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香兰睁开眼,看着帐顶,她心里何尝舒坦,可经历了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尖锐凌厉,由着性子自怜哭闹的女孩儿了。她不愿诉委屈装可怜模样激林锦楼性子,好让他风霜刀剑对付姜家,也不愿做挑唆生事或撒泼大闹之举。她终究是这个身份,姜氏姊妹纵做了羞耻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们仍不愿同姜家交恶,眼下她仗着秦氏和林锦楼的怜惜和愿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节制,不依不饶,耗尽旁人怜悯,反过犹不及。倘若迟迟离不了林家,再引众人厌恶,便愈发万劫不复。况,她已不想再为了这糟心的事挂碍,一日一日,怨恨啮心,每遭提起都气愤难平,咬牙切齿,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罢了。

    她想让自己的心干净些。

    所以就这样罢。

    她撩开幔帐,把小鹃叫来问道:“春菱呢?”

    小鹃道:“还在罩房里关着呢。”

    香兰道:“把她带过来。”

    小鹃便只得去了。不多时,两个婆子拖着春菱进来。只见她面如金箔,蓬头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礼,着实可怜。

    春菱一见香兰便哭道:“姨奶奶饶命,念在往日里我曾救过奶奶一遭的情义上,饶我一回……”便抽噎着说不出话了。

    香兰命人将春菱搭在春凳上,于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将春菱的发绾了绾,忽然道:“你我相识一场,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春菱咬唇不语,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

    香兰长叹一声,道:“罢了。”命人抬来一只箱子,对春菱道:“这里头是你在府里的财物,都收拾妥了,另还有你的身契,我再赠你些散碎银两,放你出去罢。听说你有个哥哥就在京郊庄子上,明儿个一早便让他过来领人。”

    春菱一怔,继而眼泪长流,她本以为不是丢了性命便拉出去卖了,这样的结果已是喜出望外,头抵着春凳“怦怦”磕个不住,哽咽道:“谢姨奶奶恩典,谢姨奶奶恩典……”

    香兰道:“你日后好自为之罢。”

    两个婆子便抬着春菱出去,将要出畅春堂时,小鹃忍不住道:“春菱,你可知道,当初姨奶奶要你替灵素煎药,我们几个知道你同曦姑娘好,都劝奶奶不要如此。奶奶却说,煎药这活计交予你,你自然明白她的心,她仍对你信重有加……可你到底还是辜负了。”

    春菱趴在春凳上闷不吭声。

    小鹃将院门推开道:“算了,事已如此,再说这个也没什么用,走罢。”

    门吱呀呀响,婆子抬着春菱出去,出了二门便不见了。小鹃关门时,却瞧见地上点点湿润,似是泪迹。

    第293章

    平息

    林锦楼回畅春堂已是掌灯时分,方才姜尚先与他谈了半晌,意态诚恳,赔礼作揖,另又提要给一大笔银子赔罪。林锦楼心中冷笑,姜尚先倒是个人物,做事还有个大气模样,可惜投胎投错了人家。

    他绕过屏风往卧室中去,只见屋中唯有雪凝和灵清守着,二人忙站起来,林锦楼将床幔掀开,香兰仍在熟睡,遂问道:“你们奶奶如何了?”

    雪凝道:“张太医嘱咐隔两个时辰吃一回药,方才已吃过一回,又吃了几口枣茶,这会子睡了。”

    林锦楼点点头,将床幔挂在小银钩上坐下来,灵清献过茶便同雪凝退下了。鎏金兰花灯上的烛火摇曳,将香兰的脸儿映得晕黄。她仍靠着锦缎烟霞红的枕头上,青丝散开,愈发衬得一张脸小了,仿佛一团儿白玉,清丽秀美,拥着一床妆花被躺在那儿,好似一朵儿经了暴风骤雨的花儿,娇弱又憔悴。

    林锦楼出神看了许久,焦急躁恼的心竟渐渐平复下来。谁能想到这样柔弱的女孩儿竟然如此慷慨硬气,见识心胸远非寻常女子可及,他一直觉着奇怪,陈氏那样的奴才夫妇怎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儿,仿佛废墟烂泥里开出的幽兰,挣扎了多少风雨,仍旧坚韧的长着,让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来。他如今总算知道香兰为何想出去,可这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答应!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香兰的脸,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开。香兰惊醒,惺忪的眨了眨眼,瞧见林锦楼不由一惊,眼睛便睁圆了,林锦楼性子阴晴不定,今天她公然提出要走,生怕林锦楼又要发火。孰料林锦楼和颜悦色道:“醒了?饿不饿?小厨房里熬红枣粥,吃一碗如何?张太医说你得补气血。”

    香兰以为自己在做梦,盯着林锦楼呆呆看了半晌,又见他脸上微微挂笑道:“好歹吃些,垫了肚子才好吃药。”说着伸手拿了靠枕,将她身子垫高,又端了碗红枣茶喂她。

    香兰迷迷瞪瞪的,林锦楼这厮莫不是气傻了罢?又见林锦楼把茗碗放下,把灵清唤进来,命端一碗粥,亲手一口一口喂与香兰吃,一双眼一直盯着她瞧。

    香兰不自在,伸手道:“我自己吃罢,又不是手坏了。”

    林锦楼道:“不成,你好好歇着罢,爷伺候你一回。”言罢又扬着眉笑道:“爷待你这样好,感动么?欢喜不?”

    香兰觉得实在幼稚无聊,她身上不舒坦,也懒得应承,忍不住讽刺道:“居然会做小伏低,你指定不是林家的大爷。”

    “哦?那我是谁?”

    “画了皮的鬼,变成人的男狐狸精。”

    林锦楼忍不住笑了出来:“行了,骂爷是画皮鬼和狐狸精,回头就让你给气死了。”

    香兰淡淡笑道:“大爷不用气,如今外头指不定多少人骂我狐狸精来着,早给大爷报了仇。”

    这话说完,林锦楼便笑不出了,香兰仍是面色苍白,虚弱憔悴,屋子里弥漫一股子药气,他心里那股怒火又扬起来,把碗放到一旁几子上,拉住香兰的小手用力握了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姜曦云来给你赔礼,再赔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想不到我竟这样值钱……”

    林锦楼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将食指压在香兰唇上,半晌才道:“这事儿你受了委屈,爷自然给你做主。倘若你日后能生养便罢了,否则……哼哼。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聪明些的自然能瞧出门道来,姜家摊上这个名声,日后起复便更难了,林家决计不会再伸援手,倘若姜尚先争气,姜家还有些指望。”

    香兰垂下睫毛不语。

    林锦楼看了她半晌,忽问道:“你怎对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还没出生呢罢?”

    香兰抬起眼看着林锦楼道:“我做过个梦,我上辈子是沈家的大小姐,还曾与你议过亲,只是婚事与成,我又嫁于别人,后沈家卷入祸事,我也不得善终。”

    林锦楼睁大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高深莫测,二人对视良久,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香兰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我跟大爷闹着玩呢,怎可能有这样的事,我师父定逸师太曾是官宦小姐,同沈家有旧,我是听她说的。”

    林锦楼忽然俯下身子在香兰的嘴上亲了一下。香兰诧异的抬起头,林锦楼笑嘻嘻道:“兴许那就是你上辈子呢,可见你命中注定就得跟着爷,跟了旁人便没好下场。”

    香兰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林锦楼见香兰神色忧愁,不觉眉头蹙起,握着香兰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第二日一早,姜曦云便亲自来赔礼,当日香兰在此地质问声犹言在耳,也实令她不愿回首,立在屏风外,行了敛裙三礼,便带着丫鬟匆匆去了,仿佛身后有鬼撵着她。灵清冷笑道:“真是便宜了姜家。”

    雪凝低声道:“姜家马车就在外头停着,立时就要走呢!行李都是连夜收拾的。姜老太太八成要不行了,咳嗽闹了一整夜。还有姜四姑娘,自昨天回去就浑身发起热,满口胡言乱语的。”

    灵清叹一声道:“这真真儿应了一句话‘做人莫藏奸,头上有片天’,以为使手段就得了便宜,其实老天爷都长着眼呢。”

    闲言少叙,却说香兰在府中养病,林东绮隔三差五差人送东西,谭露华和林东绣时不时过来探望,她二人影影绰绰猜着当中缘故,问及香兰,香兰总不答,只笑笑便过了,问狠了,便道:“太太和大爷不让我说。”以此搪塞。谭露华却听丫头们提及香兰是喝了“断子绝孙丸”化成的药水,登时大惊,心里明白此药正是自己丢的那包,被姜家姊妹捡了去,不由庆幸自己当日已将茜罗和彩屏远远卖了,又提心吊胆过了几日,却未听见有何风声,渐渐的,便将心放了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展眼已过了一个月有余,这一日夏姑姑正教导林东绣,正想着,雪凝进来,手里端着个洋漆托盘,有七八样精致雪绽样的盒子,笑道:“外头进上来的脂粉,各色样式的,姨奶奶说姑娘是将做新娘子的,先请姑娘挑两盒。”

    林东绣将盒子一一打开看去,只见或米粉造的紫粉,或细粟米制的迎蝶粉,或掺着壳麝益并母草之玉女桃花粉,或用茉莉花仁制的珍珠粉,或有玉簪花造的玉簪粉等,不一而足,粉块制成或圆、或方、或八角、或葵瓣,上压凹凸梅花、兰花及荷花纹样,包在丝绸布内,香气扑鼻。

    林东绣喜道:“这样精致,真是做绝了,替我谢你们姨奶奶。”挑了两盒,雪凝便告辞往谭露华那里去了。

    夏姑姑道:“有来有往,姨奶奶把脂粉送给姑娘两盒,姑娘也不能实受了。”

    林东绣道:“正是这个理。”找取出两个极精美的香囊,命蔷薇送去。

    夏姑姑面露笑容,微微颔首。

    不多时,林东绣便听见蔷薇在窗外同谭露华的丫鬟彩凤一处说话儿道:“方才我去畅春堂送东西,瞧见一盒大爷刚给姨奶奶打的首饰,啧啧,晃得我都睁不开眼,估计姨奶奶那里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

    彩凤因丢药之事受谭露华斥责,连带抬举她当林锦轩姨娘的事也不提了,听了寒枝这话心里不痛快,没忍住将心头话翻出来道:“不怪我说些不中听的,陈香兰就是个奴才种子出来的,反倒把自己当小姐,大爷位高权重,寻常人连眼皮儿都不夹,能抬举她当姨娘,‘傻子考上状元郎’祖坟里都要冒青烟。可还自命清高,拿着那个劲儿,她想作甚?难不成想当大奶奶?做梦呢!”

    蔷薇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保不齐人家日后有什么造化呢。”

    彩凤冷笑道:“再怎么有造化也是奴才生的,一开始就投错了娘肚子,蛇再想当龙,也得看得起自己,上得了台面,也是盘菜的命!”

    一语未了,便见窗户里扔出一只茶杯“啪”一声碎在地上,吓她二人一跳,林东绣骂道:“谁在外头嚼舌头根子呢?”

    彩凤不敢言语,吐着舌头静悄悄走了。

    林东绣冷笑道:“主子的事哪有这样嚼蛆的,二嫂也不管管。”因香兰待林东绣实心,二人已渐渐亲厚起来,连带林锦楼对林东绣都有好脸色,添了不少嫁妆。今日听有人说香兰不好,林东绣便起了维护之意。

    夏姑姑心中暗道:“‘纸里包不住火’,香兰一闹病,姜家就火烧火燎的搬走了,连议好的婚事都不再提,当中的龌龊事我大概能猜着一二。啧啧,倒是可怜了陈香兰,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真是宝珠蒙尘,命不由人了,可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奴才们眼界窄,怎知香兰日后不会非黄腾达真做了正头主子呢?可恨人微言轻,否则我非助她一助。”不在话下。

    又过了一个月,姜家报丧之人传来姜母病重身亡的消息,彼时林家正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林东绣出嫁了。

    第294章

    出游(一)

    话说自林冬绣出嫁,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刚一入冬便下一场大雪。香兰身上调养着有了起色,林锦楼各处搜刮珍奇药材,又命厨房变着法儿的做吃食来。因其公务繁忙,时时留住军中,便将随身惯用的吉祥、双喜留下听香兰差遣。

    这日清晨,香兰起床盥洗,披了件梅兰菊的大氅,灵清取了个银球手炉塞到香兰手中,道:“昨儿晚上刮一宿北风,天气真邪性了,才刚入冬就这样冷了。”

    小鹃走进来,一边掸雪一边道:“昨儿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还零星飘雪珠儿,几个小子正扫雪呢,按着姨奶奶吩咐,厨房里煮了热姜汤,已经打发桂圆和几个婆子分下去了。”

    香兰点点头,举目一望,问道:“画扇呢?”

    雪凝笑道:“她是福建人,在金陵也没几年,头一遭进京,哪儿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早就跟几个小丫头子玩去了。”又对香兰道,“姨奶奶也头一遭见这样大的雪罢?倘若不是大爷三令五申说奶奶受不得风,赶明儿个出去赏赏白雪红梅才好呢。”

    香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向外望了望,只见两株红梅开得精神,胭脂一般颜色。她前世在京城长大,比这更大的雪也见过,她带着弟弟妹妹穿着木屐在雪地里放炮仗,嘉莲胆子小,直往她身后躲……想到妹妹,香兰又记起德哥儿,连忙命人把她这几日给德哥儿做的皮帽儿取来,再络一块青玉便得了。一时小鹃捧来盛着各色玉石的盒子,几人坐在一起挑拣。

    灵素端了一顶老彩漆方盘,盛了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进来,放到炕桌上,展开一条小手巾,里面包着银舌叶茶匙,递到香兰手里道:“这是外头进上来的,山东才有的吃食,太太昨晚上特地让巧慧送来的,我刚提鼻子一闻,馨香极了。”

    一语未了,便听外头有人道:“什么馨香极了?给爷盛一碗。”说着林锦楼夹着一身风雪走进来,丫鬟们一见连忙迎上前,解斗篷、递热茶,除帽儿,绞热毛巾忙个不亦乐乎。

    昨夜林锦楼在宫内轮值,一夜未归,他往大炕上一坐,香兰便将自己跟前那碗泡茶推过去,林锦楼吃了一口,又皱着眉嫌甜腻了,命人端碗热汤来,一面捧着手炉,一面将靴子蹬了,伸到银盆的热水里烫脚,问道:“今儿你都在家里做什么了?”

    香兰道:“不过闲着,虚掷光阴罢了。”说着将二门外递上来的帖子信件用银盘子盛了递给他,林锦楼一行拆信一行道:“你合该没心没肺的闲呆着,镇日里胡思乱想,爷都不知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从哪儿来的。”看着拜帖随口道:“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定,这个节要好生热闹热闹,在宫中办百叟宴,讨个好彩头,老太爷也接了旨,让进京参宴,小三儿亲自护送他来。前些日子赵阁老闹了这么桩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圣上如此也是为了安抚老臣之心。”

    香兰明白林锦楼指的是何事,前些日子她静养时,首辅赵晋因私下谒见太子被二皇子一状告到御前,称其“私觐东宫,必有隐谋”。圣上为之震怒,以“无人臣礼”罪下诏狱,震动朝野。

    林锦楼抬起脚,灵素忙半跪,拿着大洋毛巾擦脚,套上棉袜,林锦楼看了几封信,皆放到一旁,口中道:“老太爷预料当真不错,赵家这回栽了。日后圣上即便记得赵晋的好处,重新起复,只怕他也难入内阁了。”又叹道:“可惜可惜,赵晋性劣心高,可也称得上才华横溢,刚正不阿,锋芒太露遭了算计,倒不知他这样人家怎养出赵月婵这样的女儿?原沈阁老也有个孙女儿,就是要跟爷说亲的那个,不知是否也是水性杨花之辈。”说着不经意瞧了香兰一眼,却见她瞪了自己一眼。

    林锦楼就笑了,说:“好啊,你胆子大了,还敢瞪爷。”说着手伸到她两肋乱挠,香兰畏痒,左躲右闪,笑个不住,又觉着不妥,咬着嘴唇忍了一时,方才告饶说:“别闹了,让人瞧见不像样。”

    林锦楼不理,一面呵痒,一面道:“还敢不敢瞪爷了?嗯?”

    正闹着,听外头隐隐两声咳嗽,书染低声道:“大爷,外头送来的急件。”

    林锦住楼方才了手,道:“送进来罢。”香兰忙起身,脸儿红红的,蜷到炕角理鬓发。

    林锦楼嘴角微微含着笑,将信接过来,拆开一瞧,脸色便阴沉起来,哼一声道:“好,好个二皇子,狼子野心,生怕赵晋东山再起匡扶太子,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一甩手,把那信丢在火盆里,香兰探头一望,只见那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夜,赵晋酒醉,拖至积雪中活活冻死。”

    香兰心头一跳,只见那信纸急速被火盆里的炭火舔成灰烬,暗道:“皇上虽立储君,可心里到底偏疼二皇子,常与人言:‘此子肖吾耶。’二皇子身有军功,掌着兵权,亦不肯屈居人下,暗暗翦除异己,频频与东宫争锋,东宫性情温和,一味宽忍,皇上年事已高,龙体渐衰,似是无暇顾及儿子相煎……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香兰不由想到当年沈家卷入夺嫡祸事酿成惨祸,心中不由担忧。

    是夜,香兰夜半就醒了,辗转反侧,林锦楼仍在一旁睡梦沉酣,她悄悄搬开林锦楼横在她身上的胳膊,起来穿了衣裳,坐在碧纱橱里的大炕上,手里捧着一盏人参茶发闷。如今她身上已大好了,可心中却惶惑,仿佛暗夜行路,看不见方向,忐忑难安,她病了这一场,心胸比先前更开阔些,之前不顺意的地方,再如何忍耐,心中不免有怨言,如今身上没有病苦,方知原本日子里有太多忽略之处应当感恩。她默默叹口气,把茗碗放置一旁。

    林锦楼听见动静,闭着眼睛往身边摸索半天却摸了个空,半眯着眼睛爬起来,撩开幔帐向外望去,灵清正守在外头,见林锦楼醒了忙上前服侍。林锦楼因问道:“香兰呢?”

    灵清低声道:“姨奶奶在碧纱橱里。”林锦楼随手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走到外面一望,正瞧见香兰坐在那儿发呆,侧影有说不出的寂寥,他心里忽然堵得慌,盯着香兰看了一回,便走过去道:“在这儿发什么愣?怎么啦?想你爹娘了?还是在府里头闷得慌?”

    “没有……”

    “爷也知道你闷得慌,正巧明儿能偷个闲儿,带你出去散散,听说城郊的梅花都开了,咱们一道赏一赏去。”又一叠声命丫鬟们连夜准备。

    香兰忙道:“第二日也来得及,何苦把人都折腾起来。”林锦楼也不听,只吩咐下去,挟着香兰的肩,打着哈欠道:“你让爷不好睡,爷自然就折腾她们,看你下回还大半夜乱跑么。再说,出门一趟,吃穿住用都要备妥,明儿个咱们走了,有丫鬟们眯眼的时候。”他就是个霸王,说一不二,香兰无法,只得由着他去。

    第二日一早,果然林锦楼带香兰出门,丫鬟们忙忙打点了四只箱子。香兰道:“不过去一日,晚上就回来,哪里要带这么多。”

    书染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外头天寒地冻的,衣裳要多带几件,还有围屏、坐褥,大毛的斗篷披肩,脚炉手炉,马车里用的火盆子,炭也多备些,另外吃的各色茶,用的点心,奶奶瞧见美景,起了意要作画,笔墨纸砚也要带上,还有被褥,万一晚了要宿在外头,还是自己的铺盖干净些。”说完又去嘱咐同香兰一道去的丫头们。

    一时准备已毕,林锦楼也练了武回来,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往秦氏屋里请安。秦氏听说要到京郊赏梅,便道:“府里也有梅,好端端的,又往外头跑……你稳稳心,老太爷这几日就要来了,前儿个我还接了他的信,问起姜家的事,还问你是不是常跑出去厮混,言语间似是不太欢喜……儿子,你又闯什么祸,吹到你祖父耳朵里了?”

    “我的亲娘,”林锦楼不耐烦道,“我年岁都一把了还能闯什么祸。这些日子我不在营里宫里就在家,连囫囵觉都没睡几个,至多跟老袁他们一处喝喝酒,出去鬼混都是哪年的黄历了,啊?”

    “那老太爷为何问这话?”

    “我怎么知道,许是觉着他大孙子如今事事都办得好,这么出息,心里头欢喜呗。”

    “哼!我瞧着那信里的话风儿可不像,你老实些罢。”秦氏一行说一行点了点林锦楼的脑门儿。

    林锦楼揉了揉脑门儿,心里到底有些怵。虽说他老子官位比他当年祖父还高,可在他眼里,父亲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老太爷才正正是打盹的雄狮。他在心里仔仔细细把来京所作所为都滤了一遍,自己未曾有太出格之处,纵有些积习难改,老太爷早就该习以为常才是。他口中嘀嘀咕咕道:“我没做什么,自打到京城光缩着脖子办差了……祖父信里都说什么了?”

    秦氏用小银匙舀了一勺蜜放到玫瑰卤子里,低着头搅动,道:“就问你近来可否调三惑四,寻一堆是非回来。还说你如今跟脱缰的野马似的,等他来京城,要好生给你立立规矩。”抬起头,只见林锦楼目瞪口呆,她难得见长子心虚,扑哧笑出来:“害怕了?”

    林锦楼皱着眉道:“谁怕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又赶紧问一句,“这回光祖父来,老太太当真不来?”

    “老太太犯一场病,如今身子刚好,她可禁不起折腾……”

    林锦楼一听这话,立刻给秦氏捶腿,口中笑道:“娘,我昨儿个得了一对儿金镯子,上头还镶着珍珠,各个都跟指甲盖这么大,我一瞧见就知道这样的稀罕物儿合该孝敬您老人家……”

    秦氏一翻眼睛道:“行了行了,没良心的东西,这会子想起来跟亲娘套近乎了?早干什么去了?成天净知道气我……你要是真没闯大祸,有什么小错,老太爷责问下来,我亲自去给你求情。”

    林锦楼从房里出来,心里左右盘算一番,仍未想出个头绪。心里正烦,已走到畅春堂的院里来,只见香兰正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立在那里,一张脸儿莹白如雪,娇如三春桃花,仿佛画中之人。他怔了怔,忽觉着自己满腹的躁恼皆被风吹散了。

    香兰扶着雪凝的手上了马车。画扇昨天受了寒,灵清、灵素皆被秦氏借去做活儿,屋里便只剩小鹃和雪凝,香兰体恤小鹃畏冷,便点了雪凝跟着来。车里并不阔绰,陈设用具却豪奢,皆铺的锦绣绸缎,波斯地毯上堆着各色皮子,香兰刚坐下,雪凝便上了车,麻利的塞给香兰一只手炉,口中道:“这一路不近,奶奶何不脱了靴子,踩着脚炉暖暖?”一行说,一行把脚炉放到香兰跟前,又在上头罩上一条洋毛巾,香兰略一犹豫,便将鞋子脱了,脚伸到毛巾上,雪凝立时往上盖了一张狍子皮。拿出捧盒,取出一壶烫好的女儿红,对香兰道:“酒还是热的,奶奶喝一口暖暖,待会子凉了吃着也没味道。”

    香兰便接过来饮了两杯,身上便热了,摇头不再喝,又让雪凝。雪凝也吃了两杯,将空杯盏收起,从包袱里取出一本书,放到香兰跟前,香兰一瞧,正是她这几日翻阅的,心中讶异,笑道:“你竟这么能干,心思又细,往日里没少干活儿罢?早知如此,平日里该多赏一赏你。”

    雪凝笑道:“我平日也未曾做什么,况姨奶奶身边能人多,我这不上不下的,老老实实尽本分罢了。”

    香兰听了这话,又对其刮目相看,暗道:“难得这样年纪就如此稳重。”这几个丫鬟里,小鹃和画扇同她最好,推心置腹,灵清和灵素因来得晚,未曾这样亲厚,但那二人也尽心尽力,凡事求好。唯有雪凝,先前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凡事不声不响,热闹好处不往前凑,麻烦差事也能躲就躲,既不来锦上添花,也不曾雪中送炭,可交给的活计自来稳妥,不见出彩,却也从不出错,跟房里的丫鬟们谁都说得上来,可又说不出跟谁最好。可今日她单独随自己出来,事事想到人先,倒显出一番能干来。

    第295章

    出游(二)

    马车摇摇从门中驶出,又停下来。香兰撩开厚厚的毡帘隔着彩云纹样的窗纱向外望了望,只见二十余个侍卫簇着林锦楼上马。他披着玄色羽绉狐狸皮斗篷,头上戴着大毛貂鼠帽儿,朝马车瞧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锦楼眉头微皱,似是不愿搭理她,抓着缰绳一拨马头,便朝外面去,侍卫们亦纷纷上马,跟在林锦楼身后簇拥着去了。

    片刻,双喜揣着手跑来,脸将要冻僵了,却硬堆出个笑,隔着马车问好。雪凝将窗子掀开,吉祥道:“这回四姑爷和四姑奶奶带着德少爷也一并去赏梅。”

    香兰已有日子没见德哥儿,听了这话不由高兴起来,凑到窗前,忙问道:“当真?这么冷的天,孩子出来不碍得?”又笑道:“劳你特特告诉我这事。”言罢掏出一把钱命雪凝给吉祥,道:“天气寒,买点酒吃。”

    这十几个铜板双喜当真不放在眼里,可难得的是在大爷极宠的姨奶奶跟前有这份脸,益发笑得满面春风,忙不迭道:“这是大爷让小的告诉奶奶的。”

    香兰怔了怔,双喜堆着笑道:“大爷还让小的告诉奶奶,说到了地方让奶奶逛个痛快,不过待会子要上街,人多眼杂的,让奶奶别开窗子,省得被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香兰听了这话抬头朝前看了看,林锦楼正坐在马上,背影高大,挺拔如松,她撇嘴,暗道:“好容易才出来一趟,隔着窗纱就算被瞧了也不真切,比老妈子还多事,难伺候的主儿。”一把将帘子放下了。

    吉祥方才便揣着手在一旁站着,见双喜摸鼻子,遂窃笑道:“怎么着?姨奶奶没给好脸色?”

    双喜推他道:“去去,小爷心里烦着呢。”

    吉祥一拍他后脑勺道:“长能耐了,我是你哥,敢在我跟前称‘爷’?没眼色的东西,姨奶奶自到了京城就没出过门,这回心里正高兴,你传大爷这个话儿,不是找她不痛快么?姨奶奶可是大爷心尖儿上的,最近咱们爷这么多外务,硬生生往后退了,这冰天雪地的出去,就为了讨姨奶奶欢喜……麻利儿学着点罢,你瞅桂圆,小你几岁,眉眼通挑得紧,认了小鹃当干姐姐,如今姨奶奶外头的事儿全在他一人身上,前阵子姨奶奶悄悄置了个庄子,听说也让他管着呢。”

    双喜奇道:“什么时候的事?啧啧,姨奶奶前阵子不是一直养病么?”

    “啧啧,你可别小瞧了她,没两下手段,大爷能这样死心塌地的?姨奶奶出了这事,听说姜家赔了一大笔银子。她倒是个聪明人,买了个小庄子,让桂圆张罗着。”

    “大爷知道这事儿?”

    “怎可能不知道呢?姨奶奶不晓得,那庄子本就是大爷的,折了价给她的。”

    “那还不兴直接送奶奶,还能哄她欢喜。”

    “啧,你就是个猪脑子,姨奶奶那性子能要么?就这样半送了她,日后姨奶奶知道实情,心里头指不定如何感怀,还能不念着大爷温存体贴?”吉祥说着瞪了弟弟一眼,“你呀你呀,白长了跟我一样的伶俐相!”

    一时无事,马车摇摇晃晃,香兰坐在车里,手抱着暖炉,亦是昏昏沉沉,早上起得早,这会子便愈发困了,歪在马车里时醒时睡。再醒时,只见雪凝解开荷包,往手炉里扔了两块芭蕉叶形的桂花香饼儿,盖好了罩子仍塞与她怀里,香兰便知道已过了一个时辰。她复将帘子掀开,只见早已出城,马车旁跟了一队侍卫,另有当地衙门等,特特派了兵丁差役沿途护送。

    又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一座山下,只见一幢轩丽庭院,管事徐福正站在门口,见众人到,连忙迎上前,给林锦楼磕头道:“小的迎大爷的驾。”一叠声命人去牵马,先引马车入内。

    香兰下了马车,早有几个婆子迎上前将她簇到屋内,卧室里早已烧好暖炕,另有两个火盆烧着银丝炭,莲花鼎里熏着苏合香,正是温暖如春。香兰长长叹一声,雪凝替她除去斗篷,又去斟茶,香兰因马车颠了一路,正是腰酸腿疼,走到炕边坐下来。不多时,林锦楼走进来,已除去斗篷和帽子,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书,道:“今儿早晨太冷了,过一时再出去,也等等四妹妹他们,你先歇歇,暖暖身子。”林锦楼说罢坐到炕桌旁,埋头看文书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又传来喧哗之声和孩童的笑闹声,应是永昌侯携家眷到了。

    林锦楼捏了捏眉心,抬起头却发觉香兰已靠在炕头睡着了,歪着头,蜷着身子,粉白的脸儿微微发红,嫣红的嘴儿微微闭着,容色天真恬淡,粉琢玉砌,仿佛是玉做的人儿。林锦楼不禁笑起来,心里头发软,轻手轻脚拉过被子,盖在香兰身上。

    雪凝正探头探脑的端一盏茶进来,见林锦楼给香兰盖被,连忙知趣退下,暗道:“大爷颐指气使惯了的,何曾如此做小伏低,为女子尽心过?”又摇摇头,只觉陈香兰不容易,竟熬到这一步。

    这一动,香兰便醒了,惺忪的睁开眼,只见林锦楼正看着她,问道:“醒了?”

    林锦楼向来居高临下,凶悍霸道,而此时脸上神色却极温柔,还有股说不出的神色。香兰说不出话,她怔了好一会儿,不敢再看他,手撑着要起身,刚抬头便被林锦楼拥住,他嘴唇压下来亲上她。林锦楼身上混着松木、薄荷和皂角的味儿,这气息香兰太熟悉了,这么长时间,日日夜夜,枕边皆是这样的味道,她从最初惊惶无措到如今习以为常。这厮如此强悍,在她心上、骨头上烙下层层印记,使前尘往事,乃至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爱慕却无法再续前缘的宋柯都慢慢变成了个模糊的影子。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折辱她,至今仍是她桎梏的枷锁,可是又一次次护住她,在她最凄惶的时候挺身站在前面挡风遮雨。

    香兰不知为何忽然伤感,喉咙里好似堵住了,眼泪一下滚出来,犹豫了许久,终抬起手臂环在林锦楼肩上。林锦楼一震,心跳骤然加快,蹦得跟揣了一只兔子似的,他抬起脸,低声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是不是太高兴了?”他等不及香兰答话,两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又亲上去。

    第296章

    出游(三)

    外头传来雪凝轻声咳嗽,香兰吃一惊,连忙将人推开,低头道:“有人。”林锦楼皱眉,只听雪凝低声道:“大爷,四姑爷、四姑奶奶来了。”

    香兰忙起身,一面理着鬓发,一面拉拽衣服,林锦楼嘟囔道:“早不来晚不来。”只得起身出去。

    不多时,林东绣便领着德哥儿进来,德哥儿穿着灰鼠面子、大毛黑鼠里子,里外发烧的斗篷,戴着观音兜,小黑脸儿让风嗖得发红,时不时吸吸鼻子。香兰赶忙取软纸给德哥儿擤鼻子,上前摸他脸,又担心冻着他,暗怪随行伺候的照顾不周。

    林东绣满口喊冷,先在炕上坐了,除下斗篷,捧了热茶,见香兰顾着德哥儿,便道:“本来马车里坐着好好的,非要出去骑马,侯爷也纵着他,万一他冻病了,还像是我不精心似的。”

    德哥儿一听这话便垂了头。

    香兰只觉这话不妥,可又不能说什么,一面让德哥儿上炕,命雪凝摆果桌,一面将自己的坐褥让得哥儿坐了,热腾腾的茶沏了一碗,塞到他小胖手里,又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手炉掖到他脚下,口中对林东绣道:“连我们这头都知道你待德哥儿好,就算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旁人也不会说三道四。”

    林东绣叹道:“真要如此就好了。”将眼前的云片糕夹了一块与德哥儿吃,说,“路上就嚷饿了,先垫垫肚子,不准多吃。”

    德哥儿点头,用毛巾擦了手,乖乖抓着糕啃。

    香兰看着德哥儿,暗道:“这样年岁的孩子有几个这样乖,知道瞧人脸色的,这都是他娘早早亡故的过。”不免心疼,想到方才瞧着,林东绣待德哥儿似是不错,又稍稍放心。抬起头,只见林东绣规规矩矩梳着妇人髻,用了一色赤金碧玉首饰,比原先显得长了几岁年纪,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貂鼠毡昭君套,身上穿着洋红百子袄,洋红遍地金出毛裙,脸上涂着脂粉,却隐有愁容,若不是衣裳穿得鲜亮,竟瞧不出是个喜庆的新婚妇。

    他三人口中说话,香兰问了问德哥儿功课,见他答上来的地方多,不觉又欣慰。一时雪凝进来道:“大爷和四姑爷在外间吃酒,说外头下雪,待雪停了再去赏梅。让主子们先用点吃食。”于是丫鬟婆子们搭着炕桌进来,香兰起身站到一旁,林东绣拉着她胳膊笑道:“我可不敢让你伺候我用饭,大哥哥知道该恼我了。”便命众人摆饭,蔷薇、寒枝、雪凝在一旁侍奉。德哥儿用罢饭便犯了食困,小脑袋一点一点,倒在炕上不多时便睡熟了。

    香兰给他盖上菱花被,低声对林东绣道:“德哥儿跟寻常孩子不一样,心里头总怕惹谁不高兴,让人没得心疼。说句多嘴的话,四姑奶奶日后跟他说话在意些,咱们是无心,就怕孩子多想。”

    林东绣略略不耐烦道:“我省得,侯爷当他是个眼珠子,太太和夏姑姑都让我待他好,我哪里敢亏待他,就这样供着宠着,还三五不时招旁人挑剔闲话呢。”

    香兰道:“嘴长在旁人身上,咱们管不住,自己行的端坐的正,问心无愧便是了。”

    林东绣长叹一声道:“这般容易便好了,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话还正想跟你说。”接着绵绵不绝,将一腔苦水倾诉而出。

    原来袁府大小俗务由袁绍仁婶母贺氏照拂,自林东绣进门第二日,贺氏便将中馈交由林东绣。林东绣自然踌躇满志,意图放开手脚大干,可仔细品了两日,却发觉府内不光宿弊众多,主子仆妇之间亦是盘根错节。

    “……贺氏毕竟是侯爷叔母,不过代管,哪里愿意得罪人呢,府里头下人管束不严,吃酒耍钱,丫头小厮还有那些年轻媳妇儿和管事们也关起门来胡天胡地,这还不算,账面上贪墨公中的钱,虚报瞒报,另有手脚不干净的偷拿东西,名册和库里的东西对不上,白瓷碗几乎都要让人拿光了,这可好,丢了个烂摊子给我,你说让人气不气?这还不算,最恼人的是那些不相干的亲戚们,侯爷那几个姨娘家里的叔叔哥哥、侄男甥女们也都领着差事,狐假虎威的扯着大旗干龌龊勾当,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陪嫁过去的人,明里暗里的受挤兑,我稍一惩戒那些刁奴,那几个老姨娘就哭着喊着出来跪着求开恩,连侯爷都要我算了,我……”林东绣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里里外外都等着看我笑话,贺氏也瞧我不顺眼,凡事挑剔,如今我说句什么竟都不太管用似的。”

    香兰道:“你怎么不回去跟太太讨主意?还有韩妈妈呢,太太不是把她给了你?她年纪大见识广,好的坏的多跟她商量商量。还有夏姑姑,她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当初不是允了要随你去侯府住一段日子么?”

    林东绣鼻尖发红,长长出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心里是憋口气,当初老太爷和太太瞧不上我,我心里知道,我也是憋口气,存心做出一番事业让他们瞧瞧,哪能打脸去求太太?韩妈妈倒是给我出了几回主意,可我觉着不顶用。夏姑姑前几日被宫中宣去了,听说因永成公主待嫁,夏姑姑是办老事的了,特被宣去协理。”又去握香兰的手道,“好香兰,如今我正正有一桩事要求你。”

    香兰奇道:“求我?”

    林东绣道:“正是。我新嫁,侯爷与我不过相敬如宾,他又忙忙碌碌的,平日里与我说话都不过三五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怎在侯府立足?大哥哥同侯爷私交甚好,倘若能来侯府一趟,或是同侯爷提一提,让他凡事都能与我一个通容,我也好在府里施展手脚罢了。都知道你是大哥心尖儿上的人,香兰,好香兰,劳烦你替我同大哥哥好生说说。”

    香兰方才恍然,怪道林东绣今日对她比往常更客气到十分,又与她诉苦,原来是拐弯抹角想请林锦楼去侯府替她撑腰,便道:“既如此,你自己同他讲岂不更好,何苦隔着我这一层?”

    林东绣缩缩脖子道:“早几日同他讲过,大哥没答应……”

    香兰瞧林东绣的脸色,便知林锦楼当日定然没给她好听的,他不肯相帮,便知实情也未必全然如林东绣所言,只是林东绣虽爱挑唆生事,可心性到底不坏,又被夏姑姑规矩得有了些模样,如今委屈成这样,也足见得袁家的家不好当了。

    豪族旺门妇,旁人提起来皆觉着光鲜体面,可嫁入这等人家的媳妇儿却各有辛酸,若无相当的心胸、见识、忍耐和德行,怎堪得起这贵族世家里高高位子上的这一碗饭。

    香兰道:“我自然同大爷提,至于他答不答应我便不知了,他那个性子你也知道。”

    林东绣喜道:“还劳烦你多说几句好听的,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承你的情。”

    香兰顿了顿道:“不过几句话,也不值当谢什么,只是四姑奶奶还要自己多权衡理事,倘若下回再遇到难处,大爷也不能回回都去替你撑腰。”

    林东绣冷笑道:“我知道,眼下过了这一关,我心里早就拟好了章程,有一个算一个,我全记在心里头,等我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呼风唤雨的时候,敢踩着我的,欺负我的,妄图拿捏我的,我都叫他们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香兰愣了愣,忍不住道:“冤冤相报,倘若怀了这样敌对的心,日后家里必然斗争不绝,无有宁日了。”

    林东绣哼道:“你以为如今就有宁日了?都欺到头上,我再不吭一声,便人人以为我是个死的,日后还不反了营,我还如何管束治家?”

    香兰劝道:“治家理家都是以和为贵,立好规矩,以此管束,赏罚分明便是,还是以中庸宽仁为策。长远看看,人生在世,吃亏是福,人人都长着眼,你宽厚爱下,自然得人心,家中兴旺平和,侯爷欢喜,自然对你生敬重,与之一比,平日里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么了。”

    林东绣冷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性儿,我是主子,本就是他们容忍我的份儿,凭什么反过来让我宽忍他们?”

    香兰瞧了瞧林东绣的脸色,知道多说无益,遂闭上嘴。林东绣亦不愿再提,便寻了旁的话道:“你身子如何了?我瞧你气色比原先强些。”又仔细瞧了瞧香兰的脸,道:“不光气色,我看你面相都改了。”

    香兰笑道:“倒不知四姑奶奶何时学会相面了?给我占一卦如何?”

    林东绣摇摇头道:“不是玩笑。最初见你那时,不过觉着你生得好,瞧着是温顺,可从骨子里透出那么一股子清高,倒不知你个丫鬟能傲气个什么,让人没的讨厌。到后来更了不得了,旁人说你一句,你等着十句奉还,一副牙尖嘴利模样。后来渐渐瞧着便平和了,什么事儿都能往肚子里盛,原以为姜家这样缺德,你必要大闹一番,倘若是我,必闹得满城风雨,让旁人都知道姜家什么嘴脸方能解恨,谁知你竟这样不声不响的,难不成是大哥哥把你脾气磨没了?”

    香兰一愣,旋即又笑笑,并未搭腔。岂止是林锦楼,这几年跌跌撞撞,她每走一步皆是血泪,每一步都令她蜕变,看清自己渺小,磨掉清高强硬,变得谦卑柔软,因自己遭受坎坷,便更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得怜悯和慈悲旁人的困苦和错处。

    下药事发,她本抱着希望能出府,可最终仍是心灰意冷。缠绵病榻时,她将两世为人点点滴滴都回忆一遭,忽觉自己太过执着糊涂。倘若她当真命运不济,一辈子困在林家,她莫非真要走嘉莲的老路,在郁郁寡欢中将自己化成一团死灰?其实千劫万劫折磨自己,为之放不下,为之辗转哭泣,为之心痛欲碎的,只不过是个念头而已。时至今日她仍然想出府去,可日子里有太多事尚需感恩,境随心转,她慢慢学着不再让这个执念日日夜夜啮噬其心,令她痛苦难言。

    雪凝进来添茶,又重新摆了果品,林东绣吃了一口热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儿来的路上竟碰着故人了,你猜是谁?”

    香兰道:“谁?”

    林东绣道:“竟然是宋柯!在官道驿站上碰见的,侯爷问驿站里要热水沏茶,我们也下去歇歇脚,没成想宋柯也是携着家眷来在那儿,他媳妇儿郑静娴,还有他儿子,一晃都能满地跑了,说是到京郊串门子来了。因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彼此见了见,宋柯形容未变,郑静娴寒暄几句,也无甚话可说的。”

    香兰喃喃道:“原来是他,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可好……”心中到底有些怅然。

    林东绣又同香兰说笑了一回,也犯了困,合着衣裳躺在炕上挨着德哥儿睡了,香兰却无倦意,想着林东绣的嘱托,暗道:“不如当下便把林锦楼唤来,同他说这事,他答不答应我都已尽心尽力,也好有个交代。”叫了雪凝两声,却无人应答。原来丫鬟们行车一路亦是人困马乏,见主子们聊天说笑,无甚吩咐,便都纷纷到罩房里歇着去了。

    香兰便出来寻找,屋外放一扇大屏风,林锦楼同袁绍仁正在外头明堂里吃酒说话,香兰刚要绕到一侧过道内,便听袁绍仁道:“今儿来的路上竟碰见宋柯了,挟着妻儿,说是要到郊外串亲戚。这冰天雪地有什么亲戚好串?想来是京里风声不太平,他岳丈命他们出来躲躲。”

    香兰一听这话便顿住了脚。

    只听林锦楼道:“宋柯他老丈人一向替二皇子摇旗呐喊,蹦跶忒厉害,两个月前被同僚联名弹劾,圣上一怒撸了他的官职,罚没大半家产,成了杀一儆百的靶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东宫的手笔。二皇子也不含糊,昨儿个使手段害死赵晋,双方各断一臂膀。”

    “宋柯倒是有真才实学,倘若因夺嫡之祸殃及前程便十分可惜了。”

    林锦楼哼了哼,显是极不同意。

    第297章

    出游(四)

    袁绍仁笑两声道:“你甭不服气,宋柯称得上一流人物,文博达昌,诗词秀逸,颇有心计城府。听说显国公原要人举荐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辞不受,只窝在翰林院里做个小编纂,生生将显国公气个倒仰。也亏得他当日辞而不受,否则显国公倒了,头一个便牵连他当池鱼。就冲这份清明,便不容让人小觑了。”

    林锦楼道:“听闻他们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愿拥立东宫,常与人说太子温厚谦和,有明君之态。这国事牵进了家事,显国公瞧女婿不顺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郑静娴左右为难,哄不好这个也劝不了那个,人瘦了两圈儿,上一遭我娘串门子恰碰上她,见她这模样吓一跳,不知她藏了什么心事,安慰几句,又哄她的话儿,她还逞强不说,倒是她母亲韦氏,撑不住先哭诉一场。”

    袁绍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祸呢,一纸上书请求外放。”

    林锦楼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样的缺儿,即便有,也轮不到他头上,显国公都要倒了。”

    “呵,像样的地方是没有,不像样的地方倒还有几个,上头八成要准了,也亏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儿?”

    林锦楼问道:“哪儿?”

    香兰亦竖起耳朵去听,不料雪凝正走过来,见香兰站在那里,连忙轻声问道:“姨奶奶什么吩咐?”

    香兰一愣便没听到袁绍仁的话,亦不好在屏风后站着,只得进了屋,坐在炕上心里还惦记,暗想:“宋柯两世为人,都以前程事业为重,今日又遭了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长长叹一口气,又想:“这一生我们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这样忘了,如今他有了难,自然不可坐视不理……显国公家产被罚没大半,宋柯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时启程。我本就是飘萍之人,朝堂之事帮不了什么,可赠财赠物尽心总是可行的,这一别,兴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再见了。”心里不由怅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亲手倒了一盏茶,心道:“林东绣是个专管九国贩骆驼的,两舌生事,不能朝她打听,德哥儿年纪太小,亦问不得,这事只怕还要问永昌侯本人,可怎么能向他递上话呢?可恨我这一遭出来,知心知底的人都没带在身边。”

    正此时林锦楼走进来,见林东绣和德哥儿在碧纱橱里的大炕上睡着,招手将香兰引到卧房里,香兰见他板着脸,心里不由惴惴,忽听见有极细微的“咪咪”叫声,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声儿?”

    林锦楼仍皱着眉,脸拉得老长,从怀里抓出一只咪咪叫的奶猫儿,塞到香兰怀里道:“方才送过来的小玩意儿。”

    香兰惊喜道:“这是哪儿来的?”见那猫儿玉雪可爱,忍不住抬起头对林锦楼笑了笑。

    林锦楼一怔,脸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东临清的狮子猫,千挑万选出来的一对儿,在庄子上下了这一窝,本有三只,要进给宫里,这只闹了病就留在庄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庄子上的庄头送过来,爷瞅它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给你做伴。”

    那猫儿咪咪叫着往香兰的怀里拱,不知是怕还是冷,浑身哆哆嗦嗦,如一团毛茸茸的球儿,香兰心里一下便酥了,双手抱起来仔细瞧了瞧,摸它肚皮圆滚滚的,见几子上有个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猫儿放到手筒里,放在床上。那团毛球儿又细声细气的叫着,往手筒外面爬,四只爪子蹒跚笨拙,憨态可掬。香兰坐在床边用手指头拨弄小猫儿头上的绒毛,那猫儿便用圆滚滚的眸子瞧着她,细细叫着去蹭她的手,香兰忍不住笑起来,小声说:“是公的还是母的?”

    林锦楼坐在她身边,道:“公的。”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老太太也养过几只,叫什么月影、金丝、垂珠、绣虎、印星。”

    香兰想了想,笑着说:“你瞧它一眼黄一眼碧,该叫‘鸳鸯’才是。”

    林锦楼“哦”了一声,道:“‘鸳鸯’是什么烂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后打遍猫中无敌手,旁人一赞,说‘好个威风的小霸王,叫什么名儿?’一说叫‘鸳鸯’,就好像涂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气势全没了,叫什么‘狮王’、‘震虎’、‘雪里将军’才相得益彰。”

    香兰看着眼前呜咪叫,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听林锦楼说其日后“打遍猫中无敌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整天打啊杀的,养只猫也让它那么好斗。”

    这一记白眼在林锦楼眼里满是风情,又妩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飘起来,脸上终于冰霜开化,呵呵笑着转过身,同香兰一道去看那只四处乱爬猫儿,鼻间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他耳目过人,方才同袁绍仁说话时,知道香兰从屋中出来,屏风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宝刺绣的裙摆,又见她听宋柯之事便站住,心里登时不是滋味。正巧庄头送猫,他借故出来,本想质问几句,给她脸子瞧的,孰料见她对自己笑一笑,满腔的不快竟渐渐烟消云散了。

    香兰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暗想:“方才脸还拉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欠他八万贯钱,这么一会儿又笑了,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这一偷看,发觉林锦楼正盯着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虚,立时找了个由头将话引开,随口道:“怎么宫里进贡猫儿的事你都管?”

    “啊,你当爷过得容易?如今风光还不是仗着手里有兵,养这么一支军,对上得讨好贵人,对下得想方设法赚银子,这猫儿就是哄宫里老太后欢喜的。”他一面说一面伸了长腿,拍了拍那猫儿的头,“这叫投其所好,各条大路才走得顺畅。爷养这么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还不全仗这些手段。也亏得是爷,换个旁人都不成。”

    香兰见他脸上隐带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检视三军的劲头,香兰想腹诽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锦楼行住坐卧皆前呼后拥,众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带免不了水匪盗徒,因有他坐镇,连剿了几窝匪,正是太平安稳,倭寇土匪不敢来犯,不是每个世家公子在年纪轻轻都能立下这样一番事业,威势凛然。

    林锦楼忽然伸手摸了摸香兰的脸,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看了好久,低声道:“香兰,你就跟着爷好好生生过日子,别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他冷不丁忽然说起这个,香兰默不作声,把猫儿搂到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锦楼捏住她的手不说话,屋里一时静下来,林锦楼长长出了口气,香兰抬起头,只见他正瞧着别处,说:“从小老太爷就教我怎么光耀门楣,老爷政务忙,鲜少顾家,太太说她一辈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时候习文习武拼死拼活,长大了大兵打仗,几番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摩挲着香兰的手,却不看她,“这些年许是我老了,或是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如今回来想有个知疼着热的人……”

    香兰只觉眼眶发热发红,她立刻低下头,泪珠儿一下便迷了眼,她强忍住,假借去抱小猫儿,侧过身子将泪拭了,并不搭那话头,只佯装无事道:“大爷浑说什么呢,你春秋鼎盛,怎么就老了……”她抬起头,只见林锦楼正直直的看着她,两人静静对视了良久,香兰眼眶又红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好掩饰着笑了笑,低下头道:“大爷,永昌侯还在外头,让他久等着不好。”

    林锦楼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猫儿似的拍了拍香兰的头,道:“是了,让他就等着不好,老袁比爷还年长呢,他都没嚷老,爷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

    其实苍老的是她自己。这几年辗转挣扎深刻入骨,将她磨成一个圆,仿佛令人一夜沧桑。她偶尔回首,只觉是在看另一个自己,前世已渐渐成了模糊的剪影,这一世的青葱年华也已成泛黄旧梦,皆淹没滚滚红尘,永不能再现。

    黄昏时分,林锦楼命人备轿,众人一并到庄子一侧赏梅,吉祥、双喜、桂圆等手里拿着剪子,手里托着瓶儿,林锦楼说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来,插在瓶内。德哥儿对花儿朵儿的没兴致,听说庄子上捉了一只鹰,一叠声嚷着要去看,袁绍仁也怕他冻着,顺势领着他回去瞧鹰去了,这父子俩一走,林东绣也坐不住,几次三番给香兰使眼色,香兰便瞅了个时机,装着不经意似的对林锦楼道:“今儿个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顺意似的。”

    林锦楼将一朵梅花剪下来,顺手插在香兰髻中,漫不经心的“哦”一声。

    香兰道:“听说仆妇们不大听使唤,还有四姑爷几个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对付,她到底年纪小……”

    林锦楼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回头看了林东绣一眼,哼一声道:“她跟你张嘴,让你求爷替她撑腰?”

    还未等香兰说话,便道:“活该让她受磕碰长记性,她刚嫁过去没几天,把永昌侯府闹了个鸡犬不宁,从上到下,没有一件事儿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发不饶人,上上下下几乎让她得罪遍了。原本她来求爷一回,爷以为她真受冤枉欺负了,回头一问老袁他婶子,敢情不是那么档子事儿。这事你少管,听见没?回头让太太好生教训她一回。”

    香兰点了点头,心说:“难怪永昌侯待林东绣只是寻常客气,态度言语间隐有疏离之意,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时只听有急促马蹄声,林锦楼近身侍卫温如实策马到近前,未等马站稳便翻身下来,急匆匆跑到林锦楼耳边,悄声附耳几句,林锦楼立时便沉了脸色。侧过身吩咐道:“护送你们姨奶奶、姑奶奶回去。”又对香兰道:“爷先回去,你们也收拾回家,赶明儿个再带你们来。”言罢命人牵过马,翻身上马去了。

    香兰、林东绣二人也只得跟着回去。进了屋,雪凝连忙打发人打热水与香兰烫脚,又张罗厨房端姜汤来。香兰穿好鞋袜,忽觉少了些什么,不由问道:“那只小猫儿呢?”

    雪凝东瞅西看道:“方才还在被上趴着呢。”一面说一面寻找,可找了一圈儿仍未瞧见踪影,心里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时敞着门,莫不是跑出去了罢?”一面说一面推门出去找。

    香兰也急起来,道:“外头风大,还不生生冻死它。”不管不顾,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时外头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香兰一手提着灯笼,低声唤着,俯下身子仔细寻找。经过西厢房时,忽听里面传来一声短而急的哀嚎,香兰站住,再仔细听便无有声响了,她以为听错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唤着,此时更大一声哀叫传出来,香兰吓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厢墙根,用手指戳破窗纸向内看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林锦楼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沉似水,他两个极信重的幕僚站在两侧,温如实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林锦楼冷冷一哼,便听“啪”一声,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闷声哀叫。

    “只要老老实实交代,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在林府里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爷就饶你一条命。”

    那人呻吟道:“我讲的句句实情……”

    “铁嘴钢牙,蒙你爷爷你还嫩点。”言罢便听“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极痛苦的惨叫,紧接着没了声息,似是晕了过去。

    香兰吓了一跳,只觉心“怦怦”直跳,腿已软了。林锦楼这段日子待她和颜悦色,她几乎快忘了他本便是这般凶神恶煞。此时传来泼水声,那人不断呻吟,仿佛又醒过来,继而疼得浑身乱颤,脸上涕泪横流。

    林锦楼懒懒道:“怎么着?能跟爷好生说道说道了?”

    “……”

    “不说?那爷就再断你一条胳膊。”

    “不不,别别……”只听“咔”一声,那人惨叫凄厉,喉咙里再压不住哭号之声。香兰再也不敢听,靠在墙上,颤着腿想往回走,却听那人断断续续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来的……”

    “戴大人?哪个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庆戴大人。”

    林锦楼一怔,他只知道戴庆娶了赵月婵做填房,二人平日素无往来,因问道:“他指使你做什么?”

    “戴大人疑将军与前太子有旧,暗中谋反,将此事报与了二皇子,让小的到将军府上做幕僚,打探内情……”

    只这一句“前太子”、“谋反”,惊得香兰往后又退几步,她忙不迭提着裙子往回跑,慌乱中裙摆绊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时警觉了,温如实大叫一声:“谁?”抻出刀便跳了出来。

    香兰一见那刀锋雪亮,不由吓得惊叫一声,温如实一见是主子房里供着的那位,赶紧把刀收了,林锦楼沉着脸走出来,一把将香兰拉起来,恨恨道:“你他妈在这儿做什么?”夹在腋下大步回了卧房,将她扔在炕上,拧眉瞪眼指着大声道:“再敢乱跑你试试,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拧过身子便走了,出去“呯”一声摔了明堂大门。

    香兰浑身冰凉,她颤着手把斗篷围得更紧,却止不住浑身打颤。前世她祖父是前太子授业恩师,林老太爷当日亦受太子器重,难不成,难不成林家当真与前太子私相授受?他拥兵自重,难道真是为了同太子谋反?自己撞破此事,林锦楼会不会就此动了杀意,将她灭口?

    此时雪凝走进来,轻快笑道:“姨奶奶,找着这小东西了,淘气得紧,竟然躲在大爷一双靴子里头。”说着把那猫咪递过来,又奇道:“姨奶奶你怎么了?屋里还披着斗篷。”一行说,一行赶紧将火盆移过来。

    香兰怀里抱着那只猫儿,眼泪忍不住要淌下来,她连忙忍住。不知过多久,林锦楼回来,见香兰仍抱着那只猫儿呆呆的坐在炕上,那只小猫儿已呼呼睡了过去。林锦楼若无其事走上前,把那猫儿抓过来放到一旁,小猫儿便转了个身,团着身子又睡过去。林锦楼瞧她那模样便知她坏了,遂挂了笑,低声道:“你说你不好好在屋呆着,黑灯瞎火跑出去做什么?嗯?方才抓着个奸细,内院里清静,西厢房又空着,爷就带进来问问话,早知道吓着你,下回便不带进来了。”

    香兰不敢看他,心想方才还横眉立目,这会子又好了,瞧这情势,想来是不会将自己如何了。这时她才忍不住,哽咽着哭出来。

    林锦楼把她揽在怀里拍了拍,沉默了一时,贴着她耳根低声道:“你甭怕,林家没想过谋反。如今林家正风光,圣上也坐稳了江山,何苦来哉的?”

    香兰小声道:“那这事……”

    林锦楼暗自咬牙,脸上仍挤出笑来:“你别管,这事有我。”言罢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第298章

    出游(五)

    第二日,林锦楼和袁绍仁一早便出门,香兰便同林东绣说笑打发时光,德哥儿本想出去玩,林东绣百般怕他冷,再冻出病儿,任凭德哥儿求了三四遭也不准他出去,口中只说:“不中用,要是侯爷在这儿,甭说是出去玩,你就是躺雪堆里我也不管。”德哥儿没精打采的,香兰悄悄给他塞了一把松子糖,小声道:“晚上要看花灯呢,你听话,晚上让你放烟火。”德哥儿这才鼓起兴,趴在炕上逗弄小猫儿玩起来。

    林东绣拐弯抹角的问香兰,林锦楼可应了去永昌侯府替她撑腰,香兰字斟句酌道:“大爷说他一个男人家不好插手你的事,回头让太太出面。”

    林东绣最擅听这等弯弯绕的画外音,登时明白过来,气泄了一半,把手里给袁绍仁做的风帽丢在一旁,歪在靠枕上生闷气去了。香兰暗道:“林东绣当上侯府夫人,正是踌躇满志,欲大展拳脚的时候,再劝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说多了倒让人不痛快,倒不如先冷一冷了。”想到此处,便将德哥儿领到卧室床上去玩,可心思起伏不定,想起昨日林锦楼审问奸细,尤以前太子之事,细细琢磨,不由让人心惊肉跳。正愣神的功夫,听见门响,原来林东绣唤了蔷薇、韩妈妈、寒枝等心腹之人进来,几人凑一处悄悄商量一回,方才散了。

    一时无事。直到将近傍晚,林锦楼和袁绍仁方才回来,进门便命摆宴。林锦楼进了屋,见香兰正教德哥儿下棋,德哥儿听到外头袁绍仁说话声,便扔了棋子跑出去了。林锦楼道:“方才跟老袁去京郊驻扎的兵营里看看,谁知正碰见刘、谢二人,正在那里吃酒吹牛,知道爷在这庄子上,非要过来看看。”言罢去看香兰,香兰低着头服侍他换衣裳,并不吭声,她一见着林锦楼便愈发勾起昨晚上的事,前世因卷入夺嫡之争家破人亡仍历历在目,她一颗心便慢慢沉下去。

    林锦楼搔搔头,昨天晚上香兰也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只怕是给吓着了。他瞧着香兰心里也有气,这女人白白长了个好样子,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怎么跟他就这么拧巴呢,凡事闷在心里不说,偶尔说几句真心话还都是他不爱听的。你不理我是罢?爷还不爱搭理你呢!掉着脸子重新换了衣裳,扭过身“噔噔噔”便走了。

    雪凝端着茶探头探脑的,见林锦楼走了方才挨过来道:“大爷生气了?”

    香兰兀自沉浸在思虑里,听雪凝问话方才回过神,此时听门口犬吠,应是有人到了。

    当下,刘小川从大门进来四下打量,笑说:“哥,早听说你在郊外庄子上有所宅子,今儿才过来瞅瞅,倒是像模像样的,赶明儿个借弟弟我住两天。”

    林锦楼指了指他:“我说你怎么死乞白赖的非要跟过来,原来算计我这宅子来的,你外头不是也置产业了么,跑我这儿打秋风。”

    谢域吃吃笑道:“他外头那宅子让他们老爷子收回去了……”还不待他说完,刘小川便窜过来捂住谢域的嘴,口内道:“没真想打你宅子主意,谁敢打你主意呢。”

    袁绍仁道:“楚家小二呢?你们仨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剩你俩了?”

    刘小川耷拉着脑袋道:“楚小二成天拘在家里头读书,出不来,我们哥俩闲得慌,这才过来瞧瞧的。”

    三人一行说一行往里走,只见厅上已设下筵席,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七八盏珠子大宫灯,两旁放着数只粉白的花瓶儿,里头插着昨日采剪下来的红梅白梅,堆锦吐绣。桌上佳肴陈列,另有两个大火盆架在那里,屋中正是温暖如春。几人张罗入席,刚吃两杯酒,便又听外头传来敲门声,林锦楼正疑惑,刘小川便哈哈笑道:“只怕是戏肉到了,速速迎进来。”一面打发人去开门,一面嘿嘿笑道:“小爷琢磨着,光咱们几个爷们吃酒不免没了趣儿,也刚好赶得巧,这里近两天刚来个妓女,都唤她郭琼姐儿,生得那叫一个水灵,又有一把好嗓儿,听说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如今红得不得了,这里有头脸的逢有宴会,必请她唱上两曲,排都排不上。也亏得是小爷的帖子,旁人都请不来呢!”

    袁绍仁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把这个玩心收了,你家老爷子也就把你外头置的产业还你了。”

    谢域翻翻眼道:“甭听他满嘴胡吣,郭琼姐儿虽是个美人,可放到京城里,红牌也未必轮的上她。”

    正说着,便听环佩叮咚,只见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披着银红缎子斗篷,怀里抱着琵琶款款走进来,先盈盈一个万福,燕语莺声道:“小女子见过各位爷。”除去帽,只见粉面纤薄,端得一幅美人样,又善修饰打扮,头上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纹丝不乱,挽着一窝丝杭州缵,再除了斗篷,露紫绡撒花袄儿,配着大红的石榴裙。郭琼姐儿见了林锦楼登时大吃一惊,又忙低下头掩饰失态,旋即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用眼去看他。

    原来这郭琼姐儿不是旁人,正是赵月婵身边的丫鬟琼脂。早先赵月婵为了拢住林锦楼的心,特特千挑万选了一个女孩子买进来,未曾想林锦楼却不领情。赵月婵离开林府时便带了这丫鬟走,为了嫁入戴家,设计让琼脂勾引其兄赵纲,又被赵纲喜新厌旧扔到一旁,回到赵月婵身边。那琼脂亦不是安分的,同戴蓉眉来眼去成了事。原本琼脂在戴家过得极舒坦,却不想赵月婵的祖父赵晋被害而死,赵月婵在戴家情势便一落千丈。原本琼脂素是颐指气使惯了的,旁人皆敢怒不敢言,如今墙倒众人推,便有人到戴蓉老婆焦氏处将蓉、琼二人的奸情捅了出去,焦氏本就是河东狮一类人物,岂能忍的下这口气,当下便闹得鸡飞狗跳,琼脂连夜就被提溜出去卖到了窑子里。

    如今机缘巧合,琼脂竟到了林锦楼的庄子上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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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9章

    出游(六)

    林锦楼早将琼脂忘得一干二净,只朝这四人看了一眼,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心里百无聊赖,低下头吃菜。袁绍仁对弹唱之流并无喜好,遂安之若素。谢域同刘小川对了个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这地方寻着这样的佳人助兴,也足见刘兄是费了心思的了。”再想捧两句,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得了,兄弟,方才还说放到京城里未必显眼,这会儿又夸上了?”不理谢域神色尴尬,扭头对琼脂说:“捡个拿手的来唱,唱得好有赏。”

    这里四人便落座,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细细听,原是一套“花月春满城”,婉转柔润,也颇有意趣。唱毕,刘小川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又点了旁的曲子来唱。席间吉祥、双喜执酒壶伺候,一时倒也融洽。双喜斟了酒,抬头一瞧,见德哥儿正探着小脑袋往屋里看,便轻轻一碰袁绍仁跟他努嘴,袁绍仁瞧见德哥儿便离席,过去问道:“何事?”

    德哥儿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牵着他往外走,绕过影壁,引到二门旁一丛松柏后引到屋后檐下一方僻静处,见香兰带着雪凝正站在那里。香兰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请侯爷到此,还请恕罪,只是有一句话借问,还望侯爷相告。”

    袁绍仁道:“请讲。”

    香兰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处为官,何日启程?”

    袁绍仁心中了然。原来林东绣最是爱说话的,自他们路上遇见宋柯,林东绣便打开了话匣子把宋家当日在林府住着的事同他讲了个遍,当中又说起香兰,便把香兰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离开宋家,当日为救父又怎么到了林家讲述一回,末了又说:“我眼瞅着香兰同宋柯是有情呢,当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两滴蜜来。却不知他二人为何没在一处……也亏得不曾一起,郑静娴什么性子?只要把香兰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绍仁见香兰问起,便道:“宋柯奏请欲往贵州戍边之地为官,应是年后启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头派人打听,待得了准信儿再告与姨奶奶知晓。”

    香兰怔了怔,贵州山高水长,又在戍边苦地,他竟选了那里,怪道是人人都不愿去顶的缺儿。又一拜,道:“谢侯爷相告。此人与我有恩,早先我险些被赵氏卖到火坑里,他救了我了我全家,这一份恩情在我心里藏着长长久久没法报答,如今他将要走了,今生兴许不能再见,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财物,总该尽一份心力才是。”顿了顿道:“还望侯爷替我保密,此事勿与我们大爷说才好。”

    袁绍仁口中答应着,看着香兰冻红的双颊和那双沉静的眼,仿佛饱经沧桑却依旧纯然澄澈,他想起林东绣说的话,只觉眼前这女子如同光鲜瓷瓶儿里装的苦酒,外面光鲜,实则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经历遍了。他心里头不知是怜惜或是敬佩,还是一股说不出的惭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头看着院儿里跑来跑去的德哥儿,许是酒意上涌,他一时没管住,忽叹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没得说,袁某敬重,说句冒犯的话,有时候觉着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着便好了,有时我想,时至今日家里内宅不宁,许就是我的报应……”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

    香兰立时明白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本该因嘉莲含冤而终去怨恨袁绍仁的,可他站在萧瑟寒风中,形容凄清孤寂,仿佛一下老了六七岁,香兰看了看跑来跑去的德哥儿,心一下就软了,一番话在心里斟酌了两遭,方才劝慰道:“侯爷,有番话斗胆说一回,自己是梧桐,凤凰才来栖,自己是大海,百川才来聚,花香自有蝶飞来,侯爷先肃整家风,惩弊赏利,宽仁处事,善待妻妾,才会有相应和合的家亲眷属,而不是反过来。牙还有咬舌头的时候,亲兄弟有时还干仗,更别提隔着血亲凑在一起的家里人,怎能指望他们大事小情的不给自己添麻烦增烦恼呢。”她扭头看着德哥儿,眼里现出一层极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爷当振作。德哥儿亲娘年纪轻轻便葬送了性命,实在令人叹惋伤心,可惜她年纪还轻,不知道要在困顿绝望时要常思自己过,放大心量,慢慢忘记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无对错,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罢了,侯爷这样百般抬举她,正房大奶奶心里岂能不含怨呢。有时纵有万般无奈,可境遇如此,在屋檐底下就要低头,在谁的场便要捧谁的场……唉,只是说这些都没用了……”

    袁绍仁心头震动,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难得的通透人了!”

    香兰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这个理,原先自诩聪慧明理,全是自误,总要历尽变故,把一身的傲气和不甘磨干净,才明白谦卑柔软是何物。”言毕肃容,对袁绍仁深深一礼,道:“侯爷乃一家之尊,当家做主顶梁柱,德哥儿年幼,日后万事还要指望侯爷,还请侯爷收拾情怀,珍重自己。”言罢招呼德哥儿,牵着他回去了。

    他们一番对话,却不知此时桌上众人行酒令,因不见了袁绍仁,刘小川命让琼脂出来找。那琼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脸,正是求之不得,寻到屋后,正瞧见这两人说话儿,又有个丫鬟带着个小童儿在一旁玩耍,仔细观了观,听不真二人说甚,心下暗思:“这人不是香兰么?”看香兰一身珠光宝气,穿着羽纱的大红斗篷,气象万千,正经侯门世家中贵妇的装扮,比赵月婵当日尤胜两分,心里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合该这样风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个奴才生养的丫头这样好命,为何我偏生这样命苦!”自感自伤落了几滴泪,眼见袁绍仁走过来,不敢久留,连忙回到席间。再瞧林锦楼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发,心里的气便愈发不能平了,一径侧过身子把灯影着,从荷包里掏出成张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拢了拢鬓发,把一方销金的大红帕子攥在手里,端着一盅酒,来到林锦楼跟前献殷勤,一时剥了肉道:“林大爷,尝尝这肉。”一回又道:“大爷,我亲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恼你一生。”一回让林锦楼点曲儿与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锦楼行令,左来右去,只腻在林锦楼身侧。

    林锦楼并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没一句应着,他心里尚还生香兰的闷气,可见桌上有道冬日里难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着香兰喜吃此物,心里想着老子这么不是犯贱么,可嘴上又命厨房做一道给香兰端去。

    琼脂心头里又恼,借着喝多酒头晕,莺声娇嗲要歪在林锦楼身上。袁绍仁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今只见你腻着他,还让不让我们几个说话了?”

    琼脂听袁绍仁当场下面子不由双颊绯红,怀恨在心。

    刘小川和谢域齐声笑道:“琼姐儿这小肉儿可是块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着该巴结谁了。”

    又吃喝一回,袁绍仁先告辞去了,他一走,林锦楼也止住不喝了,只说今日乏了,告个罪回去,谢域和刘小川百般挽留,林锦楼道:“非是不给兄弟面子,这两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请你们俩喝个够。”又请他俩放量吃喝,命小厮照顾着,又命收拾屋子与他二人住。这二人也确不客气,仍在厅里吃吃喝喝,暂且不表。

    却说林锦楼起身出去,倒急坏了琼脂,趁人不备“嗖”一下窜出来,赶着上前去扶林锦楼,口中道:“大爷,您慢着点儿。”

    林锦楼任她扶着,懒懒道:“你可是个猴儿,一身的精乖。”

    琼脂乖巧道:“还求大爷多教我。”

    林锦楼道:“难为你弹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爷已吩咐了,赏你们几两银子,留着买胭脂水粉儿罢。”

    琼脂笑道:“还是大爷疼我。”

    说话儿已到二门口,林锦楼甩开琼脂道:“成了,你回罢,这里头不是你来的地方。”迈步就往里去。

    琼脂虽惧林锦楼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里明白得紧,自己凭着几分姿色在勾栏里迎来送往,运道好了,趁着尚未年老色衰,赶个人赎了做小老婆;运道不济,指不定流落到什么境地。这一遭赶了个巧宗,竟遇上林锦楼,正正是千载难逢,日后只怕再难见面,只盼着林锦楼能念旧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这一层人物,有了靠山,兴许有些转机。

    一念及此,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滚瓜似的掉下来,凄惶道:“大爷真认不出奴婢了?”

    林锦楼一怔,停住脚步,皱眉道:“你是……”

    琼脂口内编了一番话,哭道:“奴婢是琼脂,原是赵氏身边的丫鬟,后随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爷同我多说了几句话,赵氏生恨,竟把我卖到窑子里,今日一见大爷,奴婢心里……心里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说着不住用帕子拭泪。低眉敛目,眉掩双愁,直将自个儿哭得梨花带雨。

    林锦楼有些动容,想到当日自己相中香兰,引来赵月婵嫉恨,遭了一番毒打卖要到勾栏里,宋柯出手将她救了,啧,自己一时疏忽让宋柯当了好人,倒让那个傻妞儿一直记着那厮的好处。如今再看琼脂,也生起几分怜悯之意。

    琼脂抬头偷偷一瞄,见林锦楼容色松动,忙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道:“奴婢一心一意忠心大爷,侍奉大爷,还求大爷开恩,让我回林家,哪怕扫地做饭,当个粗使杂役,能见着大爷,奴婢死也甘心……”

    话音未落,就听见小童儿咯咯欢笑之声,扭头一瞧,原来香兰和林东绣并几个丫鬟正带着德哥儿在院子里放烟火。

    香兰正与林锦楼目光相撞香兰瞧瞧林锦楼,又看看跪在地上抱着他双腿的琼脂,那琼脂一身装扮便知是风尘女子,如今两人这样纠缠一处,香兰先是怔住,随后便别开了脸。

    林锦楼无端觉着尴尬,后退两步将腿拔了,道:“罢了,既你原先与林家有缘,爷多赠你些银子度日罢。”转身便往院内走。

    琼脂大惊,暗道:“先前林锦楼明明软了心,倘若不是香兰那小蹄子,只怕这会子已经留我到林家了,林家三位爷,凭借我的姿色,还怕不能占一席之地?或是让林锦楼赎了送给当官的手下人,一辈子穿金戴银,也吃穿不愁。”心里愈发恨上来,想到袁绍仁席间奚落自己,口不择言道:“大爷!奴还有一事想说!方才永昌侯离席,奴出去寻找,正撞见香兰和永昌侯私会一处!”

    林锦楼一听这话,又停住脚,琼脂看着林锦楼的背影,叫道:“奴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就见林锦楼慢慢转过身,脸色却阴霾下来,朝她慢慢走过去,琼脂才觉得不对,不由怕起来,哆哆嗦嗦道:“是真的……奴婢亲眼瞧见的……两人在一处呆了许久……”

    林锦楼一把拎起她衣襟,提了起来,琼脂吓得惊声尖叫。林锦楼口中阴狠道:“你再敢嚼舌头根子,或是往外说一字半句,爷就废了你,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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