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时候我是帮顾老师带,要听她的安排。”陈可南笑着说,“现在不一样。”

    秦淮冷哼一声,“鬼才信。”

    陈可南慢悠悠地说:“就说今天这个事儿。你跟我说清楚,我们把它解决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找你妈?但你要还是油盐不进,那我只能通知她了,以免以后出什么意外。懂我意思吗?”

    秦淮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垂下眼皮,若有所思地走上四楼,迎面遇上教务处那群负责检查考场布置情况的人。“道理都跟你说清楚了,”陈可南跟他并肩走着,“要是换了别人,我都懒得啰嗦,直接跟家长打电话就完了。你用不着我再搞对付小孩那一套吧?”

    “那肯定啊。”

    秦淮一抿嘴唇,毫不犹豫地回答。陈可南看见他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小窝,仿佛有顽劣的隐形小人儿伸手在那儿戳了一下。

    教务处的人好一顿吹毛求疵,挑剔桌子摆得不够整齐,垃圾桶没倒干净,墙壁上遮挡的牛皮纸贴得不够严实,听得秦淮背地里大做鬼脸,最后连陈可南都微微不耐烦起来,百无聊赖地倚着前门抽烟。王肖易上来一见这阵仗,当机立断抛下秦淮回家吃饭去了。

    等检查合格,已经过了六点。秦淮重新把书包甩到背上,陈可南问:“吃饭吗?我请客。”

    “唷。”秦淮讥讽他,“这么好啊。”

    陈可南没应声,独自走到楼梯口,回头一看,秦淮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瞥见他的目光,立马别开头,仿佛被走廊外的景色迷得神魂颠倒了似的。“你不跟我去?”陈可南问,“顺便说说高三那拨人的事。”

    “行吧。”秦淮微微一皱眉,仿佛答应得勉为其难,又飞快地展开,加紧几步跟了上来。

    秦淮念叨蓝天路的牛肉拉面馆,两人就磨磨蹭蹭地走。路上秦淮敷衍地讲了罗雨洁被邓梦月欺负的事,陈可南一言不发地听完,才说:“该让教导处表彰你见义勇为。”

    秦淮脸色一沉,“讽刺我很有意思?”

    “我说真的。”陈可南不以为意地朝他一笑,“应该可以抵消你上次受的处分吧。”

    “真的?”秦淮立刻又问,“那你能跟教导处说说,把之前的处分全抵了吗?”

    “按你的处分记录,想全部撤掉,大概还要见义勇为个七八次吧。”陈可南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秦淮嗤了一声,撇下他走进店里。

    等面的空隙,秦淮将四下全都打量了一遍,又看向陈可南。

    “怎么了?”他问。

    “你多大?”秦淮问,“阎榆说她二十五,那你也二十五?”

    陈可南没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看着比她大。”秦淮说。

    “可能因为我的学生比她的让人丨操心。”陈可南笑着说。

    “我不是说长相。算了,没什么。”

    秦淮摇摇头,像是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幸好这时老板端来了拉面,热气立刻将他们笼罩在温柔的朦胧当中。秦淮大概饿急了,草草搅了一会儿,热气刚一散开,他就埋头吃起来,没再说过一句话。

    隔壁桌的两个中年男人正在高谈阔论,四人坐的桌子也盛不下,于是那些话像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地滚到她们的桌上来。在这附近上班的人仿佛同时收工,一大群互不认识的人争先恐后地涌进门来,转眼就把每一个空位都填得满满当当。股票,房屋租赁,宠物狗美容,劈腿的前男友,洪流般的淹没了陈可南,面馆里正起着一场牛羊肉混合着胡椒味的大雾,又像一整个屋子都变成了巨大的水壶,每一滴沸水都奋力地咕嘟作响。

    而秦淮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对着他的面碗,快速地吞咽着面条,同时不发出一点噪音。这种进食的姿态让陈可南觉得他像什么动物,大概是猫,虽然陈可南没养过猫。他压根没养过任何一种动物。这么大个头的猫可不好找——他让自己尽量不笑出来。他开始回忆平时在电视上看的那些自然纪录片,想到了在被热带阳光晒得金黄的草原上懒洋洋打盹的狮子们。这时,秦淮背后的男人披上了他的夹克,黑色的夹克像鸟类巨大的翅膀展开,带起一阵散发着面粉香气的湿风,掀得秦淮头顶的卷发微微一动。然后这头年轻的小狮子终于从食物里抬起头,不高兴地向后瞄了一眼,然后扒了扒自己引以为傲的鬃毛。

    “你看什么?”他转回头,正好对上陈可南的目光。

    “你的头发。”陈可南说,“上次检查怎么过的?”

    “天生的。我爸就这样。”秦淮又摸了摸,突然想起来,“你没见过我爸。”

    陈可南笑了笑,“真的一点儿没烫?”

    秦淮没回答,朝他扮了个怪相。

    付过账,两人走出了这间闷热的屋子。秦淮走到旁边的报刊亭买杂志,陈可南站在台阶上点烟,借着门口的灯光瞥了眼杂志封面,问:“这期又是这个?”

    “是啊。”秦淮把杂志收进书包,“新的续作一月份就要发售了。”

    “你的安狄克莎打过了吗?”陈可南吐出一口烟,笑着问。

    “开玩笑,早过了好吧。”秦淮摸了摸鼻子,“海妖又不难,那次是意外。”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网吧玩单机游戏。”

    “我住的这儿没买电脑,我爸怕我整天打游戏,”秦淮耸耸肩,“网吧老板跟我挺熟的,就帮了个小忙。”

    “意思是说,以后你逃课,我去那儿就多半能逮到你?”

    秦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喂!”

    陈可南只是笑,走过路边的小饭店,悬在屋檐下的灯泡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灯光像打翻了的蜜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秦淮追上他,问:“今天这事你不会跟我爸妈说吧?”

    “你不放心又告诉我干什么?”陈可南停下来,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灭了。

    秦淮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懊恼地踢开了一个早就被人踩扁的易拉罐。

    “行了,我走了。”陈可南说,“你早点回家复习吧,明天还考试呢。”

    “拜拜。”秦淮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慢吞吞地转来转去,像个八音盒里的木偶。

    陈可南走出两步,又站住了,转过身来,“你最好马上回家。”

    “啰嗦。”秦淮一皱眉头,扭头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小路的夜色里。

    在陈可南的打算里,这本来该是个无需赘言的美妙晚上。直到九点四十,他在酒店的房间里接到了今晚上的第二个电话。

    “喂,是我。”那头说。

    陈可南把电话拿远一些,再三确认这的确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号码。于是他不客气地问:“你谁?”

    那头沉默了好一阵,才有点着急又有点气恼地说,“我是秦淮。”

    陈可南深深吸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摸到太阳穴慢慢地揉着,“什么事?”

    “你……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秦淮语气犹豫,“警丨察说必须要有人来接。”

    第15章

    “给我出来。”

    陈可南签完字,走出办公室,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扭头一看,一个年轻警丨察站在另一间办公室门外,胳膊底下夹着文件夹,另一只手拿着笔朝他招手,像是刚做完笔录。陈可南迟疑不语,等那个警丨察走到面前,他终于恍然道:“周源?”

    “是我,好久不见!”周源笑吟吟地在他肩上一拍,“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一眼就认出来了。大晚上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儿上班。”陈可南也笑,指了指身边的秦淮和彭海,“来认领这两个。”

    “你来找他们?”周源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打转,神情疑惑,“他们是你的……”

    “我学生。”

    “你在联中当老师?”周源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笑,“真行啊你!”

    陈可南笑了笑,“今天晚了,改天咱们再约,你留个电话给我。我得先送他俩回去。”他把手机递过去,让周源输电话号码,“那几个打人的呢?”

    “在那边的办公室。”

    “麻烦你帮忙多教育教育,这都不是第一回欺负我学生了。你也知道干老师这行,”陈可南像是有点无奈,“不好跟家长交代。”

    “你放心。这些小混混,就爱欺负学生,把人往歪路上带。”周源递回手机,“幸好这次饭店老板出来拦着,没出什么事儿。不像去年,也是未成年斗殴,结果当场把人打死了的。”他看向秦淮和彭海,“这次算你们运气好,千万引以为戒,以后见到那些来路不正的社会青年,自己走远点。”

    彭海连连点头,秦淮没吭声。

    “行,那我先走了。今天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慢走啊。”

    三个人走出警丨察局,在大门口停了下来。陈可南一转头,正在互相挤眉弄眼的两人立刻鸣金收兵,低眉顺眼地乖乖站着。陈可南没说话,先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才说:“你就一天都不肯给我消停是吧?”

    彭海听了,悄悄抬头,见陈可南盯着秦淮,他大大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站远些。下一秒陈可南就看向了他,“你动什么?没被揍舒服?”

    彭海撇着嘴,一动不动了。

    “你怎么回事,嗯?”陈可南重新看向秦淮,“吃完饭我是不是叫你回家?怎么你浑身难受,非得送上门去找打?”

    秦淮难得一声不吭,低头看着人行道。

    陈可南狠狠吸了口烟,拿出手机,彭海警觉地问:“陈老师,你给谁打电话?”

    “你班主任。”陈可南看都不看他,“我懒得跟你们废话,让你们家长领回去自己教育。”

    “陈老师,你别——”

    “喂?石姐,不好意思这么晚给你打电话,能不能麻烦你通知彭海的父母来接他?是这样的……”

    彭海惊恐地注视着陈可南的背影,旁边的秦淮凑过来,悄悄地说:“你死了。”

    彭海听了,愤怒地举起手指,对准他的眉心开了一枪。

    陈可南连着打了两三个电话,才踱回来,对秦淮说:“你妈手机怎么关机了?”

    秦淮用手挠脸,慢吞吞地说:“她出差去了,可能刚好在飞机上。”

    陈可南把电话揣进口袋,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你再笑。”

    秦淮放下手,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有啊。”

    陈可南走开几步,在路边的一排高花台上拣了块干净地方靠着坐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再也不说一句话。彭海给秦淮使眼色,秦淮并不理他,专心地抚摸自己的后脑勺。彭海只好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同样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小跑到陈可南面前,佝偻着背,把脸伸进那一大团袅袅不绝的烟雾里。

    “陈老师,今晚上的事儿你刚才也听人家警丨察说了,真不怪我们,本来是于胖子说请我们吃夜宵的,谁知道在店里碰到了宋俊辉和他那几个兄弟,二话不说就要打秦淮。我们都没怎么还手,警丨察都说我们是受害者,总不会为了这个要处分我——”

    “起开,别挡我道。”

    陈可南隔着烟雾投来一瞥,彭海一缩脖子,吞回没说完的话,讪讪走开了。没多久,彭海的父母赶了过来,谢了陈可南,怒气冲冲地拧着彭海的耳朵回家去了。

    陈可南一口气把烟抽完了,空烟盒在手里揉了又揉,最后变成一团愁眉苦脸的废纸,被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他冲十几步外呆站着的秦淮喊道:“喂。”

    秦淮扭过头。

    “到底谁能来接你?”陈可南皱起眉头,“你爸呢?”

    “在外地。”夜风刮起来,秦淮把校服一路拉到下巴,“我自己回去。”

    陈可南响亮地冷笑了一声。

    秦淮慢慢地揉着后脑勺,一点都没有要反唇相讥的意思。陈可南也沉默下来,靠坐在枝残叶败的花台边,仿佛真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似的。秦淮抿了抿嘴唇,脚步刚一动,那头的陈可南就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朝他走过来。

    “我送你回去。”他瞪了秦淮一眼,然而秦淮没抬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始终隔着三步远。主干道走到尽头,拐进寂静的小街,沿路都没什么人,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打着明亮的车前灯,像精力旺盛的大兽在黑夜里潜行。路灯的光线被茂密的行道树切割得支离破碎,整片夜色仿佛一件针脚稀疏的黑毛衣,干燥的冷风和微弱的光线从孔洞里渗进来,五脏六腑都是停留在高压电线上的鸟,在这冷风里身不由己地战栗。

    “你家有酒精吗?”陈可南忽然问。

    秦淮跟着站住了,望了一眼旁边招牌明亮的药房,“干什么?”他顺着陈可南的视线摸了摸额角,还没碰到就缩了回去,“我自己知道买。”

    陈可南仿佛根本没听见,径自走了进去。秦淮杵在门口,赌气似的,再不往里面走一步。就这么干巴巴地站了片刻,他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蹲了下去。

    陈可南拎着口袋出来,左右一看,正要皱眉,忽然低头发现了地上的秦淮。他的两条手臂触须似的往前伸着,脑袋搁在其中一条手臂上,看上去累极了,似乎立刻就要睡着。

    “走了。”陈可南经过他身边,“要睡回家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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