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杨姐今天的耳环好好看啊。”周盈盈羡慕地叹息。

    陈可南打得过袁苑杰?秦淮掏出英语书,回忆着虎背熊腰的袁苑杰和瘦高的陈可南,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上完最后一堂课,大家蜂拥而出,去吃晚饭。趁教室没人,秦淮挎起书包下了楼。走到林荫道尽头,许冲三个人手挽手从校外回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要走啊?”朱萱问。

    “我请假了。”

    三个人同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狡猾笑容。许冲一指保卫室,说:“小陈的女朋友在那儿,特漂亮,快去看。”

    “你又知道是了?”秦淮忍不住嘲讽她。

    “反正是美女。”

    秦淮小心翼翼地经过保卫室,果真看见陈可南在里头,在跟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说话,女人手里拎着和秦淮他丨妈同一款牌子的包。

    小白脸。秦淮嗤之以鼻,在陈可南发现他之前一溜烟跑了。

    秦淮特意先回了趟家,换了身衣服,扔下书包,再打车到门东街的台球室,去见可爱的狐朋狗友们。他的台球打得相当不错,初三到高一的那两年,他把大把时间都浪费在台球室里。那段时间他迷这个迷得发疯。早几年是游戏机和漫画书,再早几年是进口的机器人玩具和汽车模型。他总有一阵子对某一样东西喜欢得疯魔。那两年他跟几个头发染得霓虹灯一样光怪陆离的社会青年称兄道弟,后来断了联系,没过多久,他也对台球失去了兴趣。

    今晚要见的几个都只是外校的高中生,是秦淮上学期补课认识的。大家臭味相投,一见如故,但因为课业繁重,只能隔三差五出来鬼混一通。

    玩到九点半,有人吆喝了一嗓子,大家急吼吼地赶去城西的兴汇路。斑斓的酒吧招牌从街头向看不见的街尾延伸开去,夜店大门合上又敞开,热气腾腾的喧闹声像一连串潮湿热烈的吻。

    “去那家。”有人指着远处那块放射出幽蓝光线的硕大招牌,“那家我去过。”

    一走进去,秦淮立刻出了一背热汗。身体仿佛消融在昏暗当中,只剩两只耳朵被人拎着,粗暴地按在音响上;下一刻他又觉得音乐节奏像碳酸水一样野蛮地从耳朵和鼻子灌进去,再缓缓从全身的毛孔里漫出来。

    喝了半个多钟头,秦淮去上厕所。他努力穿过空气湿热的舞池,经过灯光迷离的吧台,忽然看见陈可南坐在那里,五颜六色的转灯光线像一年四季的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过去。

    一定是眼花了。

    秦淮原本想回去再看一眼,可膀胱愤怒地咆哮,只好先一头扎进富丽堂皇的洗手间。

    第5章

    秦淮走回吧台,陈可南正在跟一个女人说话。他还穿着白天在学校那身衣服,秦淮先前就是靠衣服认出他的。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像外国电影里的黑人太太或者印度妇女,牛仔裤把屁股勒成了金·卡戴珊式,黑吊带被丰满的胸部高高撑起,仿佛塞了两个保龄球。

    秦淮真想吹一声长得像蒸汽火车鸣笛那样的口哨。

    陈可南把手机递给那个女人,女人摆弄着她自己的手机,像是在记电话号码。忽然陈可南一扭头,秦淮冷不丁和他的视线对个正着,心脏一紧,胃里凉飕飕的。然而陈可南立刻又撇开了目光。

    他根本没看见自己。秦淮这么想的同时,陈可南又转回来,这回是真正地定在了他的脸上。

    两条腿本能地要蹿出去,但脑子制止自己露出蠢样,双方斗争的结果就是他站在原地动了动手脚,像被口香糖黏在地上的纸人,费劲地试图将自己拔起来。

    陈可南冲他招了招手,示意过去。女人递回他的手机,一汪绿光流过,她巫婆似的蓬乱卷发变成了一丛冰冷燃烧着的暗紫色火焰,陈可南淡蓝色的衬衣则成了一层被阳光穿透的翠绿的玻璃纸,包在撒了糖霜的雪人棒棒糖外面,冒充圣诞树的那种。秦淮小时候讨厌吃,因为雪人是甘草味的。

    “还真是你。”陈可南把手机揣回口袋。

    女人也看过来。尽管光线昏暗,秦淮也看出她已经不算很年轻。眼线浓得像猫女,嘴很大,嘴唇像胸脯一样丰满地外鼓。大红或者紫红色的口红,秦淮辨别不出。喉咙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焦渴,他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女人倚着吧台打量他,秦淮觉得她好像在看一只有意思的小动物,于是暗自挺直了腰背,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冷冰冰的,就像科幻电影里那些冷若冰霜的机器人反派。

    “干什么?”他问。

    “那就这样吧,你先跟她联系。”陈可南对那个女人这么说,拿起自己的大衣。

    “好。谢谢你了,还专门过来一趟。”女人也站直身体,笑着点头,“那你玩儿,改天有空一起吃饭。”又冲秦淮笑了笑,“弟弟再见。”

    秦淮目送她消失在拐角。转回头,陈可南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跟谁来的?”他问。

    秦淮有点心烦意乱,“关你什么事。”

    “你没上晚自习?”

    秦淮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又不是在学校,管得着我吗?你还不是来这种地方,还老师呢。”

    “行,你有理。”陈可南居然笑了一下,亲热地搂上他的肩膀,但立即被甩开了。秦淮脖子上挂着条铜制项链,一直垂过胃,末端的海盗骷髅头正愤怒地摇头晃脑。

    “你来喝酒的?”陈可南跟上他,“我请你。”

    秦淮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发什么神经。”

    “走啊。你坐哪儿?”

    陈可南拉住他的胳膊,大步穿过人群。秦淮这次没有挣开,他觉得自己多半是在做梦。狐朋狗友们都呆呆地看着被秦淮领来的陈可南。其中一个问:“秦淮,你朋友?”

    秦淮哼哼了两声,自顾自坐下了。陈可南坐在他对面,随手把桌上的空瓶子拨开,问:“喝点什么?我请客。”

    所有人都嘿嘿地笑起来,连说谢谢。他旁边的那个说:“哥,我们都差不多了。你喝什么,我陪两口就是了。”

    “跟我客气什么,人多才热闹。”他点了支烟,用的还是上次没收秦淮的打火机。环顾众人,最后看向秦淮,“平时喝得浓还是淡?”

    秦淮看了一会儿不知所云的酒水单,又推了回去。“跟你一样。”他满不在乎地说。

    陈可南笑着抖了抖烟灰,要了帝国世涛,又加了两打龙舌兰。

    “哥,太多了吧,喝不完。”

    “不醉不归啊。”陈可南往后一靠,橘红的烟头瞄准了秦淮,“不还有秦淮吗,能喝不能?”

    秦淮没张嘴,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整整两打龙舌兰,晶莹剔透的杯子几乎摆满一桌,酒杯碰撞在一起,像几十个人在用力地嚼碎冰山。

    “谢谢陈哥,谢谢陈哥。”

    陈可南冲秦淮举了举杯,秦淮又跟他碰了一次,碰杯声清脆得凶神恶煞。啤酒杯举到嘴边,秦淮犹豫了一会儿,先狐疑地闻了闻,然后皱眉抿了一口,随着喉结微微一动,两条眉毛又得意地舒展开来。

    “喝得惯吗?”陈可南问。

    “小看我。”他还是第一次对陈可南笑,轻蔑溢于言表。

    一边喝酒一边听可爱的朋友们用五花八门的下流话调侃各自的老师和同学,真是件乐趣无穷的事。尤其当你面前正好还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师的时候。秦淮笑得直咳嗽,在谈话间隙捕捉陈可南的表情。可惜他总是向后靠着,陷在沙发的阴影里。转灯来回地游移,每当绿色的光线斜射到陈可南身上,照亮衣服的下半截,那衬衣就变成了脆嫩的玻璃纸,陈可南淹没在阴影中的脸就变成了甘草味的雪人的圆脑袋,让秦淮想一口咬掉,再嘎吱嘎吱地嚼个稀烂。

    没过多久,秦淮开始不停地出汗,汗水流啊流啊,聚成一个湖,再汇成一片热气腾腾的海,凶猛地吞噬了他,就像电影《大白鲨》里演的那样。装龙舌兰的小玻璃杯被烤化了,水波一般荡漾,长大,越涨越高,顶到了黑漆漆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死死揪住他的心脏。

    “还剩四杯。”陈可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咱们一人一半,谁不喝完谁是儿子。”

    秦淮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努力从一片斑驳的影子里分辨出陈可南,再从成千上万个杯子里找到属于他的那两杯。尽管胃里已经钻进了一头鲸鱼,但他还是咬紧后槽牙,一口气咽下那凉冰冰的液体。杯子空掉的一瞬间,他几乎想把它顶在头上。代表他的荣誉和胜利的水晶王冠。无往不胜的拿破仑。

    “我去洗个手。”陈可南说。

    “我也去。”秦淮跟着站起来。世界忽然颠倒一百八十度,然后他发现自己又坐在了椅子上。

    “醉了?”陈可南笑着问。

    “没有啊。”他也疑惑了,尝试重新站起来,好在这次没摔倒。

    他一路上都在思索有什么羞辱陈可南的话,但脑子只能回忆起单个的词汇。然后他闻到了香水的气味,空气清新剂的化学香气,然后是自来水的味道,厕所洗液的刺鼻气味,千种气味变成了上千支箭,密密麻麻地射在胃上。前面传来陈可南按燃打火机的声音,烟草味让胃里的鲸鱼惊慌失措,尾巴把胃液搅得天翻地覆,秦淮一把推开他,撞进了隔间,差点没一头栽进马桶里。

    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回荡着几百个人的呕吐声,身后的门一响,一记冷风抽在他背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脖子上有东西微微一动,险些掉进马桶里的骷髅头被一只手从后面捞住,绕到背上轻轻拽着。

    “当心狗牌。”陈可南说。

    秦淮不知道自己的胃那么能装,吐得他腿都酸了。背后陈可南的那支烟怎么也抽不完,他头一次觉得香烟这玩意儿应该立马从世上滚蛋消失。脑袋也充血得厉害,如果现在有人在他额头上轻轻划一条小口子,他相信血液绝对会像洪水一样喷出来。

    过了一个世纪,可怕的呕吐声和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秦淮揩掉眼泪,按下冲水,惊奇地发现马桶竟然没被呕吐物装满。

    他像动物一样趴在洗手池前洗脸漱口,哗哗的水流声里,听见陈可南柔情无限地在背后问:“还喝吗?”语气仿佛在对情人倾诉衷肠。

    秦淮惊恐地猛摇了一阵头,胸前的骷髅头在大理石洗手台上撞得叮当作响。

    “真不喝了?”陈可南似乎饱含遗憾。

    秦淮摇头。

    “明天再来?”

    秦淮摇头。

    “以后还来这种地方吗?”

    秦淮的脑袋摇得快要飞出去了。

    陈可南好像笑了一声。水流声太大,秦淮没听清。

    关掉水龙头,陈可南抽了两张纸递给他。秦淮深吸一口气,觉得脑浆快要流出来了,紧跟着耳朵里一热,吓得他立马伸手去摸。

    陈可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再三确认耳朵里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流出来,秦淮终于放下东摸西摸的手,小声说:“我要回家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并且沙沙作痛。

    “你要回去了。”陈可南重复了一遍。

    秦淮点了点头。

    “那出去结账。”陈可南转身走了出去。

    已经快要十一点钟,醉醺醺的狐朋狗友们各自散去。秦淮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陈可南在背后问:“要不要我扶?”

    秦淮转头正想回答,突然额头一痛,撞在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可南在旁边笑出了声。秦淮恼羞成怒,捂着脑门直骂娘,颠三倒四,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一吸外面的冷风,秦淮只觉得胃里绞紧,不由吓出一背冷汗,赶紧找了根电线杆抱着,等了几分钟也不见动静。陈可南门神似的杵在几步外,忽然问:“你这么晚不回家,家里人不管?”

    “我一个人住啊。”秦淮蹲在地上,抱着电线杆,仿佛抱着午夜幽会的情人,后来索性将脑袋抵在上面,“我家离学校太远,家里又没人,所以我妈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

    “下回跟你爸说让你住校,省得惹事。”

    “你想得美。”秦淮哼哼。

    “你到底吐不吐?”陈可南不耐烦了。

    “你烦不烦!”秦淮气势汹汹地骂完,扭头吐了。

    “该。”陈可南的口气听起来格外幸灾乐祸,“别乱跑啊,我给你买水去。”

    用矿泉水漱完口,秦淮晃晃摇摇地准备回家。陈可南拦了一辆出租车,替他拉开车门,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秦淮掏出钱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陈可南点了点头:“那就好。我身上没钱了,你自己给车钱。”

    “那你怎么回去?”秦淮问。

    “走路。”陈可南一挥手,“到家给我打电话,夜里你们小孩儿不安全,出了事我要负责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穷成这样还装款请客。”

    秦淮咕哝着,猛一个低头,正磕在车沿上,疼得他直接蹲在了地上。司机师傅叼着烟,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别把我车撞坏了。”

    秦淮想骂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远方传来“咔嗒”一声,他睁开眼,发现窗帘已经被天光映得透亮。口腔和喉咙好像含了一晚上的沙子,他坐起身,感觉每一根脑神经都吊着个铅球,在脑袋里撞来撞去,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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