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陈可南感觉到一股微微的热气钻进耳朵,他偏过头,闻到了秦淮衣服上洗衣液的香气,不由轻轻推了他一把,把这恼人的热意赶走了。

    星期六早上,陈可南睁开眼睛,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后钻进来,在地板和床上连成一条金色的涓流。他下床打开窗户,把床铺好,走到浴室门口,忽然想起秦淮已经不来上课了。上周也是,他还以为自己睡过头,急急忙忙地出去吃早饭。陈可南看了看亮着灯的浴室,又望了一眼收拾整齐的床,原地转了一圈,低声骂了句,仰头倒在沙发上,睡起了回笼觉。过了一阵,他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人不太舒服,摸索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调低音量,然后扯过一个靠枕挡在脸上。

    下午天气转阴,晚饭时下起了雨。陈可南吃过晚饭,下楼扔了垃圾,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

    他打开门,湿淋淋的秦淮立刻泥鳅似的钻进来,“冻死我了。”他没穿外套,扯了扯湿漉漉的卫衣领口,警觉地四下张望,“你家这会儿没别人吧?”

    “你怎么来了?”陈可南递过纸巾盒,“伞也不带。”

    “我身上没钱,卡被我爸收走了,烦死人。”他喋喋不休地抱怨,陈可南忍不住笑,去找干净毛巾,问:“你怎么不回家?”

    秦淮说他一直没回家住,因为没跟他商量就把他弄去补习班的事跟他爸大吵了一场,赌气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前天他不小心弄丢了钥匙,备用钥匙放在家里。

    “那你前两天住在哪儿?”陈可南问。

    “酒店。钱用完了,所以今天只能退房了。”

    “你还真是钱多烧手,太能乱来了。”陈可南把一张毛巾扔到他头上,“洗澡去。”

    秦淮抱着毛巾,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还没吃晚饭。”

    “我去给你买,祖宗。”陈可南指着他放地板上的一个大袋子,“这是什么?”

    “穿的。我要借一下你的洗衣机。”

    陈可南明白过来,“你是准备晚上住我家?”

    “又不是没住过。”秦淮的声音从浴室传过来,“我给房东打过电话了,他下周旅游回来我就拿钥匙去复制一把。”

    “你跟我还真不见外。”陈可南敲了敲浴室门上的磨砂玻璃,“你吃什么?”

    “蒜蓉龙虾,酥皮肘子,松茸捞饭!”秦淮兴冲冲地说。

    “知道了。”陈可南说,“粥和小笼包。”

    秦淮洗完出来,穿上陈可南放在外面的衣服,把要洗的东西全扔进洗衣机,从架子上取下洗衣液。他打开闻了闻,又取下旁边的衣物柔顺剂闻了闻,觉得像陈可南身上的味道,但又不完全一样。他狐疑地倒了些进去,按下启动。

    走回客厅巡视了一圈,他看见自己的洋酒还原封不动地摆在五斗柜上。他拿起来,准备去厨房找个杯子。转身看见大门敞开的卧室,不由定住了。他犹豫了一阵,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仿佛里面睡了个人。

    陈可南的卧室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秦淮放下酒瓶,按亮了落地灯——外面在下雨,卧室里十分昏暗——照亮了摆在床头柜边那瓶不起眼的黑色玻璃瓶的男士香水。秦淮旋开盖子,仔细嗅了嗅,对着空气轻轻一按,左手立马抓住那团雾气,放到鼻子前深深一闻。他把香水放回原处,久久地闻着指尖上的香气。

    他碰了碰木质的衣柜,凉冰冰的,手指按在上面,不一会儿就印上了几个圆圆的指头印。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悄悄打开一条缝,好像里面会蹦出什么怪物。一股久不流动的气味漫出来,秦淮心头一跳,咬牙打开了衣柜。

    里面没有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也没有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各类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大衣、风衣和西装挂在衣架上,角落里隐约露出花色不一的领带和皮带。秦淮分别在羊绒大衣和花呢大衣上摸了摸,然后牵起陈可南最常穿的那件黑大衣的袖子,像牵的是什么人的手,低头在袖管上闻了闻,缓缓地来回抚摸,最后把额头轻轻抵在大衣的肩膀上。他感到衣架圆润的轮廓,向后轻轻一荡,撞在衣柜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像极了一记心跳。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秦淮后背一跳,猛地关上衣柜,冲出卧室,半路又刹住脚步,抱起床头柜上的酒跑出来。门外的人又敲了敲,秦淮手忙脚乱地把酒放下,差点打翻。“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赶紧清了清喉咙,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两只手在T恤后摆上来回蹭了蹭,擦掉手心里的汗。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淮拉开大门,若无其事地说,“没带钥——”

    他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夏开霁站在门外,手里的雨伞一滴一滴地淌着水。

    第35章

    夏开霁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微微一笑,“你好,我来找陈可南。”

    “呃,他出门了,”秦淮扶住大门,“买东西去了。”

    两人对视般的沉默了一会儿,夏开霁又笑了笑,“那我能进去吗?”

    秦淮这才像惊醒似的往后一缩,让出路来。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秦淮倒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客人,僵着脖子。夏开霁四下打量一周,微笑地看向他,秦淮不动声色地端详他笔挺的银灰色西装,酒红领带中间用细细的金色领带夹别住,西装折叠出漂亮的褶皱。他忽然懊恼起刚才没有仔细照镜子。

    “他出去买东西了。”秦淮笑了笑,“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之前请他帮忙买了点东西,今天顺路过来取。”

    秦淮应了一声,注意到夏开霁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恍然道:“你要喝什么?我给你倒。”

    夏开霁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不用了,谢谢。”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对,在万尼笙。”

    “哦,是,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夏开霁笑着说,“我很少认识你这个年纪的朋友,所以——”

    “没什么。”秦淮耸了耸肩。

    两人沉默了一阵,夏开霁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玻璃朝下望。“这房子不错,”他说,“小区里安静,绿化也好。平时生活买东西应该也方便?”

    秦淮含糊了两声。夏开霁就这么一直在窗边望着,仿佛那灰暗的雨幕对他有无穷的吸引力。秦淮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跟那个雨夜伞下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他觉得口腔里干燥起来,舌头像一场粗粝的沙尘暴。他努力咽了一口空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跟陈可南,认识挺久了?”

    夏开霁侧过身子,转过头来。外间暮雨的昏光头在他脸上凝成一股阴郁而温柔的神气。“他跟你说过?”他温和地问。

    “没有。”

    他笑了笑,“那你怎么不问他呢?”

    秦淮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摸了摸T恤的边角,“他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夏开霁露出笑容。这笑容让秦淮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意识到陈可南也这么笑过,好像这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保守秘密时特有的微笑。秦淮油然而生一种受到排挤的恼意。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念大学。”夏开霁慢慢地说,仿佛在思索,“大二或者大三,我记不得了。那时候他挺好玩的。”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口吻像在谈论某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子。

    “那时候?”秦淮问,“他现在跟以前变了很多?”

    “我跟他有两三年没见了。”夏开霁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工作在外地。”

    秦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担心自己想说的那些在夏开霁看来都是幼稚的蠢话,会被暗中耻笑,于是将嘴唇抿得紧紧的。夏开霁面带笑意地注视他,随意地问:“你跟他认识没多久?”

    “一学期。”

    夏开霁笑意更深了些,他微微向后,靠在墙边。“他人不错。”

    “嗯。”秦淮瞄了眼夏开霁的神色,又添上一句,“是挺好的。”

    夏开霁不说话了,秦淮只能跟着沉默。都是些蠢话,他想,不问倒好。他发了一会儿呆,余光里夏开霁似乎往这边偏过头,秦淮抬头一看,发现他是在打量那个五斗柜。两人四目相对,夏开霁朝他微微一笑,秦淮只好也扯了扯嘴角,赶紧别开眼睛,望向角落的一盆仙人掌。谁也没有再说话,但秦淮总觉得夏开霁在看他。

    钥匙转动的声音终结了沉默,秦淮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门边。大门正好被人推开,陈可南一见他就递过手里的塑料袋,“拿去,你的口粮。”

    秦淮接过去,还没说话,陈可南已经看见了窗边的夏开霁,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跟人谈事情,顺路经过你这儿,就过来拿酒。”夏开霁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没人接。”

    陈可南摸出手机,“开成静音了,没听到。”他换了鞋,把伞晾到阳台上,边脱外套边问:“来了多久?”

    “就一会儿。”夏开霁笑着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难得你有不忙的时候。”陈可南随手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随手一指身边的秦淮,“你先前见过的,还记不记得?”

    夏开霁微笑称是。陈可南在挡在自己跟前的秦淮背上轻轻一拍,“趁热吃。”又对夏开霁说,“酒在厨房,你先看看。梁思思出差去了,要月底回来,你有什么问题就给她打电话。”

    秦淮打开盒盖,热气顿时扑了满脸,陈可南给他买的生滚鱼片粥,还有一笼虾饺,一笼流沙包。夏开霁跟着陈可南走进厨房,秦淮叼住一个包子,歪着脑袋朝里望。说话声隐约传出来,但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不由狠狠咬了一口包子,金黄的馅汁淌了满嘴,烫得他直抽凉气。

    没一会儿,陈可南就走出来,秦淮赶紧坐正,佯装专心咀嚼食物。两人怀里各抱两瓶包装完好的红酒,陈可南说要给夏开霁什么人的电话,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忽然看了桌边的秦淮一眼。

    秦淮问:“怎么了?”

    陈可南摇了摇头,夏开霁也从名片上抬起目光。陈可南问:“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秦淮说,“你尝尝?”

    “你吃你的。”陈可南转向夏开霁,“我送你下楼。”

    夏开霁一点没推辞,陈可南去阳台替他拿伞,秦淮手里两只筷子一用力,鱼肉顿时被夹成碎块,跌回碗里。

    “衣服记得晾。”陈可南临走前说,不等秦淮答应,大门砰地关上了。

    “妈的。”秦淮瞪着大门,含糊地骂了一句。

    走到电梯间,两人并排站在门前,陈可南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下午。”

    “坐动车还是开车?”

    “开车,来回也就三个钟头。”夏开霁瞥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那小孩是高中生?”

    陈可南笑着点点头,夏开霁一挑眉毛,“不会是你学生吧?”

    陈可南这才转过脸,“怎么了?”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好笑,“我跟他不是。”

    夏开霁微微一笑,“啊,我搞错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跟我打听你。”电梯门打开,两人先后走进去,夏开霁继续说,“他怎么知道我跟你熟?”

    陈可南按了按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夏开霁笑得意味深长,过了一会儿,又问:“去我那边工作的事,你真不考虑了?”

    “我在哪儿都一样。”

    “不是因为那小孩儿或者别的什么人吧?”夏开霁笑着问。

    陈可南没理会他,问:“你上次那个伴儿呢?”

    “早断了。就是长得不错,人没什么意思。”

    “难怪又想起我来了。”陈可南笑了一声,“你的车现在买保险了吗?”

    夏开霁也笑起来,“跟你分手后我就养成了给车上保险的习惯。”

    夏开霁的车停在小区外,两人走出单元楼,陈可南撑伞,夏开霁抱着酒。问:“你家里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秦淮。”

    “多大了,十八?”

    “我不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问问。他挺招人喜欢的。”

    “你记不记得你哪年生的?”陈可南笑了一声,“都快赶上当人家爹了。”

    夏开霁也笑,又说:“我觉得那小孩好像挺中意你的。”

    “别乱讲,那是我学生。”陈可南说,“小孩嘛,有点什么情结很正常。”

    “学生怎么了?你看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海德格尔和阿伦特,”夏开霁把红酒放进后座,“都是名垂青史的佳话。”

    陈可南关上车门,夏开霁放下车窗跟他道别。陈可南微微弯下腰,“现在我们管这个叫职业道德沦丧。”

    夏开霁扣好安全带,“你倒是变保守了。”

    “你教得好。”陈可南挑眉一笑,像在讽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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