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万尼笙饭店就在陈可南家门外的滨江路上,是陆离光怪的临江夜景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家豪华酒店的西餐厅名声在外,又正值晚饭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座无虚席。

    服务生在最前面领路,秦淮转过来,小声问陈可南:“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陈可南被这献宝似的语气引得微微一笑,说:“你还真是不心疼你爸妈的钱。”

    “不会啊。”秦淮诧异地看了看他,解释道,“我跟我妈说了请你吃饭,是她叫我找好一点的地方。我想着这儿离你家近,刚好我爸又有这儿的会员卡,订座也方便。”

    “我忘了你家里有两个老总。”

    陈可南笑他,秦淮扮了个鬼脸,“少来,最烦听这些。”

    点完菜,秦淮去洗手间,陈可南一个人坐着,透过落地窗望见沿江马路上的路灯,像被看不见的线串起来的金珍珠,傲慢地睥睨着一切。

    “阿南?”背后忽然有人这么叫。

    陈可南最先看见的是夏开霁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然后他转过头,眼前的人仿佛是幻影从玻璃窗上走了下来,在辉煌的灯光里镀着一层虚光。如同这个地方的一切。夏开霁就是这幅纸醉金迷的画上的一抹油彩。

    “你怎么在这儿?”陈可南笑了笑,欠了欠身,“过来吃饭?”

    夏开霁轻轻一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坐着,“对,我就坐那儿。”

    陈可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打扮新潮的年轻男人坐在两人桌边,正跟服务生说话。

    陈可南朝他一挑眉毛,会意地笑了笑。夏开霁也微微一笑,“上次说过来出差,结果临时又取消了。今上午刚下的飞机,朋友说这家西餐不错,带我过来尝尝。”

    “你还跟以前一样啊,大忙人。这都快过年了。”

    “都是瞎忙,你知道的。”夏开霁笑着,微微弯下腰,仿佛为了听清楚陈可南说话,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望着他的眼睛,“你最近怎么样,都好?”

    陈可南正要说话,秦淮突然出现在两人背后。他走到自己的座位边,疑惑地看了看夏开霁,又看了看陈可南,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坐下。夏开霁慢慢站直身子,从容地微笑道:“这位是……”

    秦淮朝他笑了笑,“我叫秦淮。”

    夏开霁同他寒暄了两句,转向陈可南,“那我改天给你打电话。”

    陈可南点了点头,夏开霁向他们道别,回到了远处自己的座位上。

    秦淮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笑嘻嘻地问陈可南,“看着挺有钱啊。你朋友?”

    陈可南无所谓地摆弄了一下刀叉,“算是吧。”

    “我感觉他人挺好的。”

    陈可南抬起头,凝视了一会儿秦淮。“是个挺好的王八蛋。”他微笑着说。

    第25章

    离春节还有五天,秦淮的补习班终于放假,陈可南和老马的课也在同一天停了。最后一天下课后,秦淮问起陈可南的春节安排,那时他正在倒酒,平淡地说了句“回家”,说完又去看瓶子里没剩下多少的酒。秦淮看在眼里,打消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年关越近,秦淮的父母就越忙,仿佛那些人际关系一过年夜,就成了明日黄花。他的同学们不是回到老家就是忙着跟父母走亲戚,他一个人出门,一整条街的商铺都落着锁,卷帘门森然地凝着灰尘与寒气。

    他买的《血誓6》刚刚才从美国发货,喜欢的球队最近也没有赛事,他无事可做,于是整天整天地卷在被窝里看漫画,落地灯一直亮到深夜。他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等着那老鼠叫一般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和从门口传来的训斥。他发誓,只需要任何一点响动,他就会马上关灯躲进被窝。

    但灯一直亮到早上,两个晚上后,他的漫画书全看完了。

    直到大年二十九,秦淮家的两位老总才算真正歇下来。余俪的父母,也就是秦淮的姥姥姥爷,早几年过世了,秦淮的舅舅姨妈们有的迁去外地,有的移民国外,还在本地的兄弟姊妹们每年只是简单地吃个团年饭。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在秦淮爷爷家过,他奶奶前年也过世了,老爷子一个人住,一年到头都静如死水的家这两天就像被大火煮沸了的水,咕嘟嘟地直吐热气。

    秦家总共六个兄弟姊妹,秦淮父亲是老小,秦淮也是,他上头那个最小的堂姐今年也念大三了。秦淮跟谁都说不上话,他也不喜欢挤在他们中间,像有一屋子的爸妈。

    秦淮爷爷是从民航公司退休的,秦淮的伯伯姑妈们也有一半如今在各大民航工作,还有一个伯伯在银行,跟秦淮父亲在工作业务上有些交集。他就坐在角落,听着一大屋子的人没完没了地说话,每扇窗户都留了缝,可他还是闷热得满背流汗。他母亲把他从这个堂哥跟前推到那个堂姐身边,听他们讲便宜的二手跑车,打折季买的包,最新款的羊绒大衣,最好的国际幼儿园,带露台的洋房,新开的西餐厅。浑浊的空气挤满了他的肺叶,他甚至想突然大叫一声,让他们都以为他疯了,然后把他丢到外面去。

    他不知道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比起那些东西,如果非要谈的话,他也许会愿意讲讲今早上做的那个滑稽的梦,那只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的流浪猫,以及落在上嘴唇的雪尝起来有一点隐约的咸味。

    堂哥刚从法国旅游回来,送了叔叔伯伯们每人一瓶红酒,秦淮听得走了神,借口说喝水,跑到饭厅里坐着发呆,对着酒瓶的倒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可笑的表情。然后拿起属于他爸的那瓶,仔仔细细地看上面他根本不认识的法文。冰凉的玻璃瓶被手掌捂得温热,他忽然想起陈可南。

    他想知道这酒鬼过年的时候是不是更加酒不离手。跟谁喝呢,他父亲,兄弟,还是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陈可南的了解仅限于这个人本身,但实际上他对陈可南连了解也算不上。而陈可南却知道他那么多事。他又把酒瓶放下,同时觉得这屋子更闷了。

    初四大家按照说好的,二伯做东,去城郊一家度假酒店。除了亲戚,还来了些二伯的朋友,其中有些也是秦淮父亲的熟人。秦淮坐在离众人最远的角落里,搂着自己四岁的堂侄女,听她给自己念英语读本上的单词,他则不厌其烦地把她满头的小辫子拨来拨去,逗着她叫“小叔”。余俪走过来,数落他躲在这儿不见人,叫赶紧去找他爸。秦淮只装听不见。余俪哄走了小丫头,亲自拧着秦淮,把他丢到那群谈笑风生的男人里,微笑地逼着他挨个儿叫了一整圈的叔叔。

    男人们热切地询问他的一切,秦淮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尽力敷衍。秦旭宏不许他走开一刻,回绝了他的各种借口,秦淮终于翻脸,瞪着他说:“你干吗把我拴在这儿?”

    “你吼什么,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秦旭宏不悦地扫了他一眼,看向别处,冷淡地说,“你又要跑哪儿去?我不信你有什么正事非得现在做不可。”

    “你管我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跟着你应酬。你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还未必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现在跟你说你是不会听的。”

    “反正什么都比你这些破应酬重要,我才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永远只会说这一句,”秦淮脱口而出,“我最后悔生在你家里!”

    秦旭宏一怔,恼怒地看向他,“你要有本事,就跑到外面去,最好一辈子别靠我。”

    不远处的二伯看见了,撂下话头走过来,秦淮怕他拦住自己,立刻掉头朝大门快步走去,一出门就跑到大街上,把酒店远远撇在身后。

    酒店位置偏僻,秦淮在门口等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没带家门钥匙,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司机去市中心。

    车费花掉了他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他觉得当时真应该走上两公里去坐地铁。一钻出车,寒风就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都还开着,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觉得饿了,却没有找到一家眼下吃得起的馆子。秦淮怒气冲冲地走出商场,在路边的垃圾桶旁站住了,四周干干净净的,甚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踢一脚泄愤。

    他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冰冷,终于想起附近似乎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裹紧羽绒服,兴冲冲地穿过小街,一阵大风吹过,路两旁的雪松簌簌摇动,一些碎雪滑落梢头,正好砸在他后颈上,惊得他气急败坏地骂娘。

    便利店的招牌在铅块似的夜色里放射出惨白的冷光,秦淮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拔手指上的倒刺。唯一一个客人在货架之间穿行,秦淮经过时,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装着好几盒泡面的篮子,不由暗自发笑,却发现那人正在看自己。

    秦淮不知不觉也打量起那个人,他感到隐约有些眼熟,眉头刚刚皱起,那人先开口了。“你是陈可南的那个学生?”

    秦淮吓了一跳,愣愣地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这人是那次在警丨察局里给他们做笔录的警丨察。跟陈可南好像是朋友,但秦淮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遍,说自己叫周源。秦淮被他过分的热切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寒暄了两句,说自己寒假在陈可南家里补课。周源说他今年春节因为工作就没回家,一个人又懒得做饭,“要不是陈可南中午叫我出来吃饭,这么大冷天谁想出来。你跟你家里人出来买东西?”

    “呃,不是。”秦淮耸了耸肩,忽然问,“陈可……老师不是回老家了吗?他回来了?”

    “回来了啊,今早上回来的。”周源朝他笑了笑,“别担心,这会儿还是春节呢,难道他还叫你上课?”他跟秦淮说了新年好,道过别,就去收银台结账。

    等他一走,秦淮立马向收银员借了手机,拨通陈可南的电话——他父母坚决不给他买手机,几个常用的号码都记在脑子里——等待的间隙,他突然为给陈可南打电话感到奇怪。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挂上,那头已经接了起来。

    “喂,哪位?”

    秦淮背过身,走到货架之间,压低了声音,“是我。”

    “谁啊?”陈可南随口问。

    “陈可南!”

    “秦淮?”陈可南像是有点惊讶,随即又笑起来,“新年好啊。”

    秦淮转头瞥了一眼正紧盯他的收银员,清了清喉咙,不自在地说:“新、新年好。”

    “什么事?”陈可南问完,立刻又说,“我希望你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新年好的。”

    “你是不是回来了?”秦淮问,“我想找你借钱。”

    “你怎么知道?”陈可南更意外了。

    秦淮说了刚才碰见周源的事,又担心陈可南不肯借他,就把跟父母吵架的事也说了。陈可南听得直发笑,最后说自己在胜口路的公交车站等他。秦淮把身上仅剩的十块换了零钱,给了收银员三块当作电话费。

    春节期间的公交班次少,秦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车来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了。他跳上车,蓬勃的暖气先是让冻僵的手一麻,不一会儿慢慢转热,直到最后变得滚烫,像浸在沸水里。连心脏也都跟着怦怦跳,这声响在一整个车厢里回荡。司机师傅突然扒开窗子,微微探出脑袋,干脆而响亮地朝外吐了一口痰。秦淮坐在后面,像是看见了从没见过的滑稽景象,一下子笑了出来。

    第26章

    车还没进站,秦淮已经在后门站好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

    站台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司机猛地一踩刹车,车门打开,夹着雪渣的冷风像无数只钩子,捣向他的眼睛。

    秦淮走到站台上,望了一阵马路对面,然后慢慢地从中间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忽然,他发现一颗深灰色的小石头嵌在同样是深灰色的凹缝中,于是走过去,用脚尖把它拨出来,狠狠地踢到后面的人行道上。一阵大风刮得光秃秃的梧桐枝乱颤,他背过身去,像对待心爱的情人那样,缓慢而温柔地拉高围巾,遮住下半张脸。

    一个人撑着伞从拐角出现,秦淮立刻认出是陈可南,但他一动不动,直到步履悠闲地陈可南终于也看见他,才作出刚认出伞下人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刚出门就下雪,我回去拿伞,”陈可南说,“没带门禁卡,结果碰上门卫跟人吵架,等半天才开门。”

    “就两步路你还要带伞。”秦淮刺他,一边又笑,“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年过得不好?”

    “就是回去看看家里人,无所谓好不好。看完当然就回来了。”

    秦淮疑惑地问:“你一年到头都在外地,你爸妈不留你多住两天?”

    “谁说一年到头见不到,我爸他老婆是这里人,他们偶尔也过来住。”

    秦淮眨了眨眼,脑袋微微一歪,露出耳朵,似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你爸的老婆……不就是你妈?”

    “他再婚了。”陈可南被他呆愣的模样逗笑了,“我妈过世好几年了。”

    秦淮怔了怔,嘴唇微微张开,好一会儿才慢慢合上,最后只小声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刚沉默下来,小区大门已经能望见,陈可南站住脚,问:“你不是要钱吗?要多少?”

    秦淮忙不迭点头,“两百。算了,你给我三百吧。我过几天还你。”

    “要这么多干什么?”陈可南皱起眉毛打量他,“又出去疯?”

    “我能跟谁出去啊,大过年的。”秦淮一撇嘴,“我还没吃饭呢。”

    陈可南被他搞得哭笑不得,陪着走了附近一圈,没见到一家营业的馆子。秦淮说去超市买饼干,陈可南懒得再走动,干脆把人领回家里。

    陈可南说家里有面条,让秦淮自己煮。秦淮听了,好半天不说话,末了呆呆地应了,脱下衣服走进厨房。陈可南刚沾着沙发,就看见秦淮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迟疑地问:“面条是跟冷水一起煮,还是水开了再放下去?”

    陈可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帮你煮。”

    他赶人出去,秦淮却不肯走,非得在他旁边杵着。陈可南用了什么,他也要马上拿起来看看,仿佛从来没见过。

    “竹升面,”秦淮慢慢地读着包装袋上面的字,“没吃过。是你们那儿的特产?”

    “替周源带的。”陈可南拿筷子拨散了面条团,“他没拿完,还剩了点。算你运气好。”

    淡黄色的细面捞进碗里,陈可南打开两个小玻璃瓶,举着勺子问:“要吗?”

    “什么东西?”秦淮狐疑地问。

    “鲍鱼汁。这个是虾籽。”

    秦淮凑过头,就着陈可南的手挨个瓶口闻了闻,这才点头。陈可南笑他是动物习惯,吃东西前一定要先闻闻味。秦淮没搭理他。

    和好面条,没吃两口,忽然听见熟悉的音效,他走到客厅一看,陈可南正在玩《血誓》。秦淮立刻端着碗到他旁边坐下,边吃边看,同时不停地絮絮叨叨,被陈可南一瞪,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

    刚放下碗,陈可南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跟那头的人聊了几句过年的闲话,“你们现在在那边?没有,我没什么事要忙。成吧,那我等会儿过去。”

    电话一断,秦淮就问:“你要去哪儿?”

    “跟朋友出去。”

    “喝酒?”秦淮问,“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陈可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回家?”

    “我不回去,我爸都叫我别回去。”秦淮往椅背上一靠,抱着手臂,没好气地说。

    陈可南只是笑,趁游戏间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洗碗去。”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