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是啊。”

    “他在那里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家的人都不好过》

    慕容怜:怀念一出场就被评论区骂到退群的日子,唉,自从穿了品如的衣服后,我的仇恨值都没有了,我的心好痛。

    君上:怀念无论怎么作死评论区都恨慕容怜的日子,唉,自从学了演讲技能后,仇恨值都来我身上了,我的心好痛。

    慕容梦泽:怀念自己还没有出场的日子,唉,自从出场之后,一说话就被骂,我的心好痛。

    慕容楚衣:怀念评论区觉得我是攻的日子。

    顾茫茫:???四舅哥,你醒一醒,从来没有过那种日子好吗!!!

    第136章

    宁岁月

    羲和府的小厨房是露天的,

    修葺在一方偏院里,院中一株老榕树葱葱郁郁,

    撑开碧色烟云,遮了一整院。

    院内没有别人,顾茫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墨熄背对着他,正在炤台前忙忙碌碌。这个男人并不会做饭,

    但他似乎觉得多拿几本菜谱能给他一些心理上的宽慰,

    所以桌上摞了一叠诸如《淮扬味集》《巴蜀食记》之类的书籍。

    而此刻他手里执着的也并不知道是一本什么食谱,正一边皱着眉头看着,

    一边无意识地屈起指节轻轻敲击着炤台台面。

    顾茫见状不禁想笑。他这位小师弟有个习惯,但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总喜欢这样屈指敲着身边的东西,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墨熄产生这种焦躁反应还是在两军阵前,

    却没想到一顿饭就能把羲和君为难成这样。

    “木薯粉二两,盐一平勺……虾姑去尾壳,裹粉……”

    墨熄单手从笭箵里拎出一只虾姑,

    虾姑是渔家已经处理好了的,

    他只消按食谱上说的去了尾部的硬壳,蘸了木薯粉往油锅里炸就是了。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墨熄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壳。

    他来回将食谱看了好多遍,确定了上面并没有教他,于是剑眉皱的更深。过了一会儿,

    他指尖居然聚起了一道微弱的红光,

    释放出了些许灵力,两指一合。只听得咔哒脆响,

    那只可怜的虾姑承受不了羲和君这样的高看,瞬间被捏成了粉末。

    墨熄似乎是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初次捕猎却被猎物夹了鼻子的狸花猫。

    “……搞什么?”半晌他才喃喃道,“我都还没施咒……”

    顾茫实在憋不住了,在他后面依着院门,捧腹哈哈笑出声来:“你哈哈哈——你怎么可以用解甲术对待一只可怜的小虾?”

    墨熄回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顾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笑着从后面一把环住墨熄劲瘦的腰,蹭了蹭他宽阔的背脊:“想你啦,来看俏美人大战胖头虾。”

    墨熄更尴尬了,阳光透过枝丫拂落在他脸庞,他的耳缘泛着些柔软的薄红,强自镇定地解释道。

    “我今日闲来无事,正好瞧见渔夫挑着新鲜的鱼虾从府前路过,倒也不是有意去买的。”轻轻挣了一下,却发觉顾茫抱得很紧,于是侧着脸说道,“松手。”

    顾茫却不松手,反而逗他:“说起来我一直想跟你讲件事来着。”

    “……什么?”

    顾茫环抱着他的腰,仰头笑道:“你腿好长啊。”

    墨熄:“……”

    “腰还很瘦……肩背又宽。”顾茫感叹道,“像你这样的,在落梅别苑一定能当头牌。”

    墨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耳缘绯霞未消,但他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应对才好,半天之后还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那两个字:“松手。”

    顾茫又环着他,缠着他闹了一会儿,最后把墨熄逼得要伸出沾满了木薯粉的手往他脸上抹了,他这才笑着跳开。

    他拖了一把椅子,反跨坐着,手肘搁在椅背上。

    院子里很恬静,木盖子焖煮的土豆饭飘着香味,散养着的芦花胖鸡在旁边的草丛里咕咕踱步,啄食着虫蚁。

    顾茫知道墨熄的心事很重,自互诉衷肠之后,墨熄眼睛里的忧思就一日甚过一日,担忧顾茫的记忆会很快消失,担忧顾茫的声名无法洗干净,担忧顾茫体内的黑魔邪气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那么多悬而未决的尖刀抵在他心里,墨熄并松快不起来。他才刚刚拥有他的爱人,可他们已然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顾茫是即将要忘记的人,墨熄是永远都会记得的人。

    而从来记得要比遗忘苦太多。

    顾茫不知应当拿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哄,他的小师弟才能不再为了他那么忧心忡忡,阴云不展。

    于是他只能尽力逗弄他。

    其实他顾茫也不是真的那么臭不要脸,那么会说蜜语甜言,他和墨熄一样都是一场初恋持续十四年,一样的青涩和没有经验。可只要墨熄开心一些,那些主动极了的话语顾茫觉得没什么道不出口的。

    一生就那么长,很多东西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公主,你真好看。”

    “……”

    “真的,以前我都不能好好夸你,其实我心里头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

    “……”

    “我喜欢你。”

    “……”

    “看到你就很高兴。”

    “……”

    “抱着你也很高兴。”

    “……”

    “能睡你最高兴。”

    墨熄哐当放下调着面粉的碗,回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地看着他:“你存心的?”

    顾茫笑着趴在椅背上,举起一只手:“我真心的。”

    墨熄不吭声了,他低头将手在池缸里浸洗干净,洗着洗着,忽然淡道:“过来。”

    “干什么?”

    “过来帮我把袖子卷一卷。”

    顾茫于是哦了声,从椅子上起身晃到墨熄身后,他把脑袋凑过去一看:“你这袖子不是好好的……唔!”

    忽然被整个往前拽去,墨熄知道他受了惊吓会叫出声,于是捂住了他的嘴。

    顾茫被他这样从后抱着,堵住了能出口的声音,靠在了炤台边上。墨熄自他身后环抱住他,宽阔结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背脊。

    这时候正值夏日,墨熄穿的衣裳很单薄,独属于他的气息极具侵略性地抵过来,仿佛天罗地网地困囿住怀里的人。顾茫仿佛被他灼烫伤了一般,睁大了蓝眼睛,细微地发着抖,而当墨熄的手指抬起,沿着喉管慢慢下滑时,顾茫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麻发僵了。

    墨熄的腿是真的很长,他站在顾茫身后,可以把他的师兄整个人裹进怀里。他的大手没有松开,就着这样挟持的姿势更紧密地拥裹住他。

    那种熟悉的热切与气息让顾茫瞬间就有些失却力道,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墨熄的掌心里。

    “感觉到了吗?”

    “……”

    墨熄俯身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沉炙:“那就别来招我。”

    说着把顾茫放开了。

    顾茫捂着喉咙咳嗽连连,转头看墨熄,那闷骚的男人已经垂着长睫毛,继续去处理他的木薯粉和他的虾了。墨熄这人就是这样,很能忍,并且很分得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和顾茫纠缠的时候无疑是极度热情的,他热血难消的欲念也无疑是蠢蠢欲动的,但他知道顾茫的身体此时还并承受不住太多的刺激。

    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对事情的把控有他自己的度。只要他觉得这个度仍不够,或者这个度已经超了,那么任谁也诱不了他。

    哪怕顾茫也不行。

    顾茫没办法,只得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趴着看墨熄忙碌。他瞧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颗曾以为历经苦楚再也不复纯粹的心,逐渐又生出了汩汩的甜水,从皲裂的胸腔里浮冒而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刚刚恢复,并不适合有那样太过激烈的缠绵,可他和墨熄想的是不一样的,比起自己的意识,顾茫其实并不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

    反正已经是残破一具了,他只想趁着自己头脑还明朗,还能好好表达爱意的时候,把血肉骨头都为他的公主殿下献上。

    可奈何他的公主殿下不收呢。

    奈何他的公主殿下珍惜极了他这一具黑魔缭绕的残躯。墨熄的爱意是那么剑拔弩张那么浓,墨熄的隐忍是那么坚若磐石那么真,这让顾茫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生出些美好的幻想,好像他残破的躯壳仍是珍贵的,是有救的。

    他的爱人总有一天会带他泅渡上岸,他们终能别无所忧地厮守在一起,就像少年时曾期翼的那样。

    折腾了大半天,都已经下午了,墨熄才总算把饭做好。

    一碟酥炸虾姑,一尾糖醋鱼,自然还有他唯一擅长的荔枝果木脆皮鹅,还有一锅落汤青。顾茫趴在石桌前,看着墨师弟将这些菜肴端上来,饭是之前就焖在锅里的,木盖子一揭,米饭和土豆的清香飘满院子。

    “虾有点焦,糖醋鱼酸了些,脆皮鹅也没你做得好。”墨熄说着,舀了两碗汤端过来,青碧的嫩叶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里,每碗都捞了三颗浑圆白嫩的鱼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

    “别啊,我早就饿死了,现在你就算给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顾茫说着,举起竹箸夹了一颗鱼丸,一咬之下烫热鲜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来,整颗丸爽滑弹嫩,“唔,好吃!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这是我去东市的张记鱼丸店买的。”

    “……哦。”

    “你从前最喜欢这家的鱼丸子……你或许是忘了。”

    顾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无法逆转他记忆在逐渐减弱散去的事实,但他平日里竭力避免让墨熄觉察到这些端倪,却没成想失算在了这小小一颗鱼丸上。

    马屁没有拍对,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顾茫连忙道:“没忘没忘,我是说这汤煮的好,你很厉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着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汤,没有说话。

    顾茫又接着尝了另外几道菜,不得不说,墨熄对庖厨之道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因为这个男人做的很仔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也都能入口。顾茫就夸他:“这个鱼虽然酸,但是下饭啊。”

    “这个虾虽然焦了点,但是脆啊。”

    “这只脆皮鹅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谓美食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好吃,无可挑剔,一种则是像此刻的顾茫一样,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肴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好来弥补。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

    ——

    “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墨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做……总会越来越熟练的。”

    顾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脑门上写着两个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虚点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煞有介事道:“食。谱。”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揽过顾茫的后脑,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少了两个字。”

    这回轮到顾茫愣住了:“什么?”

    墨熄那双深黑的眸子缱绻地望着他,低声补道:“我的。”

    顾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盯着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为什么重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会觉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风情?他的墨师弟虽然很老实,但老实人认真说出的情话,何不比任何花团锦簇的巧语都更令人动心。

    吃过午饭后,两人在院子里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仆役进来,这一方别院只有他和顾茫两个人,一株大树,几只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朴,一直以来他所求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而已。

    当最后一只碗盏洗净,顾茫伸了个懒腰。墨熄走过去,将他从背后环抱住。

    “接下来做什么?”顾茫仰起头,贴在他颈窝侧问道。

    墨熄想了想。

    他们以前也经常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接下来要拔营了,接下来要淬炼武器了,接下来要赶紧收拾东西以免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从来都过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当顾茫习惯性地问了他这一句提问,墨熄想了一会儿,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此刻的宁静更珍贵。

    他低头亲了一下顾茫的头发,说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陪我晒会儿太阳。”

    第137章

    阳佳节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快要到端午了。

    这段辰光里,饶是顾茫再为努力,

    他的记忆仍是如指间沙一样流失了不少。有些事情他明明今日还记得很清楚,明日墨熄再提,却发现他已然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无疑令墨熄非常难受,每一次他看着顾茫坐在书房,

    借着一豆青灯翻阅着那一摞厚厚的信纸,

    他就会觉得很心疼。

    他虽然没有看过那些信纸,却知道那上面写着的都是顾茫不希望遗忘的事情,

    每一天顾茫都会将它们从头到尾读上一遍——明明那么竭尽全力了,却仍然留不住两个人共同的过往。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状况都还算令人宽慰。顾茫的身体在逐步恢复康健,神识也还算清楚,

    体内的黑魔气息也暂时没有任何压制不住的兆头。

    好歹还能安稳地过一阵日子。

    端午前夕,君上派人送来一份密函,密函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在院子里合酿一坛青梅酒。墨熄拆了书信,

    扫了一眼。

    “……君上给你的。”

    顾茫红润的嘴唇间咬着一颗圆滚滚的青梅,

    闻言怔了一下,反手指自己:“我?”

    “你自己看吧。”

    顾茫舌头一卷,将青梅含入柔软的口中,右侧腮帮鼓起一个小包,

    瞧上去甚是可爱。他垂着睫毛仔细将书信看了一遍,

    最后噙着梅子,含混地道出一个字:“……哦。”

    君上自那日和墨熄见面之后,

    就又接连病了好些天。后来或许是病情实在太重,无力与外臣相见,又或许是君上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该说什么呢?他将顾茫送上了黑魔试炼的刑台,顾茫却始终承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想也知道君上有多羞愧。

    湛蓝的眼睛抬起来,浸着一丝苦笑:“他请我端午去战魂山祭祀。”

    “我看到了。”墨熄顿了一下,“你去吗?”

    “不去。”

    “你不想见他?”

    “我想也知道他会跟我讲些什么,其实我们俩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这些事情,但他见了我,免不了要情深意切一番,我也得配合着流流眼泪。”

    说着又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挑了颗青梅塞到嘴里,咕哝道:“除了一通伤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墨熄没立刻说话,他知道顾茫心里的痛苦。

    顾茫其实很厌恶“叛徒”这个身份,从前神识俱失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就更是这样了。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顾茫之前是睡在主寝房的,但那天夜里忽然就披着一件薄薄中衣,从雨幕里跑到旁边的厢间,钻到了他怀里。

    他当时睡得正熟,忽然一个湿漉漉的躯体打着颤缩到他的被子里,把他彻底惊醒。然后他就看到顾茫白着脸,一边发着抖,一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墨熄又惊又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茫只是摇头,他冻得厉害,嘴唇青紫。他说我做梦了。有鬼在追着我。

    这一只孤狼紧紧贴着墨熄,缩在墨熄温热的怀里,他不住哽咽着说,他们都在追我……墨熄,他们要向我索命。

    平日里顾茫从来都是个鬼神不惧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在惊怒的雷霆和苍凉的大雨中,梦醒之间的他才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脆弱。

    咬着梅子的顾茫被墨熄盯得难受,他侧过眸来:“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对不起,还是没能还你一个清名。但如果你想去战魂山祭拜,我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

    “我不去。”

    “……”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无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时候,已经和我的兄弟们道过别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伤恸:“你是在保护他们的时候,被迫沾染的血。”

    “别人并不会这么想啊。谁杀人谁偿命,不然怎么办呢?很多人因为儿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亲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将我绳之以法血债血偿。然后忽然有一天,你们告诉他们,不是的,顾茫是被迫的,他不该是个囚犯而应该是个英雄——你觉得谁会信。”

    顾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薄酒:“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们最直接的泄恨对象给拿走了,那些人会崩溃的。他们根本不会因为一句解释一个真相而放过我……恨一个人很简单,释怀太难。你我都是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你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我不去战魂山。无论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谁陪我,我都不会再去。”顾茫说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战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内还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咙却是酸涩的。他叹了口气。

    “在活着的人眼里,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战魂山的话,至少在那七万个死去的袍泽心中,我还是那个问心无愧,干干净净的顾茫。”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们回绝了君上,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关起门来在羲和府度过一个无人搅扰的端午。

    因为在节日的前一天,他们收到了第二个人的邀约。

    “这次又是谁?”

    墨熄道:“江夜雪。问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顾茫微微惊讶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们俩。”

    顾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个恶人。”

    “你忘了么。”墨熄将江夜雪的书信卷起来,轻轻往顾茫额前敲了两下,“玉简是他帮我修复的,我当时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经不是一个叛臣。他一向很聪明,尽管没人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茫没吭声。

    墨熄顺手揉了他的发髻,“去吧,你也好久没和别人一起热闹过了。你想江兄吗?”

    顾茫点点头。

    “江兄也一定很想顾帅。就是在他婚礼上,不管不顾为他吹了一曲凤求凰的那个小疯子。他一定很高兴你能过去。”

    顾茫垂下柔软纤长的眼来,像是往事被撬开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隐忍着的委屈,那一瞬间,墨熄看到顾茫的眸梢有些红了。

    江夜雪的私宅在城北一个幽僻清净的角落,正是他当年成亲时墨熄赠与他的那一套小院。这么多年了,他如今已是学宫大长老,酬薪不菲,但他一贯节俭,又是个念旧的人,所以也没有再换过。

    端阳时节,路上洒雄黄的,卖香囊的,舞着菖蒲叶子驱邪的,热热闹闹满街满巷的人。为了避人耳目,墨熄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抵达江府后,他俩都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们原以为江夜雪只会一个人在家,却不料还没进门,就听到两个年轻后生脆嫩的笑闹——

    先是个少年在说话:“我不是妖怪,你对我洒雄黄酒也没有用。”

    然后传来一个更稚气的嗓音,咯咯地带一串笑,是个小姑娘,听起来只有七八岁,嗓音柔柔道:“那你对我洒洒看,我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转过照壁,看到小院里已经挂了艾叶蒲草,挂了龙舟灯笼。那俩正在玩闹的人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穿着白底金边的衣裳,金色配环束着发辫,额间缀着金银点翠的攒珠勒子,腰间配着彩绸织就的梅花香包,正是岳辰晴。

    小的却是个穿着五毒彩衣的丫头,臂上系着五色丝线笼成的厌胜佩饰,手里提着一只蜈蚣形状的小纸鸢,岳辰晴正蘸着雄黄往她额头上画“王”字。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顾茫,不由地喜上眉梢:“哎呀!大哥哥!”

    原来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长丰君那位患了狂心症的女儿。顾茫没料到在江夜雪家中能碰上他们两位,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无措:“小兰儿……你怎么在这里?”

    “先生让我来的,我最近一直住在先生家里。”小兰儿依旧是羞羞怯怯的,不过瞧上去比从前开朗了不少,她睁开岳辰晴的手,兔子般忐忑又雀跃地蹦到顾茫面前,“先生说大哥哥今天会来陪我们过端阳,我还以为他哄我,没有想到是真的呀!”

    岳辰晴也一副早就知道他们回来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羲和君,顾……呃……”他也不知道该称呼顾茫为什么,直呼名字现在肯定是不行了,顾帅又是触了君上的逆鳞,若是叫顾茫大哥之类的,听上去他好像和墨熄成了一个辈分,于是斟酌片刻,笑道,“顾师叔。”

    墨熄颇有些意外道:“你今日也来江兄这里过节?”

    “是啊。”

    “那你父亲……”

    “唉,别提了,我之前想让大哥回家来过端阳,结果只试了一嘴,就被我爹骂的狗血淋头,叫我不要跟——”岳辰晴说到这里,往内庭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叫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说完之后,又忙补了一句:“羲和君你不要介意,我爹爹他就是这样的人。再加上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总是发脾气,疑神疑鬼,他连我都骂的很难听呢。我和伯父都商量过了,等这段时日忙过,就带他去老封地的浑天洞里修养精神,他要是身体好一些,讲话也就不会那么不中听了。”

    墨熄道:“你总算愿意认他这个大哥了?”

    岳辰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江大哥他,他人挺好的,对我也好,对四舅也好,岳家这样对他,他也从来不说岳家的坏话,以前我听风就是雨地那样对他,是我做的不对。”

    顾茫在旁边一边蹲着逗小兰儿玩,一边听着岳辰晴的述白,这时候抬头笑看着他:“你能愿意认他,能来陪他,他一定很高兴。他以前就跟我们说过,要是逢年过节有些个亲眷往来就好了。你啊,慕容楚衣啊,要是都能陪陪他就好了。”

    一听到慕容楚衣的名字,岳辰晴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

    “四舅他……不要说对江大哥了,他最近对我都不太好。听府上的人说,四舅他似乎是想搬出岳府一个人住去。”

    第138章

    妻灵牌

    “慕容先生要搬出岳府?”顾茫吃了一惊,

    “那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岳辰晴低着头,

    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自己的驱邪香囊,神情瞧上去很是难过,但又有些心灰意冷。

    这种状况从来没有在岳辰晴身上出现过,岳辰晴追着慕容楚衣那么多年,

    有过失落,

    有过伤心,有过不甘,

    唯独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疲惫。

    大抵是一个人的心终归是肉长的,长久以来的热忱得不到任何回报,最终还是会有冷却耗尽的一天。更何况同为他的长辈,同为炼器大宗师,

    江夜雪待他则是和慕容楚衣全然不同的宽容态度,如此比对之下,其实很难不生出动摇之意。

    “四舅之前就说过,

    他和我们身上流着的是不一样的血,

    也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亲人看过,之所以一直留在重华,只是想报我娘收养他的恩情。现在他大概觉得我也弱冠了,恩情也报完了,

    所以……所以他就想走了吧。”

    岳辰晴的手指在绳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他可能是想四海云游,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

    也可能只是嫌我们烦了,想搬得离我们远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反正我的话,他……他始终都是听不进去的……”

    墨熄和顾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这实在是没法说什么,该说什么呢?

    岳辰晴不是他们的亲人,慕容楚衣更不是,别人家的事情,外人总是不方便多言的。

    正尴尬时,忽听到身后珠帘璁珑。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兰儿,小姑娘欣喜又乖巧地迎将过去,一迭声地唤道:“先生先生!”

    院中的几位一齐回头,见江夜雪从内堂里坐着木轮椅出来了,他今日穿着件青蓝色的衣裳,一头墨发由青玉发扣扣着,垂在肩头。他笑着摸了摸小兰儿的头发,小兰儿欢欣道:“我来给先生推轮椅。”

    “好啊。”

    小丫头就把蜈蚣纸鸢往背后一背,绕到江夜雪身后把他推到了院子里。

    江夜雪抬头,眉眼柔软,笑道:“我在里头调避祟香包,一时没听着动静,怠慢了。墨兄,顾兄,端阳安康。”

    人齐了,这青石铺就的小院子便涣然热闹起来。

    江夜雪的家里没有佣人,洗芦苇,拌糯米,这些都要他们自己动手。不过正是这样才觉得人间正好,岁月安平。

    岳辰晴和小兰儿年纪轻,举止活络,一大一小两个后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一会儿往露天的炤台里添火,一会儿搬来大桶大桶的井水来浸粽叶。

    顾茫坐在小板凳上,卷着袖子搅糯米,看着这两人热火朝天的样子,摇头道:“这样恐怕不到中午,他们就能把水缸里蓄积的水都用完。”

    “就是要用完才对啊。”江夜雪笑着说,“端阳要取午水,午时阳气最盛,传闻里这个时候储藏的水源能够辟邪除瘴,你从前不是最信这个了?”

    顾茫暗道,哎呀,忘了。

    不过他看了一眼在远处石台边清洗粽叶的墨熄,又暗自庆幸这件事是江夜雪提醒了他,一会儿他可以拿去和墨熄说,让墨熄觉得他连这些小细节都还记得,宽一宽墨熄的心。

    顾茫这样想着,转头和江夜雪岔话题:“你把我的事情都和岳辰晴他们讲了?”

    “倒也没有。”江夜雪道,“我只是告诉他,说顾兄你身上有些秘密,不方便对外透露。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如果他信得过我,那我就希望他也信得过你——辰晴还是很聪明的,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我们点破。”

    顾茫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垂眸道:“……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说谢的?”江夜雪叹道,“其实我也是对不住你,我之前也没有一直坚持着相信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他的目光投向院子,仿佛穿过了重重岁月,看到了多年前这院子里办过的一场简陋至极的婚礼。

    一双新人,寥寥宾客,旁人避而不及,可顾茫却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他的态度似的,一曲唢呐吹着凤求凰,在满院彩纸飘飞里,朝江夜雪眨眼微笑着。

    “我受人排挤的时候,你没有背弃我,我却不曾对你始终信任,是我欠了你。”

    顾茫被他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后脑:“哎呀,哥们儿之间,什么欠不欠的。”再一次急着切话茬,蓝眼睛在院内转了一圈,落到小兰儿身上,忙道,“对啦,兰儿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住你家里?”

    江夜雪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兰儿的灵核是万里挑一的强大,几乎可以和羲和君媲美,只不过她体质单薄,不能承受这样的天赋命格,所以反而成了狂心之症。她平日里虽然乖顺温和,可一旦症状爆发,却是十分六亲不认,十分残暴……”

    “她又爆发过了?”

    “嗯,不久前在学宫里又发作过一次。”江夜雪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说道,“虽然学宫长老们及时阻止,但她还是打伤了好几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君上的表侄子。”

    “……”

    “他们本来是要把她逐出学宫,销毁她的灵核的,我不忍心,所以替她作保,将她收为我的弟子,带在身边。我虽不是药修,但多少也有些涉猎,知道她这狂心症最受不了刺激,最忌旁人言语激她。”江夜雪叹道,“学宫多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一些长辈影响,总是叫她怪物,她留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转。”

    顾茫点头道:“也是。小孩子最容易人云亦云。”

    “所以我劝动了长丰君,让他将女儿留在我府上,一来可以传道受业,二来我也能够慢慢替她纾解她过于霸道的灵核之气,三来……”江夜雪顿了一下,“我这里门可罗雀,总算是个清净地,不会有人欺负她。对她的病症也有好处。”

    顾茫笑道:“你说得都对,说了一二三,你还有四吗?”

    江夜雪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额头思索着,半晌微笑道:“四来,她听话得很,总是主动将我推进推出,等于我捡了半个小轮椅。”

    正相视笑着,墨熄忽然在水池边回过头:“苇叶都洗好了,我拿过来?”

    “那就劳烦墨兄了。”

    包粽子是个复杂活儿,重华王都这边最时兴的是枕头粽,粽叶选箬叶,菰叶,或者是苇叶,里头的馅料或甜或咸,各自都有。江夜雪心细,记得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回家,这时候蔬菜和肉类都已洗净切匀了,分门别类地放在小陶缸里,糯米也已经调好。岳辰晴摩拳擦掌兴奋道:“开始啦!我要包肉粽!”

    小兰儿软声软语,却很是明快地抱着一只小板凳过来:“那、那我来包甜粽。”

    岳辰晴逗她:“你不去灶台边烧火吗?”

    兰儿小声却坚定地:“不去,烧火不好玩,包粽子才好玩……”

    江夜雪看着他们热闹,坐在轮椅上侧支着脸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哎?”

    顾茫回头:“怎么了?”

    “九色彩线忘记拿了,一会儿要捆粽子用的。”

    “你腿脚不方便,放在哪里?我替你拿去。”

    江夜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麻烦顾兄你了,线就在小厅的橱柜里,左边起第二个。”

    顾茫就起身去了屋内。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简,没什么别样的饰物,顾茫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那捆九色丝线。正拿了准备出去,余光忽扫到了龛笼前供着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顾茫的脚步不禁停驻下来,望着这块灵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发妻了,当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旧履行了与她曾经定下的婚约。二人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也是一对良人美眷,可谁知道秦木槿竟会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中不幸牺牲,而那时候他们才不过新婚燕尔,最是情浓时。

    因为相处时间很短,顾茫对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亲时的新娘子打扮,一袭艳丽红装灿若红霞,盖头薄轻,能透过红纱影影绰绰瞧见她的脸。

    除此之外,就记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娇娇弱弱,却把一众与她比酒的宾客都喝倒了,顾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后,他有点步履蹒跚,晚上还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没有让他回住处,而是直接拽着回了家。

    那时候墨熄还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权的伯父还未过世,府邸里许多盯梢墨熄的眼线。可墨熄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天忽然那么冲动——一墙之隔尽是耳目,他却非要把顾茫摁在榻上纠缠。顾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着眼睛,整个人像是在醴酒里浸软了一样,浑身热的厉害,这让墨熄愈发失控,中途有佣人敲门问少爷是否需要换夜读灯烛,墨熄的回应是熄灭了屋内的烛火,而后在黑暗中更为放肆地欺负着那个一声都不敢出的师兄。

    后来顾茫问墨熄究竟在发什么疯,良久沉默后,墨熄跟他说,只是很羡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爱的人。

    顾茫当时半点力气也没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么多新娘子,难道你每看到一个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他还觉得那个新娘隔着红纱看过去,眼睛有一点点像顾茫。

    顾茫都要被他强行为自己禽兽行为找的理由给气笑了,他说,眼睛像我?我怎么觉得她鼻子还像你呢。

    一点也不像。

    你说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还像慕容怜呢。

    根本不像。

    脸型还像慕容楚衣呢。

    ……

    墨熄就没有再反驳了,似乎觉得也不该和被自己欺负得那么惨的师兄继续争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顾茫的记忆消减,更多的对话他记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这块灵牌又是什么感受。他们那个时候都还年轻,以为只要能够娶到自己心爱的人便是令人羡艳的事情了。可谁知道世上还有新婚离散这样的悲伤。

    或许人永远玩不过命。

    顾茫叹了口气,在江秦氏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泽一场,如果秦木槿还活着,他合该称她一声嫂子。拜完之后又瞧了那灵牌几眼,犹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声招呼,上炷清香什么的,却忽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刚刚第一眼看灵牌的时候毫无感觉,看得多了,才隐约生出些不适——他总觉得这个牌位,好像多了些什么。

    第139章

    破

    顾茫不由地皱起眉头,

    仔细又观察了那灵牌好几遍。

    字迹工整,斫木细致,

    摆放合理。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而且越看越不舒服。

    当他纤毫不漏打量到了第五遍的时候,顾茫脑中忽然有电光火石擦亮,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这灵牌哪儿有问题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