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万全气道:“听听!你这说得什么话!你想过什么日子?府里太太奶奶们的日子好,你可投了这个胎!这山望着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亲事,你竟还不知足。”

    香兰道:“我才不羡慕府里太太奶奶的日子,我为着是自己的终生。爹,你有没有想过赎身出府?这些年咱们家也攒了点小钱,出去你也开个古玩铺子,或是我卖卖画,咱们家也有些银子,自由自在的不比当奴才强!”

    陈万全道:“你当开古玩铺子容易?你可有这个本金!”说着叹气,“我也想早些离了林家,铺子里两个掌柜也是挤兑人的主儿,干着也糟心,可赎身是一笔银子,当年我到林家不过卖了五两,可这些年在林家连吃带住,不知要抬多少倍银子出去。”

    香兰道:“爹爹就是胆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来卖,不知能赚多少呢。”正说着,听见门口有人高声道:“陈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说着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浓眉方脸,身量高挑,穿着墨绿色的褙子,头上髻子油光水亮,只绾两支银簪,脸上的脂粉也匀得精细妥帖,带着一股精明强干之气。此人姓杨,闺名红英,原是林府管家杨顺的女儿,嫁与了林府里颇有些头脸的管事,因她能说会干,在府中的媳妇儿里颇受重用。

    薛氏一见她来了,忙忙的让屋里让,命香兰倒茶来吃,陈万全忙回避到里屋去。杨红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说着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儿什么香风把你吹来了?”

    杨红英道:“我特地来瞧瞧你,上回你还领了些府里的针线走,这几个月就一直瞧不见人了,府上还有些新活计,工钱给得丰厚,回头你找二门的崔妈妈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张纸,连连咋舌道:“好俊的字儿,比府里的哥儿们写得还好,这是谁写的。”

    薛氏往里屋一努嘴道:“闺女写的,闲着没事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我还说了她一回。”

    话音刚落,香兰端了茶从里屋出来,摆在炕桌上。杨红英拉住香兰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儿,我先前儿看你还那么高,这一晃都那么大了。”说着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儿十三四岁年纪,身材纤巧,生得一张桃花面,长眉入鬓,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个绝色,清丽淳厚,见之忘俗。

    杨红英喜道:“真真儿是个俊俏姑娘,难得又会写又会念,怪道是佛门里养出来的,跟他们不一样。”又去问薛氏:“找婆家了没?”

    薛氏道:“还没有,横竖年纪小,也不急于一时。”

    杨红英默默点头,又仔细打量香兰,问她平时做什么、玩什么等语。薛氏以为杨红英要给香兰说亲,心中欢喜,暗道:“这杨娘子在府里奶奶太太跟前有身份,底下的人谁不远接高迎的敬着?跟她打交道的都是府里的体面人,若能托她找一门比柳大掌柜还好的亲也未可知,柳家虽富,他家儿子确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闺女。”便打发香兰进屋,想跟杨红英攀谈攀谈。

    那杨红英端起碗来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这几日忙得紧,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这几天的功夫,府里就得挂孝。到时候大老爷、大太太、两个姐儿,还有庶出的一个哥儿一个姐儿,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爷不是在京城做官么?”

    杨红英道:“做官也要回来给祖母奔丧,这叫‘丁忧’。这一来,府里的丫头就不够用了,我为了这档子事儿,已忙了两天没怎么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八九分,心里突突直跳,强笑道:“找人牙子买几个丫头回来就是了。”

    杨红英叹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买来新人要调教,还要教规矩,怎比家里的知根知底?”压低嗓门道:“这几年楼大奶奶管家,账上给管亏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银子来买丫头,如今楼大爷催得急了,这才急慌慌的让我们下来挑几个家生子去听差。我看你家香兰不错,生得好,性子也文静,一准儿讨老爷太太们喜欢,不如进府去伺候两年,学些规矩,也能图一番前程。都道‘宁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体面的丫鬟们都能有一番造化。”

    陈万全听了,忙从里屋出来,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我们家香兰哪有那个能耐,平时只会写几个字儿,拈不得针也不会说个话儿,惯不会伺候人的,进去还不讨打!再者她年纪也大了,过两年就该嫁人。我拢共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求杨娘子把她留下,往上报她染了病或是别的什么,我这里断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杨红英道:“陈大哥何必说这些,我这也是为了你闺女好,香兰这样品貌的,日后抬举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后脱籍放出去嫁个殷实人家,不比找府里的奴才强。”

    薛氏急得掉泪道:“若是在身边,总好做主,挑拣好人家订亲,再向老爷太太讨恩典就是了。这进了府,万一配给哪个年岁大的光棍,我们家香兰的一生就毁了。”

    杨红英道:“待过两年,替香兰择定了人家,向府里讨恩典出府成亲就是了,主子们多半还给添嫁妆,原有几个府里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错处……”说到此处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讪讪道:“就算如此,如今看来,那几个过得也不错。”

    陈万全道:“隔壁刘家的四姑娘,张家的五姑娘,都跟我们家香兰一般大……”

    杨红英打断道:“还有吕家的二姑娘,龚家的六姑娘,这几个我都看了,不是太丑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台面,他们还都塞银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里送,哪是那么容易的?楼大爷要亲自过目相看,还特特嘱咐要选品貌端正,性子和顺的,这哪是塞银子的事儿。”

    陈万全夫妇仍苦苦央求,香兰躲在门帘后头听了个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订亲,明年就让我出嫁,两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进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个几年,我的银子也攒够了,再作打算,况林家若家风厚道,日后也保不齐能脱籍放出来。”想到此处走出来道:“杨大娘,若进府当了丫头,日后就能给脱籍放出来?”

    杨红英道:“也不是个个都能放,但哥儿、姐儿和太太跟前有体面的丫鬟,多能放出来的。如今世道艰难,旁人谁不想傍着林家呢,所以讨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兰斩钉截铁道:“那我进府。”薛氏惊呼一声,香兰看了母亲一眼,对杨红英道:“我愿意进府。”

    杨红英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陈万全夫妇道:“你这个女儿还是有志向的。”言罢将剩下的半盏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扰了。”说着推门走了出去。

    陈万全急得团团转,喝住香兰道:“你答应这个做什么!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银子,你就不用进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纪出来,体面人家哪还要你?”

    香兰淡淡道:“若是绸缎庄柳大掌柜就算体面人家,那这等‘体面人家’不要也罢。不进府,只能找个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还是个奴才;若进府,总有可能将来放出去嫁个平头百姓。”

    陈万全益发恼怒道:“那有个屁用!平头百姓有的过得还不如咱们家体面!”

    香兰道:“平头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后有了孩子督促他上进读书,保不齐也能当个爹口中的‘秀才举人老爷’。若不济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产业,总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强得多。”

    陈万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没吃过亏,不知道厉害轻重,东家虽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没死过丫鬟,况就算你过几年出府,到时候若连黄二掌柜那样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兰打断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认命了。”说话间语气淡然,目光却盈满坚毅果决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默默的闭上了嘴。

    第5章

    入府(二)

    初春,天气还有些微冷。林府二门外院子里站了二十几个女孩子,香兰穿了半旧的淡红杏子杉,头上绾了丫髻,手上挽着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个,站在她前头的女孩儿约莫十一二岁,穿着半新的花布袄,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皮肤白净,瞧着分外讨喜,转过身对香兰笑道:“我姓梁,爹娘叫我娟子,是刚买进府的,姐姐你从哪儿来?”

    香兰也笑了笑道:“我叫陈香兰,是林家的家生子。”

    两人三言两语的攀谈起来,娟子性情天真,言语爽利,片刻便熟络了。娟子道:“不知道咱们日后要去哪儿伺候,你是家生子,对林家里面的事儿知道不少罢?林家都有什么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快说来让我听听。”

    香兰想了想低声道:“老太爷林昭祥原是吏部尚书,后来致仕归乡,皇上即位后曾想起复,但林老太爷因身有旧疾,只在国子监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还乡。林老太爷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林长政为两榜进士,点为庶吉士,外放过几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经几年转任户部侍郎,娶了名门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锦楼为嫡长子,娶了世家之女赵氏;林锦轩为次子,是庶出,尚未定亲;林锦园是嫡出幺子,年纪尚小;长女闺名林东纨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东绮;三女是庶出的林东绣。

    林老太爷次子林长敏从武,几年前追随建威将军张焕平过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参将。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个嫡子一个嫡女,叫林锦亭,林东绫。”

    娟子道:“这么说,大老爷一家如今还在京城?”

    香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大老爷的长子楼大爷是从小跟在老太爷、老太太身边养大的。”

    两人又絮絮的说话,这时二管家杨忠走出来说道:“静一静,待会子楼大爷要亲自来相看,莫要闹了笑话。”

    四周顿时静下来,女孩儿们面面相觑,都不再言语了。香兰抱着包袱抬头望去,只见从拱门里走出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公子,穿着墨绿色绣兰花八团常服,头上乌鸦鸦的头发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颀长挺拔,宽肩阔背,五官英挺,一双眼光射似寒星,威严轩昂,一身的尊贵风流。正是林府嫡长孙林锦楼。

    这些女孩儿年纪小的只有八九岁,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或有红了脸儿猛低头的,或有羞得往后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后偷往外看的。香兰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时候曾见过他两回,当时还是个粉琢玉砌的小娃儿,任性霸道,淘气异常,都道他是个人间太岁,十四年未见,长成了这个模样,瞧着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与自己议亲,心里泛起异样的感受。

    杨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么叮嘱的。”将女孩儿们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册递到林锦楼手中道:“共十五个女孩子,家生的十个,采买来五个,请大爷过目。”

    林锦楼拿了花名册对照相看,然后用毛笔将名册上勾去了几个,道:“不是说过了么,要容貌端正的,这几个也算得端正?”

    杨忠哈腰赔笑道:“有的是长得粗糙点,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针线……”

    林锦楼斜了杨忠一眼道:“府里难道还少会做针线的?丫鬟先要长得顺溜,摆在屋里看着才舒心。杨忠,你平日里挺伶俐的,这难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给你塞了银子让把女儿、侄女的送进来?”

    杨忠叫屈道:“我的爷,小人怎么敢!”

    林锦楼哼了一声,让把勾了的人领走,剩下的又一一问话,又重新取了名字,给娟子改名“小鹃”,待问到香兰的时候,小厮双喜跑来道:“大爷,码头那边来了两个管事,在外院等着见您,说有要紧的事。”

    林锦楼立即道:“我这就去。”说完又想起有最后一个丫头没询问过,便用笔在香兰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作为标记,想着日后再问她话,把名册塞给杨忠道:“就这几个,你带到霁虹堂,让老嬷嬷们好好教几天规矩。”言罢匆匆走了。

    杨忠唤了杨红英,将花名册和选出的十个丫头交给她,杨红英立即带了人往霁虹堂去。香兰抱着包袱走在最末,一路东张西望,只见走过了二门的小穿堂,走上抄手游廊,眼前便豁然开朗,处处皆是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另有曲水小溪从廊下蜿蜒而过,从花木深处泻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兰只觉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内,景致尤胜此处,如今家破人亡,正正应了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了。当下绕过一扇乌木云头雕刻山水的大屏风,便看见四间间厅,后面则是正房大院。有个穿着银红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阶上头,对杨红英道:“怎么才来?我在这儿可等了许久了。”

    这丫鬟唤作迎霜,是林锦楼之妻赵月婵的婢女,杨红英素知赵月婵和她身边儿的下人均是张牙舞爪不好相与的,不免有些头疼,脸上却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迎霜神态倨傲,并不答话,往台阶下看了一眼,道:“这是大爷挑好的丫头?就这么几个?”说完也不待杨红英答话,从她手里抽走花名册,转过身道:“都带进来罢,大奶奶要亲自过目。”

    杨红英无法,只得带着香兰她们往里面去。待进了正厅,香兰微微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正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艳光照人的妇人,头戴点翠滴珠如意大凤钗,项上挂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裙上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团花褂,下着玫瑰紫褶裙,两弯细细的吊梢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艳若桃李,目光流盼处无情也似含情,百般风流,极有韵致。

    迎霜忙上前对那妇人道:“大奶奶,人都带来了。”

    赵月婵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领来了二十多个,怎么才剩下这么几个。”说着去看杨红英。

    杨红英连忙道:“这是大爷亲自挑的,其余的都送回去了。”

    赵月婵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爷的眼光如何,都抬头我瞧瞧。”

    众人抬起头,赵月仔细打量一番,忽看见个小丫头,穿着簇新的湖蓝衣裙,一张瓜子脸生得颇为俏丽,眼珠滴溜溜乱转,便指着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丫头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刚大爷给改了名儿叫银蝶。”

    赵月婵冷冷道:“听听,还叫银蝶,净取些妖妖娇娇的名字。”屋内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吭声。香兰暗道:“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样,但这脾气秉性却像罗刹,不显得可爱了。”因赵月婵不识字,便命迎霜把名册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个时微微一怔,将名册册子捧到赵月婵跟前,指着香兰的名字低声道:“奶奶,这个叫香兰的,名字让大爷用毛笔画了个圈。”

    赵月婵眉毛一挑,道:“谁叫香兰?”

    香兰道:“是我。”

    赵月婵将香兰上下打量了几回,见这女孩儿容貌灵秀,气质脱俗,脸色便阴沉下来,暗道:“我就知他火急火燎的让我买丫头回来,里面就有文章,哪是为什么‘爹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住得舒服’,全是为他自己那点子下流心思。果不其然让我料中了!”再看香兰就愈发的不顺眼,这时听见迎霜悄悄说道:“莫非奶奶想把这小蹄子赶出去?这可使不得,大爷既在她名字上画了圈,就是已经对她上了心,奶奶这阵子正跟大爷闹不痛快,又赶了他相中的人,岂不是又添堵了么。”

    赵月婵绷着脸道:“不赶出去我就添堵了。”

    迎霜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她放到荒僻地方去,许是大爷一时兴起,过后忘了也说不定,若大爷真想不起她了,再打发出去也不迟。老太太就这几日的功夫了,待老太太没了,大爷再有多少心思也没用。”

    赵月婵道:“那大爷要问起来呢?”

    迎霜道:“先搪塞,搪塞不过去,这丫头不还在府里么。”

    赵月婵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对杨红英道:“香兰留下,剩下的你领走罢。”

    杨红英心道:“大奶奶一张嘴就留下样貌最拔尖儿的姑娘,不知这个小女孩子日后会怎样了。”担忧的看了香兰一眼,也不敢分辩,忙忙的带了人走了,娟子频频回首看着香兰,似是十分依依不舍。

    赵月婵对迎霜道:“你把人带到罗雪坞,凑巧了前几日表姑娘跟我要人,说手底下每个丫头使唤,你去跟她说,这个丫头归她用。”

    迎霜得了令领着人出来,香兰皱了眉暗想:“表姑娘是什么人?怎的先前没听说过?”

    “表姑娘是老太爷二妹的外孙女,她长辈去得早,兄嫂家道单薄,便来投靠咱们。”迎霜瞥了香兰一眼,“你精心伺候着,表姑娘年幼时就订了亲,如今不过好歹在咱们家住一年半载,等孝期一满便成亲,到时候成亲从咱们林家抬出去,脸上也有光。”

    香兰暗哂道:“不过个丫头,一口一个‘咱们’、‘咱们林家’,真个儿笑死人了。”脸上不带声色,依旧低眉顺眼的往前走。

    迎霜带着她们二人走了许久,只见前方有一幢精致小巧的房子临水而建,一明两暗,一色的水磨群墙,黑色筒瓦,无任何朱粉涂饰。有个五十多岁身形高壮的婆子坐在大门口洗衣裳,看见迎霜便站起来,往屋内喊道:“环姑娘,迎霜来了!”说完靠在门框上,一双大眼叽里咕噜的打量着香兰。

    第6章

    表亲

    院内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生得高挑健壮,眼小眉淡,五官尚算端正,皮肤白皙,却有点点雀斑,虽堆着笑,却仍能看出一股厉害。头戴玉兰钿翠步摇,身穿宝蓝缎撒花褙子,白绸裙子,耳上戴烧蓝耳坠子,手上一对儿白银镯子,打扮体面爽目,纵然她生得不算美人,却平添了几分姿色。

    表姑娘名叫曹丽环,一见着迎霜便眉开眼笑,迎上去道:“迎霜姑娘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吃杯热茶。”

    迎霜道:“前儿你不是跟大奶奶说身边的丫头不够使唤么?大奶奶一直惦记着,今儿恰巧府里来了几个丫头,正好给你留下一个。”

    曹丽环念了句佛道:“我的好奶奶,真心体贴人儿,我才念叨一回,她竟记住了。”说着去打量那丫鬟,见其容颜甚美,登时一愣。

    迎霜大有深意的看着曹丽环道:“这是大奶奶特特吩咐到你这儿的,新进来的不懂规矩,还要你多调教,别让四处乱跑。”

    曹丽环脸色微变,心道刚进府的丫头,还没调教过,居然送到我这儿,分明狗眼看人低。一瞬间,脸上又挂上笑,对门口的老婆子高声道:“刘婆子,带她去里头安置。”

    刘婆子擦了擦手,引着香兰往屋里去,罗雪坞狭小,屋中陈设华美,玩器不多,却极其精致,家具很新,样式也巧妙。明堂里设着书画条案并一张八仙桌,左侧一间屋是卧室,右侧一间则设为待客的宴息。刘婆子招呼香兰把包袱放进宴息角落里的小柜子,又指着窗边设的一张软榻道:“你晚上就在这儿歇罢,柜里还有一套被褥,洗得干净,前儿个还拿出去晒过。”

    香兰连声道谢,刘婆子朝窗外看了看,见迎霜和曹丽环仍站在外头,便低声道:“委屈你睡在这小偏堂里,寝室里暖阁倒有张床,不过已有丫头占了。”

    香兰笑道:“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瞧着这里好得很。”

    刘婆子握了香兰笑道:“我的孩儿,说话好听和气,还这么俊,只怕府里的姐儿都比不了了。”细细问她今年多大,父母是谁等语。香兰一一答了。

    一时曹丽环进屋,刘婆子连忙躲了出去。曹丽环往厅中八仙桌旁一坐,伸手叫香兰过来,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方才道:“你可知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香兰一怔,摇了摇头。

    曹丽环瞥了香兰一眼,神色骄矜,淡淡道:“你年岁大了,府上的丫头进来时都不到十岁,听话也好调教,你这个年纪,主子都不爱要,而且也长得太妖娇了,老太太、太太常说,丫头生得太艳可不是好事,难免心高眼高的不安分,粗粗笨笨的才讨喜。方才迎霜跟我说了,若你干得不好,便让我回了嫂子把你撵出府去。我却觉着你看着有几分老实,存了善心将你留下来,你可别辜负我一片心。”

    香兰垂着头道:“姑娘明鉴,我从未存什么‘心高’的念头,只想尽心竭力平安伺候主子几年便家去。”她听说要把她撵出去便有些焦急,但脸上不带出声色来,又看了曹丽环一眼,心说这表姑娘一上来便先给了一记杀威棒,看来是个刺儿头,有些扎手了。

    曹丽环死死盯着香兰:“你没存这个心可不代表别人不那么想。你在我这里,日后言行举止,行动坐卧都是我的脸面。你犯了错,有了羞,旁人不说你如何,会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不会调教人。我原在家里有四个妈妈教习规矩仪态,就算举手投足都是要讲规矩的,如今连曾外祖母看见我都要赞几句,我手下的人儿也不能掉了身价,去学那些疯疯癫癫的丫头。你可别丢我的脸。”

    香兰连忙欠身道:“我一定好好服侍,本分做人,不给环姑娘丢脸。”心里却对曹丽环很不以为然,香兰前世是京城闻名的淑女,虽后来人生剧变,又投生到小门小户人家,变得泼辣许多,但风度到底与旁人不同。她见曹丽环举止不过小门户女子的形容,却硬拿捏着千金的款儿标榜自己,便觉得有些可笑。

    曹丽环见新来的丫头生得美貌,气韵文雅,心里便存了嫉妒,故先狠命打压一番,见香兰乖顺,脸色便缓了一缓,道:“我这里事物多些,却很清净,屋里还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卉儿,自小在身边服侍我的,另一个怀蕊,是老太太给的。这两个一个管首饰,一个管吃食,外头还有个刘婆子是原就在罗雪坞粗使的。这儿人口简单,但谁干得好却能拔出尖子来,你若真做得好,我也替你跟嫂子美言,早些升你的等级,将来也有一番前程。”

    香兰恭顺道:“我不求什么前程,只要伺候好姑娘,平平安安的就是我的福气了。”心中却惊奇,好歹也是投奔林家来的表小姐,若家道衰微破落,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伺候也说得过去,但林家只从老太太房里拨来一个丫头来伺候,这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曹丽环道“不知你针线如何?”

    香兰忙道:“姑娘请看,我裙子上的花便是我绣的。”

    曹丽环一听忙让香兰离她近些,一打量那裙子上的花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还好,我这儿正缺个做针线的,卉儿只会绣些简单的花样子,怀蕊拿不得针,常常是我自己一坐绣上一天,生生累死人,你会绣花便省事了……”

    一语未了,外头传来女孩儿的嬉闹声,这个说“好好的花儿簪在头上才好,你偏把花瓣都揪下来,嫩生生的花儿朵儿都让你糟践了。”那个道“环姑娘还在孝里呢,哪能戴花,我看这朵开得正艳,不能便宜别人,就算咱们不能戴,也能碾碎了花瓣做胭脂。”香兰侧过脸一瞧,只见走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个稍矮,身材微胖,另一个高壮,都生得不丑不俊,穿得素净,但一个头上戴赤金五福簪,另一个脖上戴了一条小指粗的赤金的项链。

    那两个女孩见香兰站在屋里也不由一怔,曹丽环招手道:“这是今儿新来这儿伺候的丫头香兰。”又指着矮胖的那个道:“这是卉儿。”又指那个高壮的:“这是怀蕊。”

    香兰微笑道:“卉儿姐姐,怀蕊姐姐。”

    怀蕊肃着一张脸,漫不经心的同香兰点了点头,算做招呼。卉儿上下看了香兰一番,见她身上穿着旧衣裳,目光里便带出几分不屑来,把头扭开了,似是没瞧见香兰,转而对曹丽环道:“姑娘,这是我方才在园子里掐的花,正好洗澡蒸胭脂用,还有几支桃花,回头咱们插在瓶子里赏玩赏玩。”香兰心里暗叹一声,依稀觉着在罗雪坞的日子大约不那么好过。

    曹丽环命怀蕊取来一只木匣,里面有十几条崭新的帕子,曹丽环挑拣出两块,递给香兰道:“你去绣这两块帕子,花样子是我昨儿个描的,放在妆台上了,针线匣子在妆台抽屉里。”香兰立刻领了帕子,正要去拿花样子的时候,曹丽环又唤住她道:“你领了帕子就去偏堂去绣罢。”说完领着卉儿和怀蕊进了卧室。

    香兰低头说了一句:“是。”然后取了东西走到偏堂里,坐在软榻上,取出针线比照着花样儿绣了起来。那花样儿倒也简单,一样是宝瓶,另一样是寿桃,香兰仔细选了颜色,飞针走线,忽从寝室里传来欢笑声,竖起耳朵再听,又能听到有人絮絮说话。

    香兰放下手里的绷子,揉了揉脖子,心想道:“大凡体面人家新来了近身伺候的丫头,必先打赏些东西,或是几样首饰,或是几件旧衣,虽会说重话来敲打,但大多也会和颜悦色的体贴下人两句。这表姑娘一分打赏未出,反疾言厉色的指教一番,派了一堆活计来,同身边两个丫头说笑,把我支到这间屋里,这便是有意排挤的意思。罗雪坞里的两个丫头,打小在表姑娘身边伺候的卉儿,骄横张狂有余,谦和不足,恐怕是个刺儿头。怀蕊是老太太给的,瞧着是不多话的,却同她们主仆二人关系融洽,想来表姑娘是怀蕊出自老太太房里便高看一眼,刻意交好。我爹不过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在府里无依无靠,若是那表姑娘心存几分厚道,看在我日后用心干活儿的份上,日子多少不难过;若是个刁主,那便艰难了……”

    她转过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刘婆子手里执一把大扫帚,正将满地落英扫到潺潺流淌的小溪里去,想到自己原也是望门贵女,如今竟沦落成丫鬟,小心谨慎,处处看人脸色,便如同这落入溪水的点点红英,随波逐流,命运半点不由人,不由有些感慨神伤,转念又想:“如今的境遇,比当初流放边陲,横死异乡强百倍了,还能有什么不知足?荣华富贵早已见过了,家破人亡也经得,孟婆汤未饮又活了一世,这点坎坷再堪不破便枉活了那些岁月年光了。况这世间起起伏伏,命运无常,谁又知道自己的因缘际遇究竟如何?原先我做首辅贵女的时候,又何尝能想到日后竟会碾落成泥呢?同样的道理,如今我只是个小丫头,又何以见得日后没有翻身的日子!”

    香兰自我开解了一番,方才那点子惆怅善感便随春风一吹,尽化成尘烟,鼓起精神将手中的绷子拿起来,一针一线绣了起来。

    第7章

    挤兑

    卉儿探头探脑的朝东屋里望了好几眼,然后轻手轻脚的回到西屋寝室,低声对曹丽环道:“还在绣花儿呢,连头都没抬,瞧着像是个老实的。”

    曹丽环冷笑道:“这才刚来,当然要勤快两天,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卉儿皱眉道:“长得可太招眼了,就冲这张脸,只怕踏实不住,不知她是个什么背景?买来的?还是家生的?”她肤色发黄,身量又胖些,偏又好美爱俏,所以看着香兰玉雪一般的脸儿,窈窕的身段,心里头就泛酸。

    “迎霜告诉我了,是个家生子,她爹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曹丽环吃了一口茶,“这样的人家不上不下,不过有些小体面,倒也好拿捏,不必担心刁奴欺主。”

    卉儿吃吃笑道:“我的好姑娘,别说是刁奴,就是刁奴的祖宗,在你面前也得俯首称臣。”

    曹丽环面带得色,捧起茗碗喝了一口,扭头对怀蕊道:“你们俩日后多给我盯着她些。”又带着恼意道:“赵月婵那死东西,枉费我还送了一对儿上好的玉镯子给她,竟给我个刚进府没调教过的丫头!”

    怀蕊道:“这也是说了好多时日才送来一个。”

    卉儿拈了一片糕,一边嚼一边道:“谁说不是,可咱们能说上话的只有大奶奶了,好歹送来一个也比没有强。”

    曹丽环仍沉着脸,冷笑道:“我权且忍着,等我嫁出去,非报仇不可,整个林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谁说没有?咱们姑娘就是个极好的!”卉儿执着彩绘花鸟陶壶给曹丽环添茶,对怀蕊使了个眼色。

    怀蕊便笑道:“可不是,府里这几个姐儿,全捆一起也没姑娘有才有貌、精明能干。”

    这句话直说到曹丽环心缝儿里,嘴角掩不住笑意,却叹道:“我就是没投个好胎,早些年爹病在床上,家里这么些儿女,也就只有我伺候病榻前罢了,爹刚走,娘又生病,没多长时间撒手闭眼,家里的银子折腾光了不说,最后连说亲都没说上好的。”

    卉儿道:“说起这个,我也别扭,就凭姑娘的品貌,若老爷、太太还在,来求亲的还不踢破门槛,什么样的找不着,如今……唉,也是委屈了姑娘。”

    “任家也不错了,前些日子任家给府里送马车的时候,我还看见了任公子,端得是一表人才,任家人口简单,姑娘嫁过去,只伺候任家老太太和小姑子就好,过两年小姑子再一嫁人,再过两年,老太太倒头,家里就清清静静的,比嫁那些大家庭的强得多。”怀蕊一边说,曹丽环一边点头,脸色方才好了起来。

    一时无事。

    晚饭前,香兰将绣好的一块帕子送到曹丽环手里。曹丽环见这么快便绣好一块,不由大吃一惊,拿来细看,只见针脚匀称细腻,配色淡雅,虽是个小绣品,却极鲜亮。

    她心里满意,早先对香兰的不满也淡了两分,但又觉着不指出些毛病显不出自己高明,便硬挑拣了几处“绣得不好”的地方,又道:“虽说绣得快,却也不能一味图快了,还要绣得好。我的针线是豫州最好的绣娘教的,七八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你如今绣的强。”

    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又挂上笑容道:“怀蕊的针线是不能见人的,卉儿管的事情又多,你把针线练好了,就有你的出头之日了,何况在宅门里,做得一手好针线的丫头,总是得主子青眼。你刚来,什么都不懂,也是我这样的人好心,才提点提点你,别的主子哪管丫头死活。”

    香兰已把曹丽环的性情摸清几分了,心道:“这表姑娘自命不凡,喜欢捧高踩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便顺着她说两句罢了。”遂诚惶诚恐道:“谢谢姑娘关心提点,是我命好,遇见了姑娘这样的主子。”

    曹丽环果然露出笑容,从跟前的碟子里挑出一块自己不怎么爱吃的点心,递与香兰道:“做了一下午的活儿你也辛苦了,这点心是我特特给你留的,吃一块歇歇罢。”

    香兰接了点心,笑道:“谢谢姑娘的赏,我回去绣花了。”

    待一出门,香兰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径直走到罗雪坞旁边的竹林里,举起手里的白皮酥看了看,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喃喃道:“今儿下午我分明听见她在屋里嚷嚷:‘这白皮酥桂花糖放多了,做得太甜腻,吃了想吐,怀蕊,剩下的两块你端出去喂狗,狗儿要不吃就扔到池子里喂鱼。’我费神熬力的绣得一块帕子,一句体贴的话儿没有,只赏一块狗都不爱吃的点心,还说是‘特特给我留的’这位表姑娘真真儿的‘好、大、方’。”把点心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觉一股又甜又油又腻的味道直冲头顶,让人想吐。

    香兰用力嚼了几口,忍下吐意,把点心狠命咽了下去,对自己说:“陈香兰,你可要记住这块点心的滋味,你做人家一日的奴才,便要忍一日这样的屈辱。可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命,你一定动心忍性,修忍辱,平戾气,早日脱籍出去,体体面面的让谁都不能轻贱你!”

    她在竹林里站了片刻,看天际染成橘红的晚霞,静静听潺潺水声,默诵了两遍《大悲咒》,微风从窗子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将她心头最后一丝躁郁吹散,她方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整了整衣裳,慢慢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晨,曹丽环拿出大红的绸缎,描好花样子让香兰绣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套,又有大红嫁衣并百子衣等,花色繁杂,极费功夫。

    香兰目瞪口呆,暗道:“这些都是出嫁必备之物,本应是未出阁的小姐亲手缝制,手艺太差的才由父母置备,请几个绣娘赶工,这表姑娘怎把一大堆活儿都给我一个人?这何年何月才能绣完呀?我一个人,只怕绣上三年也绣不得。”

    曹丽环道:“活儿都在这里,你紧着干罢。”说完叫卉儿陪着给长辈请安去了。

    香兰无法,只得埋头穿针引线,活计多,偏曹丽环又是挑剔异常的主儿,稍有不可心便叫香兰剪了重做,末了还要训斥几句“笨手笨脚,原先我身边儿管针线的丫头小园比你伶俐一百倍”,“你忒笨忒慢,小园比你快多了,两个枕套,还有一整幅的喜鹊登梅被面,才半年的功夫就全做得了”,每每训完后,却又挂了笑容语重心长道:“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别的主子哪像我这般精心调教人,日后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香兰听了这话还要做出呆笨老实的模样,“诚心诚意”说:“我知道环姑娘是为了我好。”只将委屈咽了,一味装乖装傻。

    香兰性情随和,又生得乖顺孱弱,干活儿不会偷懒耍滑,手脚麻利,在罗雪坞里言语也少,两三天下来,竟让人觉得老实可欺,无论做什么都要喊她。“香兰,快帮我把炉子扇扇。”“香兰,你拿抹布把窗户都擦一遍。”“香兰,姑娘的汤怎么还不端过来?”“香兰,姑娘说她要穿豆绿色的衣裳,你去柜子里翻找翻找。”“香兰,去把帕子洗了,再把荷包缝了。”种种不一而足。因她新上手,难免忙中出错,又少不了挨骂。

    香兰镇日忙如陀螺一般,往往一件事未做得便又添了一事。曹丽环分配活计的时候,也把容易露脸和轻松的活儿交给卉儿和怀蕊,把粗笨不耐干的都交给香兰。她整天让卉儿陪着她逛园子,一处聊谁戴的簪子好看,哪家的香粉好,谁穿的衣裳如何衬肤色,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怀蕊时不时的便不见踪影,溜出去躲闲儿,曹丽环也睁一眼闭一眼。

    渐渐地,每逢香兰做好了活计,或是在茶房煮得了汤水,又或是做得了针线,卉儿便抢过去道:“好了,你歇着罢,我拿进去就是了。”然后拿了东西到曹丽环跟前奉承讨好,曹丽环自然满意,便会赏赐些小东西,再安排别的活儿,卉儿一出来,便把活儿丢给香兰。

    香兰默默忍了,只埋头干活儿,不多说一句话。

    第8章

    妻妾(一)

    这一日天气晴好,香兰正想抱着被子出去晒晒,忽听见曹丽环在厅里喊道:“香兰,去把这几样东西交给楼大奶奶。”推了推桌上的金盏花洋漆木盒:“你要亲手交给大奶奶,说是我给她的,她一看便知道了。”

    香兰点点头,问明了地方便抱了盒子出去了。罗雪坞在林家花园子的最偏处,香兰沿着幽长的石子小径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来。

    此刻春意正浓,芭蕉深绿,竹叶浓碧,桃杏如霞似火,树间时有鸟儿啼叫,和风吹皱一池碧水,拱桥上不时走过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正是万物生辉。香兰一路欣赏,只觉心胸也开朗起来。

    出了园子,最东侧是赵月婵所居的知春馆。知春馆极大,三间高大轩丽的正房并四间抱厦,院里东西各有厢房若干。香兰小心翼翼的进了院子,只见院里一片静悄悄的,她扬声喊了几遍:“有人吗?”却无人来应。

    香兰只得往前走,不敢进正房,见右边一扇窗隐隐约约的半开着,便走到窗根底下,凑上去一看,只见赵月婵正坐在一张海棠式雕花木椅上,右边站着的丫头赫然是迎霜,赵月婵脚下跪着两个女子,一个低着头肩膀不住抖着,显然在哭,另一个哑着嗓子哭诉道:“大奶奶,我真的没有撞春燕姐姐……”

    “芝草,明明是你撞我的,怎么说没撞?大奶奶,你可要给我做主。”那低头抽泣的女子听了这话便猛地抬起了头,正是吕二婶子的大女儿春燕。

    “大奶奶,我当时是站在春燕姐姐身后,但的的确确没碰着她,是她自己不知怎的往前倒了一下,碰到了鹦哥姐姐……”芝草是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单薄的身子不断打颤,哭得好不可怜。

    “胡说八道!”春燕咬牙切齿的瞪着芝草,一张娇美的脸儿显得有些狰狞,“你这小蹄子满口胡沁,也不怕天雷劈了你!”说着话忍不住伸手拧了芝草两记,芝草躲闪不迭,疼得嗷嗷直叫,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赵月婵一拍桌子喝道:“好了!还有完没完!”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赵月婵扭头往旁边看去,说:“鹦哥,你身子好些没有?”

    香兰适才发现墙边的罗汉床上歪着一个美人儿,穿着浅青金色绣折枝迎春的褙子,头上戴赤金并蒂莲金步摇,面色苍白,西子捧心,不胜娇弱之状。鹦哥右手放到小腹上,含着泪道:“我是没什么,只是担心这肚子里的孩子……大奶奶,这可是大爷第一个孩子啊,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有脸见老太太和太太。”说话间两行清泪顺着腮滑落下来。

    墙角“扑哧”传来一声笑:“我说鹦哥妹妹,这屋里头的,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给大爷的,也不必每次都把老太太挂嘴边儿上罢?你只管放你的心,大奶奶明察秋毫,指定让你沉冤昭雪。”语气不阴不阳,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酸气。

    香兰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穿着二色金菊花刺绣褂子的十七八岁女郎坐在角落里,头戴赤金瑞珠大凤钗,下着枚红色金襦裙,生得一张瓜子脸,下巴嫌尖了些,明眸皓齿,左眼下一点黑痣,容貌十分艳丽,脸上浓妆艳抹,别人这样打扮定然十分俗气,偏她这样却觉得十分耐看。她好似不耐烦似的伸出两只手看着新染上的指甲,金光闪闪的镯子衬得手腕分外雪白。

    香兰暗想:“满屋的女人,除了赵月婵美艳绝伦,便属她最抢眼,一身的气派仿佛正正经经的小姐,定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

    “画眉姐姐,你怎能这么说话……我只是一心担忧大爷的骨肉罢了。”鹦哥一副惊讶难过的神情,眼泪又掉下来。

    画眉仿佛在笑,用帕子掩着嘴道:“行了,你这楚楚可怜的一套在大爷跟前使罢,放我这儿可不管用。你不总是一会儿闹着胸口疼,一会儿闹着肚子痛的把大爷往你屋里领么?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你今儿得了天赐良机的那么一撞,更得在大爷跟前儿哭诉哭诉,再博点怜爱痛惜什么的,赶明儿个我也去学鹦哥妹妹,淋场雨,在床上哼哼唧唧把大爷招来,然后就这么怀上身子了也说不定……”

    赵月婵冷冷道:“画眉,你说够了没有?”

    画眉巧笑倩兮:“说够了,我闭嘴。”说完从袖里掏出一支靶镜,照着镜子理着自己的头发。

    香兰简直要笑出来,心想:“大爷三个通房,春燕、鹦哥、画眉,春燕活泼娇美,鹦哥我见犹怜,画眉妩媚浓丽,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类别齐全得紧,再加上貌若天仙的赵月婵,林锦楼这厮艳福不浅。不过这三个人里,春燕最没头脑,鹦哥最会做戏,画眉倒是有意思得紧。”

    赵月婵盯着鹦哥问道:“方才你可曾瞧见了是谁撞了你?”

    鹦哥垂着脸摇了摇头,道:“方才我们几个从大奶奶房里出来,我刚走到台阶身后就被猛推了一下,要不是蕾儿拽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在地上了……可还是撞到了肚子,有些疼。”说着捂着小腹,蹙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

    赵月婵道:“你只管躺好了,迎霜已经打发小幺儿请大夫去了。”

    芝草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大奶奶,大奶奶,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了春燕!”

    “放屁!分明就是你,在我身后猛推了一把,让我撞到鹦哥身上!”春燕指着芝草,两眼几欲冒出火来。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芝草奋力摇头,张大嘴巴哭到打嗝,耳坠子乱摇打在她脸上。

    春燕气得浑身乱颤:“我分明看见你那双手拽着我的衣裳,竟然敢说不是你!我撕烂你的嘴!”起身便往芝草身上扑。

    芝草惊叫一声被春燕压在地上捶打,屋里的丫头们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拉架,鹦哥嘴角挂着冷笑,却捂着肚子直哎呦。画眉坐在墙角,口中尖叫:“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你们赶紧拉架呀!春燕姐姐你快松开手,别把那小丫头打死了。”那说话的声音里分明含着笑。

    香兰瞪圆了眼睛,这春燕那火爆的脾气还真尽得吕二婶子的真传,一言不合还真就动了手了。她瞧着屋里那两人滚成一团,旁人谁都分不开,忽然肩膀上一沉,有个声音道:“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香兰吓了一跳,三魂六魄都没了一半,回转身一看,只见有个脸蛋圆圆的小丫头站在她身后,满脸挂着笑,正是进府那天认识的小丫头小鹃。

    香兰拍着胸口道:“原来是你,真吓死我了。”

    小鹃笑嘻嘻的:“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话没说完,表情却忽然一肃,拽着香兰站到一边,低声道:“快低头站好。”香兰忙跟着她垂着头做恭敬状,余光向旁边一溜,只见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走过来,却没往她们俩这边看,推门进了屋,语气严厉道:“这是在闹什么!”

    正所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屋里的莺莺燕燕们顿时肃静了,春燕还骑在芝草身上,听见说话声连忙爬了下来,手忙脚乱的整理着松散的发髻,偷偷朝门口看了一眼,喃喃道:“大爷。”

    芝草还半卧在地上抽泣,头发早已被春燕抓散了,戴的簪子花钿七零八落的挂在头发上。有个婆子去拽芝草,拽了两回方才把她扶起来。

    林锦楼半眯着眼睛,目光犀利如剑,缓缓在屋里扫视了一圈,他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威慑压人,众人都觉得透不过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林锦楼最终将目光落在赵月婵身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月婵挑了挑眉毛,道:“鹦哥让人给撞了一下,说到了肚子,我赶紧让她歇在这儿,又打发人请了大夫。当时春燕和芝草站在鹦哥身后,春燕说是芝草推了她,她才撞上鹦哥。芝草又说她没撞春燕,是春燕自己撞上鹦哥了。”

    林锦楼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声音冷硬如石:“请了大夫没有?”

    迎霜小声道:“已打发人去请了,这会儿应该快要到了。”

    林锦楼看了看鹦哥,鹦哥惨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儿,见林锦楼朝她望过来,便愈发可怜,蹙着细长的眉,眼巴巴的望着,一副君须怜我的形容。林锦楼又扭头看着赵月婵:“你在这儿搞出这么大阵仗,从三堂会审变成了全武行,可查问出什么没有?到底是谁推了鹦哥?”

    赵月婵拨弄着手上的红麝串儿,表情淡淡的:“我搞出这么大阵仗还觉得良心不安稳呢,鹦哥怀着的可是大爷的骨肉,如今也是大爷心尖尖儿上的人,大爷已来来回回的告诫我这么多回,让我紧着鹦哥小心看护着,如今这么一撞,倘若这骨肉有了好歹,我悬梁上吊抹脖子都难辞其咎。别说是三堂会审全武行,就算让我演一回楚霸王乌江自刎也是省得的。”

    春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大……大爷,不是我推的,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推我,我站不稳才撞的鹦哥……”一边说一边往前蹭,想去抱林锦楼的腿。可林锦楼一记眼光下来,便不敢动了,讪讪的垂下手,浑身软了下来堆在地上哭,犹自哭叫着:“我不是故意的……”

    迎霜眼光一凛,跨出一步喝道:“住嘴!大爷大奶奶都没发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春燕吃了一吓,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第9章

    妻妾(二)

    此时小厮来报,说是郎中到了,一众女眷进里屋回避,林锦楼命人围上屏风让郎中给鹦哥诊脉。那郎中号过脉说有轻微流产的征兆,又因孕妇身体略微虚弱思虑过重,开了一剂补气血安胎宁神的方子。林锦楼绕到屏风后头,坐在罗汉床的边上对鹦哥道:“大夫说胎儿好好的,回头你把药吃了,身子就好了。”

    鹦哥怯怯的拉着林锦楼的衣袖摇了摇,道:“只要大爷心里头能对我有一分挂念,我的病也就全好了。”她双目含泪,却偏不叫泪珠儿滚下来,不胜柔弱之态惹人怜惜。

    林锦楼拍拍她的手道:“你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我对你自然是挂念的。”他知道鹦哥向来身子骨弱,有病没病的都要呻吟上几声,这“病美人”他先前还有几分兴致,觉着那娇弱可怜的小模样挺招人喜欢,哄一哄,再怜爱一番也别有滋味。可他心情好的时候还有这个闲情逸致,若是心头烦闷或是俗务纠结,再看见这迎风流泪的便觉着不耐烦了。况鹦哥天天多愁善感,他先前的新鲜劲儿一过,也便腻歪了。

    鹦哥分明听出林锦楼在敷衍他,张嘴唤了一声:“大爷……”一手轻柔抓着林锦楼的手指,另一手却狠狠抓着身子底下的褥子,直抓到骨节泛白。

    林锦楼命人撤去屏风,见赵月婵等人走出来,便道:“大夫说鹦哥有小产的迹象,开了药方子,回头煎几副吃吃看,再炖些滋补的汤水,大房账上的银子不够就找我来要。”

    又淡淡的扫了一眼芝草和春燕。这两人草草收拾了头发衣衫,芝草垂着头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春燕哆嗦着嘴唇,直勾勾的看着林锦楼。

    林锦楼沉声道:“既然鹦哥身上没有大毛病,至于是谁推的,我便不再追究,但该罚还要罚。春燕掌嘴二十,禁足一个月,罚三个月月例。芝草,掌嘴三十,罚三个月月例,撵去做洒扫,日后不准进屋伺候,再有差池,便不要在这府里呆着了。”

    春燕悄悄出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下来,谁想林锦楼忽然抬头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缓缓道:“春燕,你年纪也渐渐大了,心思也比以前活泛,好歹也算伺候过我一场,回头去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另配一套金银头面,让你老子娘领你出去罢。若想要身契,也可以放了你。”

    香兰偷偷躲在窗后,闻言一惊,心道:“林锦楼是不打算留春燕了!像这样的通房丫头生得再美也是残花败柳,能配什么好人家?可一百两银子也算丰厚了,而且还能脱了奴籍,只要春燕不存太高的心,也能找个踏实的人家。”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春燕凄惨的号哭一声:“大爷——”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泪如泉涌,凄厉道:“大爷,我不走我不走,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出林府!”

    林锦楼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出府,适龄的长随小厮们也有几个,你瞧谁合适便同大奶奶说,不会亏待了你。”

    春燕拼命摇头,张大嘴巴撕心裂肺的哭着:“大爷,大爷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恼我了,可鹦哥真的不是我故意撞的。”说着回头手里攥着帕子,指着芝草骂道:“贱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陷害我!”

    芝草看见春燕恶狠狠的目光,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又跪了下来,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道:“奴婢……冤枉……”

    春燕忙不迭扭过头,见林锦楼垂着眼帘面无表情,鹦哥虽一脸悲愁,目光里却掩不住讥诮和快意,画眉站在罗汉床旁边,一脸悠闲的咬着帕子,仿佛看了一场好戏似的。

    春燕发疯般指着画眉和鹦哥大喊道:“我知道了!是你!还有你!是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整个儿知春馆里,除了大奶奶,你们全都瞧我不顺眼,变着法儿的害我、挤兑我,想让大爷厌弃我将我赶出去,你们好称心如意!”

    鹦哥一副吃惊的模样,两眼含着悲愤:“你说什么!”又去拽林锦楼的袖子:“大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冤枉,我怎么敢用林家的骨肉冒险?”

    香兰默默点了点头,心想还是这鹦哥会演戏,看看画眉,见她一言不发,又觉得这画眉也是个聪明人,林锦楼没来的时候,她说话句句尖酸,此刻倒是无比乖顺。

    春燕“呸”了一声:“谁不知道你最会演戏,天天装‘病西施’……”说到一半忽想起来此刻不是掐架的时候,转而望着林锦楼,哀哀乞求道:“大爷!大爷我求求你,别把我赶出去,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一心一意的伺候。大爷你说过,你就喜欢我性子疏朗,爱看我梳妆贴花钿模样,喜欢听我吹笛子,还在我胳膊上写过‘谁家玉笛音婉转,散入春风帐帷中’,这是您亲手为我写的诗哇,您就看在往日恩爱的情分上……”说着“咚咚”磕头。

    谁家玉笛音婉转,散入春风帐帷中?

    香兰抖了抖鸡皮疙瘩,暗想这一句诗就算放入淫词艳曲当中也不算高明,林锦楼实在没什么文采,难怪只考了个秀才就不再科举了,省得考不上举人嫌丢人,反倒考了武科一举夺魁,还落了个“文武双全”的佳名。

    “够了!”林锦楼大喝一声,“来人,带她下去掌嘴!”喊了两声,从屋子后面走进两个老妈妈,拖着春燕便往外走,春燕张牙舞爪,凄声尖叫道:“大爷!大爷!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的……”那婆子掏出一团布就堵住了春燕的嘴。

    香兰躲在柱后,看着春燕一身狼狈挣扎着被老妈妈拖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如花的女孩儿到底跟屋里坐着的男人有过恩爱,当日也是他得意过,宠爱过,缠绵过的,若春燕当真算计谋害他的子嗣,如此打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竟连一点不忍的神色都没有,从头自尾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仿佛春燕只是他素不相识的人罢了。

    林锦楼站起身对赵月婵道:“你随我来。”说完便掀帘子进了寝室,在一张绣墩上坐了下来。赵月婵进了屋,坐在到床上,看了林锦楼一眼:“什么事?”

    林锦楼吐出一口气,看着赵月婵似笑非笑道:“鹦哥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林家的血脉,也是大房的香火,还劳烦你多多爱护。”“多多爱护”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赵月婵将腕上的红麝串儿摘下来当佛珠似的左右捻动,抬头看着林锦楼,目光幽怨如毒:“大爷若是不放心我,便交给别人看着,省得那小贱人和她肚子里的野种出了事,我也担不起大爷判的罪。”

    林锦楼忽然笑了起来,他本是绷着脸,十分威严,这一笑却带了两分纨绔的风流不羁,上前捏住赵月婵的下巴,拇指抚弄着她的嘴唇,脸缓缓的垂了下来。赵月婵心如雷击,口干舌燥,连身子都抖了起来,只等着林锦楼亲吻她。谁知林锦楼却把唇凑在她耳边,带着两分轻佻的笑意,低沉的声音犹如绸缎丝滑:“楼大奶奶可要听好了,如今我把鹦哥还放在你手里,因为你如今仍是我名义上的妻,我这是给你脸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春燕是个傻子,你挑唆她在大房里闹事,又撺掇鹦哥和画眉不和。鹦哥险些小产,却不是春燕故意撞她的,春燕单纯鲁直,若是她存心算计,方才早就露出马脚了。别以为你背地里搞的龌龊我不知道,我拿你当一坨屎,所以懒得搭理,你仔细听好了,鹦哥肚子里的孩儿有任何差池,我都让你好瞧,你知道我有什么手段,明白了吗?”

    温柔的呢喃竟说出如此尖锐的话,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赵月婵浑身僵硬如石。林锦楼直起身,摸了摸赵月婵的耳朵和寸把长的玛瑙耳坠,含笑道:“这红玛瑙耳坠子衬得你皮肤愈发的白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连耳朵都生得这样美。可惜这样美的人,竟守了四年的活寡,你说这是为什么?”

    赵月婵不可抑制的浑身抖了起来,林锦楼仍然微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答应过双方长辈,自然不能休你,若什么时候想要和离便告诉我一声,爷亲手奉上大笔银两,保准你满意。”言罢,如同对待勾栏粉头那样,手指轻轻滑了滑赵月婵的下巴,拍拍她的脸:“你可得仔仔细细想通了,女人的青春年华有几年呢?晚了,等你这张脸都没了看头,就更找不到好人家了。”

    说完他后退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巾,擦了擦手:“摸你,都觉得恶心。”说完将那手巾丢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赵月婵浑身乱颤,恨得双眼都要瞪出血来,抄起手边一个茶碗丢在门框上,怒吼了一声:“王八蛋!”

    林锦楼从屋里出来,正要出院子,忽然听有人道:“大爷,等一等我。”他停住转身,见画眉拿了一个荷包,递到他眼前,轻柔笑着:“这是我给大爷做的荷包,爷看看喜不喜欢。”

    林锦楼拿来一瞧,见是个云烟如意五彩绣的荷包,配了宫穗丝绦和指盖大小的玉石珠子,显是十分精巧费功夫的。林锦楼笑道:“这荷包我收着,做得这样好,我当然要赏,你想要什么东西?钗环还是衣裳?或是给你重新打一副头面?”

    画眉嗔道:“讨厌,大爷怎把人家想得这样俗了?”说着把两只手举到林锦楼面前,嘟着嘴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缝荷包的时候让针扎得两只手上都是窟窿,就让大爷吹一吹,你一吹,我就好了。”

    林锦楼捏着那又软又绵的小手,笑嘻嘻道:“你当我吹的是仙气?一吹就好了?”

    画眉撒娇道:“当然一吹就好了,不然大爷就试试。”

    林锦楼果然握着她的手吹了吹,把她揽在怀里笑道:“快让我瞧瞧,是不是好了。”

    画眉咯咯直笑。香兰站在廊檐底下看见这一幕不由瞠目结舌:我的乖乖,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啊,林锦楼竟然跟自己的通房丫头站在大门口调情!这,这楼大爷风流倜傥的名号真不是盖的,果然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第10章

    送礼

    此刻赵月婵也站在窗户旁,望着大门的方向,指甲深深抠进窗棂。身后迎霜道:“大奶奶,我把芝草带来了。”

    赵月婵转过身,走到椅子旁边坐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银子,递到芝草跟前道:“今日的事纵然你没做好,我还是赏二两银子给你,记着把嘴闭严了。”

    芝草已掌过嘴,脸颊肿得高高的,接过银子,低低说了一声:“是,打死奴婢也不敢说。”

    赵月婵挥了挥手,让迎霜把人带走了。今日的事是她设的计,让芝草在背后推春燕撞上鹦哥,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然后由她亲自作证是春燕推的鹦哥,如此一石二鸟解决她两个心腹大患。谁想鹦哥的丫头蕾儿拉了鹦哥一把,竟未能得手,反招来林锦楼警告。她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迎霜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奉上一盅热汤,轻声道:“奶奶累了一上午了,喝口汤补一补精神罢。”

    赵月婵只望着窗外,半晌道:“你说他为何就这么恨我?若他肯回心转意,我短寿十年也心甘。”

    迎霜不敢吭声,又隔了一阵,低声道:“奶奶,环姑娘打发人来送东西,见还是不见?”

    赵月婵撑起身子道:“让她进来。”

    香兰低着头走进来,双手将木盒子奉上:“奶奶,这是我们姑娘让我带来的。”

    赵月婵命迎霜把盒子接过来,道:“迎霜,叫人抓把糕饼果子给她。”便打发香兰去了。

    迎霜把木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簇新的墨绿缠枝桃花刺绣圆领马甲,赞道:“好鲜亮的衣裳。”拿出来却瞧见衣服底下还藏着一只小匣子,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是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那簪共有八支,或是宝瓶样式的,或是福结样式的,或是双鱼样式的,正是吉祥八宝的图案,每一根簪子上都镶了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又精致又名贵。饶是迎霜见惯了好东西,也要赞一声:“这套玩意儿好得很。”说着呈到赵月婵眼前。

    赵月婵拿出两支簪在日头底下看了看,冷笑道:“这么一套簪,曹丽环可是下了血本了,可真难为那么个小气的人儿。”

    迎霜把衣服折好:“她想求奶奶什么事?”

    赵月婵伸出两根手指:“不过两件,第一想让她哥哥接咱们府里采买的活计,这可是个捞钱的肥差,她已旁敲侧击好几回了。”

    迎霜哼了一声道:“她是脑子里灌了风,府里上下的眼睛都盯着这差事呢,怎可能给她哥哥。”

    赵月婵道:“即便是些小采办,里头的油水也够他们吃一年的,可就曹丽环平时那点孝敬,还割心割肉似的,我还真瞧不上,索性装傻了。至于这第二件嘛……”赵月婵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她送这簪子来,是想让我给她寻几个高门第的亲事。”

    “啊?表姑娘不是孝期一满就要成亲了么?怎么还……”

    “她是嫌夫家门第低,家道还单薄。如今她在咱家住了一段日子,眼界开了,怎么肯回去受苦?可就凭她的长相出身?哼。”

    “这事确实难办……要不把簪子退回去?”

    “退回去做什么?这样一套的赤金镶红宝石八宝簪也要将近一百两银子呢。你收好罢,这事我心里有数。”

    迎霜点了点头,取了钥匙,将那盒簪子锁进了赵月婵的首饰匣子。

    且说香兰从赵月婵屋里出来,一个大丫鬟白露带她到旁边的抱厦里,抓了一大把糕饼点心给她,香兰用帕子包好,谢了又谢,出门的时候,看见小鹃正站在廊下等她。香兰连忙迎了上去,将帕子递到跟前,笑着说:“来,请你吃点心。”

    小鹃爽直活泼,又生得娇憨,见到糕点更睁圆了眼睛,香兰觉着她像只咪咪叫的奶猫儿,不由笑了起来,把帕子又往前递了递。

    小鹃拿了一块松仁糕,一边吃一边把香兰引到她住的屋里。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小鹃把门关好,笑嘻嘻说:“你分到哪儿去了?咱们同来的几个女孩子,唯独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

    香兰道:“我现在在罗雪坞,环姑娘那里。”

    小鹃脸上立刻带了同情之色:“原来你去了那儿……唉,也难怪,你这么漂亮,大奶奶怎么可能让你在离大爷近的地方晃。”

    香兰推了小鹃一把,笑骂道:“你说什么呢!”

    小鹃含着糕点笑眯眯的:“你比大爷屋里那三个丫头生得都俊呢,我看要不了多久,等你长开了,一准儿比大奶奶都好看,大奶奶可是金陵第一美人,只怕日后要让贤了。”

    香兰一把捂住小鹃的嘴:“我的小祖宗,你浑说什么呢,还让不让我活了。”

    小鹃“呜呜”两声,掰开香兰的手道:“你放心,我有数,这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么。今天鹦哥让人撞了,那些丫头婆子们躲到后院儿去了,生怕主子们瞧见了拿着撒气。”

    香兰点了点头:“难怪前院一个丫头都没有。你在知春馆干什么活儿?”

    小鹃叹口气道,“我做洒扫的活儿,看炉子、浇花、打扫院子。那回廊的地,每天要用水冲三遍,天天累死累活的,那几位姐姐还是不满意,每回都训我,还把别人都不爱干的活儿推给我。”

    小鹃年纪还小,见了香兰如同见了亲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委屈,香兰摸了摸她的头道:“我也是,活儿干得不少,还不招主子待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新进来的丫头,都是这样熬的,等过两年成了老人儿,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此时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叫:“小鹃!小鹃呢?不看着炉子去哪儿疯跑呢!”

    小鹃一吐舌头道:“那个催命的又找我了,我先去了,香兰姐,你要常常来看我,我得了闲儿也去罗雪坞找你。”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香兰将帕子里的糕点又给小鹃留了两块,放在她床头的枕头旁,然后推门走了出去,经过西边一间厢房,隐隐听到哭声,似乎是春燕一边哭一边骂:“鹦哥你那小蹄子休得意!你下套作践我,我让你有哭的那一日!”

    香兰背后只觉一寒,忙不迭的拔腿回去了。回去向曹丽环回禀,曹丽环细细查问了一通,香兰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赵月婵把东西收了,又给了她几块点心。曹丽环脸色有些沉,她打发香兰去送东西,其实相中了香兰老实,不会打开那盒子偷拿东西,卉儿手脚有时不太干净,怀蕊又是个内在精明的,都不太对她心思,可这香兰也“老实”过了头,该长的眼色一概都没有。曹丽环阴着脸将香兰打发走了。

    一时相安无事。

    这一日,曹丽环特特画出鞋样子让做一双鞋,跟怀蕊一同选了配色,又让卉儿把鞋上的花样子描出来,限时限刻的让香兰赶工一双鞋。香兰埋头做鞋,连中饭晚饭都草草吃两口了事,夜里又点灯熬油的绣花样子,三天便将鞋子做得了。卉儿见了,一时说花样绣得不好看,一时说鞋面绷得不够平,然后在鞋口绣了一圈小花。

    早上请安回来,曹丽环面带喜色,卉儿更大声嚷嚷道:“今儿在老太太跟前,姑娘可是露个大脸,姑娘把鞋一呈上去,说‘前几日老太太说脚有些肿,我这几天赶着做了一双鞋出来,老太太回头试试,看合不合脚。’你们猜怎么着?老太太当场那么一试,还真合脚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下赏了姑娘一对儿金丁香。”

    曹丽环颇为得意,一边吃茶一边道:“可不是,东绫那死丫头脸都绿了,可是出了我胸口的一口恶气。”林东绫是二房嫡出小姐,素看不惯曹丽环,事事处处打压她,曹丽环提起来便咬牙切齿。

    怀蕊讨巧道:“还是姑娘会讨老太太欢心,鞋样子就画了两天,斟酌来斟酌去,费了一番心血,怪道得了赏了。”

    曹丽环含笑道:“哪是我,这鞋子上的花样子都是卉儿绣的,配色是你,香兰也帮了不少忙,才把鞋做得了。”

    卉儿乖觉道:“还是姑娘教得好。”

    香兰脸上仍挂着笑,心里却冷冷道:“好,好得很,三天熬得双眼通红做得的鞋,最后归成一句‘帮了不少忙’。”

    曹丽环眼风一扫,看见香兰立在一旁,灵秀的一张鹅蛋脸清减了不少,且带憔悴之色,知她这些日子任劳任怨,便多夸了一句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在的孩子。”紧接着又捎上怀蕊:“你这孩子也是,干活儿任劳任怨的。”

    当下赏了香兰几个钱,却给了卉儿和怀蕊一人一枚小银簪子,然后打发香兰去做针线,对卉儿和怀蕊招了招手道:“你们俩随我来。”便进了寝室。

    第11章

    打听

    香兰坐在软榻上拿着绷子发呆,心里十分委屈,见四下无人悄悄抹抹眼泪。她在府里无依无靠,像卉儿、怀蕊那般奴颜婢膝的溜须拍马,她又实在做不出来。本指望努力干活儿立住脚跟,又处处与人为善,忍辱无争,但不知怎的反倒处处被人欺负抢功,愈发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正用袖子抹眼泪的当儿,忽听窗口有人说:“香兰,出来帮老婆子个忙。”

    香兰慌忙回头,见刘婆子站在外头,从窗口跟她招手,香兰忙将泪眨回去,从屋里走出来,强笑道:“刘妈妈什么事?”

    刘婆子道:“到茶房帮我拾掇拾掇。”

    二人进了屋后的小茶房,刘婆子盯着香兰的脸看了片刻,叹口气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连受气都背着人偷偷哭,难怪受她们几个欺负了。”

    香兰勉强笑道:“倒不是哭,方才有灰迷了眼,使劲揉了揉……”待看到刘婆子一脸精明了然的神情,便讪讪的住了嘴,低下了头。

    刘婆子拉了一张小马扎坐下,又拍了拍她旁边空着的马扎道:“闺女,坐这儿。”香兰便挨着刘婆子坐了,刘婆子长出一口气道:“你初来乍到,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冷眼瞧着你是个好的,不跟她们那些轻狂丫头似的。却只会一味傻干,好几次有心劝你都没得着机会。今儿个瞧见那几个明摆着挤兑你,我这老婆子实在看不下去,你天天当牛做马的,熬了三天做得一双鞋,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了。”

    香兰心中安慰,觉得委屈灭了一半。

    刘婆子道:“你这丫头,你性子太软了,等被人欺负死,还要被骂窝囊废!那表姑娘哪是什么好东西!她外祖母不过是咱们老太爷的一个庶妹,因几十年前闹了龌龊,便再也不走动了,如今她倒巴巴的从豫州赶过来打秋风,老太爷、老太太本来也想着她父母双亡,着实不易,即便她外祖母有些不善不妥的地方,外孙女总没有什么错,她一张巧嘴也讨人喜欢,便将她留下了。老太太因她外祖母品性不好,却有些不放心,命二太太四处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香兰问道:“怎么着?”

    “原来这环姑娘在家中横吃恶打,她爹娘一死,她便跟她哥连手夺了她两个庶姐妹的嫁妆和一个庶弟的家产,还出主意,把她庶姐嫁给又老又肥的盐商当填房,庶妹嫁给白胡子一把的七品芝麻官儿做妾。因为这两人都不要嫁妆,还能给他家一大笔银子!”

    “啊?”香兰顿时惊呆了。

    “二太太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下把这事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起先还被表姑娘糊弄住了,让她跟绫姐儿住一处,没过两日两人便吵架,还把绫姐儿给打了,老太太便让这表姑娘搬出来,住了最远最偏的罗雪坞,还把自己屋里最不受待见的怀蕊给了她。”

    “啊?”香兰目瞪口呆,怀蕊竟然是老太太屋里最不受待见的丫鬟!

    “怀蕊她爹是老太爷跟前有头脸的管事,非要把闺女送府来,其实是打了当姨娘的算盘,可她闺女……啧啧,长相口齿能耐哪一样拿得出手?又好吃懒做,惯爱耍滑的,老太太只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容忍了,把她塞给表姑娘,没想到他们倒是相投。”刘婆子冷冷一笑,“我曾看见怀蕊偷偷塞给环姑娘一块银子,两块料子,环姑娘不动声色的收了。哎哟喂,真是天大的笑话,这年头素来只有小姐打赏下人,如今倒也有丫头给小姐送礼的了!”

    香兰却微微一笑:“难怪表姑娘不派活计给她,想来是那块银子和那两块料子的功劳。”

    刘婆子叹了口气道:“可是环姑娘已进了府,再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如今只好等她满了孝出嫁。环姑娘为了多捞些银子,让府里多给她添嫁妆,见天的巴结老太太,老太太对她淡淡的,她还是不肯死心,偏老太爷对她还念几分旧情,总让老太太善待她,楼大奶奶跟她交好,这两人一起不知谋算了林家多少银子。”

    香兰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给刘婆子倒了一杯茶。

    刘婆子哼一声道:“眼见曾老太太就要蹬腿,到时候大房就要从京城回来奔丧,等大太太一回来,任他什么妖魔鬼怪都打回原形!”

    香兰道:“大房太太真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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