死过去,侯府随从们手足无措。管事忙组织人手送侯爷就医,然而卫浚伤重不宜搬动,即使命人去请大夫,驱马来回也要一个多时辰,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灵光寺主持继尧带着寺中的医僧,闻声赶来。医僧见卫浚伤处切口平整,建议用火燎法,将开锅的油脂烫在伤口,使脉管焦缩,应急止血见效很快,只是过程剧痛无比。

    大管事见卫浚人事不省,没奈何只得拍板拿主意,就用火燎法。

    治疗时,卫浚从昏迷中被烫醒,惨叫连连,顷刻又痛昏过去,有如身在地狱。

    另一间客室中,朱贺霖在内侍们的服侍下,洗去头脸血污,换了身新衣裳,听见鬼哭狼嚎声,嘀咕道:“老王八,死了算。”

    转头看苏晏坐在桌旁沉吟,伸手戳了戳他胸口:“苏清河!”

    “啊?”

    “你何时纳的小妾,怎么之前从未告诉过我?”

    小鬼显然心里很不高兴,绷紧脸皮,嘴角往下撇,眼底浮动着郁闷与烦恼,又因为强烈的自尊心,不愿被人窥破,勉强维持住一副假装平静的表情。

    看着朱贺霖稚气犹存的面容,眉眼间掩不住的忐忑灼然,苏晏忽然心弦一松,微笑道:“一时心急,当下三言两语又说不清,这才矫言谎称是我家小妾,还望小爷与王爷恕罪。”

    “不是?”朱贺霖目光乍亮,嘴角也轻翘起来,“那你为何要护着她,不许四王叔出手,也不许我下旨缉拿?”

    “他是个苦命人,又与我有些机缘与瓜葛,视我为恩公,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豫王在旁,用纱布重新包扎自己的手掌。闻言眼神一虚,回忆起那夜在王府中交过手的黑衣蒙面人那人身形轻忽灵诡,剑法迅疾如电,与今日这女刺客俨然有七八分相似,不是同出一门,就是为同一个人。黑衣蒙面人与他交谈过,的确是个男子,言辞间对苏晏极为关心敬重,想必就是此人了。

    不知清河对他又是什么想法?能拿“小妾”来打趣,想必两人关系颇为亲近豫王不露声色地琢磨着,手齿并用地给纱布打了个结,心里嗤诮:总说我爱拈花惹草,你苏清河招惹的人就少了?

    莫说那不知名的刺客,且看小太子这副情窦初开的蠢样儿,恨不得在额头贴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连他都能看出来,难道他那精似鬼的皇兄会看不出?

    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朝内朝外,哪个是好拿捏的。官场尚可以长袖善舞,情场想要左右逢源,只怕你苏清河终有一日要翻船!

    豫王于嘲谑中,又隐隐生出了一股恼火:你要是肯接受本王,不与旁的人牵缠,本王自然也会倾心相待,护你周全,又怎会惹出今日的麻烦事!

    也罢,惹都惹了,你就好好看着,卫氏一族震怒反扑之时,你那位社稷为重的皇爷,还会不会替你遮风挡雨。

    豫王沉沉地看了苏晏一眼,将换下来的浸血帕子收进怀中,不打算还给他了。

    那厢太子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对苏晏笑道:“救便救了吧,也没什么打紧。回头卫家闹起来,我们三个就一口咬定概不知情,他能怎样。小爷还要当众骂那老王八坏事做绝,才导致苦主上门寻仇连累我们哩!四王叔,你说对不对?”他转头逼视豫王,眼神中满是威胁,大有一副“你若不同我串供,绝不轻饶”的小霸王架势。

    豫王似笑非笑,轻飘飘道:“对。”

    太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滋没味地收回来,悻然起身:“清河我们走!这里的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

    “小爷今日又是偷偷离宫的吧,是不是该回去了?”苏晏提醒,“下午还有骑射和角抵课程。”

    太子像个志得意满的皮球被拔了气门芯,委屈地瘪了:“你怎么比太傅还啰嗦”

    从灵光寺回到京师内城,豫王不许苏晏回府,拉着他一同去陈实毓的医庐,理由是“本王是因你而负的伤,你怎能置之不理?”

    苏晏对此也有些过意不去,便没有坚拒。

    医庐内,陈实毓为豫王诊断后,说所幸未伤及筋骨。因为创口深切,他认为不能只靠敷外伤药,须得先缝合伤口。

    苏晏看他用的是弯月形银针和一种润滑如丝的细线,这线刚取出时还有点硬,放在开水铫的口上熏蒸过后,就变得绵软,不由好奇问:“应虚先生,这是什么线?”

    “桑皮线。剥去头层桑树皮,在内层选择较粗的筋纹,撕下来,仍用原剥下的外皮,把细线包起,从头到尾抹七次,就成了。”

    陈实毓见苏晏对外科感兴趣,又想起千金难求的青霉素,觉得这位苏大人即便不是同道中人,也是博学大家,恨不得与他一同植杏林论医道,便详详细细地解释:“此线取用方便,不易折断,桑皮本身药性平和,有清热解毒、收敛生肌之功效,故而颇为适宜作为创口缝线。”

    他为豫王的左手清创完毕,使药童端上来一碗煎好的曼陀罗汤。豫王挥挥手,示意端走,“毓翁知道的,本王从不用麻药,恐伤神志。当年不用,如今一点小伤,更是不必。”

    陈实毓知道豫王的脾性,只好颔首道:“曼陀罗虽能麻醉止痛,但也有毒性。殿下若能忍痛,不用也好。”

    豫王坐在诊桌对面的条凳上,挽了衣袖,左手背下垫着煮过的厚纱巾,打开手掌。那两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被牵动,又流出血来。陈实毓将针线消过毒,动作娴熟地扎进肉里,缝衣似的左右穿梭,打结剪断。

    再穿、再缝、再剪。先缝内层肌肉,完了缝外层皮肤,针脚细密均匀,整整缝了七八十针。

    苏晏别过脸去不看。豫王笑着朝他招招手:“过来。”

    “做什么?”

    “过来坐本王旁边。”

    他催促了两遍,苏晏不太甘愿地挪过去,坐在条凳的另一头。

    豫王侧着脸注视他,倒像把他当麻药使了。苏晏不自在地转移注意力,问陈实毓:“这桑皮线需要拆线吗,内层缝线该如何拆除?”

    陈实毓道:“倒是不需要拆,桑皮线可溶于血肉。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常与血肉相斥,引发疡痈。”

    意思是,桑皮线虽然可吸收,但有较大概率会和人体产生排斥反应,导致伤口炎症?苏晏蹙眉看了一眼豫王的手掌,又问:“那羊肠线呢?”

    “羊肠线?”陈实毓反问。

    苏晏这才意识到,羊肠线还没发明出来。准确地说,早在这个时代的五百年前,西方外科医生就开始使用肠线缝合伤口,但这项技术尚未传至大铭。

    他便对陈实毓说起西夷用的羊肠线,取羊肠或牛肠最里层的黏膜,用碱性溶液浸泡清洗后捻成丝,根据用途不同拧成股线,即可使用。线越粗,创口炎性反应就越明显,但排斥率总体比桑皮线低。

    若想创口反应更小,便要再用铬酸炮制羊肠线,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也不清楚,或可以问问西方来的传教士。

    陈实毓啧啧称奇,说明日便去寻访西夷大夫,对比看看效果如何。

    豫王看苏晏的眼神有些幽深:“内阁流言,有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全才。也有说你擅作奇技淫巧,不循正道。哪个是真的?”

    苏晏尴尬一笑:“都不是我只是杂书看得多。”

    灵光寺医僧的治疗手法虽然粗暴,但也有效,卫浚最终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毕竟年老体衰,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平时全靠壮阳益气的补药堆砌,看着老当益壮能夜御三女,实际上堤坝早已千疮百孔,被这股洪流猛一冲击,全线崩溃。

    如今即使救过来,也元气大伤,缠绵病榻像个活死人一般。

    卫浚涕泪交加地向亲兄长卫贵妃的父亲咸安侯卫演哭诉,说自己遭了小人毒手,死不瞑目。

    他口中的“小人”,不仅指疯狗一样咬着他不放的刺客,更指那个当场阻拦豫王和太子擒拿凶徒,故意放走刺客的苏晏苏清河。

    他还回想起来,太子离宫夜游那次,马车内另有两人,一个是苏晏,一个是被苏晏认作“小妾”的女子,死活不肯让他搜查。却原来那女子就是刺客,苏晏一直同她暗通款曲。

    不,刺客八成就是苏晏派来的杀他的!从殿试那天起,这个黄口小儿就没安好心,处处针对他,攀附东宫之后,又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扳倒整个卫氏家族,为朱贺霖的继位之路清扫所有可能的障碍此子乃卫氏心腹大患,不可不除!

    卫浚说得颠三倒四,骂到歇斯底里,最后激动地险些背过气去。

    卫演平日有些瞧不起这个弟弟的荒淫无度,早年规劝无效后,干脆眼不见为净,随便他折腾。如今见他好端端出门,半条命回来,毕竟血脉连心,禁不住怒气勃勃。

    同时也对他的推测深以为然,拍案骂道:“苏晏小儿,年少幸进,依仗圣宠,惑主媚上,戕害公侯重臣。若是任由他嚣张,国法何在!不把他铲除,我卫氏一门将来还有宁日吗?”

    他出了奉安侯府,回到咸安侯府,对夫人说:“你的夫君和家族受辱,小叔险些被人害死,除了皇爷,还能找谁讨个公道?”

    秦夫人刚从下人口中听闻此事,忿忿然道:“还有我姐姐,当朝太后!我这便进宫,向太后请安。”

    第六十五章

    该拿你怎么办

    南书房。

    苏晏孤身立在屋子正中,低头敛目,看着绯红衣摆下露出的皂色靴尖,恍惚觉得像是满城烈焰、彤云映天时,极远处一点照不亮的漆黑苍穹。

    待到火焰烧尽繁华,逐渐湮灭,那点漆黑便会伸展开暂避的身躯,重新吞没整座城池。只有下一次光华盛放,才能将它再次驱赶。

    难怪老话说,福祸两倚,此消彼长,又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苏晏默默地想。他以少年之身金榜题名,为官不到五个月,便两度升迁,连跃三级,破叶东楼案崭露头角,劾冯去恶疏名声大噪,又治理锦衣卫、提议办新学,桩桩件件都是踩了政治敏感点的大事,不知让多少人如芒在背。

    因为皇帝显露出对他的恩信与支持,这些利益受损者们平日里不敢妄动,只好私下里嚼舌根发牢骚,等待着反扑倒算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卫氏屠刀一举,他们便群起而攻,连墙头草们也随着劲盛的风头一边倒。

    只这两日,朝堂上下弹劾他的折子就不下十数本,在御案上叠了一摞。

    朱贺霖还偷偷透露信息给他,说卫浚的亲兄长是咸安侯卫演,卫演的夫人秦氏是太后的亲妹,事发后当即进了慈宁宫面见太后,整整待了半天才出来。肯定是告状去了,也不知道太后是什么反应。

    不过,豫王当时也在慈宁宫内,具体内情,苏晏若是想知道,他就厚着脸皮去向四王叔打听。

    苏晏有点奇怪,随口问了句:“你身为太子,想知道太后的意思,还要通过豫王?”

    朱贺霖面露尴尬之色,讷讷不已。

    苏晏赶紧道:“我随口瞎问的,你只当没听见。我会自己向王爷打听,不必劳烦小爷。”

    朱贺霖有些沮丧,说:“告诉你也无妨皇祖母不太喜欢我。”

    苏晏没有问为什么,只安慰地摸了摸太子的肩膀。

    朱贺霖抓住他收回去的手,继续按在自己身上,“据宫里人说,当年我母后不得皇祖母的青睐,故而厌屋及乌,也不喜欢我。”

    苏晏无语。

    朱贺霖趁机抱上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是不是心疼我啦?来,多心疼一点。”

    苏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着推开:“太子都十四岁了,还好意思撒娇!”

    前方“啪”的一声闷响,唤回了苏晏的神志。他才发现,因为忽然想起太子,他竟然在御前失神了。

    太子分明就坐在旁边,一双眼睛带着少年锐气,滴溜溜地看着他。

    景隆帝“啪”地把手上的奏折往案桌上一扔,“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个说。老四,你先来。”

    豫王坐在下首的圈椅,右臂懒洋洋地支着颐,将裹着纱布的左手随意搁在扶手旁的桌面上。

    “的确有刺客行刺奉安侯,却与臣弟无干。”

    “没人说与你有干,说的是苏晏。”皇帝用指头敲了敲桌案上的十几本奏折,“看到没有,全是弹劾他的,说他勾结江湖草莽,阴蓄死士,暗杀政敌。”

    “呵呵。”豫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臣弟也在当场,怎么没看出他和江湖草莽有什么勾结?他是拦住了臣弟,但事后也解释过,说担心刺客狗急跳墙,伤了奉安侯之后再行刺太子,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太多,只希望臣弟先守住太子安全。”

    他话音未落,太子也迫不及待说道:“没错!他奉安侯光爱惜自家性命,就没考虑到小爷我的安危?他自己引来的刺客,连累儿臣满身脏污不说,更受了大惊吓对了,他还故意弄伤了四王叔的手!我还没追究他的罪过呢,他倒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要是比谁骂人骂得厉害,谁就有理,那今儿我也写弹劾折子骂奉安侯,他要几本,我就写几本!”

    “胡闹!身为储君,写什么奏折弹劾臣子?”皇帝申斥道,又无奈地摇摇头,“你念了这么多年书,遇事还只会胡搅蛮缠,一点章法都没有,叫朕日后怎么放心罢了,从明日起,你的课程增加一项,每晚酉时到戌时,来养心殿跟朕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如同五雷轰顶,太子愣在当场。上午习文,下午学武,本来就嫌学业重、玩乐时间少,如今又加了晚课,还要不要活了!他欲哭无泪,心底叫苦不迭:清河啊清河,为了你,小爷我可是做了大牺牲!今后你要再放我鸽子,那真是天理难容!

    皇帝看太子脸色,便知道他心里在抱怨什么,不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豫王悠然想:鳏夫养娇儿,能不呕心沥血么?

    紧接着又想到,自己膝下也有个刚会走路的幼子,还有个御旨赐婚的王妃。

    王妃算准了受孕期来睡他,睡过一次便有了身孕,生完世子大笑三声:“尘缘已了!”甫出了月子,就换一身道士衣袍,抛夫弃子说要去修仙,也不知去了哪座山头参悟“金丹大道”,至今杳无音信

    被和离的失婚男子,名声还不如鳏夫呢!

    这么一想,笑意也隐没了,豫王脸色阴郁地看着站在殿中的苏晏,心道: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小孩子?看他对待朱贺霖的耐心程度,应该是喜欢的吧。

    皇帝瞥了一眼,发现连自家弟弟也开始魂不守舍,越发头疼,挥手道:“都说完了?说完就告退吧。”

    太子巴不得快点从御书房溜走,又舍不得苏晏,擦身而过时,迅速附耳叮嘱一声:“完事了来东宫找我!”又瞪了一眼面带揶揄笑意的豫王,这才走了。

    苏晏在御前不敢造次,只当没听见太子的命令,鼻观眼眼观心,垂手站着。

    景隆帝起身从桌案后踱过来,负手站在苏晏面前,问:“豫王与太子所言,可属实?”

    “属实。”

    苏晏用余光窥了窥天子八风不动的脸色,补充一句:“基本上。”

    皇帝轻叹口气:“密室之内唯有你我二人,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说真话。杀奉安侯的刺客,是否受你指使?”

    苏晏理直气壮答:“不是!但那名刺客,与臣的确有过数面之缘。奉安侯奸杀了他姐姐,害他家破人亡,他要去报血海深仇,也是情理之中。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是不是,觉得朕明知奉安侯欺凌百姓、多行不义,仍因他的国戚身份而包庇他?”皇帝又问。

    苏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朕玩弄权术,将这些国戚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和锦衣卫放在秤盘之上,将他们像秤砣似的拨来拨去,好稳固君权,维持朝堂诸般势力的平衡?”

    “”

    见苏晏不吭声,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说。也是,你这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装聋作哑。但是苏晏,朕要告诉你

    “朕从未把你放在秤盘上称斤轮两,也从未将你当做一枚衡量轻重的筹码。”

    苏晏蓦然抬眼,直视景隆帝端雅宁静的面容,脱口道:“皇爷”

    “你不信?”

    “不,我信。”苏晏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暗潮在涌动,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胸壁,发出令人眩晕的回响,“皇爷厚爱微臣,即使臣屡次行偭规越矩之事,发惊世骇俗之言,也从未因此见责。反而处处维护臣的尊严,让臣的理想抱负有了得以实现的契机。臣对此感激不尽,却也无以为报。”

    他艰难地吐出“无以为报”这四个字时,皇帝不禁闭了眼,凝涩短短几息后,霍然睁开:“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苏晏听出皇帝话语中割舍与成全之意,感佩至极,伏地行了个大礼:“臣苏晏谢陛下成全!”

    他发自肺腑的感谢,像锋利的铁丝勒进皇帝的心脏,割出细密的伤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隐痛却绵绵不绝。

    皇帝深吸口气,弯腰扶起他。

    苏晏感觉手臂被触碰到的地方,灼热得惊人,皇帝掌心的温度仿佛渗透官服与皮肤,一直烫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难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难以自抑地合拢了双臂,将他抱住。

    两人彼此都心想,这个拥抱不应该,就像好不容易凝结的冰层不该踏破,否则将无处落脚,跌入欲望的深渊。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大仁大爱与沉重责任中被冲刷而去的些微温存,在这极短暂的私人时光里,挽留一点,眷恋一点,又何妨

    苏晏轻轻挣动了一下,皇帝似梦初觉地松开手,转身按住了坚硬的案头。他微喘了几口气,说:“弹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发,朝会上的抨击你的众臣,朕可以逐一驳斥。可太后那边朕还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会将你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自古以来,天子盛宠之臣,越是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没有好下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知道。无论皇爷如何裁决,臣都甘心接受,绝无怨言。”苏晏轻声道。

    “卫氏一族锋芒正盛,背后又牵扯到一些朕目前还不能明说的隐情。但总有一日,会彻底做个了结。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风头。”

    “臣听皇爷的,皇爷怎么安排,臣就怎么执行。”

    皇帝从桌案边上捡起一本折子,递给苏晏:“陕西巡抚魏泉奏请,说北敌屡入抄掠,马遂日耗,如今几无马可牧,不如撤除陕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员。”

    苏晏接过奏折,浏览后,皱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设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马。国库为养马所拨之银两,每岁耗甚,为何会到无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这么问问他。战马乃是一国军队极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战马,何来骑兵?近几年来各地马匹数量日益减少,魏泉身为巡抚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只想把这块官署人员一撤了事,难道要我大铭从鞑靼、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资敌么?”

    苏晏想了想,说:“皇爷给臣看这个折子,是想臣去陕西?”

    皇帝颔首:“不错。朕想让你去瞧瞧,这魏泉究竟是真有不得不裁撤的苦衷,还是个惜小费而忘大计的糊涂蛋。”

    “可是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去勘核地方巡抚,似乎名不正言不顺”

    景隆帝笑了笑,“这名分,朕已经想好了。还得多亏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他曾向朕举荐,想让你再领一项七品监察御史之职。朕当时没有应允,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幌子。”

    苏晏感叹:我终于还是没能套过贾御史的按头安利呀!

    “朕打算,以停职待查的名义,暂革你大理寺少卿之职,降为监察御史。另封陕西巡按御史,抚治地方,整饬吏治,把当地马事给理清了,再禀报于朕。”

    从正四品降为七品,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御史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将监察过程中发现的,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直接上奏御前。比对后世,差不多就是廉政公署、纪检监察组、中央巡视组之流,对地方官员相当有震慑力。

    故而被民间称为“钦差”“天使”,意为钦命差遣、代天巡使。在戏文中,还要人手一柄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苏晏玩笑道:“这是不是钦差大臣?有没有尚方宝剑?”

    皇帝也笑了,揉了揉他的耳垂鬓角:“尚方剑可以赐,但不许你直接拿来砍人。”

    “皇爷怕臣滥杀无辜?”

    “朕怕你不会使剑,割了手。”

    从宫中回到府里,苏晏脱下四品官服,整整齐齐叠好,对两个小厮说:“你们老爷我被贬官啦,还要外放呢!”

    苏小京傻眼:“啊?为什么呀?大人又勤勉又能干,凭什么贬你的官?”

    苏小北抿着嘴,沉声道:“就说了伴君如伴虎,贬就贬呗!大人外放去哪里,小的就跟去哪里,鞍前马后绝不怠慢。”

    “小的也是!”苏小京唯恐落于人后,大声表心迹。

    苏晏笑道:“难得你们一片忠心,还愿意跟着我。那就一并出发吧。”

    苏小京问:“去哪里?”

    苏小北则问:“大人何时启程,我好收拾细软。需要变卖房产吗?”

    “这处院子先不变卖,说不定我还要回来继续住。从下旨到启程,大约还要两三天时间,这期间要辛苦你们跑腿,收拾物什,购买用具了。”

    “都交给我们吧,一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帖帖。”

    苏晏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叫道:“哎呀,这两三日我不能待在家里!”

    苏小北不解:“为何?是我们侍奉得不够周到么?”

    “不不,我担心的是卫氏那边。皇爷虽然要贬我的官,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让我出京暂避风头,还给了不小的权力,我怕有人对我更加怨恨,气急败坏之下,要走歪门邪道。”

    “什么歪门邪道?”苏小京惊问。

    “譬如说雇几个流氓凶徒,半夜闯进来,把我鼻子割啦,耳朵割啦。你们知道我朝律例,残疾者不得为官?”

    两个小厮一同摇头。

    苏晏笑道:“这年头,当官也得看脸。听说先帝时期,有个状元就是因为容貌丑陋,殿试时被撤换掉了。”

    苏小京张大了嘴:“啊?那怎么办?”

    苏晏思索片刻,抚掌道:“去我兄弟那里躲两天!”

    苏小京傻乎乎地问:“大人孤身在京为官,哪里有兄弟?”

    苏小北偷偷拧他,拧得他嗷嗷痛叫,再也问不下去。等苏晏走了,苏小北骂道:“慌脚鸡,秃噜嘴,问个鸟!身为下人,难道要薄大人的面子,逼他承认去的是外室那里!大人说是兄弟就是兄弟,以后不论谁提起来,都只说是兄弟,明白么!”

    苏小京噙着一泡痛泪,连连点头。

    第六十六章

    遵医嘱别作死

    苏晏告退后,御书房只余景隆帝一人。

    皇帝坐回圈椅上,向后倚靠在弧度圆润的雕花背板,闭眼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暗香。

    “蓝喜。”他唤道。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