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臣弟已将这柄剑赠与叶东楼,之后如何,委实不知。”

    “何时所赠?”

    “今日午时。”

    也就是说,在叶郎中遇刺坠楼之前,豫王好巧不巧地,送了他一柄剑?事后发现剑身染血被弃,又与死者腹部伤口大小吻合?在场官员们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敢出言诘问。

    刑部尚书王提芮在此刻挺身而出。这位六旬老臣,颈长如鹤,腰身略微佝偻,形容不甚美观,却素以执法严明、刚正不阿而闻名朝野。

    他拱手道:“佩剑染血,疑似凶器,又曾赠与叶郎中,豫王殿下与此事或有勾牵,还望陛下不徇私情,彻查此案!”

    景隆帝知道这位老臣执法多年,说话一贯直来直往,对事不对人,倒也没有动气,那厢豫王当即反驳:“就算此剑是凶器,也不能证明与孤王有关,就不能是凶手拔了东楼佩在身上的剑,反过来刺伤他?”

    “除了凶器,还有动机。殿下与叶郎中关系匪浅,内中隐情自不必说,如何没有勾牵?至少也是个嫌疑。”王提芮梗着仙鹤脖子,争锋相对。

    豫王不屑地笑了笑,不跟他争辩,朝皇帝拱手:“臣弟对叶东楼之死,十分伤感难过,但问心无愧。皇兄当知臣弟的清白。”

    景隆帝淡淡道:“无论是巧合,还是勾牵,双方都得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有罪,或者自己无罪。若是都拿不出证据,那就从长计议。”

    这话明着看不偏不倚,但说到底还是偏向了豫王。凶手杳无踪影,豫王一口咬定剑已送人,自己又去哪里找确凿证据?王提芮却迎难而上,铁铮铮道:“那么还请豫王殿下举出物证或人证,证明自己与此案无关。”

    豫王深吸口气,望向皇帝。

    皇帝面色平静地回看他,并不作声。

    终归还是不肯替他兜底,是想借此事敲打他一番,好叫他今后别再招惹朝臣?豫王敛目,心底冷哼一声,道:“我有人证。”

    王尚书逼问:“谁?”

    “司经局洗马,太子侍读,苏晏。”

    苏晏正低着头,用鞋底碾地上的蚂蚁,忽然听见提到自己名字,下意识抬头,与豫王投来的深切而寒凉的眼神对个正着。

    这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豫王的心声,还带着立体混响效果:乖乖,你可得替本王作证,否则把你也一并拉下水,看最后谁更倒霉。

    摊上你这么个死皮赖脸的王爷,我已经够倒霉的啦!苏晏心底大为叹气,无奈出列:“臣为豫王殿下作证。午时,殿下奉命教臣射箭,就在龙德殿后的林子里。不久臣酒劲上头,呕吐不止,殿下好心扶我去精舍休息。叶郎中此时来到精舍,与殿下叙谈,殿下当场取出这柄鱼肠剑,赠与叶郎中。臣不想搅扰了他二位,便自行离开,回到射柳场。之后的事,臣就不知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朝臣们多的是有心的人精,不免暗自琢磨:这苏清河如此长相,比叶东楼还标致几分,豫王猎艳成性,扶他去如何“休息”?那叶东楼赶去精舍,又是怎么“叙谈”?莫非是三方情债,纠缠不清?

    顿时投向苏晏的几道视线,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暧昧窥探之意。

    苏晏心里窝火,望向景隆帝,见他神情虽平和如常,眼底却仿佛暗流涌动,是龙心不悦的信号,知道指望不了皇帝救场了,默默叹口气。

    豫王直视王提芮,提高声量:“王尚书指谪孤王有杀人嫌疑,可有真凭实据?”

    王提芮只好朝他拱手:“尚未有其他证据,不敢妄自指谪皇亲。老臣只是说,王爷与此事或有勾牵,如果没有最好,清者自清。”

    此时,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亲手端着个长长的木盒上前,禀道:“皇爷命臣封存的院画在此。”

    景隆帝颔首道:“开盒验画,朕要看看,案发前一刻,这场上究竟都少了谁?”

    冯去恶启封开盒,锦衣卫当即将几幅长卷在台阶上一一展开,皇帝领着众臣,俯身细看。

    其中一幅,画的正是太子得胜,领赏谢恩的场景。

    从画上看,画师所处的位置应在较高处,居高临下,射柳场上众人行止,一览无余。

    这是当代颇具盛名的名家商浦商莲洲的手笔,他尤其擅长画人物,笔法劲健,场面浩大,又工致细腻,色彩鲜明亮丽,人物容貌衣着栩栩如生。

    苏晏忽然想起,他前世曾在故宫见过这位大师的《铭宣帝游猎图》,真真的国宝啊!没想到竟然能见到这位大佬的真迹,还是新鲜出炉的,不由心潮澎湃。

    然后有个大臣一声惊呼,教澎湃的心潮猛然倒卷下来,劈头盖脸把他扑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叫道:“快看辅楼上,那两人之一,不正是叶郎中么?!”

    众人一听,当即反应到,莫非另一个就是凶手,恰巧正逢其时,意外入画?纷纷探头去看。

    只见画上的叶东楼身穿文官常服,背倚围栏,正面瞧了个清清楚楚,神情尚算正常。而面朝着他,背对着画外的那人,穿一身竹青色曳撒,衣摆上彤色与橙色的四合如意云纹,以及上身柿蒂窠过肩蟒妆花的图样,既华丽又别致。

    苏晏看着这装束,眼熟至极。

    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有些愕然地低头看自己身上,曳撒衣摆上一圈彤色与橙色交织的四合如意云纹

    “画上与叶郎中对立于围栏边之人,就是苏侍读。”王尚书一指苏晏身上的衣物,沉声道,“这便是最确凿的证据。由此可推,方才他为豫王殿下做的证,全然无效。两位一个是凶器原主,一个身在案发现场,若硬说没有嫌疑,叫我等如何信服?还请陛下圣裁!”

    第二十九章

    一对难兄难弟

    苏晏这下可算体会到众人侧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书这番话,像一只手揭开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内中淬过毒液的锐刃来。更高妙的是,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铁骨铮铮的。

    面对朝臣们投来的质疑、鄙薄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苏晏侧过脸看了看另一位难兄难弟,发现同样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还朝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这位荒唐放荡的王爷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处变不惊,心理素质强大。苏晏心想,也许豫王仗着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却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开什么玩笑?

    苏晏泛出个淡雅高洁的微笑,长身玉立,将魏晋名士的装逼范儿学了个十足十,负手岸然道:“尚书大人容禀,这所谓的证据漏洞太多,实在称不上确凿二字。下官意欲自辩,不知给不给我澄清真相的机会?”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权自辩,苏洗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

    他这句话,帮苏晏暂时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请莲洲先生前来询问。”

    景隆帝颔首,着人去传唤商浦。

    商浦年过五旬,自号莲洲画痴,年初刚从民间受征召入宫,一手丹青即使放在人才济济的画院也是出类拔萃。

    苏晏一见此人,便知道“画痴”两字当之无愧,这位仁兄心里大概只有绘画,对人情世故毫无概念,是个陈景润类型的人物。因为他一来,连御前礼仪都顾不上,扑到台阶吹掸画纸上的浮尘,痛惜地叫道:“额得娘咧,哪个把画弄得扑西来海一团邋遢,这都成撒咧?你看看,你看看,还有个脚印贼!”

    人群中不知哪个官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又赶紧低头抿嘴。

    苏晏轻咳一声,走到商浦身边,拱手问:“在下司经局洗马苏晏。这幅《射柳得胜图》,请问莲洲先生作画时身在何处?”

    商浦捧着画起身,这才想起面圣要行礼,忙又跪了下去,听得皇帝道:“免礼,卿只管回答便是。”

    于是他回答苏晏:“那个阁楼贼。”说着转身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苏晏略一望,点头:“的确是可以看到射柳场和龙德殿的东侧辅楼。请问这个位置,是先生自己挑选的么?”

    商浦道:“额原本选了廊桥,看得可广咧,但有个侍卫通知额,去阁楼贼画,说似桌椅板凳都摆好咧。”

    “哪个侍卫,先生可还记得?能否指认?”

    商浦想了又想,摇头:“兜穿一样儿得衣服,莫得印象咧。”

    “多谢莲洲先生。”

    苏晏转而对王提芮道:“想来尚书大人也发现蹊跷了。莲洲先生之前选好的作画位置是廊桥,从那个角度本看不到叶郎中坠楼之处,有人将其引去阁楼,为的就是让凶手的身影入画。此举意欲何为?倘若那个侍卫是凶手一伙,为何要自暴其恶行?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命案将会发生,又为何不上报阻止?”

    王提芮沉吟:“确有可疑之处,但亦或许是个巧合。”

    苏晏又问商浦:“莲洲先生会不会看错,或者画错衣饰?毕竟场中人物众多,装束又各不相同。”

    商浦被质疑了专业性,明显不悦:“额绝对不会画错,几十年看家本领,难道都似白练得?”

    “那么第二个漏洞便在此处了。”苏晏取过画卷,指着那个疑凶背影,“诸位大人请看,这人身上所系腰带,与下官午前相同,是布带,只前镶一片带銙。你们看这画上背影,腰带是纯色的。但午时下官在林中学射,腰带不慎遗失,遍寻不见,只得换了条备用的革带,至今仍系在身上。”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注到他腰间,见果然是条硬革带,前后镶嵌一圈银钑花带銙,与画上腰带相差甚远。

    “倘若真是下官去那辅楼上刺伤叶郎中,紧接着回到射柳场,短短半刻钟时间,如何来得及回殿更换腰带?由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疑凶早就预谋好,要栽赃陷害下官,故而在外袍内,穿了一件与我衣色纹样相同的曳撒。当下官回殿寻找新腰带时,疑凶把从精舍回来的叶郎中骗上辅楼,脱下外袍,夺剑伤人,又用外袍兜了血迹,与凶器一同带走。他将昏迷的叶郎中挂在围栏,滑坠后惊吓贵妃娘娘,以致娘娘早产,又将凶器故意埋在土坑,让搜查人掘去,陷害豫王殿下。

    于此同时,他又使人伪装成侍卫,诱导莲洲先生无意间记录下凶杀前一幕,妄图靠院画一锤定音将我坐实。

    此人好狠的心肠,好毒的连环计,为了陷下官和豫王殿下于死地,不惜牵扯贵人,枉顾娘娘和龙胎安危,着实可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我因故换了腰带,这才露出破绽。”

    一气说完,苏晏走到御前郑重下跪,双手贴地,叩首道:“臣蒙冤受屈,请陛下为臣做主!”

    他长跪不起,一弯脊梁微微拱着,残月似的凄清,景隆帝垂目而视,沉默片刻,问:“王尚书可还有话说?”

    王提芮拱手道:“老臣以为,这条腰带的确是个极大的破绽。但为了厘清真相,老臣还要请苏洗马最后证明一件事。”

    “何事?”

    “他说在案发前,去殿里换备用腰带了,可有证人?倘若无人可证,那他的嫌疑依然不能尽洗。”

    苏晏心头一跳。

    他有证人,却是个不能见光的证人。

    锦衣卫千户沈柒。

    如果曝光了沈柒,势必牵扯到奉安侯卫浚逼奸宫女之事,又牵扯到指挥使冯去恶与卫浚勾结,命人替他的恶行善后之事。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七寸,蛇未死,反遭其噬。逼奸宫女是大罪,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就算将那宫女寻来,当面对质,也难保女孩儿不会因为羞愧或恐惧,不敢指认奉安侯。而卫贵妃新生了皇子,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若她出面为卫浚说项,十有八九能替他脱罪。

    而沈柒呢,必被视为吃里扒外的叛徒,冯去恶手段何等阴毒酷戾,哪里会放过他,怕是连死都不得好死!

    为了清洗自己这一处嫌疑,便要搭上沈柒一条性命,这种事,苏晏做不出来。更何况,千户还从廷杖下救过他命,虽然这人是个性侵犯,可是

    谁欠谁还,如何算得清,一时间,苏晏也有些迷蒙了。

    见他迟迟没有出声,皇帝微皱起远山似的修眉,似乎有些踌躇。

    而冯去恶身后的锦衣卫队伍里,沈柒看着长跪不起的苏晏,面无表情。五根攥着刀柄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抻成毫无血色的蜡白,骨节从青薄的皮肤下支棱出去,像只不甘落网的枭鸟,因着求生本能而极力挣扎。

    犯不着,他想,只是露水情缘不,连情缘都算不上,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十年风刀霜剑,千辛万苦爬到这个位置,不值得为了个消遣,前功尽弃,甚至丢了性命。

    消遣而已。

    可这锥心之痛又从何而来?

    可笑,一个人见人憎的夜叉罗刹,居然也会痛,居然还有心!

    他紧紧闭了眼,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

    景隆帝盯着苏晏的雪白后颈,一抹鸦翅般的青丝,乌纱掩不住,缱绻地伏在颈子上,仿佛也在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臣委屈。

    朕知道。

    但用皇权压制道义舆论,强行为你洗脱罪名,对你而言并非好事。

    请陛下为臣做主!

    罢了。皇帝眼底露出无奈之色,眉头却舒展开来,轻启双唇

    “小爷我替他做这个证!”一个清朗亢亮的少年声音,炸雷似的响起。

    众人齐齐缘声望去,只见太子朱贺霖疾步走来,朱红衣袂行云流水地翻卷,身后跟着几个颠颠儿小跑的内侍。

    朱贺霖扬声道:“清河与孤同乘一车,备用衣物配饰也放在孤殿中,他丢了腰带后,为免君前失仪,便来找内侍富宝。”

    富宝随即接话:“禀陛下,禀诸位大人,的确是奴婢招呼的苏大人,也是奴婢替苏大人换上了新腰带。”

    “如此,王尚书可还有疑问?在场诸位可还有其他话说?”朱贺霖眼噙厉色,掠过王提芮,又扫视阶下众臣,稚气犹存的脸上,竟隐隐显出几分鹰视狼顾之相。

    王提芮振了振衣袖,正色道:“老臣秉公执法,既与苏洗马无私怨,更无仗势威逼之意,还请陛下与太子殿下明察。既然人证物证俱全,苏洗马当是清白无罪。”

    豫王轻笑,“还有孤王,王尚书可不能厚此薄彼。”

    王提芮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位王爷一副郎君领袖、浪子班头的做派很瞧不上眼。

    豫王因为在文臣中声名狼藉,早看惯了清流们的臭脸色,并不以为意,朝皇帝拱了拱手:“既然洗清嫌疑,臣弟就告退了。对了,等案子查清,真凶落网,还求皇兄将钩鱼肠赐还臣弟。”言罢施施然走了。

    景隆帝也不与他计较,只是问蓝喜:“人头可都清点好了?”

    蓝喜躬身献上名单:“清点好了,除去豫王殿下与苏侍读,还有七个人当时不在场。”

    此刻暮色降临,旁边宫人忙将提灯点亮,皇帝接过名单一看,卫浚也在其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

    “汪院使,贵妃能否起驾回宫了?”

    汪春甫禀道:“娘娘产后虚弱,最好先卧床休养两三日,再回宫较为妥帖。”

    皇帝颔首:“那朕就陪贵妃在东苑小住几日。恰逢端午,众臣也不必上朝了,休沐三日。且将这七人安顿在东侧洪庆殿与南侧崇质殿,着人好好照顾,不得怠慢,待明日天亮,再详细调查。豫王也留下,住中路重华殿。其余诸位皇亲大臣,由锦衣卫护送回城。”

    蓝喜领旨前去安排。

    苏晏未得皇命,还跪在地上,这会儿正琢磨着,是不是皇帝把他忘了,要不要悄悄起身,混进回城的队伍里去。

    却见景隆帝踱到面前,亲手扶起他,淡淡道:“你也随他们七人一同住下。”

    苏晏微怔,忽觉手臂被皇帝捏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心下恍然:“臣遵旨。”

    第三十章

    南墙有个豁口

    是夜,景隆帝为了迁就不宜移动的卫贵妃,驻跸东苑最西的龙德殿,太子居于西路宁福宫御林军与锦衣卫将这半个园林围成了个严严实实的铁桶。

    中路重华殿作为亲王暂住之处,守卫也极森严。

    东路的洪庆殿和南路的崇质殿就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宿卫了,也只和寻常官邸差不多。

    崇质殿又叫小南院,曾经软禁过前代一个倒霉催的皇帝。这皇帝倒霉到什么地步呢,北狩时被鞑靼抓去,狠狠糟践了一年,想要用他换重金与疆土。结果朝臣们一合计,不划算,还不如另立新君,便把他弟弟推上了皇位。鞑靼一看,人质没用了,又想一招,放他回来当搅屎棍。新君骑虎难下,只好将哥哥尊为太上皇,软禁在这冷宫似的小南院。

    院深墙高,寒锁重重。本来过气皇帝打算在凄风苦雨中了此残生,结果峰回路转,八年后新君病重,拥护他的老臣们翻墙而入,又命士兵扛着巨木撞门,将他从小南院里劫出来,复辟登基。

    枯木逢春的皇帝叹道能出来真是天意啊,把小南院围墙拆去一段,还下令从此不得修复。于是这个与皇城南墙相连的豁口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奉安侯嘴上推说不敢住帝王故居,其实心里嫌晦气,便独自霸占了洪庆殿,将其余人等都赶去小南院。

    如此一来,六位有头有脸的官员,加上侍从小厮,还要再加个奉命来凑热闹的苏晏,在崇质殿里难免住得局促。

    莫说保证不了独灶,晚膳得一起吃食堂大锅饭,连沐浴用的热水都得排队烧,一个个轮流洗。

    用晚膳时,今科状元崔锦屏端着饭碗,往苏晏身边一坐,感慨:“我原以为,金榜题名就能青云直上,没料整日埋首笔墨不说,如今还要遭这等无妄之灾。”

    苏晏咽下嘴里的溜肉段,不以为然:“这叫什么灾。你看这有荤有素有汤,还有热水大床房,就差手机和WIFI了,小弟已经很知足。”

    崔锦屏没听懂手鸡是什么鸡,歪法又是何种法,猜测是闽中土话,就跟满口“饿饿”的莲洲先生差不多,便不纠结这个,接着道:“清河兄日里受了大冤屈,眼下还能这般淡定自若,宠辱不惊,实教愚兄佩服。只是不知,陛下为何要命你也留下来?莫非对你的清白还有所怀疑?”

    苏晏瞟了他一眼,又飞快扫视大堂,看清有两个熟面孔同科探花云洗、詹事府少詹事刘伟仪。

    还有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苏晏在御书房侍驾时,见识过这位贾御史骂人的功力,那叫一个唇刀舌剑也杀人,弹劾东宫藏秽有失国体的奏折便是他带头上的。

    另外两个面生的,没穿官服,苏晏叫不出名字,但看出他们彼此相熟,凑做一处说话,叽叽咕咕发牢骚。

    刘伟仪与贾公济应是有旧隙,品秩又相当,是势均力敌的正四品,便互相不给台面下,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

    只云洗一人,独自坐在角落,身姿峭拔,像株凌寒独自开的白梅。苏晏朝他笑,他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面色清冷,如覆雪之湖。

    崔锦屏见状,对苏晏低声道:“探花郎清高得很,谁也看不上,这下肯点一点头,还算是给你面子了。我碰过一鼻子灰,不想再去搭理他。”

    苏晏道:“天性各异,冷面人未必不善心,屏山兄就担待点吧。”

    崔锦屏有点不高兴:“咱俩什么交情,你与他一句话没说过,竟然偏袒着他。”

    苏晏笑着安抚他:“是我错了,我该偏袒着你,说他是个没人情味儿的大冰块。”

    崔锦屏这才转怒为喜。

    那壁厢,贾御史骂着骂着,矛头逐渐转到太子身上,说詹事府专司训导太子,却形同虚设,而你刘伟仪身为侍讲学士,平日里辅助太子学业,不尽其职,将太子教成了个厌学顽童,缺乏储君该有的德行。

    苏晏搁下碗筷,走到与贾公济面前,笑吟吟道:“两位大人消消火。外面可都是锦衣卫,被人听见你们妄议储君,密报往陛下案头一递,谁也讨不了好。”

    刘伟仪如今看苏晏有点发憷。

    全因贡试那日,他听从成胜公公的暗示,以为太子恶了苏晏,便徇私枉法,想将苏晏的名字直接从录取名册中划掉,若不是圣上忽然驾临,这事儿就成了。

    谁料太子的心思是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如今把个苏晏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刘伟仪无所适从,只能感叹天威难测,巴望着这事别给抖落出去,否则苏晏要借太子的手治他,只怕到时候成胜还要反咬一口。

    他心虚且忐忑,被苏晏这么一说,当即拍马屁道:“还是苏侍读深谋远虑,多谢提点。”

    贾御史身为言官,是嘴炮中的战斗机,对他这怂样十分看不起,嘲讽道:“一个狐假虎威,一个色厉内荏,倒是登对得很,可以搭台唱一出新《杀狗记》了。”

    刘伟仪自知骂他不过,灵光一闪,另辟蹊径:“少耍嘴皮子!我看你这是对苏侍读心怀怨恨啊。当初他挨的五十廷杖全是拜你所赐,莫非辅楼上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好拿来嫁祸他?”

    贾公济怒道:“你竟拿人命案子诬陷我?我还道是你做的呢!叶东楼顶了户部郎中的肥缺,把你的亲儿子给挤出去了,难道不是你心怀怨恨,下毒手又嫁祸他人?”

    两人互相指斥对方是凶手,吵到气急败坏,袖子一撸动了手。刘伟仪打不过,被贾公济摁在地上摩擦。

    几名锦衣卫闻声而来,冲上前将两人分开,好说歹说地各自劝回房。

    苏晏不认识的那两个官员见势不妙,也相携走了。

    崔锦屏摇头:“惹谁也别惹御史。难道不知先帝有句金口玉言么?”

    “是什么?”苏晏好奇问。

    “先帝偶尔在宫中唱戏,突闻巡城御史的呵呼声,问谁在此大肆喧哗?先帝赶忙停下,说‘我畏御史’!”

    苏晏想笑不敢笑,憋得难受,胡乱摆了摆手道:“小弟先走一步,告辞。”

    “等等,愚兄在后厨寻了壶酒,还想再与你对饮,一醉方休呢。”崔锦屏见他走得急,伸手想挽留,不料只捉住了衣袖,拉得苏晏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从旁路过的云洗身上。

    苏晏“啊”了一声,只觉腰身被只手掌托住,方才站稳。

    那只手迅速撤回,像被蜂蛰似的。

    竟是一脸冰雪凉意的云洗。

    “抱歉抱歉,是我太过鲁莽。”崔锦屏连忙致歉。

    “无妨。”

    苏晏朝云洗拱手:“多谢云大人施以援手。”

    云洗又微微点头,语声清冽地说了句“小心点”,径自走了。

    崔锦屏吃惊道:“他居然会和生人说话!清河兄,你可真是八面见光啊。”

    苏晏失笑:“哪里的话,我也意想不到。酒改日再喝,先回房沐浴,今日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累出我一身汗。”

    吴名在奉安侯卫浚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整整一天。

    期间无论烈日暴晒,还是蚊虫叮咬,都未挪动过分毫,哪怕侯府家丁从路上来回走过好几趟,也不曾发现,咫尺之外竟藏着个蓄势待发的刺客。

    准备杀人的时候,他比沙漠上的骆驼更坚韧忍耐,比捕猎中的胡狼更狡猾谨慎,如蝎钩蛇牙,蕴着仇恨的剧毒,只待致命一击。

    然而目标迟迟未出现。

    卫浚被禁足两个月,唯恐又遭遇刺杀,只差没把自家府邸修成个兵营,轻易接近不得。吴名自从离开苏晏家,就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直至今日端午,方才等到他离府前往东苑。

    吴名打听过了,东苑射柳是年年的惯例,侍驾官员们卯时出发,大约申时回来,可眼下已至戌时,却仍不见官轿和仪仗。

    他潜入卫府,听见随从向管事禀道:“侯爷被圣上留宿东苑了,差小的回来报个平安。”

    跟到一处偏僻角落,吴名拿捏住那个随从,逼问出卫浚住在洪庆殿,便打算趁夜潜入东苑,血刃仇雠。

    皇城高墙挡不住他的飞爪百练索,更何况东苑南墙还豁了个口子。

    亥时,吴名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悄然潜入东苑,没有惊动一个侍卫。

    他搜遍洪庆殿,寻找卫浚的寝室,在一扇亮着烛火的槅扇窗外,听见屋内熟悉的声音。

    是卫浚老贼!吴名小心地戳破窗纸,向内窥探。

    只见卫浚正与一名肤色微黧、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据桌密谈。

    那名男子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应是锦衣卫首领。

    不知狗贼又与朝廷鹰爪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吴名凝神细听。

    卫浚皱眉责道:“冯大人行事也未免太过轻率。杀人嫁祸本是一招妙棋,却为何连累到娘娘,险些害了龙胎!还好卫家列祖列宗保佑,才顺利产下皇子,否则冯大人你百死难赎!”

    冯去恶冷笑:“这可真是巧了。下官正想对侯爷说一声‘佩服’,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为了杀一个区区太子侍读,连卫贵妃和龙嗣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

    “你说什么?!这事不是你做的?”

    “如此看来,也不是侯爷所为。那真是奇了怪了。”

    卫浚急道:“当然不是本侯!妇人生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若是早产难产,危险更大。府中家眷整日烧香拜佛,只求我侄女能顺利生产,怎么可能弄具尸体去惊吓她!”

    冯去恶不紧不慢道:“贵妃娘娘与我有恩,下官自然也不会做这种事。”

    “那又会是谁?目的何在?”

    “既然贵妃已平安产子,无论这个案子背后的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于我们都有益无害。甚至,我们还可以借一借他的东风。”

    “你是说”

    冯去恶笑容阴冷,“下官以为,凶手夜里还会再次出手,将太子侍读苏晏苏清河刺杀于寝室之中,侯爷觉得呢?”

    卫浚大喜:“对!对!看今后谁还敢羞辱本侯!听说东宫偏爱他,我原本还不信,今日看太子那副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样,啧啧,若他死于非命,还不知太子会如何痛彻心扉!哈哈哈哈”

    冯去恶道:“小南院那边,下官早已安排妥当。”

    吴名听得心底一惊。

    这两人要杀苏晏,恐怕那位少年官员正危在旦夕!

    他本想等到锦衣卫首领离去,再突入行刺卫浚,十拿九稳。

    可如此一来,便赶不及去救苏大人。

    一面是成功在望的复仇,一面是刻不容缓的报恩,选择哪个?

    吴名犹豫了短短一息,便下决断,先救苏晏。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报仇雪恨的机会还有,左不过再多等些时日,再多费些功夫。

    他当即起身而退,借着黑夜的掩护,疾掠过层层屋脊,像一只灵巧的蝙蝠,飞进小南院高耸的围墙。

    第三十一章

    窗外梁上衣柜(上)

    香柏木浴桶里注满热水,白雾氤氲,蒸得整个房间都暖润起来。

    热水在提来之前便已撒了香料,眼见内侍又要把小提篮里的花瓣倒进去,苏晏连忙阻止:“我不用这玩意儿!也不用人服侍。”

    小内侍道:“哪个士大夫不用香呢。”

    苏晏说:“我是粗人。”

    “您要是粗人,我们这些可不成了泥人。”小内侍笑道,“那奴婢就先告退,还有两间热水要烧。”

    他走前带上门,苏晏插紧门栓,方才宽衣解带,把发髻也拆散了,迈进浴桶里。

    热水一浸,百窍顿开,浑身疲惫丝丝缕缕消散,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苏晏舒服地呻吟一声。

    浴桶边挂着皂盒,里面是球状的香圆肥皂,他先把一头麻烦的长发洗干净,胡乱挽在头顶,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再利索地清理全身。

    这副身躯他用了八九个月,依然不太习惯。虽说腰细腿长比例好,但身高不如前世,皮肤太白,肌肉太薄,唯剩的一点肉都丰盛在两片臀瓣上,浑圆挺翘像蜜桃。

    问题是他一个大男人,要蜜桃臀做什么!杀千刀的老天爷,什么时候能把一米八的身高,还有肱二头肌、六块腹肌和人鱼线统统还给他!

    苏晏沮丧地抚摸平坦的腰腹,试图从白皙光滑的皮肤下,挖掘出腹肌的雏形。穿越后的半年间,他其实是有注意锻炼的,夜跑、举锁,仰卧起坐、平板支撑,但总是收效甚微。好不容易长出的几块疙瘩肉,也在一个月的养伤期间举棋不定地缩了回去。

    只能自我安慰,这身体才十七岁,正在发育期,身高上还能再拔拔节。这个时期的男生多是瘦的,增肌也可以等到成年后再进行。

    好在最重要的地方,发育得还算不错,尺寸至少中上,是老天爷仅存的最后一点良心。

    水温犹热,他不舍得起身,想再多泡会儿。

    不知哪个门窗缝隙里透进一点凉风,将桌面烛焰吹得忽闪了几下,又重归平静。

    后颈枕着桶沿,闭目养神的苏晏没有发现,烛光将一道颀长的黑影,投射在他身后的地板上。

    咽喉被只苍劲有力的手掌扼住时,他猛地睁眼。

    一个暗沉嘶哑、明显矫饰过的嗓音,贴在他耳后道:“别动!否则要你的命。”

    苏晏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随后感觉冰冷硬物抵在后背,像是利器。

    死亡阴影尖锐而突兀地降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苏晏脑中瞬间空白

    然而这空白深处,又迅速浮现出思维的细线,交织成网,越是在危急关头,这网就越发清晰缜密,仿佛将体内全部潜力都灌注其上。

    这人倘若决意刺杀,二话不说就下手了,如今我已是一具泡在浴桶里的尸体。愿意说话,说明事态还有寰转的余地。

    是人都有需求和软肋,只要拖延一点时间,找到能打动他的点,就有死里逃生的可能。

    “这位大哥,你若肯放过我,无论对方许诺什么,我都能加倍给你。”苏晏温声软语,“你若是要钱,我是知州独子,家财万贯,你尽管说个数。若是要谋官身,我可以在太子面前一力举荐,太子对我青眼有加,必然会应允。若是有人拿捏住你的家眷逼迫你,你就假装得手,回去复命,我立刻密报皇上,派重兵剿除对方,好教你一家平安,将来再不受人钳制。

    反之你若杀我,便是犯了不赦的重罪,届时皇上与太子震怒,举国缉捕,你东躲西藏,寸步难行。到那时,你不是遭指使者杀人灭口,就是被碟刑于市,家人亲族还要连坐,怎么都不得善终。

    你两相权衡一下,哪个更有利?一念之间,未来天翻地覆,是当官绅还是当死囚,大哥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苏晏说得口干舌燥,心道利弊我都给他分析透了,只要与我没有血海深仇,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犹豫动心,盘算自家前途性命。要是再说不通,我也没辙了,听天由命吧。

    身后依稀一声冷笑,但因嘶哑难听,格外瘆人。那人道:“好人物,死到临头犹能舌灿莲花。”

    完了,是个忽悠不动的厉害角色。苏晏叹口气:“大哥,你慢点下手,待我先披件衣服。赤身裸体死在浴桶里,实在太难看,你既送我上路,好歹留一点最后的颜面给我。”

    他说完,尝试着缓缓起身。背后那点冰冷坚硬的触感,便也沿脊线一路缓缓往下,滑过后腰,探入臀缝。

    苏晏手按浴桶边缘,僵住了。

    “大大大哥”他打起了磕巴。

    “我好男风,看你皮滑肉嫩,动了火。”那人直截了当道,“若肯迎合,便放你一条生路。不然,杀完你,趁热汤一汤,我也不嫌弃。”

    这是我要强奸你,你主动献上屁股,不然先杀后奸的意思?苏晏五雷轰顶。

    生命诚可贵,贞操价更高不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不对。

    世上安得两全法,老子不做选择题!苏晏一把抓住浴桶旁的提篮,将花瓣、澡豆劈头盖脸向后洒去。随即手撑桶沿,在飞溅的水花中纵身跃出

    这一幕若是放在武侠片中,必定是个视觉效果华丽的慢镜头,可惜他不是身负武功的男主,落地时踩到澡豆,脚踝一崴,向后栽倒。

    两次了今天!地心引力跟我有仇

    苏晏正要不计后果地放声大喊“有刺客”,嘴被人捂住,后背也被托了托,轻放在地板上。

    簪子滑落,“叮”一声轻响,满头青丝便无可寄托,散作一顷乌浪,从半空中旋落,最后洒在赤裸的肩头胸口。

    墨发冰肌,犹如乌云盖雪,却又掩不住,向两旁流散,露出胸膛两点嫣色,雪地红果似的妖娆。

    又一只手捂在苏晏双眼,那人哑声道:“还真是宁死不屈。好,我成全你。”

    苏晏听见利刃出鞘的脆响,心底狂叫,我屈,我屈!反正死的活的都要被操,那还是活的好。

    再说,对方总不能全程拿着武器,到时趁其不备,说不定能用簪子捅穿他的颈动脉。

    然而嘴被捂住,半个字也吐不出,视力又受阻,只觉身上被一座大山压着,透不过气。

    那人低头看仰躺的苏晏,丘峦沟壑一览无余,是雪色粉色堆成的妙境,连湿润的水汽与薰出的温香都旖旎动人,千丝万缕地将他心魂缠住。

    既然无法挣脱,何不永世沉沦。

    吴名用剑锋撬开窗户时,正正看到这一幕

    满地残红,水流蜿蜒,苏晏一丝不挂地被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强行压在身下,乌发散乱披在雪白皮肉,触目惊心。这场面与其说是行刺,不如说是逼奸。

    他瞳孔猛一缩,连人带剑穿牖而入。

    他的剑细长如刺,速度极快,一点寒芒如流星飞电,转瞬而至。

    这是杀人剑,剑无名,亦无花哨架势,直击要害,敌方往往尚未回过神来,便丢了性命。

    那侍卫反应却极快,一手还捂在苏晏嘴上,另一只手在腰间刀鞘上一拍,刀锋铿然弹出数尺,堪堪抵住了剑尖。

    吴名转动手腕,剑刃震颤,划过诡异的弧线,又从刀锋下方钻了进去。

    他的目标是对方咽喉,因为剑走偏锋,角度奇诡,在侍卫看来,则像这个黑衣蒙面刺客要取他身下之人的性命,当即一掌将苏晏推了出去。

    苏晏双眼才刚见到亮光,整个人就被掌风扫出去,骨碌碌撞到浴桶,“嗷”的一声痛叫。

    “你快出去!等我拿住他。”侍卫低喝,声音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苏晏觉得声音极耳熟,抬眼端详他隐在八瓣帽儿盔下的眉目,咬牙切齿:“沈柒!”

    他拖着剧痛的脚踝撑起身,扯过挂在屏风上的外袍,胡乱裹在身上,想起方才被这混蛋戏弄的窘态,满心恼火,骂道:“沈柒你个王八蛋,去死吧!”

    沈柒没空回应他。

    黑衣蒙面人身手出奇好,灵动又诡毒,擅长辗转腾挪,剑尖如附骨之疽追着他不放。他的刀法在窄小空间内有些施展不开,与之缠斗十几回合,仍未分出胜负。

    “你奉谁的命来杀苏晏?卫浚?还是冯去恶?叶东楼可是你所杀?”沈柒边招架,边用言语扰乱对方心神。

    黑衣人仿佛被触动思路,剑尖蓦然一滞。

    沈柒趁机出招,刀尖直削他面门。黑衣人后仰避开,蒙面巾却被刀风扯落。

    苏晏见两人打斗场面比徐克老爷的电影还精彩,没舍得走,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观看,若情势不妙,随时准备夺门而出。黑衣剑客的真面目一曝光,倒把他吓了一跳。

    “吴吴名?”

    “别打了!一场误会”他说着想要挨近,险些被刀风剑影扫到。

    打斗中的两人同时转头:

    “躲远点!”

    “苏大人小心!”

    然后彼此对了个脸,双双露出戒备的神情,刀锋剑刃再次交架,迸射出连串火花。

    苏晏扶额:“我说别打了!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

    沈柒狐疑问:“你认识这刺客?别被骗了。”

    苏晏道:“骗不了,我是他救命恩人,他还在我家住过半个月。”

    沈柒脸色沉下来,盯着吴名看,觉得这厮容貌虽谈不上英俊,但眉峰锐利如扬匕,目光凌冽,仿佛寒夜星子、雪地剑芒,令寻常人不敢久视。无论什么来路,怀有这般身手,就不容小觑。

    “我看你这双眼睛,倒像是在哪见过”沈柒眯着眼,阴阴冷冷道。

    吴名也在审视他,忽然眼中寒光一闪:“你是那个追捕我的锦衣卫千户!我身上三道刀伤,均是拜你所赐!”

    沈柒顿时回忆起来,“呵,你是暗杀奉安侯失手的那个刺客!被我追了半个北京城,却原来做了缩头乌龟。你是如何赖进清河家里的,该不会跪着求他救你吧?”

    吴名针锋相对:“你不过是权佞养的一条狗,竟还有脸在这里狺狺狂吠!”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又开打,苏晏叫又叫不住,插又插不进,无奈之下,抱着脚踝跌坐于地,呻吟道:“可疼死我哎呀我骨折了你们继续打,别管我。”

    两人心下一乱,不约而同收了刀剑,都冲过来查看他伤势。

    第三十二章

    窗外梁上衣柜(中)

    脚踝又青又紫,肿得老高,看着有些吓人疼也是真疼,却也并非绝不能忍受,至少比挨廷杖那次轻多了。

    苏晏怕两人又打起来,哼哼唧唧只管喊疼。沈柒将刀一搁,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就往内室床榻去。

    吴名身躯似乎震了一震,脸色更加严肃,提剑跟过去。

    沈柒将苏晏放在架子床上,拨开他面上几缕黏腻发丝,用被角印了印汗湿的前额,“且忍一忍,我去取药。”

    “不必,我有。”吴名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身上少不得带些外伤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黑褐色膏体散发出冰片与麝香的浓郁气味,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给我。”沈柒伸手道。

    吴名见这锦衣卫千户对苏晏举动亲密,而苏晏却不翻脸,还称他为“自己人”,隐隐怀疑先前见到的一幕未必是逼奸,也许是和奸。

    他想不通。

    豫王那般身份和体貌,撇开操行不谈,怎么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物了,苏大人对其不假辞色,逼急了还要用棋盘砸脸,真真是行端立正,不畏强权,使人敬佩。

    而这沈柒,容貌未必胜过豫王,品性也卑劣毒恶,又是个鹰犬身份,哪里就入了苏大人的眼?

    好比天上皎洁月光,嫌弃招风杨柳的轻浮姿态,不愿去照临,却又为何要去照阴暗沟渠!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这锦衣卫先前用什么令人不齿的手段,拿捏住苏大人软肋,苏大人一时不慎或是身边无人,教他得了手。他又以此为要挟,屡屡故技重施,一来二去,苏大人灰心消沉,也只好由他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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