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嚯,有双鞋。这黑里藏黑的,险些没看出来。”苏晏说着,想找根长物去拨,一下子没找着,干脆袖子一撸,半个身子探进床底。

    云洗来不及阻止,伸手捋到一把袖尾。苏侍读只余腰身和双腿露在床架外面,风流才子的形象全无,他看着却嘴角微挑。

    苏晏指头勾住靴筒边沿,拽出来,起身拍打外衣上的灰尘,朝云洗赧然一笑:“风度尽失,让未尘兄见笑了。”

    他正要拎起皂靴检查,云洗道:“等等”

    说着抬手,用袖口轻轻抹去他鼻尖上的灰尘。

    苏晏见云洗的素白袖子上多了一点污渍,虽只是一小点,但因为对方太过洁净,看着就格外突兀和扎眼,心里更是过意不去:“未尘兄喜洁,何必为我污了袖,只需告知一声,我自己擦便好。”

    断都断了,还怕污么云洗默然。

    “这是崔状元昨日穿的靴子。”他沉声道。

    苏晏前后端详,又看靴底凹凸的纹路,发现积了不少黑泥,其中夹杂了草叶的碎片。指尖轻碾,黑泥尚有些湿意,碎叶也还新鲜。

    “这泥是腐泥,林子潮湿处才有。射柳场上青石铺地,宫道与殿内更是沾不到土。再说,昨儿个白天沾的泥,到眼下早该干了才是昨夜又没下雨,屏山这是去哪儿闲逛了?”

    云洗缓缓道:“昨夜,夜深人不静,这殿里有些动静。”

    苏晏闻言心虚不已。

    昨夜他屋里来来去去的,都快成走马灯了,莫不是真被云洗听到了动静?

    可他与自己的房间隔了大半个殿,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我夜半偶醒,听见窗外院中小径上行路淅索之声,一时生疑便起身出门,尾随而去。”

    “是崔锦屏?”苏晏问。

    云洗点头,“我跟随他,进入南墙根附近的林子里,见他用宫人料理花木的铲子挖了个坑,埋进去一包物件,随即将坑匆忙填平,撒了几把落叶,又原路返回。那时我就觉得古怪,待他走后,本想挖开那个坑瞧瞧。但一来他把花铲带走了,腐泥烂叶,我不好徒手去挖;二来倘若他只是处理个人秽物,或者有什么怪癖,喜欢到处私藏钱财之类,我去擅动,于礼不合。故而我也折返,回屋就寝。今日一早,便把靴子交予宫人拿去清洗了。”

    “我明白了,你为何今日又忽然怀疑起他。”苏晏将皂靴放回地板,“正是因为这双没有清洗的靴子。若他心里没鬼,今早也该同样将靴子交予宫人,可他却没有,而是藏进床底,又使人去拿一双新靴来穿。”

    “因此我不得不怀疑,他昨夜挖坑埋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云洗垂目看靴,眉间微皱,似乎对心中猜疑也并不乐见。

    苏晏忽然道:“时间差不多了!”他俯身又将皂靴丢进床底靠墙处,对云洗说:“我们快走,换个地方继续说。”

    两人最后环顾一圈,确定物件摆设都恢复原样了,便离开崔锦屏的屋子,关好房门。

    在步廊上走得有点急,苏晏原本就没好彻底的脚踝不慎又扭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他手扶廊柱,想等这阵疼劲过去。云洗不见他跟上,回头一看,又折回来,问:“伤到脚了?”

    苏晏连连摆手说没事。

    云洗正想伸手扶他,崔锦屏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喝得一脸微醺。

    看见他们,崔锦屏有些吃惊,问道:“你二人缘何在此?”

    苏晏忍痛笑道:“我本想来找你手谈,不知你还没回房,倒把自家脚扭了。他他许是散步经过吧。”

    云洗由来孤冷,是冰雕雪砌的一个人形,更别指望他开口解释了。

    崔锦屏带点狐疑与排斥地看他。云洗并未回应,径自走了。

    崔锦屏又转头看苏晏,揶揄道:“我说清河兄,你和他一个‘挽大厦于将倾’,一个‘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汤包’,该不会互相看对眼,打算在这人来人往的走廊做点什么吧?”

    苏晏啐他:“做什么?两个大男人能做什么!”

    崔锦屏哈哈大笑:“你是惯识风月的人,倒来问我。前两日我去胭脂胡同喝酒,那名妓阮红蕉不好好伺候金科状元,倒一门心思缠问我,同榜的二甲第七做了什么大官,怎么就不来了呢!”

    苏晏也笑:“我只是识得,又不是做得。大铭律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屏山兄喝喝花酒也就罢了,可千万别犯律。”

    崔锦屏又逗他:“律法只禁宿娼,没禁宿小倌,要不你去隔壁长春院试试?据说环肥燕瘦、春兰秋菊什么风格的都有,省得被个冰山脸子糊了眼。对了,你要中意冷脸的,也有,花名叫‘竹中君’,一听就特别高洁,想必你会喜欢。”

    苏晏险些脱了靴子砸他,心想这么个疏枝大叶的货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凶手啊。

    可昨夜云洗所见,又的确可疑。

    这其中有什么内幕?不如今夜就去南墙根的林子里,挖一挖那个埋东西的坑,看里面究竟为何物。

    第三十六章

    何不以身相许

    谢绝了崔锦屏好意相送后,苏晏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途中还拐去找了趟云洗,与他约好今夜子时一同前往南墙根的林子去挖那个坑云洗担心他脚伤,想要独自前去,但苏晏一再坚持,只好由他。

    其时暮色降临,原以为又要轮着烧用热水,不料盏茶工夫,浴桶、热水、香皂等一应洗沐用具都上齐,且听送水内侍的话中之意,小南院对东宫旨意的解读是举一反三,决心务必要把他这位“小爷跟前的红人”给服侍舒服了。

    既然是隐形福利,就安心消受着呗,苏晏痛快洗了个澡,穿着中单与白绉裤,光脚爬上架子床去找药盒。

    脚踝总体已无大碍,再涂个两天药就会痊愈。苏晏捏着药盒,不由得想起吴名,想起他抱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去行刺卫浚,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然。

    倘若他动了手,无论卫浚是死是活,洪庆殿必然大乱,小南院这边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不进,宫人和侍卫们总是会闲话几句。

    这么看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之前他的提醒见了效。吴名意识到卫浚身边支着张看不见的罗网,并不急于出手,而是潜伏在暗处,寻找一击必杀的契机。

    希望吴名不要轻身犯险,能够耐心等到他扳倒卫浚的那天苏晏叹口气,又想到千户沈柒。

    也不知沈柒处理了冯去恶派来杀他的杀手,能不能瞒天过海,回去后会不会被上司责罚,甚至

    “诏狱里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比谁都清楚,只怕到时,也比谁都惨烈。”

    言犹在耳,他有点不敢想象。

    如果沈柒因为救他而遭遇不幸,那么他一辈子都会对此负疚在心,感怀难安。

    “吴名,沈柒,你们可千万别出事。”苏晏喃喃自语。

    梁上一个声音阴森森地飘过来:“能得苏大人惦念,卑职感动之至。不过卑职不齿与亡命草寇之流相提并论,还望苏大人只专心惦念我一人就好,其余土鸡瓦狗就不必挂心了。”

    苏晏吃一惊,从床沿探头仰望,不是沈柒又是谁,仍做着侍卫打扮,不禁咬牙:“擅入他人内室,连个门都不敲,还好意思骂别人是草寇,你个流氓比草寇还不如!”

    沈柒呵呵几声,纵身跃下,轻飘飘落在他床前,活动胳膊。

    苏晏心生不祥:“你什么时候钻进来的?该不会是”我脱衣沐浴之前?

    沈柒挑眉,算是默认了。

    “妈的偷窥狂!要点逼脸不?”苏晏操起竹片硬枕砸他。

    沈柒轻松接住,干脆将不要脸贯彻到底,坐在床沿,捉住苏晏的小腿,又从他手中勾走药盒。

    苏晏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追问:“你该不会一直都这么盯着我吧?我家里呢,有没有安插耳目?”

    其实他也知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日常职能除了巡查缉捕、审讯犯人之外,估计也少不了监视群臣,但这种刺探阴私的做法真落到了自己头上,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

    沈柒一面给他涂药,推宫活血,一面要笑不笑地说:“就你家那几个小厮仆妇,一个巴掌就能数清,如何安插。我是紧着你的安全,故而叫两个校尉多在你家附近走动走动,留意点动静,万一有什么意外,好及早援助。”

    “说得好听,派人趴我家屋顶了是吧?赶紧把人撤走,不然我就往屋顶扔鞭炮了!”

    “放心,不窥探你屋内隐私,只是守着门户。”

    “要守门户我不会养条狗?”

    沈柒顿时脸色一沉,便从阴冷里带出了煞气:“这话未免太难听。堂堂锦衣卫,上率亲军,莫非在你眼中还不如狗?”

    苏晏不怕他,却也不想得罪他,便回道:“谁受得了自己背后总是缀着俩眼珠子啊?想想都瘆得慌。大师你法术高强,赶紧收了神通吧,别再这么日以继夜地保佑我了,实是吃不消。万一真有事,我再去贵寺上香求拜,行不行?”

    沈柒面上阴转多云,哂道:“旁人求我照拂一二,使了银子还要看我心情,偏你不识好歹。怎么,用秃驴来调侃,是嫌我太坐怀不乱,这下便想要修个欢喜禅?”

    苏晏听他三句不到又往荤话拐,想起昨晚自己莫名其妙中了招,险些擦枪走火,两人几乎都到裸裎相对的地步了,不禁尴尬到头皮发麻,忙不迭地抽回脚,下逐客令:“我困欲眠,千户大人还请自便。”

    沈柒倾身过来解他小衣。

    “你、你干什么!”

    “苏大人让我自便的。”

    苏晏为掩护衣襟与他四手互搏,怒道:“我这是婉约地请你滚蛋!”

    沈柒大笑,把他上身剥个精光,又从怀中摸出一件极轻薄坚韧的软甲,“这金丝软甲贴肉穿戴,便可刀枪不入,除非对方身负上乘武功,否则轻易破开不得。你身涉凶案,又无人护卫,为防意外,还是穿着好。”

    苏晏由着对方给自己穿上,觉得颇为神奇古代的凯夫拉防弹衣?管不管用啊这。

    “这软甲是哪里来的?”

    “抄家抄出来的。”沈柒轻描淡写地说道,并不想告诉苏晏,这是北镇抚司的一个锦衣卫同知,查抄武将府时私下扣留的宝物,藏在自家密室里,今日被他悄悄偷了出来,为此还险些挨了机关里射出的毒箭。

    苏晏摸了摸胸口,软甲触手冰凉,硬中带韧,质地如金如革,泛着淡淡鳞光,纹理编织得极为细腻,其下一点肤色都透不出,不知究竟是何种天材地宝所制。

    沈柒以为他又犯读书人的洁癖,安慰道:“我事先洗过了,不脏。”

    苏晏穿上小衣,活动自如,隔着布料也看不出内中另有乾坤,满意道:“多谢千户大人。等我出了这小南院,连同腰带一起还你。”

    沈柒嘴角噙着一抹邪笑:“空口白牙,一声谢就了事?你拿什么谢我?”

    苏晏讪笑:“我家里你有什么看中的,随便借,不用还。”

    沈柒嗤声道:“听说苏知州是个清官,连儿子在京城置产的钱都没给备齐。你在黄华坊的那个小院,还是用皇爷赐的二百两银买的,就一个空壳子,我能看中什么?”

    苏晏画的饼被对方戳穿,只得摊手:“那我真是身无长物了,还请千户大人海涵。”

    “既然如此,空口白牙就空口白牙吧,我也勉强收了。”沈柒说着,将苏晏摁住,真去舔舐他一口小白牙。

    苏晏后背顶着架子床月洞门的硬木门围子,因为穿了软甲,并不觉得硌,只觉沈千户八成是属狗的,专爱动嘴啃人。

    第一次被同性强吻他还觉得恶心反胃,第二次胸闷气短,第三次大脑断片儿,而这第四还是第五次他几乎麻木了。

    他依稀想起,前世亲吻女友时,总有种黏糊糊的口红味,倒也不难吃,只是不够清爽,掺杂了各种蜜蜡、色素和化工提取的香料,香也香得矫饰雕琢。

    当然柔情蜜意的时候是顾不上这些的,偷到一个吻都心跳如鼓擂。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掀去那层由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交互作用的激情滤镜后,似乎也没剩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沈柒吻得起劲,忽然发现对方不做任何抵抗,并非默许与纵容,而是魂游天外,登时脸色僵冷:“你你竟给我走神!”

    他的吻技有这么差,连个不识风月的少年都无动于衷?沈千户恼羞成怒,正要借机发作,把人办了,却听苏晏怔怔问:“什么味道。”

    “?”

    “我是什么味道,你怎么就亲得这么得劲?”

    沈柒一愣,失笑:“这怎么说椴花蜜的味道吧。”

    椴花蜜又名“椴树雪”,其色乳白,其香馥馥,清新甜润,回甘极悠长。苏晏舔了舔嘴唇,并未尝到什么甜味,摇头道:“胡说。”

    沈柒倒真没胡说。在诏狱墙上强吻苏晏时,他恍惚忆及幼年生病,母亲哄他喝完药,总用椴花蜜浓浓地泡一勺水,为他解嘴里苦味。

    这缕甘甜萦绕舌尖,仿佛之前吃的所有苦都有了报偿,都是值得的。

    可惜对母亲而言,他这个儿子却不是个值当的报偿,抵不过人间风刀雪剑的苦厄,才使她舍得抛却稚子,半夜一条白绫吊在正室屋前的门桄上,撒手人寰

    苏晏见沈柒嘴唇抿成一条痛苦的锐刃,双目杀气盈溢,曲握的手指几将妆花缎卧单扯裂,是从未有过的情状,心底暗惊,不由唤道:“千户大人?”

    连唤两声,沈柒才恍然回神。

    苏晏问:“怎么了?”

    “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而已。”沈柒神态转眼恢复如初,伸手用指腹揉搓苏晏的唇角,懒洋洋道,“别叫千户大人,叫我七郎。”

    “我不想叫。”

    “可我想听。”

    苏晏别过脸,拨开他的手指,就要下床穿外衣。

    沈柒动作粗暴地将他拽进怀里,掐着裤头威胁:“叫!不然强奸你。”

    苏晏气笑:“还真是不要逼脸了。你不要,我也不要,豁出去喊人了啊。”

    沈柒将下巴沉沉地搁在他肩头,一动不动。

    苏晏感觉到对方心情极差,挣扎几下,没挣开,叹口气,心想反正不掉块肉,算了由着他抱一会儿吧,就当借用软甲的谢礼。

    “清河,你就叫一声,好不好?”沈柒附在他耳畔低语。

    苏晏发现这个男人的声音一旦剥除了阴狠腔调,便无端透出点茕茕孑立的意味,能把无理要求说得恳切又自苦,好像你不答应,他就要骨化形销了似的。

    “千户大人应是家中行七,从小到大这么叫你的人多了,为何非得听我这一声?”

    “那不一样,我只想你听叫再不叫,真的强奸你了!”

    沈柒软硬兼施,苏晏没奈何,干巴巴叫了声:“七郎。”

    沈柒身躯微颤,说:“再唤一声。”

    万事开头难,这头一开,就如河堤溃于小小决口,一泻千里。

    “七郎。”

    “再唤一声。”

    “七郎七郎七郎,三声了,可以了吧?”苏晏恼道,“放手,我腿压麻了!”

    沈柒这才撒了手,盯着他穿上鞋履与鸦青色直裰,戴好犀角束发冠,一身齐整又低调。

    “夜里为何要做外出打扮?”沈柒问。

    苏晏想了想,觉得此事没有瞒他的必要,便道:“发现一处蹊跷,今夜子时与人约好去探一探。”

    沈柒皱眉:“非得在今夜?改为明日如何,我陪你去。今夜冯去恶召我回北镇抚司,子时怕是赶不回来。”

    “无妨,你去忙你的。我就在这小南院内逛逛,且有同年陪伴,安全得很。”苏晏转念一想,不由面色微变,“冯去恶深更半夜召你去做什么?当心他对你下手!要不你别回去了,先避一避锋芒,待我出了这里,再帮你另谋出路。”

    沈柒不紧张自身,反而心下暗喜:“你不仅担心我,还愿意费心帮我谋划?”

    “想什么呢!”苏晏直接喝破他心底遐思,乜斜道,“我这是投桃报李,回馈你廷杖搭救之恩。”

    沈柒觉得他翻白眼也甚美,哂笑道:“何不以身相许?日后莫说替你掩护,卖命也是肯的。”

    苏晏被这一头热的锦衣千户缠得不行,摆手逐客:“行了行了,你要走就快走吧,事先布置妥当,以免猝不及防。”

    第三十七章

    临危所托谁人

    苏晏备好花铲与火折子,看看亥时将尽,便悄然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寻云洗。

    两人在约好的殿角碰了面,彼此颔首示意,一前一后地沿院中小径前往南墙根的林子。

    说是林子,其实不大,因为小南院偏僻,平时宫人也疏于打理,草木长得有些过于茂盛。日间竹树迷离摇曳,亭台楼阁时隐时现,还不觉得格外幽深。到了夜里,小径两侧镂空石柱中的灯火未燃,整个林子便显出几分黑黝黝的阴森。

    为了不惊动旁人,两人用火折照亮,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云洗照顾苏晏脚伤,刻意放慢脚步,地面湿滑处还不时停下搀他一把。

    “便是在那棵樟树下。”

    云洗指着靠近围墙的一棵枝叶葳蕤的大树。苏晏走过去,弯腰将手中火折凑近地面,用靴底拨开落叶,果然找到一处被挖开又重新掩埋过的痕迹。

    他忙把手中火折递给云洗,抽出掖在腰后的花铲,刨开土层,铲刃扎进软绵绵的物件是个包袱皮。

    莫非染血外袍和那件与他身上纹色相同的曳撒,就裹在这包袱里?

    苏晏用力拽出满是污泥的大包袱,发现又湿又沉,还不停往外渗着水,把附近土壤都浸湿了。

    他颇费一番功夫,才解开包袱上湿漉漉的死结。

    沈柒来到软禁奉安侯的洪庆殿,走进西厢廊转角的一间庑房。

    他脱去身上的侍卫盔甲,穿上锦衣卫千户的麒麟曳撒,将绣春刀重新佩在腰间。

    一名心腹总旗叩门而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沈柒瞳孔一缩,问:“你确定?”

    总旗答:“千真万确。他手下有个总旗与我交好,今夜喝酒时无意漏嘴,说商莲洲就是被他骗到阁楼上的,还说那陕西老头除了会作画,其余一窍不通,是个半傻子。”

    沈柒沉吟:“他范同宣一个千户,如何敢擅作主张,指使手下伪装成东苑侍卫,诓骗画师,画下诬陷之作莫非他与杀害叶东楼的凶手有勾结?”

    总旗建议:“千户大人,这事咱们要不要禀报指挥使大人?那范同宣平日里仗着祖上荫庇,瞧不起大人的出身,对大人多有出言不逊之处。咱们既然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如借此机会”

    沈柒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后半句话。又问:“冯指挥使临时召我回北镇抚司,小南院之事,由谁来接手,你可打探到消息?”

    总旗道:“正是范同宣。我方才还在洪庆殿外撞见他,一身普通侍卫打扮,朝小南院方向去了。”

    沈柒眉头紧拧,抬手道:“你先出去候着,容我想想”

    总旗奉命退出庑房。沈柒在屋内慢慢踱了几步,忽然一巴掌拍在月牙桌的桌面,将花瓶都震到了地板上。

    勾结凶手的不是范同宣,而是冯去恶!他恍然大悟,范同宣是奉了冯去恶的命令,指使手下总旗诱导商莲洲前往阁楼。

    因为叶东楼案惊吓到卫贵妃,致其早产,对妇人而言这是九死一生之事,故而奉安侯卫浚早被他排除在嫌疑人外。又因为冯去恶素来与卫浚勾结,他便先入为主将两人划作一道,把冯去恶也排除了。

    却没有想到另一种情况:冯去恶对卫贵妃的安危其实没那么在乎。他与外戚靠拢,却并未把自己绑在外戚这艘船上,此事也是瞒着卫浚所为。

    无论是凶手找上冯去恶与他合谋,还是冯去恶主动借凶手的刀杀人,双方的目标都很明确叶东楼、苏晏与豫王。

    只是沈柒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冯去恶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倘若说对付苏晏是为了斩草除根既然在廷杖行刑中与太子侍读结下死仇,为防日后对方得势清算,干脆在得势之前将其除去,这动机还算充分,且符合冯去恶的行事风格。

    但杀害叶东楼、陷害豫王呢?这只是凶手的目标,冯去恶事不关己推波助澜?还是另有什么利害关系?

    沈柒发现自己如今越发难以理解这个一脸阴沉的顶头上司身为天子亲卫的统领,却热衷于鬼蜮伎俩,背着皇帝处处暗动手脚,真以为能瞒过景隆帝的眼睛?

    本末倒置,必然得不偿失。

    自建朝以来,历任锦衣卫的掌事指挥使鲜有善终。不是被权力腐蚀心志,牵扯进大案要案,站错立场,被皇帝赐死;就是攀附权臣,烈火烹油一时风头无两,待大树倒了,猢狲也难逃厄运;要么就是被更有野心与手段的后来者取代,在权力更迭中黯然退场。

    不知冯去恶会属于哪一种?

    沈柒摩挲着掌心中的刀柄,平息心头想要一蹴而就的躁动,决定先解燃眉之急

    为了卖惨,他昨夜欺骗苏晏,说冯去恶不再信任他,另派手下两人前来暗杀苏晏,被他处理掉了。

    但其实,根本没有这两人。此事冯去恶仍交予他来办理,一来对他这个多年培植的心腹颇为看重,二来也是试探和警示,让他将功折罪,用苏晏的死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过了一夜一日,眼下已是第二个晚上,苏晏依然还活着。

    冯去恶对此十分不满,即使沈柒再怎么用“行刺奉安侯的刺客突然出现”“太子与豫王忽然驾临”等等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也无法打消他的怀疑和愠怒沈柒之前越是精悍能干,眼下的无所作为就越是形迹可疑。

    故而才将他临时召回北镇抚司,另派千户范同宣去接手此事。

    此时他若抗命,甚至回援苏晏,就彻底暴露了背叛之举,冯去恶定然会毫不手软地将他立刻除去。

    可他若听之由之,只怕苏晏即使有金丝软甲护身,也性命堪忧。

    如此左右为难、骑虎难下的局势,简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须在自己和苏晏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沈柒将刀柄攥得几乎嵌进了血肉中。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更鼓房的内侍打更报时之声,亥时已至。

    他猛地推开门,走出庑房。

    那名总旗仍在檐下候命,沈柒走到他面前,却又踌躇此人可不可信?有几分可信?是否堪当大任?

    生死攸关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难以尽信,万一所托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怀中一张新写的密折灼烫如火中之栗。

    “大人?”总旗小心地看他脸色,“可是有事吩咐?”

    “不,没什么。”沈柒转身走下台阶。

    刚走出殿门,就见七八名缇骑牵着马候在道旁,一见到他连忙迎上前,抱拳道:“夜路难行,卑职奉命为大人前驱掌灯,护送大人返回北镇抚司。”

    沈柒看着这几张陌生面孔,心道,冯去恶果然放心不下我,派人监送。我原想在回城之前,亲自去一趟龙德殿,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

    他心中焦急,五内俱焚,面上却淡淡地看不出异样神色,腾身上马。

    行至东苑中门附近,道路迎面过来几名掌灯内侍,后面跟着一小队侍卫。

    沈柒看清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身材伟岸,披玄色斗篷,风帽遮了半张脸,眼底蓦然一亮。

    他双脚夹镫,暗施内劲,胯下骏马陡然一声悲嘶,流星般朝对方急速冲撞过去。

    “当心!马失控了!”沈柒使劲拽着缰绳,厉声大喝。

    对面的内侍吓得惊叫,宫灯落地。侍卫们则纷纷抽刀出鞘,挡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铁蹄践身之前,一掌重重拍在马颈下。

    这一击仿佛有万钧之力,骏马痛苦嘶鸣,冲势被生生遏制,沈柒从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却在反震的气浪中岿然不动,只是风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沈柒落地时连打两个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伤。他手撑地面,半跪告罪:“卑职驭术不精,险伤贵人,还请殿下治罪。”

    豫王眯起眼审视他,面不改色道:“是马匹突然受惊发难,非你之罪,不必惶恐。孤王深谙马性,心中有数。”

    沈柒知道他这是看出来了,心下石头落地,再次告罪。

    豫王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走了,侍卫们连忙追上去,后面又追着手忙脚乱捡灯的内侍。

    沈柒起身,那几名锦衣卫缇骑这才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的关心千户大人可有受伤;有的抱怨失控的马匹险些连累他们,幸亏豫王没有计较;还有的惊叹豫王神力,竟能一掌逼退狂奔的烈马。

    一名缇骑道:“这有什么!当年豫王还是代王,戍守大同镇时,是赫赫有名的猛将。他十二岁初战便率亲军,于逆境中以五十人对敌千余,最后逼得鞑靼首领兵溃败逃,一役成名。区区一匹惊马,还能伤到他?”

    另一名缇骑吃惊:“真的?我如何完全不知!”

    “你才多大,自然不知十几年前的事,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当年先帝讨伐北成,便是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军略。听说他在庚辰年‘边堡之乱’的危急关头,驰援过还是太子的圣上。”

    “立下平乱救驾之功,又是一母同胞,难怪皇爷在诸多亲王郡王中,对他格外亲厚。这些年豫王殿下甚至不用就藩,留在京城享尽荣华,哪怕睡了那么多”旁边人递了个眼色,这缇骑警觉失言,赶忙闭嘴。

    沈柒只作未闻,皱眉道:“我的马挨了这一掌,想是骑不得了。要么你们匀一匹给我,要么回去再领一匹。”

    缇骑们身负命令,要盯着沈柒回到北镇抚司,期间不能让他四处走动,尤其不能与人私会。刚才的惊马事故已经是意外,又怎么会让他再回头横生枝节,当即表示匀一匹最好的给千户大人,他们可以两人共骑。

    沈柒二话不说上了马,扬尘而去,其余缇骑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豫王停下脚步,伸手入怀,摸到了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慢慢展开,在宫灯的亮光中看清,竟是一张揉皱的密折,是锦衣卫内部款式。

    方才那个不知名的锦衣卫千户,不知为何要故意使座驾吃痛受惊,在手下缇骑面前演这一出戏,又在翻身落马时,悄悄将本该直递御前的密折弹进他的衣襟。

    他飞快扫视,看到其中“苏晏”二字,立刻将密折重新揉成团,揣进袖中,不禁转头望了一眼。

    那名千户已策马驰出了东苑中门,看不见背影。

    “殿下,可是要回重华殿?”亲卫见他驻足回头,请示道。

    豫王凝声道:“不,去小南院!给本王就近弄匹马,要快!”

    他说着,迈步疾行,竟比寻常人小跑还要快一些,斗篷下摆行云流水地翻卷着,猎猎作响,如夜风吹动战场旌旗。

    第三十八章

    无不透风的墙

    包袱上的死结终于解开,露出内中一沓湿淋淋的布料,腥臭扑鼻。

    苏晏被熏得后退半步,从云洗手中拿回火折,说道:“此物腥秽,未尘兄再退远一些。我自己检查就好。”

    他屏息把火折移近,用花铲拨弄布料,发现是一件外袍和曳撒,外袍污渍斑斑不辨原色,但曳撒湿透了仍能看出图样,上半身柿蒂窠过肩蟒妆花,下摆四合如意云纹,的确与他射柳那日所穿的毫无二致。

    苏晏从衣物间拈起一小片乌青将烂的草叶,嗅了嗅,若有所思。

    云洗忍着污臭问他:“可是血衣?”

    苏晏点头:“是。”

    “那崔状元”

    “嫌疑很大。即便不是凶手,为其掩埋证据,也算同伙。”

    “此事,清河打算如何处置?”

    苏晏弹掉草叶,拍了拍手,起身答:“我去叫崔屏山来当场对质,先弄清楚事情真相再上报,以免坏他名声。还请未尘兄留在此处,保护现场和证据。”

    云洗皱眉:“你一个人去找他?万一他见罪行败漏,凶性大发,当场袭击你,你如何自保?还是直接上报,让刑部来定夺。”

    “我总觉得他并非本性凶残之人”苏晏叹口气,“再说,毕竟相交一场,我若在尚未盖棺定论之前,就把事情做绝,一点活路不留给他,万一此案另有隐情呢?万一他是被凶手胁迫呢?岂不是害他性命。”

    云洗沉默片刻,道:“清河推己及人,宽睿通达,我不及你。”

    苏晏失笑:“未尘兄谬赞,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将火折吹得更亮一些,正打算原路返回,云洗忽然叫了声:

    “苏清河”

    苏晏闻声回望,见一袭浅色衣裳临墙挺立,玉树皎然,明昧不定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犹如余晖下的冰峰,美而苍凉。

    这一瞬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只归于一句:

    “你可要看一看,传言中的潜龙遗迹。”

    苏晏不解地朝他走近,一同站在朱红宫墙的墙根。云洗指了指不远处,“就是那处豁口。”

    说是豁口,其实仍有两丈高,十余步宽度,比起三四丈高的城墙顶,像个缓降的壑谷。

    这段南墙,既是小南院的宫墙,也是内皇城的城墙,墙外便是临河大道与护城河了。

    “这都几十年了,怎么就不填上呢?”苏晏说,“平白留着个豁口,看着多难受。”

    云洗道:“毕竟是先祖诏命,后人也不好违背。再说,城墙的豁口犹可砌填,人心的豁口又如何砌填呢?”

    苏晏注视他,轻声问:“未尘兄可是心中有事?不妨告知一二,我虽能力微薄,也愿尽力为君解忧。”

    云洗不由得逼近一步。

    对方站得太近,几乎鼻息可闻,苏晏有些不自在,随之退了一步,后背紧贴宫墙,冷硬感从衣物外渗透进来。

    云洗伸手撑在朱红渐褪的墙面,将他圈制于双臂之间。淡幽梅香如网笼罩,苏晏呼吸不畅地喘了喘,嗓音干涩:“能不能,退后点说话。”

    “不能。”云洗近乎无礼地拒绝,右手在他脸侧墙面轻轻摸索,指尖与颊肤鬓发似触非触。

    苏晏轻抽口气,听见耳畔的空穴风声,时断时续,宛如海螺里的呜咽潮音。

    那是宫墙上镶嵌的“透风儿”,巴掌大的方形小窗,雕花镂空,为砌在墙体内部的承重木柱通风防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俗语正是由此而来。

    若是内外不能正常流通,闭塞久了,便要生霉。墙与人心,或许真的相类。

    “未尘兄你这是”苏晏鼻音微颤,忍不住去抓云洗的手臂。

    云洗撤臂,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十指交扣,将他手背坚定地按在墙面上,不许动弹。

    “闭眼,”他低下头,抵着苏晏的前额,清冽声线显得有些暗哑,“别看”

    苏晏真的闭了眼,呼吸轻促,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了几下,似在等待一个不知好坏又势必会来的结果。

    云洗的右手抠开已撬松的“透风儿”,手指捏住钉在木柱上的一物,拔出来。

    他的动作悄然无声,轻巧却又凝重,眼底闪着一点凄冷的光,像月夜下的碎冰。在最后一刻,他全无犹豫,破釜沉舟似的将手中之物送入苏晏的体内。

    苏晏猛地睁眼,空余的左手紧扼住对方手腕。

    云洗手持一柄尖细的短剑,样式颇有点像豫王的“钩鱼肠”。利刃在刺入苏晏腹部前,被金丝软甲挡住,不能再进毫厘。

    苏晏左手扼住对方手腕,将关节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他弃剑,右手也在极力挣脱桎梏。两人各自发力,像一对狭路相逢的困兽,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锯。

    “你就是杀害叶东楼的凶手,为什么?”苏晏咬牙问。

    云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围林木幽黑,云层中月轮隐现,忽而洒下一地水银。

    云洗一双深长的眼睛就在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仿佛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问:“你身穿内甲,早有防备,又对此毫不吃惊,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苏晏答:“破绽很多,但真正让我怀疑你的,是屏山床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没猜错,那双靴子其实是你的。你们身高相近,鞋码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码与44码的区别,你可能并不在意,我对此却敏感的很,毕竟买短一码,打球就要磨脚。”

    他的后半截话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听懂了,眼神中露出遗憾之色。

    “还有昨日午后,其他人都在殿内焦急等待询案,我看见你在树下池边观鱼。”

    “观鱼也有破绽?”

    “你没有,鱼有。你走后,我好奇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除了散游的锦鲤,还有不少乌鱼、鲶鱼之类,并未见人投喂饵料,却在某处聚集成团,徘徊不去。我当时觉得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直到方才,我从包袱里的衣料上,发现一片烂掉的水草叶子,才恍然明白,之前这些血衣并不是埋在土里,而是被丢进水池,才引来肉食鱼类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观鱼之后,也意识到这个破绽,怕人发觉,于是趁夜将包袱又捞回来,埋在林子里。包袱泡水湿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湿了。”

    云洗沉默,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论见微知著,我亦不及你。”

    苏晏与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气,向外猛一推,从墙根脱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里跑。

    没有火折照亮,只能凭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对来时路的一点印象,尽量接近大殿,再高呼求助,引人来救。

    云洗也猜到他的意图,反应迅速地扑上来,剑尖在他胳膊后侧划出一道血口。

    苏晏身上的金丝软甲只能护住胸腹等要害部位,护不住手脚,这一下疼得火烧火燎,但他没顾得上看伤口,一股脑地往前奔。

    脚下青苔湿滑,月光隐没时他看不清路,踢在树根上摔了一跤。

    云洗自后方赶上,举剑刺他头颅,被他用力拽住衣袖,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下你可全身都脏了。”苏晏扭夺他手中兵器,生死关头,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模仿他的话揶揄道,“衣物脏了犹可清洗,人心脏了又如何清洗呢?”

    云洗咬牙:“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浊不堪,洗不洗都是脏的!”

    苏晏腿侧又挨了一剑,所幸没有割到动脉,流血不多,但他也连撕带咬地夺下了短剑,紧紧压在云洗颈间,制住了对方。

    他揪住对方衣领,将人怼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喘着气道:“我早该想起,恩荣宴那日,在后园假山里发生口角的两个人,并非豫王和叶东楼,而是你与叶东楼。”

    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叶东楼说的‘以死明志’,明的什么志?你是不是曾与他私定终身,却发现他与豫王之间的暧昧关系,气恼不过,才与他理论?他当时矢口否认,甚至以性命发誓。而你信了他,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份信任完完全全是个笑话。”苏晏逼问,“金榜题名后,叶东楼一夜之间升迁户部,坐实了奸情,所以你因爱生恨,设局将他杀死,是不是这样?

    “我能理解你痛恨豫王轻浮放浪,故而用他的佩剑作为凶器陷害他,但又为何要牵扯上我?我与叶东楼并无任何瓜葛,自殿试传胪之后,也从未见过面,此事与我何干?”

    云洗语带讥诮:“如何无关?不过小半年,新宠已成昨日黄花,听闻饲主又有了新的心头好,便郁郁寡欢,哭哭啼啼,甚至回来找我诉苦求助,连读书人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苏晏一怔:“心头好指我?这个豫王积习难改,朝中那么多齐楚的少年官员,他又不独骚扰我一个。”

    “可叶东楼认为,你是不同寻常的一个,教他生出了极大的危机感。我忍着恶心劝他,既然选择依附豫王,就早该料到有今日,他不但得忍这一次,还得忍下一次,无数次,直至被人弃如敝履为止。”

    “忠言逆耳,他是如何回应你的?”苏晏问。

    云洗冷笑:“他说,只要能留住豫王的心,死也甘愿。”

    “所以你就杀了他?你想让他明白,就算是死,痴想也永远是痴想?”

    “他已经烂到芯里去了!我与他四年同窗,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半点龌龊过界,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一面说着以死明志,一面与豫王勾搭成奸,被恩主冷落厌倦了,又来找我重修旧好你说,人怎么就这么贱呢?”

    苏晏叹道:“但你本可以不搭理他,依然活得清清白白。就像我脸上有污渍,你愿意提醒,便提醒一句,懒得说话,转身离开即可,又何必动手去擦,脏了袖子。

    “叶东楼负你,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他的事。他德行有亏,你可以鄙夷他斥责他,甚至弃之不理,却不该生出杀心,最后将自己也陷进泥潭里去!”

    云洗不吭声,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苏晏又道:“你若只是一味恨他,找个暗室将他直接了断便是,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你又不甘心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不仅要用他的死,洗刷他身心的脏污,还要用他的死震慑众人,报复豫王,惩罚我这个导致他失宠的‘新欢’。

    “惊吓到卫贵妃,只是个意外,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而我如果被你成功陷害,百口莫辩地死于冤案,你的杀戮便会终止吗?

    “不会的。你会出于对叶东楼的复杂感情,继续替他扫除‘情敌’。豫王勾搭一个,你就会杀一个,再设法栽赃在豫王身上。你会阴魂不散地缠着豫王,因为在你体内住着叶东楼的执念,那是你对他的祭奠与赔偿。

    “叶东楼坠楼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关于豫王?”

    “他说他心中没有悔,只有怨,希望豫王不再对任何人动心,永远记得他。”云洗缓缓道,“这是他生前与死后的夙愿,我既然决定亲手为他送行,便要替他完成。”

    苏晏惋惜地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叶东楼,还是云洗。

    “未尘,未尘心未生尘,澄澈如洗,你终究还是辜负了双亲期望。”

    云洗喃喃道:“君非青铜镜,何事空照面。莫以衣上尘,不谓心如练我却正相反,再洁白素净的外衣,也藏不住一颗蒙尘之心。”

    他叹口气,闭眼:“我不想被弃斩于市,受贩夫走卒唾骂,你给我个痛快吧。”

    第三十九章

    阴招派上用场

    “我没有资格动手,也不想动手,否则与你又有何两样。”苏晏慢慢松手,将短剑远远扔进林中。

    云洗躺在大石上,睁眼望向云遮月暗的夜空,“我与你相识往来,仅此两日,虽抱企图与恶意,却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放弃取你性命然而叶东楼的血溅在我手上,灼烫如烙,日夜提醒我,泥足深陷之人,身心早已浸透血污,有什么资格回头是岸?连一瞬间的闪念都不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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