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罗软轿离开养心殿的宫门,左拐进入宫道,穿过月华门再右拐,便是南书房了。

    就在月华门前,抬轿的内侍被一名身穿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卫首领挡住去路。

    内侍见他是从后方追上来的,看了眼腰牌,客气地问:“佥事大人有何事?”

    沈柒肃然道:“奉皇爷口谕,送苏大人出宫。”

    内侍犹豫:“可是蓝公公说把人送去南书房”

    沈柒面露不悦,冷笑一声:“锦衣卫只知皇命,不知什么蓝公公绿公公。怎么,你们想抗旨?”他拇指一推,绣春刀铿然出鞘,寒光在朱红宫墙上闪过,吓得内侍们放下软轿,伏地告罪:“奴婢失礼,绝无抗旨之意,佥事大人恕罪!”

    “此次饶过你们,下不为例!”

    内侍讷讷称是。锦衣卫是皇帝心腹,首领们素来气焰嚣张,尤其是皇命在身的,更是眼高于顶。这位沈佥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因为在冯案中立功受到擢拔,又得皇帝亲赐乌纱、鸾带、飞鱼服,执掌北镇抚司,正是新贵中的新贵,轻易得罪不得。他敢如此高调行事,自然是有御旨傍身,多说被削了脑袋去,死了也白死。

    沈柒还刀入鞘,说:“轿子有锦衣卫校尉来抬,用不着你们。”

    内侍们连忙告退。

    沈柒见人走远,掀帘钻进轿厢,见苏晏蜷在座位,呼吸急促,面色嫣红,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心底一阵慌乱,忙不迭将人搂住,急唤道:“清河!清河!这是出了什么事?”

    苏晏面上醉意酡然,强忍体内烫热的欲望,睁眼看了他一下,眼底的戒备不觉松懈了几分,低声道:“我怕是着了蓝喜的道这死太监,还真敢!幸亏皇帝”他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沈柒皱眉道:“我原本担心的是太子,才不得不入宫面圣,其中隐情算了,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先送你出宫。”

    “送我回家”苏晏艰难道,“眼下我只能指望你了,七郎。”

    第五十九章

    叫我一声相公

    “送我回家眼下我只能指望你了,七郎。”

    这话春雷般绽入沈柒的胸膛,话中拳拳信任之意,叫他一颗心喜出望外之余,又有些隐戾难平。

    看这模样,像是被下了淫药,满心念着回家,莫不是要找那个新纳的小妾一解急渴?

    就算不是小妾,也是别的什么莺莺燕燕,胭脂胡同里不是还有个他的老相好花魁?与其让不三不四的人占了他的便宜去,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拿下,事后要杀要剐,都由他!

    沈柒暗下决心,顾不得应虚先生的医嘱,说伤口将将愈合,疤痕下新肉尚未生出,叫他至少三个月内静心养气,莫做剧烈活动,也不宜行房事必要之时,他连命都能豁出去,又何惜一身误事的刑伤。

    “安心,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你。忍一忍,我们即刻出宫。”沈柒说着,抬袖拭去苏晏额上热汗,钻出轿子,叫来几名在宫中轮值的锦衣卫校尉,把软轿抬出皇宫。

    若是去苏府所在的黄华坊,该走东华门。在沈柒的授意下,抬轿校尉走的却是西华门。出宫门换乘马车往南,从灵台与宝钞司之间穿过,再往西便是沈府所在的小时雍坊。

    马车疾驰,颠簸得厉害。苏晏药力发作,又强忍着不发泄,只觉欲火焚身,无所适从地抓扯衣物,坐也坐不稳。

    沈柒将他搂在怀里,用自身给他做避震的垫背,不住地亲吻他汗津津的眉眼脸颊,觉得这股欲火沿着肌肤相贴之处,也烧到了自己身上,要将两人烧做三千情天孽海、十丈香软红尘中难分彼此的一抔白热灰烬。

    好容易捱到沈府门口,沈柒吩咐门卫进去取件披风出来,将怀中衣冠不整的苏晏从头到脚裹个严实,大步流星地直奔后院。

    小厮婢女们从未见家主人如此形色匆促,刚想上来问安,沈柒喝道:“走开,谁也不准接近主屋!”言罢踹开卧房的门,抱着人举步迈入,反手关门落闩。

    他摘除了披风,将苏晏轻放在拔步床上。苏晏揪着他的衣襟坐起身,哼哼唧唧喊口渴。

    沈柒转身去桌面倒了杯凉茶,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慢慢喂进去。

    喝完茶水,苏晏意识清醒了些许,环顾周围道:“这不是我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沈柒丢了茶杯,手捏下颌将他的脸掰过来,一点点舔去他唇角水渍,“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

    “哪个是你娘子?我是个男人!”苏晏迷离地瞪他,但因此刻面颊浮粉、眼角飞红,这一瞪全无凌厉气势,倒显得秋水横波。

    沈柒又去亲吻他眉梢眼角,细细密密,暗自欢喜,“对对,你当然是男人,我早就摸遍确认过了。”

    苏晏在半似清醒半似朦胧中生出个不祥预感直男生涯的最大危机近在眼前,当即慌不择路地往外扑,险些滚下床沿。

    沈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袍,硬给拽回来,用力过猛导致后背裂痛,不由闷哼一声。

    苏晏跌回枕席之间,嗅着兰草席子的清香,一面忍不住轻蹭光滑微凉的绸被,一面耻惧慌乱地想要逃离,身心像要被发作的酒劲和药力扯成两半。

    沈柒迅速扒掉他的鞋履绸袜,剥去身上的大红织金仙鹤圆领衫,甩在床尾。又去解自身的腰带、曳撒,连同纱帽也摘了随意丢到床外,全程面无表情,微颤的指尖却出卖了内心的渴切。

    摆脱了窄衫子的束缚,苏晏浑身松快,只剩绢绸中单,水流般摩擦着灼热的肌肤,他叹息似的呻吟了一声。

    沈柒听得这声低吟,心头血都要烧沸了,三两下扯开他的衣衽系带,剥莲子般显露出内中粹白的肌体。

    苏晏看着清瘦,实则骨肉亭匀,白皙光滑的皮肤下是薄而匀称的肌肉,勾勒出少年身躯青春秀实的线条。沈柒从他肩颈一路抚摸到腰身,手感润滑如玉,俯身去吻他嫣红的嘴唇,舌尖顶入齿关,与他的舌头纠缠绞吮在一处。

    我是代表5360公里车程的纯洁分割线,行车记录仪取用方法看章末“作者有话说”

    苏晏悠悠回魂,看到沈柒一脸餍足又来气,抬脚便踹。

    沈柒遂了愿,任打任骂,刀剑搁在颈上都不带眨眼的。等他发泄够了,抱在怀里,情话不要钱地一把一把往外撒,哄得苏晏耳根烫软,事到如今也只好认了。

    两场云雨下来,从傍晚时分直到后半夜,苏晏累得筋疲力尽,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软绵绵瘫着不动,任由沈柒吩咐婢女打水进来,亲手为他内外清洗干净,换上簇新的亵衣。

    期间免不了又被吃豆腐,但举国都已沦陷,小小城池他也懒得管了。

    到这时他终于回忆起,母亲在家书中所说的“旧念复萌”是何意。

    这副身体的原主就是个断袖,自己尚未觉察,十三四岁时在学堂里遇上个清秀的少年同学,对他穷追不舍。情窦初开之下,两人在书房拉拉扯扯,互相解衣摸索,不料被先生撞见,狠狠责罚了一通。父母得知此事,十分难堪,他自己也觉得丢脸,赶紧断了瓜葛,更加发奋读书。

    可见都是贼老天的错!苏晏恨恨想,平白无故将我投进一个断袖的躯壳里,害我在身体上轻易缴械。

    但是,在这不中用的身体之内,有着一个属于新世纪直男的灵魂。它虽然并不高贵纯洁,却是铁铮铮受过“二十四字”熏陶的,从价值观到性取向都宁折不弯,并不能被这场意外击倒,硬盘内200G男女爱情动作片依然是它热爱的归宿。

    这番正义凛然的自省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连口盛好的热粥都顾不上喝,抱着衾被沉沉睡去。

    沈柒担心他饿坏肚子,但也知道他今日醉酒害药,又体力透支,疲累已极,此刻是叫不醒的,只好由他先睡个饱。

    沈柒随意用了些宵夜点心,洗漱完毕也上了床,把不省人事的苏晏搂在怀里肆意轻薄,恨不得将人从头到脚都标记上自身气息,宣告主权。

    只要能每天这么抱着他,想cao就cao,给个皇位也不换。沈佥事满腔的狼子野心,在桃花流水中沉了底,此刻只余一片浓情蜜意,拥着苏晏睡着了。

    第六十章

    一场镜花水月

    苏晏足足睡了六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午后未时,窗外淫雨绵绵,天色阴沉。

    四肢百骸无不酸痛,后庭还残留着火辣辣的肿胀感,一夜癫狂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无颜以对地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用力捶了几下床板。

    沈柒也躺在床上,见状把他往怀中一揽:“后悔?迟了。”

    苏晏此刻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竟然着了个死太监的道,合着前世宫斗剧都白(陪)看了。至于后悔沈柒若是不提,他还真没有这个意识。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沈柒亲了亲他,哂笑道,“认命吧。”

    苏晏只当他狗放屁,又捶了一下床板,说:“我误了今日当值!”

    “早就着人去大理寺替你告了病假,好好歇着。想吃什么,我吩咐下人去做。”

    苏晏想吃潮汕砂锅粥,口述了做法。沈柒便叫厨下用香米、糯米拌花生油,盛在紫砂锅内熬成稠稠的白粥,放入新鲜河虾与乌鸡翅腿再煮片刻,佐以姜丝、榨菜丝、盐和胡椒粉调味,最后撒上葱末与芫荽末,浓香扑鼻,鲜美又养胃。两人各自吃了一锅。

    沈柒意犹未尽:“你倒是个会享受的,哪儿得来的食谱。”

    苏晏笑道:“等天凉下来,着铁匠打个九宫格铜锅,让你尝尝正宗的朝天门火锅。”

    “如此好口腹之欲,怎也不见养胖几斤?”沈柒起身抱起苏晏,想颠一颠分量,脸色忽然刷白,冷汗从额际滚下来。

    苏晏险些摔地上,忙站稳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沈柒咬牙:“背疼。动弹不得了。”

    “叫你悠着点,非要逞能!”苏晏半扶半架地把他弄到床榻上趴着,“我去找管家,让他请应虚先生过来。”

    陈实毓给沈柒把完脉,又仔细查看过背伤,叹气道:“佥事大人可是未遵老朽的医嘱,行了剧烈的房事?”

    沈柒尴尬地咳了一声。

    “你这伤,不仅枯血去肉,还损耗元气,伤了身体之根本,须得用心将养,方能慢慢恢复。常人少说也得一两年,幸而你习武有成、身体强健,又敷用了外伤灵药,伤势好转较快,但半年调理还是免不了的。

    “可惜你不听老朽劝告,眼下伤势复发,又要重新养起。唉,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再禁欲三个月吧!”

    沈柒脸色发青:“再三个月?!”

    陈实毓捋着长须:“至少也得两个月。再不遵医嘱,那就另请高明。”他开了药方留在桌面,收下诊金,背起药箱告退。

    门一关,苏晏从帘子后面钻出来,吃吃地忍笑,忍不住后哈哈大笑。

    沈柒面上又青又白,自尊心受到重创,把脸侧向壁里生闷气。

    苏晏走过去,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七郎好生调养,记住要禁欲。”

    沈柒抓住他的手腕,拉到嘴边,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

    “狗!”苏晏嗷地抽回手,打了一下他的大腿。

    “狗日的。”沈柒阴恻恻地反击。

    苏晏蓦然脸红,恼羞成怒地走了。

    天色擦黑时,苏晏回到家。

    他敲了片刻,来开门的是吴名。

    苏晏一怔:“你不在二进院?”

    吴名道:“在,我听见敲门声,想是大人回来。大人官居四品,府中怎连个门房都没有?”

    苏晏点头道:“是要请个门房了,免得我一迟归,小北小京就轮流守门。”

    他抖了抖湿淋淋的油伞,走进院门。吴名盯着他虚浮无力的脚步,微微皱眉:“大人身体不适?可需要我去请大夫?”苏晏干笑:“无妨,就是有些疲累。你们都用过晚膳了吧,我也用过,不必再吩咐厨房准备。”

    苏晏擦肩而时,吴名嗅到了他外袍上一丝淡淡的腥气。

    吴名的五感天生就比常人敏锐些,身为杀手又受过特殊训练,不仅耳力、眼力、定力过人,嗅觉也极灵敏。这丝带着点麝辛味儿的腥气,游窜在鼻腔中,使他一下子就嗅出来是阳精的气味。

    苏大人这是吴名不由自主地揣想,他昨日上午去的皇宫,此刻方才回来。这种事总不会在宫里,莫非是在出宫之后?可大人行端立正,并非寻花问柳之人,一身清白无碍,只除了

    小南院破窗而入时,苏大人片缕不挂被压在男人身下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柒这狗东西!受了伤仍不安分,又来作践苏大人!吴名面如寒霜,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总有一日要叫他狗头落地,给大人出口恶气!只希望大人莫要再心软护着这恶徒,尽快振作起来,摆脱他的逼制。

    吴名看着苏晏的背影,不禁叫了声:“苏大人!”

    苏晏停步,转头回望,唇角微微含笑:“嗯?”

    吴名忽然说不出话,觉得心中存疑的每一个字对这少年官员而言都是亵渎,一时只能怔怔地看他。

    苏晏忍着四肢肌肉的酸痛,走到吴名面前,问道:“什么事,尽管说吧,我听着。”

    吴名讷讷道:“新买的一葫酒,放在你房门口。”

    苏晏现在听到“酒”字就脑仁疼,但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道:“好,我留着慢慢喝。”

    他慢慢走去内院。吴名垂下眼皮,沉默半晌,腰间霜刃倏尔出鞘,仿佛夜色中的一道细长电光,飒然刺碎了漫天雨珠。

    在东宫苦苦等候的太子,又一次被苏晏放了鸽子,直到宫门下钥,才知道他早已出了宫,就连特意吩咐守在养心殿外的内侍,都没见着他的面,直气得七窍生烟。

    “东宫的旨意就不是旨意了吗?他这分明是恃宠生娇,根本不把小爷我放在眼里!”太子气红了眼,对富宝大声宣告,“我要狠狠罚他一次,给他个教训!”

    富宝知道太子这会儿在气头上,须得顺着话说,但又担心太子真把苏大人给罚了,回头后悔起来,迁怒他火上浇油。想来想去不敢吭声。

    太子怒冲冲踹了他一脚:“连你也不听话了么!说,怎么罚他?”

    富宝为难道:“罚罚他在殿外站半个时辰?要不就罚他一个月俸禄?”

    太子怒极反笑:“要不要罚他自饮三杯?”

    富宝心道,我这还不是怕你气消了以后要反悔?不如高举轻落,两边都有台阶下。

    太子冷哼:“这次他休想再糊弄我,等着瞧吧!”

    养心殿内,景隆帝听豫王讲述苏晏制药救人之事,又命人召陈实毓即刻进宫,细细盘问,对这种名为“青霉素”的奇药很是动容。

    他在登基前,也随先帝驰骋过疆场,知道疡痈之症的可怕和致死率。两军交战时,若是敌方阴毒,用金汁等秽物浸泡兵器,一道小小的血口便能取走兵卒的性命。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靠善于指挥的将领和久经沙场的老兵撑起来的。新兵若未见过血、受过伤,只能算是乌合之众。然而受伤的士兵,十有六七又会死于金疡发作,往往还没磨炼出来,就憾然折损。

    倘若青霉素治疗疡痈真有奇效,对一个国家的助力更甚十万雄师,因它能泽惠百世。

    “《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可朕听着,又觉得与应虚先生所言的‘格物学’有所不同。可否详细说一说?”皇帝问。

    陈实毓惭愧道:“草民也只依稀听个大概,具体还得请教苏大人。”

    皇帝对此兴致正浓,刚要下旨传唤,又摇了摇头:“罢了,明日再说。”

    豫王似笑非笑:“苏少卿不是刚出的宫,现在派人去追,不过片刻工夫。”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明日自会找他商议,你们先退下吧。”

    陈实毓行礼告退。豫王欠了欠身,也走了。

    出了养心殿,豫王问:“应虚先生可曾闻见,殿内有酒气,隐隐还有一股异香?”

    陈实毓犹豫不答。两人走到僻静处,见左右无人,他才对豫王说道:“闻见了。若老夫鼻子没失灵,那应该是天水香的气味。”

    豫王久经风月,一听便知其中关窍,脸色微变,须臾恢复如常,眼神却冷下来,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好皇兄!”

    陈实毓拱手:“催情之药,久浸恐伤龙体,还请殿下劝谏陛下,少用为好。”

    豫王哂笑:“皇兄床笫间事,我身为臣弟,怎好插嘴?”只合插手。

    翌日皇帝传召苏晏,听说他告病,又等了一日,终于在御书房里见到了人。

    “病好些了?”皇帝坐在桌案后方,问。

    苏晏一脸惭愧:“实不是病,是宿醉。臣举止无状,生辰那日贪杯了,皇上恕罪。”

    皇帝想起那天自己也喂了他一杯酒,继而又想起寝殿内浮动的幽香、醉卧床榻的红衣少年、满地零落的衣物,龙袍上仿佛仍残留着被人磨蹭的触感胸口难以自抑地烫热起来。

    他闭了眼,手指握住桌案上冰冷坚硬的宣铜鎏金辟邪镇纸,紧紧捏了一捏,方才睁眼,淡淡道:“人之常情,不必谢罪。朕今日召你来,想问一问你,何为‘格物学’?”

    苏晏在抛出这个历史上早就有的名词时,就动了在当下时代努力推动自然科学发展的念头。

    纵观历史,国人往往将“智慧”一词,用在谋略家的身上,而西方却多用在发明家身上。虽然国内也出过不少诸如沈括、宋应星之流的科学家,可是从整体层面上,对科学发展的重要性并没有更深刻的认识。

    在铭之后的那个朝代,更是闭关锁国、愚昧奴性,几乎将之前几百年的科学文明进展毁于一旦。

    与之相比,铭朝已经算是颇为胸怀广阔、海纳百川的时代了。

    有长逾百米、九桅十二帆、排水量超过万吨的宝船,在西洋南洋劈波斩浪,所向披靡。

    有领先当时世界水平的火器:迅雷铳、五雷神机、抬枪、火炮、火焰喷射器、地雷、水雷这些热兵器甚至能组装成一个神机营,堪称史上火器发展的黄金时期。

    民间还有能制造放大镜、显微镜的光学仪器专家;有提出时间和空间不能彼此独立存在的时空观的物理学家;有能制作气候变化云图的气象学家;有著书立说,用珠算计算平方和立方的数学家;甚至制作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架天文望远镜。

    这样一个光辉灿烂的朝代,欠缺的并非人才,而是官方对人才的发掘,对科学技术更为系统性、延展性、深入性的研究。

    苏晏向皇帝狠狠灌输了一通,他对“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的理解,大力宣扬将科技运用在农业、水利、战争等各个领域的巨大好处,最后说道:“假定万殊之物界为实在,而分门别类穷其理者,是为格物学之观点。格物不仅是对事物本源的精研细查,还是知识增长的过程,更少不了亲身实践。故而,臣请开‘天工院’,将‘格物学’纳入科考门类,招揽天下格物人才,切磋学习,共谋发展,推陈出新,使我大铭国力更上一层楼!”

    景隆帝陷入沉思,半晌方道:“此乃国之大事,朕需与内阁诸位大臣商议,再行定夺。”

    苏晏知道仅凭他只言片语,就要让皇帝立下决心,开创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能虚心纳谏、研精深思,就已经是具备了极开明的远见。他只求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心中埋下一颗向往科学的种籽,慢慢看它扎根发芽,逐渐萌出新叶,便已心满意足。

    他真心诚意地向皇帝行了个叩拜大礼,说:“吾皇英明。”

    皇帝命苏晏起身,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透着喜悦的面庞,忽然无比庆幸,自己那日在寝殿恪守心性,临崖勒马。同时也感到无比怨憾国士与美,难道真的不能兼得?身为肩负江山社稷的帝王,他能得到一切,却也将失去更多。

    他无声地叹口气,朝苏晏招招手。

    苏晏有些迟疑,因着蓝喜的那句“皇爷看上你了”,以及皇帝前日抱着他更衣时,毋庸置疑地抵在他腿上的火热欲望。

    曾经刚入宫时,他怕皇帝发怒砍他的脑袋、打他廷杖。如今,他面对皇帝时不再心怀惧意,只不想令对方失望无论从任何方面,他都不想见到皇帝怅然的目光。

    皇帝因他的迟疑而脸色沉凝。却见苏晏慢慢走到近前,跪坐下来,轻轻伏在他的膝盖上,神情举止与先前毫无二致。

    仿佛寝殿中的酒意与香气是一场镜花水月,那场险些越过雷池的冠礼并不存在。

    皇帝抿紧嘴角,忽而又淡淡笑了一下,轻抚他的侧脸,低声唤道:“清河。”

    第六十一章

    我比他妩媚多

    苏晏连夜赶制了一份奏折,从民生、经济、军事等各方面阐述“格物致知”的重要性,申请办新学、开新科,并将铭朝与时下西方各国的科技水平做了对比。

    为了引起皇帝和朝堂大佬们的重视,他甚至手绘了一副世界地图的大致轮廓,点明早在50年前,葡萄牙就已组建远洋船队,在非洲西海岸建立殖民据点,进行黄金和奴隶贸易。3年前,葡萄牙船队绕过好望角发现了印度,正式打通通往东方的航线。与此同时,西班牙船队向西航行,发现美洲大陆。并且估计在20年后,两国将完成首次人类环球航行。

    反观大铭,通过朝贡体系在东亚、东北亚、东南亚乃至中亚等地建立了一套以铭廷为核心、四方藩夷拱卫的政治秩序,的确一度在海内外彰显了上国的影响力。然而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宝船也随之逐渐消失于东海鲸波,朝贡体系开始瓦解。大铭所注重的宗藩关系、怀柔远人与厚往薄来的国际秩序主张,如今正被西方所奉行的武力征服、殖民统治与垄断贸易所取代。

    西方诸国从殖民扩张行为中,攫取了巨额利润,势必将使世界格局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大铭的上国地位产生巨大威胁。苏晏在奏折的最后,用未雨绸缪的揣测口吻,如此总结道:

    “欧罗巴大陆之波尔杜葛尔(苏晏备注:旧译不便发音,当译为葡萄牙),以西把你亚(当译为西班牙),虽彼蕞尔小国,国力远逊于大铭,然枪炮之利犹在,狼子野心不死,其舰队窥伺东南洋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等藩属国,与我大铭终有一战。”

    翌日,景隆帝在中极殿召见内阁五名辅政大臣兼大学士,抛出了苏晏上呈的这份图文并茂的长奏折。

    阁老们看完,面面相觑,进而议论纷纷。

    有质疑苏晏年少识浅,从何得知宇内诸国政事?想必是凭空捏造,耸人听闻。

    有自恃天朝上国无奇不有,何必像蛮国番邦一样,去学劳什子“格物学”。

    有心生触动,但又担忧新学激进,将会扰乱科举制度,不利民心稳定。

    也有掩卷沉思,半晌不发一言。

    皇帝问:“李阁老,如何不说话?”

    首辅李乘风轻抚苏晏手绘的那张轮廓粗疏的世界地图,反问:“敢问陛下,祖皇帝时,以元末堪舆大家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与元大都司天台提点扎鲁马丁的《地球仪》为依据,所绘制的那幅《大铭混一图》,可还在宫中?”

    “自然在。如此精细详尽之地图,绝不能流出朝廷以外。”

    自古以来,地图因涉及军事机密,为朝廷专有,民间不得染指。更何况《大铭混一图》,以大铭版图为中心,北至蒙古高原,南至爪哇岛,东至日本,西至欧洲和非洲,列出了数百个地理名称,包括江河湖海,还有一些异国的风土人情、与大铭的距离和当地的自然状况,重要度远非普通地图能比。

    李乘风又问:“陛下可曾将此图示于苏少卿?”

    皇帝道:“并无。”

    “请陛下将此图取出,示于诸位大人。”

    皇帝命蓝喜前往库房,取出锁在柜中的《大铭混一图》,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案上。

    李乘风将苏晏的手绘地图,铺在《大铭混一图》旁边,说道:“请诸位大人对比两图,看有何异同?”

    阁老们围成一圈,与皇帝一同对比研究后,赫然发现,在大铭之外,东西南北方向的海洋、陆地形状颇为吻合,涉及的诸多异国则标明得更为细致。而在《大铭混一图》所不能及的范围之外,苏晏描绘了莫斯科大公国(并备注:即元朝金帐罕国范围)、南北美洲、澳洲等地域。

    李乘风的手指沿着东南海域的爪哇、满剌加等大铭藩属国,一路往南,戳在了澳洲的最北端:“老臣记得,三宝太监的航海图中提到此处地方,说当地亦有从满剌加漂洋而去的侨民,男女椎髻,身体黝黑,间有白者,唐人种也。”

    次辅杨亭震惊道:“先帝时期,郑和航海图失佚,莫非竟流传到了苏少卿手上?难怪他能绘出如此精确的地图。”

    李乘风颔首道:“苏少卿若是得到三宝太监真迹,再去寻访传教西僧,打探彼国事务,也许关于波尔杜杜”他也觉得夷国名字发音绕口,干脆直接使用了苏晏的新译名,“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舰队窥伺我朝藩属国的推测,所言非虚。”

    “由此看来,此子颇有远见,关于‘格物’一学的推广,未必不可行。”皇帝说道。

    次辅焦阳仍坚决反对,振振有词道:“祖宗规矩礼法,岂可轻易废除更改?如此轻黩祖法,陛下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话便显得咄咄逼人,有失臣礼了。景隆帝目光一凝,正欲开口,惯会看眼色的次辅谢时燕当即驳斥道:“只是办个学院,焦阁老扯什么祖宗礼法,未免太过上纲上线。若是觉得科举不宜妄改,可先办学,以观后效,缓缓图之,何以对陛下出言不逊?”

    焦阳只好讪讪地伏地乞罪,皇帝冷淡道:“商议政事,各执一词也是常见,朕不会以此见责。然朕将来殡天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却并非焦商阳你一人之言可以定论还是说,届时你要和朕同去面见祖宗,亲眼看一看?”

    焦阳因为皇帝绵里藏针的一句话,冷汗湿衣,连连叩首谢罪,口称吾皇万寿无疆,罪臣万死不敢。

    皇帝等他磕肿了额头,方才赦他起身。

    如此一来,其他阁老们也不敢再反对。首辅李乘风本就持赞同之意,当即与皇帝大致确定了思路,以朝廷名义创办“天工院”,隶属礼部,招揽天下格物人才。

    至于办学的具体事宜,并非一两日可以敲定,首先得选出一名主事官员。

    李乘风属意苏晏,但也担心他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最好当个协理,让礼部尚书来主事。

    皇帝却另有想法。

    “研制青霉素与推广格物学,这两件事关系紧密,最早是由豫王向朕提及。故而朕欲将此事,交予豫王主掌。至于苏晏,身为大理寺少卿,协助主官审理重案大案,掌握全国刑狱,也不清闲,就不必协理办学了。”

    “豫王?”几名内阁辅臣一脸诧异。

    皇帝知道他们在腹诽什么,微露不悦:“怎么,朕的弟弟担不起区区办学一事?”

    阁老们嘴里连忙否认,心下暗道:让他主事,办学招收天下有识士子,其中那些年轻俊美的,可不是送羊入虎口!

    李乘风因门下一弟子与这风流王爷有过牵扯,也不想替他说话。

    谢时燕,人送诨号“稀泥阁老”,再次打圆场道:“豫王年富力强,才智出众,于文武上均有建树,堪当此任。”只字不提德行,大概也觉得如果夸豫王有德行,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要跌破自己的道德底线。

    皇帝为挽救宗室尊严,说:“豫王已向朕发誓要洗心革面,这两三个月持身以正,再没有犯过旧毛病,想是真的醒悟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诸卿亦当刮目相看。”

    李乘风听了不放心,退而求其次道:“苏晏毕竟是提议之人,又对格物理念与天下格局知之甚广,理当协同豫王,但只需出谋划策,暂不必兼任相关职务,以免分身乏术。”

    皇帝听了更不放心,但明面上又不好说:朕不让苏晏协理,其实另有原因,怕他被豫王骚扰。可毕竟李乘风是柱国之臣,所言又有理有据,天子勉勉强强地默许了。

    既然皇帝出言作保,首辅又考虑周到,其他阁老们也只好点头称是。

    谢时燕甚至心想:听闻豫王对苏少卿有意,甘心为其断绝风月,东苑那个案子之后,两三个月不曾勾搭官员,实属罕见。让他负责办学,左不过只骚扰苏晏一个,又能人尽其用,皇爷与首辅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乘风向皇帝讨要了苏晏的奏折与地图,说要留在内阁,与几位大学士慢慢参详,言语间颇具赞赏,甚至用了“千里驹”一词,来表达对他能力与潜质的看好。

    次辅焦阳与另一名次辅王千禾却不以为然,互相私下吐槽:苏晏少年幸进,不知天高地厚,李乘风如此抬举他,还不是因着他是卓岐的学生,按辈分算,算是李乘风的徒孙。老家伙护犊子而已。

    豫王那厢听说了自己的新差事,有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皇帝把这麻烦事儿丢给他,而是没想到,那几名平日里向他横眉冷对的阁老们竟然也都同意了。

    他琢磨着时局隐隐的新变化,觉得关键还是落在苏晏身上。

    孤王从无办学经验,又对治学理论了解不足,自然得时时向苏少卿请教。豫王戏谑地举杯遥敬紫禁城,低声笑道:“多谢皇兄。”

    苏晏熬夜写了长篇大论,还以他80分的美术课成绩,极尽所能地绘制了一幅粗糙版世界地图,就跟考前通宵一样,到了次日精神依然亢奋,容光焕发去上早班。

    吴名照例驾车送他,在大理寺门口扶他下车。

    身后似乎有目光窥探,吴名敏锐地回头,看见拐角墙边露出一带颜色鲜妍的袍角,不露声色地送苏晏入官署后,驾车原路返回。

    在路过那道拐角时,他的身影斜掠出去,一下扣住藏身墙后之人,将对方反剪双手,按在墙壁上,低声喝道:“什么人!”

    “哎呀,好疼!好汉松手,饶了我吧”那人娇声求饶。

    吴名一听这发嗲腔调就打了个激灵,撤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那人揉着手腕,哀怨地转过身,果然是西燕。

    吴名冷漠道:“能从兵马司的追捕下逃脱,你也算有两下子。”

    西燕被他触痛伤心处,恨然道:“我又跑不快,如何逃得了?这回我可被你害惨了!”

    “我看你全须全羽,还有新衣裳换,惨什么。”吴名不为所动。

    西燕大哭:“抓住我的是侯府家丁。奉安侯见我长得像你那个‘苏大人’,便将我强行关押在侯府柴房,说留着将来算计人用。他家下人见我天生丽质花容月貌”

    吴名抖落满地鸡皮疙瘩,再次后退两步。

    “艳若桃李秀色可餐,一个个都对我动手动脚,我实在气苦不过,只好想法子逃了出来。”

    “侯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出来的?”吴名质问。

    西燕羞惭难言,但又抵不过他锋利冰冷的怀疑眼神,只得如实招认:“我与后园管事睡了两次,死磨硬缠,让他答应带我出柴房透口气。然后我用砖头敲晕了他,换上他的外衣,拿了管事牌子从后门跑了。”

    吴名无语,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因为不想被人揩油,就和人睡觉?孰轻孰重?”

    西燕愕然:“”

    恼羞成怒下,跺脚道:“至少我逃出来了啊!不用再受奉安侯那老畜生的气他有次喝醉了酒,把我当那个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我身上到现在还疼着呢!”

    “恭喜逃出生天,今后自求多福。”吴名转身就走。

    西燕在他背后叫:“等等!你要杀那老畜生对吧,我能提供情报给你,帮你杀他!”

    吴名脚步一滞,恨意与怒火又开始在胸口翻滚,咬牙问:“什么情报?”

    西燕上前几步,凑近他道:“老畜生两日后要去城西灵光寺,请高僧继尧大师做法事,替他横死的老娘祈福消业。”

    吴名转头,眼中仿佛刺出凌冽的利刃,欲分辨西燕所言真假。

    西燕承受不住这股凛然的杀气,吓得脸色发白,呆呆看他。

    吴名审视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要是敢诓骗我,待我从灵光寺回来,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西燕的小尖脸儿于煞白中倏然涨红,又哭起来:“你害我被抓,我都没恨你怪你,还给你提供情报,结果你还要杀我?杀千刀的泼皮!恶棍!王八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呀呀呀呀”

    吴名被他“呀”得太阳穴狂跳不止,强忍拔剑的冲动,掠上马车,扬鞭飞驰而去。

    无人看戏,西燕收了戏腔,哽咽道:“全都欺负我一个琦年玉貌的可怜人”

    擦干眼泪,望着大理寺官署的朱红大门,他怔了片刻,又喃喃地说:“方才那个便是‘苏大人’,我哪里像他了?一群瞎了眼的宝货我可比他妩媚多了。”

    第六十二章

    不想你还惹我

    “小爷,这样不好吧?”富宝嗫嚅道。

    身着便服的太子一抖手中大麻袋,表情阴森:“好不好,小爷我说了算!”

    他招招手,呼啦拥过来七八个少年,都是东宫的小内侍。太子让两个人撑住麻袋口,示意道:“就这样,两边撑着,从身后悄悄儿接近,瞅准机会往头上猛一套,往下一拽,扛起人就跑明白了吗?”

    “明白!”少年们齐齐道。

    太子满意地弹了弹袋口:“不好好给你个教训,真当小爷我是吃素的。”

    “可是小爷”富宝还想再劝,被太子怒瞪一眼,只好闭嘴。

    一行人潜伏在黄华坊苏晏家所在街巷的犄角旮旯里,盯着苏府大门。

    其时六月十三,距最新一次被放鸽子,已过去四五日,太子依然嗔怨难平,一心想着给苏晏个深刻的教训,好教他日后不敢小瞧自己的厉害。

    富宝提议的罚站和罚俸被太子一口否决了,他自己又想了几个,都嫌不够别出心裁。最后忽然想起在市井间听的传闻,说有拍花党,专从背后用迷药迷人,而后拿大麻袋一套扛走。待到事主苏醒,早已在百十里之外,被卖被淫,俱无可奈何。

    太子一捶掌心:妙呀!我就套住他,关进小黑屋,狠狠吓唬一回。对了,我还要变个腔调,逼问他对东宫究竟忠心几许,问他倘若皇爷和小爷同时落水,他会先救哪一个

    朱贺霖越想越兴奋,见苏府大门吱呀开启,苏晏穿着一身松花底樱草色纹样的曳撒走出来。

    小厮牵过来一匹马,苏晏转头吩咐了几句,便翻身上马,独驰而去。

    太子愣住:今日并非休沐日,他不是该乘坐马车,去大理寺点卯?

    旁边一名内侍问:“小爷,怎么办?麻袋还套么?”

    太子如梦初醒,叫道:“快备马!追!”

    六月十二夜里,苏晏收到豫王命人投来的一封手书,说皇帝将开办新学之事交给他主掌,他这两日正忙着在京师寻找一处合适的地皮,作为未来“天工院”的建址。听说城西浅草坡一带颇为适合,正打算明日去实地勘察一番,邀请苏晏同去。

    苏晏如今与豫王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直到端午节之前,苏晏还对豫王表现出的轻佻下流十分看不上眼,既嫌恨对方仗势逼淫,又碍于地位不能撕破脸,只能敬而远之,心里实在怄得很。

    而经历了小南院事件后,他承豫王救命之恩,见对方认错态度好,又能文能武,并非一无是处的草包纨绔,印象不知不觉有所改观。甚至还会恨铁不成钢地希望对方找点正经事做,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如今豫王还真个正经做事了,按理说自己该能帮则帮,既是奉旨,也是报恩。但只一个坎儿他怎么都迈不过去豫王依然对他存有非分之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想和你做朋友,你却只想操我菊草泥马奔腾在马勒戈壁,万蹄隆隆震得他脑仁疼。

    苏晏对送信来的王府侍从说道:“明日我还要去大理寺当值,不便告假,还请敬告王爷,恕下官不能奉陪。”

    侍从反应得很快:“大理寺那边,王爷已经帮苏大人告过假了。毕竟是奉旨请苏大人为办学出谋划策,大理寺卿并无异议,还说倘若王爷那厢事务繁忙,苏大人这些日子不来点卯也无妨。”

    苏晏对顶头上司关畔关大人实在无语了。人家主官都恨不得将下属攥在手里,天天督促做事,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而关畔却显得无所谓,从清理锦衣卫到如今的协理办学都由着他去,从不要求他天天到衙,不知该说是逆来顺受的老好人呢,还是实在不待见他这个三心两意的下属,干脆眼不见为净。

    上司不给他当挡箭牌,又找不出其他正当理由拒绝,苏晏只好说:“那好吧,明日辰时,城西浅草坡见。”

    侍从道:“王爷吩咐了,明日派车来接苏大人。”

    “不必劳烦,我自己有车。”苏晏谢绝好意,心道谁知豫王会不会也跟车而来,还是尽量避免两人在狭窄空间独处,以免给对方可趁之机。

    他本想拜托吴名驾车送一程,顺道当个贴身侍卫,以防豫王骚扰。没料到次日一早,吴名留书一封人就不见了。

    苏晏拆开信封,见纸页上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两句中间一行文字,被墨涂黑了。

    苏晏见这潦草笔锋中一股诀别之意,不禁凛然一惊。他拈起纸张,对着日光使劲照,怎么也看不清中间被涂掉的字眼,但可以想象出,吴名在落笔时,是如何一气呵成地喷薄出心底话,临了装封时,又犹豫不决,最终出于某种未知心理,涂掉了其中一行。

    但比起被涂掉的字眼,苏晏更关心的是吴名的去向。

    他知道吴名被仇恨所束缚,一心只想血刃杀亲仇人,此番不告而别,定然又是为了刺杀奉安侯。而“虽千万人”一词,隐隐透出对方有所准备,而吴名对此也心知肚明的意思。

    这难道是一场自杀式袭击?苏晏捏着信纸直叹气。过刚者易折,他很担心这个杀手因为骨太硬、头太铁,真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不值当!苏晏暗骂,一个合该千刀万剐的老王八,也值得拿你的命去换?一千个一万个不值当!太傻了!太傻了!

    他一边骂,又一边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挟恩相逼,强迫吴名立誓,在他扳倒卫浚前不得出手。吴名虽身为杀手,却有侠气,这种人会信守誓言,哪怕因此对他怀怨在心,也总比为报仇丧了命强。

    思来想去,为时已晚,除非能赶在吴名出手前找到他,否则苏晏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叫来苏小北,嘱咐他明日天一亮,就去奉安侯府附近打探,看有何动静。

    翌日拂晓,苏小北便出发了。剩下小京为苏晏更衣备马,送他出了府门。

    苏晏对小京吩咐道:“吴名若是回来,你得想法子将他死死留在府中,就说这是我的命令。他若不听,你就告诉他,我要与他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翻身上马,朝着城西催鞭疾驰而去。

    外城西侧靠近京郊,有座不甚高大的山,叫灵光山。山坳密林接着缓坡,被中间一条清溪截成东西两半。

    溪畔缓坡绿茵融融,野花点缀,被称为“浅草坡”,取其“浅草才能没马蹄”之意。

    豫王下了马,与苏晏并肩信步,踏青而行。脚下草叶绵柔,身旁水流丁冬,夏日清爽的晨风拂面如醉,带给人心旷神怡的惬意感。

    苏晏爬上一块峭高的大岩石,举目四望,说:“三山如抱,一水环腰,此地风水不错,的确是个建学院的好地方。”

    豫王道:“唯独一点,这块草坡方圆不足,地基若是只限于此,将来校舍广场未免有些局促。若是向东西两侧拓展,便要伐林填溪,孤王又舍不得这几分野趣,想尽量保留下来。”

    苏晏颔首认同:“王爷有雅趣,不是煮鹤焚琴之人。”

    豫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孤王非但不会煮鹤焚琴,还十分怜香惜玉,清河以为呢?”

    苏晏见他几句话不到,又开始出言调戏,心底默默叹气,面上却装作听不懂,答非所问:“我以为既然王爷不是东西,那就看看南北两侧,还有没有拓展的空间。”

    豫王一怔。

    苏晏笑道:“哦哦,下官口误,并非‘王爷不是东西’,而是既然王爷不革东西,那就观采南北吧。”

    豫王听完解释,依然觉得他是在骂人。

    这张牙尖舌利的小嘴儿,不知在床上又会是如何风情,是叫骂连连,还是呻吟不断?豫王哂笑着看苏晏,心底将他剥光调弄了好几轮,口中却不以为意道:“南面卵石滩倒是可以填,但仍嫌不足,北面有座灵光寺,若是能拆除,那就足够了。”

    “拆寺庙?”苏晏有些意外,“这灵光寺不是挺出名,还有个法名继尧的主持,据说经常出入宫中?”

    豫王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从来不信苍天鬼神,只信雄军长槊,闻言道:“京师人口众多,百年前不得不辟拓外城,以安生民。这些年外城也渐拥挤,道观寺庙却四方林立,出家人不事生产,又占良田为僧田,民怨颇多。拆一座灵光寺又如何,最好让那些僧侣都去还俗,还能为国增添劳力。”

    苏晏不想太后那么礼佛信道,儿子却是个无神论者,不由失笑。

    豫王招呼他:“看够了,就下来吧。咱们去灵光寺走走。”

    爬高容易下去难,苏晏左顾右盼,想在岩石间找出一道好走些的罅路。豫王却朝他展开双臂,说:“跳下来,本王接住你。”

    苏晏摇头,脚底一点点往下方挪。

    豫王手指扣住一小片石屑,悄悄往他软布皂靴上一弹。

    苏晏外脚踝上突出的小圆骨,隔着靴筒挨了记偷袭。他痛呼一声,失去平衡跌下去。

    豫王伸臂接个正着,紧揽着不肯撒手,嘴唇趁机在他颈间厮摩,又绕着喉结轻吮,几下就把苏晏舔了个遍体酥麻,脚下发软。

    苏晏见识过人形自走淫兽的厉害,处处提防着豫王挥洒费洛蒙,生怕一个恍神,就跟被拍花似的,中了他的邪。当即横臂用力推他宽厚胸膛,又使劲踹他小腿,叫道:“放手!再不放手我要操板砖了!妈个比,朱栩竟我警告你,你再这么动手动脚,朋友没得做不说,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朝堂上、皇帝面前也照骂不误。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

    豫王仗着武力,将苏晏锁在怀抱中,脸颊贴着他颈侧光洁白皙的肌肤,眷恋地蹭了蹭,佯怒道:“你又辱骂太后,当心凌迟处死。”

    苏晏大怒:“好啊,那就去太后面前评评理,看她老人家是不是也同意儿子肆意狎亵士子,逼奸官员?”

    “你这话就言过其实了孤王如今分明只亲近你一个,与其他士子官员毫无干系。再说,两情相悦之事,怎么能称为逼奸呢,和奸还差不多。”

    “去你妈的两情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苏晏险些气了个倒仰。豫王张弛有度,见火候差不多了,热过头了要焦,便撤除桎梏,改牵他的手腕,一本正经说道:“孤王方才逗你玩儿的,莫要当真。走,我们去灵光寺看看。”

    苏晏余怒未消地抽手,腕子上却仿佛焊了铁圈,身不由己地被拽过草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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