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朱贺霖耳根烧得厉害,粗声粗气道:“才不要什么宫妇来教习,小爷我自己会看!”

    天色渐黑,妃嫔们所住的宫门前,都挂起了两只红灯笼,好似柔媚招摇的红酥手,希求着皇帝的宠幸。

    管事太监叩问:“皇爷今夜要卸哪宫的灯笼?”

    “哪宫都不去,朕今夜独宿养心殿。”景隆帝挥手示意他退下。

    宫女动作轻柔地伺候皇帝洗漱沐浴,换上寝衣,将亮如白昼的灯火熄灭了一多半,殿内便暗淡下来,笼罩着昏黄柔和的烛光。

    皇帝走到龙床前,停下脚步。

    床前的金砖地上跪伏着个人影,身穿霜白贴里,衬着深青色地面,仿佛一抹流动的卷云,格外迤逦动人。

    听见脚步声,他把前额压得更低,紧贴冰凉坚硬的砖面,柔声道:“奴奉蓝公公之命,来伺候皇爷。”

    皇帝挑眉:“你是宫中内侍?”

    那人恭敬地答:“回皇爷,不是。”

    “你既非内侍,又非女子,自称什么‘奴’?”

    这话明显带着奚落,那人身子一颤,叩首道:“小人草民”

    “直起身回话。”

    那人依言直起身,皇帝伸手,勾住他的下颌,将脸抬起。

    肤白如雪的十六七岁少年,鬓如墨,眉如黛,嘴唇是花苞般的淡粉色,清新妍丽,更难得的是,生了一双媚态天成的桃花眼。

    皇帝打量他的眉眼,清浅一笑:“倒有几分相似这个老阉奴,该打。”

    少年见天子面上有了笑意,鼓起勇气,牵住明黄寝衣的下摆,贴在自己脸颊,语气柔顺无比:“求皇爷垂怜。”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爷,小人贱名西燕,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可读过经史子集?”

    西燕有些赧然:“未正经读过书,只略识些字。”

    “那你擅长什么?”

    “扬琴、琵琶、洞箫,观音舞、惊鸿舞啊,还会唱昆腔,《玉簪记》《红蕖记》,都会唱,最拿手的是《牡丹亭》。”

    景隆帝一听便知,这是专门调教来侍奉人的伶官,既是蓝喜献上的,必然还是个雏儿。

    他默不作声,只踱到床沿坐下。

    西燕想起蓝公公的教导,说皇帝性情沉稳矜持,侍奉时须得主动些才好,便膝行向前,爬到床前踏板上,将脸轻轻伏在龙膝。

    这个动作牵动了皇帝的一缕情思,他的目光在虚空中荡了荡,仿佛陷入怀忆。

    西燕大胆地轻抚皇帝腿上健实的肌肉,感受到那股蓬勃的热力,心神有些迷离,指尖缓缓移向小腹。

    景隆帝忽然捉住他的手指,将他面朝下按在大腿上,拨弄他脑后顺滑的青丝,沉声道:“这举动,也是蓝喜教你的?”

    西燕被他按着,不敢抬脸说话,只能点头。

    “呵。”皇帝一声轻忽的哂笑,“他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朕的心思。”

    “朕贵为天子,至高无上,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何至于寻个替身?不碰他,是不忍心在他身上打下佞幸的烙印,毁了他的前程抱负。‘以色侍人’四个字一旦坐实,即便立下霍、卫那般的殊勋茂绩,史记中依然被归入《佞幸列传》。他本清流出身,怀才抱器大有可为,难道因朕的一点私心欲念,便要沦为便嬖,被满朝在背后指指点点,暗中嘲薄?”

    西燕一头云山雾罩。他既不知霍、卫,也听不懂何为“佞幸”与“便嬖”,更不明白皇帝口中的这个“他”又是谁。

    这话明明当着他的面说,却是说给外间伺候的蓝公公听,又像是说给听不见的那个人听。

    然而被紧紧压制在用心良苦下的,是如何翻腾如沸的一片欲海,只有皇帝自己知道。或许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语,他是说给自己听。

    皇帝松开手,淡淡道:“你退下吧,以后不必再来了。出了殿门顺道转告蓝喜,朕想要什么,自己会斟酌取舍,不用他瞎操心。”

    西燕心中惶恐,偷眼一瞥清俊端华的皇帝,又感觉失落和怅憾,叩头告退。

    一出殿门,他便在外间碰上侍立已久的蓝喜。大太监神态自如,对方才殿内的动静恍若未闻,只眼角皱纹在烛光中愈发深刻。

    西燕当即告罪:“蓝公公,小人”

    蓝喜打断他的话:“知道了。回头领五十两赏银出宫去,只当此事未发生,若是说了半个不该说的字”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西燕却像被蝎钩蜂尾蛰了一下,眼露惧色,低头道:“小人省得,蓝公公请放心。”

    蓝喜点点头,看着西燕的背影消失,心中暗叹:皇爷何苦自律至此!他苏清河若能以身侍奉天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苏可仁的祖坟上都要冒青烟,该阖家同庆才是。至于朝堂内外的风评,重要吗?爬到高位,看到的就会是低下的头和撅起的屁股。只要权柄在握,是寒窗苦读考来的、真刀真枪拼来的,还是以色侍人赚来的,又有什么两样?既然皇爷舍不得碰他,又似乎余情未了,那咱家就得先打通苏晏那边的关节,好教他乖乖爬上龙床,既能纾解皇爷的郁结,又能与咱家绑在一条船上。这枕头风吹一吹,所有事情不就更好办了么。

    第四十三章

    绝处逢生的药

    苏晏坐马车,自东苑直接回到家,刚进院门,便见两个望眼欲穿的小厮扑上来。

    苏小北性子稳重些,上前搀扶他。

    苏小京眼眶里含着泡泪,带着哭腔道:“大人说好只是伴驾去游个园,当天下午就回来,结果一声不响消失了三天三夜,又音讯不通,可把小的吓坏了。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万一”

    “大人面前不得胡说。”苏小北出言提醒。

    苏晏打趣:“你吓什么,怕我被老虎吃了?”

    苏小京抹泪:“小的家中,便是因为牵扯到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案,才一夜倾覆,那时我还没出生,在娘胎里就签了卖身契。听说当年那案子是圣上亲下的旨,小的是怕极了,大人可千万要平平安安,切莫惹恼圣上”

    苏小北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呵斥:“大人自然会平安顺遂,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苏晏拍拍他的胳膊,又伸手摸了摸苏小京的脑袋:“好了,不说了,去烧水吧,我要沐浴更衣。”

    苏小北在他身上嗅到药味,惊问:“大人受伤了?”

    苏晏道:“划了两道口子,皮肉伤,不碍事。”

    “伤口可不能沾水,天渐热了,得注意着点,还是擦擦身吧。”

    最后苏晏在府上小管家的坚持下,没能泡成澡,由两人服侍着用热水擦身了事。

    他昨夜从身体到精神都经历了一波三折,又带着伤,恹恹地没胃口,喝了碗红枣小米粥,倒头便睡。

    睡得早,醒得也早,鸡鸣时分便醒了,天尚还蒙蒙亮。苏晏觉得整个人清爽不少,下床想呼吸新鲜空气,刚一推窗,被吓了一跳。

    窗下蹲着个青衣小帽的男人,年约双十,相貌普通。

    苏晏警惕地叫道:“什么人!私闯民宅,我要报官了!”

    青年见他终于露面,松口气,起身道:“苏大人切莫误会,小的是北镇抚司的探子,名唤高朔。”

    苏晏扬眉:“趴我屋顶的那位?”

    青年有些尴尬:“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苏晏狐疑看他:“今日如何不趴屋顶,改蹲窗下了?”

    “奉千户大人之命,将此物交予苏大人。”高朔说着,将个一尺见方的黑漆螺钿木匣捧到苏晏面前。

    苏晏接过手,直觉隐隐寒意从匣内渗出,不知是何物。

    “还有这个。”高朔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漆封缄的信封交给他,“千户命小的在此蹲守大人回府,说要尽快转交,但又格外吩咐过,不得打扰大人休息,须得等大人身体爽利时。小的蹲了半夜,自己倒是等得,就怕这墙霜匣子等不得,里面东西要坏。”

    墙霜?苏晏打开木匣,发现里面还有个更小的铁匣子,两匣之间灌满了略浑浊的白水,散发出寒气。他恍然明白,墙霜便是硝石,遇水吸热,用来给内匣中物冰镇保鲜。

    他拈出小铁匣子,打开,赫然看见一截断舌。

    舌头断面稀烂,不像是被利刃割下,糊着凝固的血迹,通体已变色,但尚未腐烂,想必这几日一直都封在冰块中。

    苏晏忍着恶心扣上匣盖,嘀咕:“沈柒这是发的什么疯?”

    他想把匣子还给高朔说,给我丢回你们家沈千户脸上去!但转念一想,沈柒不是爱搞恶作剧之人,此举定有深意。于是又小心地拆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内中折叠好的两张纸。

    一张是血迹斑斑的认罪状,血迹已成暗褐色,至少是三天前喷溅上去的。苏晏皱着眉,仔细辨认字迹,发现内容大致是供认自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还攀扯了当朝阁老、吏部尚书李乘风,末尾画押处没有签名,却盖了个沾血的手印。

    苏晏蓦然意识到这是他的便宜老师,卓祭酒的认罪状!

    那条断舌,莫非也是卓祭酒的?舌头都咬断了,人还能活?

    苏晏忙展开第二张纸,是张便条,上面笔迹潦草地写着:

    “卓岐于五月初四,死于公堂之上,为嚼舌自尽而亡,遗言‘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冯去恶力排众议,对上隐瞒此事,卓岐尸身至今仍存于北镇抚司冰窖中。若欲除他,此为最佳契机七郎。”

    苏晏在读信的片刻间,心中豁然开朗。

    他之前就怀疑,沈柒手握冯去恶的不少把柄,果不其然,这不就是,将最新鲜严重的罪行,在最恰当的时刻送到了他面前。

    冯去恶炮制冤案,逼死大臣,又欺君罔上隐瞒不报,这断舌和认罪状,以及卓岐的尸身便是最确凿的证据。

    这是否就是皇帝正在等待的契机?

    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做了首告之人,谁便顺应皇帝的心意,立下锄奸之功。沈柒是要把这份偌大的功劳送给他呀!

    苏晏心底轻颤,问高朔:“如此要事,沈千户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高朔迅速答:“千户大人有急务,脱身不得,又信得过小的,故而派小的前来。”

    回答太快,反倒像是事前编排好的。

    苏晏起了疑心,又追问:“他有什么急务,是谁派下的?冯去恶深夜急召他回北镇抚司,所为何事?”

    高朔仿佛一时没想到答案,支吾了两声:“这个小的也不得而知。”

    “你方才说,沈柒信得过你,说明你是他心腹,为何竟连他的现状与去向都不知?”

    “或许是密务,等千户大人忙过这阵子,定会亲自拜访”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骗我,连同这封手书都是伪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户大人昏迷前千叮万嘱,叫小的绝不可将他伤重之事告知大人。”

    “伤重?昏迷?什么情况,你给我说清楚!”苏晏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带声音也疾厉不少。

    高朔叹道:“前夜千户大人从东苑一回来,便受了酷刑,生机几绝,好容易才捡回性命。眼下伤势发作,高热不退,延请几位名医都说治不好。小的从他府中出发时,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

    沈柒若狠心杀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他是因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条命搭进去!苏晏一阵揪心,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冯去恶饶不了他他这是局部感染导致的高烧,须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杀菌,对,青霉素,或者头孢菌素类,可这个时代,又去哪里弄来?”

    这个时代,即便是随传教士而来的西方近代科学和医药学,也只不过是浅显的解剖生理知识,在临床治疗技术上并不优于中医,故而影响不大。而别说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炼来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会被意外发现。

    现代一颗胶囊就能解决的普通病种,在古代却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只能靠中草药、自身免疫力和运气相辅相成,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前世苏晏看穿越时,见主角身穿古代,带一盒头孢就能改变重要人物的命运甚至历史走向,还嗤之以鼻,认为是金手指乱开,如今他却愿意用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禄,去换取这盒头孢。

    然而老天爷连这一点金手指都吝啬给他!

    苏晏的思绪混乱而徒然地飞旋着,充满各种嘈错的杂音,胸口仿佛填了块磐石,压得心脏一点一点向下沉,要沉入无尽的渊薮中去。

    高朔见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属,眉目间俱是艰难苦恨之色,不禁担心道:“苏大人?”

    这一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唤醒了苏晏的神智。

    他脑中隐约有了个想法,也许有些粗糙可笑,但确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他问这高朔:“如果发动沈千户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罗发霉生绿毛之物,无论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发霉生绿毛?”高朔愣住,茫然问:“如此恶物,拿来做什么用?”

    “治病用。”

    高朔见苏晏一脸严肃,不像是说胡话或开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病?”

    苏晏答:“千真万确,而且治的就是伤口感染之症。”其实他毫无把握,但为了稳定人心,仍说得言之凿凿。

    “若是出动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张榜求购,几日内应是能寻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苏晏摇头:“我需要更短的时间,更大的数量。劳烦大哥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办法?”

    高朔刮肠搜肚,听见远处晨钟穆然响起,声声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出了外城西门广宁门,有个隋时修建的老佛寺天宁寺,如今已有些破败。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陈芥菜卤’,为人治疗肺痈、喉证。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们讨要过一杯卤汁,下痰定嗽,效果绝佳。”

    苏晏问:“这个什么菜卤?与我说的发霉之物有关?”

    高朔解释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发霉,当绿毛长到三四寸时,将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数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陈芥菜卤’。苏大人若需要大量发霉之物,估计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

    苏晏喜上眉梢:“对对,就要这绿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说明有杀菌效果,走,我们这便前往天宁寺,向僧人购买。他们若是不肯,我便用太子给的腰牌向五城兵马司下令,让他们去讨要,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博览群书,说不定还真知道些神医秘方,不妨随他走一趟。

    苏晏和家中小厮交代一声,当即与高朔骑马出发,疾驰往天宁寺,与主持沟通此事。

    僧人听说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陈芥菜卤,当场开缸,取出所有发霉的绿毛,密封好,将罐子交到苏晏手上。

    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到沈柒家中,已是日头偏西。

    沈柒单门独户地住在个静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从一个外放的京官手上盘下来的,三进两院过道厅,共有七十多间房,是四品官的规格,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养了不少婢女、仆役、账房、护院之流。与之相比,苏晏的小院虽也是三进,面积却不大,仆从又少,相对他的官阶显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进了院门,与管家耳语几句,便带着苏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驻足,对苏晏道:“千户大人便在里面。我一个外人又是下属,不好入主人家内室,苏大人请自便。”

    苏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牵挂着沈柒的伤势,抱着罐子推门进去。

    房内三五婢女捧着水盆、药碗、纱布往来,见个陌生少年闯入也不吃惊,行个礼道声“大人万安”,便自顾自忙去了。

    苏晏顾不得奇怪,快步绕过嵌装了书画屏条的黄花梨螭纹十二扇围屏,进入寝室,一眼便见床榻上俯卧的身影。

    沈柒赤着上身,趴在卧单上,没有扎绷带,只在背部盖了层用沸水煮过晒干的白纱布,不多时便吸饱血污,守在旁边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换一层干净的。

    苏晏赶到床边,放下罐子,低声问:“千户怎么样了?”

    “高热两日一夜,灌了不少汤药,热度退下几分又上去,反反复复。大夫方才来看过,只是摇头叹气”

    苏晏俯身,迟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盖的纱布,下一刻,便被触目惊心的伤势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气。

    “他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个后背稀烂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红色泥淖,两弯蝴蝶骨处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惨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苏晏手脚冰凉。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开古代酷刑历史,血腥气透纸而出,令人闻之色变。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倾身,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对方灼热的皮肤烫伤。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纵的吻

    沈柒头侧在软枕上,脸朝外,双目紧闭,眉头痛楚地锁着,脸颊殷红得不正常,热气从皴裂的嘴唇间吐出,一丝一缕,忽轻忽重,仿佛难以为继。

    苏晏指尖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抚平眉间拧紧的纹路,低声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别怪我擅作主张不,宁可你怪我,也要撑过这一关,快点醒啊!”

    他转头对婢女道:“千户眼下这般光景,药石罔效,我手上有个偏方,姑且一试。”

    婢女俯首行礼:“千户大人昏迷前交代过,若是苏大人前来探望,无论做什么,下人均不得阻挠,若有吩咐,一应照办。这府中人人都见过苏大人的画像。”

    苏晏这才反应,进入沈府后为何一路畅通无阻,连下人们见他擅闯内室,也毫无殊色,只是恭敬问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会来。或者说,派高朔将扳倒冯去恶的证据交给他,又欲擒故纵地告知他自己伤势严重,就是逼着他前来。

    但苏晏对此并无半点不快他知道沈柒惯耍心计,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这千钧一发的病情却是真的。

    沈柒此举,何尝不是想见他最后一面?他何忍以机心见责。

    苏晏对婢女道:“为了制药,我需要一些器物,你报给管家,让他立刻吩咐下去尽快备齐,救人如救火。”

    婢女一听,连忙道:“苏大人尽管吩咐,下人们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晏用旁边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林林总总的工具和材料:竹条纱布棉花做的过滤漏斗、底部带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备注到,最好用兽金炭或银骨炭,炭粉越纯净越好)、蒸馏水、白醋、海草

    这一大罐绿毛是未提纯的青霉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则他十有八九会死于霉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药死得更快。

    虽说苏晏前世看过不少杂书,有一本唐人闲笔上曾提到过,长安的裁缝被剪刀扎伤手,伤口发炎化脓,便是用长满绿毛的糨糊敷涂,最后治好了但这只是孤例,万一是因为那个裁缝伤口不大又走了狗屎运呢?万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这办法太原生态了,危险性极大,苏晏不敢用。

    那么就只能试着自己提炼了。

    青霉素的土法提炼,前世网络上遍地都是,苏晏也看过,十分怀疑成功率。

    因为高产菌株基本都来自实验室培育,自然突变的概率很低。更何况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时间。培养液虽然容易获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时间有限,他不得不省略这一步,只能寄希望于僧人们几十口芥菜大缸里长满的青霉菌,以量取胜。

    过滤漏斗可以现做,材料简单,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馏水也不困难,这个时代盛产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买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碱性水,没有苏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产店买到。早在宋代京师就已经有了水产店,蛤蜊干、瑶柱、虾米等都能从海边运来,更何况是商业和物流更加发达的铭代。

    分离管这个比较复杂,实在是没法现做,只能用下方带孔的竹管勉强凑合着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万选的,精明能干,拿到单子立刻分工派遣仆役,采买的采买、制作的制作、熬煮的熬煮,前后用了一个时辰,紧赶慢赶,终于将所有器物备齐。

    苏晏第一次把理论化为实际,操作起来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导致前功尽弃。

    他跳过菌株培育这一步,直接用漏斗过滤那一罐子绿毛水,然后加入菜籽油搅拌静置。液体分为了三层,只有最下层水溶性物质中含有青霉素,从竹管下方小孔导出。

    这样的溶液还有很多杂质,需要进一步分离和提纯。

    他将炭粉加入溶液中搅拌。炭粉会吸收青霉素,接着注入蒸馏水,洗出不纯物质;注入白醋,洗掉碱性杂质;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霉素从炭粉中脱离。这样,从竹管最下端的导流棉条里流出的,就是较为纯净的青霉素了。

    为了验证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药效鉴定,但需要时间。这是苏晏准确地说是沈柒最缺乏的,跳过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试,如果是青霉素过敏体质就当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费,沈千户也只能自求多福。

    没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极微少的量,点在伤口皮肤边缘,苏晏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等待。两刻钟后,没有任何异常,他大是松了口气。

    使用青霉素时本该静脉输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没有相应器械,他只能学乡村赤脚医生,将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创面上,进行消炎杀菌。

    到了最后这一步,所有能做的,苏晏已经竭尽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体质和运气。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这招如果起效,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见分晓。苏晏打算守在沈柒身边,对婢女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交给我了。”

    婢女将换了新水的铜盆、干净纱布等一干物件备齐后,躬身退下。

    其时已是黄昏,斜阳透过窗棱射入,余晖融融如金。苏晏在冷水盆里拧了汗巾,擦拭沈柒滚烫的额头,不时更换。又用荻管吸取盐糖水,从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进去些许,不至于脱水。还要及时更换被血水和组织液渗透的纱布,忙活个不停。

    期间婢女送晚膳进来,他无心饮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宝粥。

    到了戌时将尽,他抚摸沈柒额头,感觉热度终于下降,还担心是错觉,将自己额头贴上去,仔细感受体温。

    高烧的确退了下来,目前估计在38度以下,并且稳定了两三个时辰。苏晏心弦一松,疲劳困倦顿时如潮水席卷而来,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浅梦连连,苏晏没过多久忽然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沈柒的脸。

    沈柒正安静而贪婪地注视他,目光幽深炽热。

    苏晏脸色欣慰:“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沈柒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苏晏忙端来一杯温水,将荻管送到他嘴边。沈柒作极度虚弱状,勉强吸两口,水流了一枕头。

    苏晏无奈,说:“你慢慢来,一点一点吸。”

    沈柒声音嘶哑如砂纸,艰涩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苏晏为难地皱眉,怀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苏晏心想,他高烧昏迷许久,这才刚刚脱离危险期,或许真是吞咽无力送佛送到西,还是帮一帮吧。医疗护理本不该有忌讳,只当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头喂哺。

    沈柒与他唇瓣相接,老老实实咽了水,没有多余的举动。苏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声气渐壮,说:“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苏晏拍拍他的手背:“别胡说,你死不了。烧既然退了,就说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见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汤药,很快便会好起来。对了,我这里有一些滇南密药,去腐生肌,治疗外伤有奇效,回头也给你敷上。”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没用完,如今还剩半罐。

    沈柒虽不明何为“青霉素”,但也意识到此番能醒,该归功于苏晏。他反手握住苏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紧紧相贴。

    苏晏觉得这举动太过亲密,抽了一下手,没,连累沈柒牵动伤口“嘶”的一声,只好听之任之。

    沈柒道:“是苏大人救了卑职的命。”

    他故意用了客套称谓,放在眼下咫尺相对的情景与亲昵无间的举动中,却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暧昧。

    苏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渍与对方的体温触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乱,耳根发热。

    无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应与他约会,他在过马路时趁机牵住她的手,也是这般心跳耳热灵魂深处不禁发出无声的咆哮:绝对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钢铁直,宁死不弯!

    “那是因为你之前也救过我,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间凌戾夺人的意志,即使再虚弱的气色也牵制不了。他直视苏晏,慢慢道:“卑职之前在小南院说过,苏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难,我甘心应劫。此劫能过,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莫非苏大人当我只是随口说说?”

    苏晏被这目光刺得内心瑟缩了一下,讪讪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沈柒闻言心头一凉,仿佛三九天兜头被泼了盆冰水。

    苏晏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当面说出来怪怪的。可他总不能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这样不仅怪,还假。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势所逼。身边虎狼环伺,你若不为虎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点心软,就是今日这般下场。可你明知会连累自家性命,却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义,我非草木,孰能无情?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一气说完,苏晏正色望着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觉喉咙口一股腥甜险些喷出,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心头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动着一抹猩红色,连带笑声都沾染了断刃上寒厉的血腥气。

    苏晏听着有些发毛,强作镇定问:“千户大人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几乎一字一顿:“我如何不同意?简直得偿所愿!”

    苏晏心底不得劲,但也算高兴,对他说:“你要静心养伤,快点好起来。冯去恶那边不用操心,我自会料理他,为你报仇。”

    沈柒恶狠狠想:我当然是要快点好起来!沉疴必下虎狼药,哑鼓还须重锤敲,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不强行给你开窍,你便永远不知我这“好兄弟”的好处!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这辈子有的是时间,与你厮缠到死。

    苏晏不知面前这个新认下的兄弟,已经在脑海中对他实施了强奸罪,还心疼对方伤病交加久未进食,招呼婢女送白粥进来,将上面一层熬得浓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给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着,用勺子喂食颇为困难,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沥沥洒在枕席上。

    苏晏无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实吃了几口后,沈柒将侧脸挪出床沿些儿,更方便喂哺。苏晏见半碗白粥见底,不敢多喂,怕伤了久旷的胃肠。他正要搁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缠而上,吻了个回马枪。

    苏晏嘴里满是白粥的清香,这个吻让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诏狱那次被压在石墙上强吻的凶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热缠绵,十分动情,轻轻啃咬他的唇瓣,一颗一颗舔舐贝齿,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颚处,前后来回勾扫。强烈的酥麻感从口腔直冲头顶,又沿着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溃千里的架势。

    沈柒却不许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钏,要将他牢牢锁在这个亲吻中。为此不惜扯动背上伤口,新换的纱布又被染得红红黄黄。

    苏晏看着都替他疼,又气他不爱惜身体,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户可知,不作死就不会死?”

    沈柒后背疼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说好当兄弟,却又一口一个‘沈千户’,是什么道理?原来都是骗我的。”

    苏晏只好说:“七郎,你别胡闹,咱们兄弟亲近可以,亲嘴不行。”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亲嘴,我还要把你cao哭,让你这张蜜一样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伤人话都说不出。

    他想到日后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把伤养好为要。

    “我疼得动不了”沈柒将半张脸搁在苏晏肩窝,气若游丝地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苏晏一厢骂他,一厢小心托住脑袋,送回枕上。

    他拿着碗起身,动作急了点,眼前一阵发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晕感过去。

    沈柒急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苏晏缓过劲来,笑了笑:“无妨,这几日来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觉就好。”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损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这里歇下吧。”

    第四十五章

    十二条弹死你(上)

    苏晏看了看窗外,东方未明,天际一片冥蒙的靛蓝色,约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门听政,在奉天门的玉阶之上设宝座,皇帝亲临听取大臣们奏事。

    除了当值侍奉的锦衣卫亲军、官微而言重的御史们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参与早朝。他苏晏不过从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没有资格上朝的。

    但他却偏要抖擞一条七尺混天绫,意欲将这等级森严的朝堂搅个江海摇晃、乾坤动撼。

    殿试时,他是无心插柳,这一次,他却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苏晏对沈柒说:“歇不得,这事须得一鼓作气。我从东苑回来已两日,冯去恶派去暗杀我的几个杀手伏诛,豫王藏匿了尸体,并未惊动他人,但这些杀手没有及时复命,冯去恶也会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惊蛇误了大事。我准备这就出发,前往奉天门。”

    沈柒道:“你要闯奉天门早朝?不怕坏了朝仪规矩,冲撞皇爷,惹得龙颜震怒?”

    苏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决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数,我不拦你。”沈柒面上看着不以为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补充道,“但你手上罪证,分量还不够重,不足以钉死蛇之七寸。边上那个衣柜,背后墙内有个机关暗盒,我教你开启之法,你去取来。”

    苏晏依言推开沉重的花梨木衣柜,开启墙上机关,抱了个两尺见方的暗盒出来,放在床前地板上。

    暗盒须得按照相应顺序,将所有机关纹路对齐,方能打开。苏晏在沈柒的指点下,开启盒子,发现里面是厚厚的几叠纸页,图册、账本、手书、密令一应俱全。

    他拈起几页手书,迅速浏览,叹赏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说:“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惊心,若不如此,关键时刻如何保命?”

    苏晏哂笑:“你所谓的保命,就是要对方的命。”

    沈柒不语,以目视他,眼底微现自得之色。苏晏顺毛表扬:“七郎这是为我雪中送炭,一举定乾坤呀。”此番如果能扳倒冯去恶,沈柒理应占首功,他定会在景隆帝面前如实禀告。

    “这里物证众多,你要赶今日御门听政,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且附耳过来,我口述个纲要给你。”

    苏晏见沈柒话说多了气虚,便俯身床沿,将脸凑近。

    沈柒简明扼要地大致说了几条冯去恶所涉罪行。苏晏点头:“我记下了。你借我一辆马车,我还有点时间在车上梳理这些物证。”

    “可我总觉得时间太紧,不如等明日?”

    苏晏摇头:“此事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不能再拖延,迟则生变。”

    沈柒见他神色沉静从容,自有主见,仿佛胸怀极大的勇气与自信,从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倾心,吻了吻他的脸颊,低声道:“万事多加小心。”

    拳拳关心,溢于言表。苏晏顾不上计较他的无礼,抱着暗盒起身,想着成败在此一举,心中豪情顿生,朝沈柒洒然一笑,推门离开。

    四更将尽,天色尚未亮起,大臣们就已在午门外等候早朝,注籍签到。

    五更开宫门,午门城楼上传来钟声,文武大臣列队从左右掖门进入,过金水桥,按品级分列于太和门前两侧。朝仪制度极严,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稳重的,都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以失礼处置。

    御门升宝座,鸣响鞭,大臣们行一跪三叩礼。随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折,由皇帝下令议商,做出决断,发布谕旨。

    就在百官进入太和门广场,听政已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一辆马车辚辚地压着青石板,停在午门的下马碑前。

    苏晏抱着个黑漆螺钿木匣下了马车,在拂晓天光中,望向午门外竖立的登闻鼓。

    这登闻鼓乃是开国皇帝下令设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边远百姓,若有要案便可击鼓鸣冤,也就是俗称的告御状。甚至连死刑犯,自认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属代其击鼓讼冤。

    但皇帝也规定,此鼓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轮流值守登闻鼓,接待击鼓人,登记鼓状。一旦鼓响,钦定的监察御史将会出巡盘问,决定是否上报天听。

    苏晏打的就是这面登闻鼓的主意。

    他没有穿官员的补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缌麻孝服,头戴白色垂绦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执榜牌的锦衣卫校尉的注视下,苏晏拾阶而上,单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击鼓面,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才住手。

    鼓员也是从锦衣卫中抽调而出,是个年近三旬的黑脸汉子,闻声从廊下休息处赶来,大老远就不耐烦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还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赔得起?”

    他将手中的登记簿拍在旁边的木桌上:“什么人,所告何事,有没有写好的状子?会写字就过来填单子,不会写字的话,你说我填。”

    苏晏不与他计较,左手抱匣,右手执笔,在登记簿上的告状人一行,行云流水地写下“司经局洗马兼太子侍读苏晏”。

    鼓员见了,脸色微变。来这儿敲登闻鼓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军余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见过五品京官亲自来敲鼓!这姓苏的还是太子侍读,怎么不走东宫途径,找小爷去诉冤?非要来这里给他添麻烦。

    他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再看登记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过去。

    那一栏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掌印管事冯去恶”。

    一个从五品小京官,穿着孝衣闯午门,要状告天子亲军、正三品锦衣卫掌印首领,还非得用敲登闻鼓这般万人瞩目的方式怎么看,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搅动朝堂风云变幻的那种,搞不好还要连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鼓员掉脑袋

    黑脸汉子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但他又不能听由这少年官员把这案子捅到御前无论对方告状成与不成,自己非被指挥使大人抽筋剥皮不可!

    锦衣卫不仅是天子的侍卫和仪仗队,南、北镇抚司还手握侦刺缉捕之权,诏狱十八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掌印指挥使冯去恶得势多年,根基深厚,哪里是一个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动的!

    还是赶紧把人轰走,就算要告状,也去找有司衙门,别来祸害他!

    “这胡乱写的是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疯!”黑脸汉子一把扯掉苏晏正在写的纸页,直接撕碎,当即朝两旁的校尉喝道:“你们,将他叉出午门,扔到街口去。再敢回来撒野,就打断他的腿!”

    两名锦衣卫校尉二话不说,冲过来叉住苏晏往外拖。

    苏晏哪里是两个彪形大汉的对手,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左右环视,皱眉想:鼓声响过许久,这负责受理与呈递的监察御史如何还不来!

    正焦急间,忽然看见一名身穿绯色云雁补子常服的四品官员,正不紧不慢地从掖门走出来。苏晏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个相识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

    “贾大人”他扬声高呼,“下官有奇冤大案!奇冤大案”

    这一刻,仿佛蒋大为附体、戴玉强传功,他将最后四个字唱成了响遏行云的男高音,纵然远隔百米,依然被贾御史听见。

    贾御史眼神不济,隔着老远,还没认出击鼓人是小南院里一起蹲过的苏侍读,但“奇冤大案”四个字仿佛一剂最猛烈的春药,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兴奋得满面红光。

    作为言官中出了名的嘴炮,贾大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取代同行老前辈包拯,成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代言人。虽说“两袖清风”是做不到了,但至少还能“铁面无私”呀!

    故而他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都想弹劾,骂太监柔佞弄权,骂国戚狐假虎威,骂藩王空食俸禄,骂文官尸位素餐。就连东宫藏着小黄书,这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破事,他收到告密后,都大胆参过一本。

    太子年幼又是储君,给点面子轻点骂,而辅导太子读书的詹事府侍讲、侍读们,尤其是日日随侍的苏清河,更是被他在折子中骂个狗血淋头,这才惹得皇帝发怒,赐了苏晏一顿廷杖。

    虽说皇帝更深层的心思,还是做个责罚的样子,稳住背后企图动摇东宫的势力,放长线钓大鱼。但由于奉安侯卫浚授意冯去恶横插一杠,导致苏晏险些命丧廷杖。

    说来说去,这贾御史也是推手之一。

    不过苏晏如今要用他,自然不会跟他算这笔账。见贾公济快步走近,苏晏叫道:“贾大人,下官敲完鼓,尚未填好状单,这鼓员二话不说,撕毁单子要将我叉出午门。下官不知坏了那条规矩,莫非如今的登闻鼓不让人敲了?”

    贾公济这才看清,面前这个被校尉叉住的少年,可不就是他上奏弹劾过、还当面嘲讽过的苏清河?

    这一身缌麻轻孝的,给谁服丧呢?

    看这架势是要搞大事!

    此时的贾公济,眼里没有旧过节,只有新战斗,迫不及待问:“苏洗马这是要告谁?”

    苏晏响当当道:“冯去恶!”

    如同醍醐灌顶,贾御史打个激灵,全身毛孔都绽开了。

    想到自己的弹劾史又可以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贾御史激动得手抖。

    锦衣卫指挥使又如何?越是专权擅势,越显得他犯言直谏的可贵,哪怕因此触怒龙颜,也在所不惜。最好再打他一顿廷杖,可不就成其不世之节,美名扬天下了么?

    贾公济一拍大腿:“这鼓状我接了!”

    他转头呵斥黑脸汉子:“你身为鼓员,本该按实登记鼓状,却因为畏惧权势,渎职枉法,乃至殴攘官员,十分可恶!本官必在朝会上,向陛下检举你的罪行。”

    那鼓员听得腿一软,跌坐在地,连声叫屈:“我没殴攘他!只是轻轻叉一下!”

    贾公济没理他,又兴致勃勃问苏晏:“你手上这个木匣里可是罪证?有点小啊,怕是装不了多少。”

    “还有个大的。”苏晏答,“我的马车停在下马碑前,车上有个暗盒,里面装的全是铁板钉钉的罪证。只是我一个人搬不动两样。”

    “本官来帮你搬。”贾公济两臂袖子一挽,果真去到马车内,抱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大盒子,对他说,“走,随我一同进去,先在金水桥边候着。等我禀报过皇爷,再召你御前诉讼,与那冯去恶当堂对质。”

    苏晏问:“冯去恶也在奉天门?”

    贾公济道:“皇帝御门听政时,照例有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于御座西侧,负责传旨。今日正是冯去恶当差。怎么,你不敢与他当面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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