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

    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

    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

    “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

    他是探子。

    从他答应了君上请求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后路可以回头。

    可是……

    就像是上天怜悯他,就像是上天都觉得他这一生的苦楚里终该有一场甘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墨熄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了一句:“我信你。”

    “……”蓝眼睛茫然而迟钝地转动过来,愣愣地看着墨熄悲伤的脸庞。

    “我永远都信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茫知道自己该吃惊,该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该问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可是或许是他的神识已经乱了,他最强烈的感受竟是潮涌般的委屈。

    我信你。

    叛国五年,归乡三年。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他梦里睡里都渴望着有人跟他说的这样一句话,可谁都没有跟他说过,谁都没有施舍过他这三个字。

    直到今天。

    这些年密探的生涯,终究是太苦太苦了。

    顾茫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里都是血,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翕动着,瑟缩着、哆嗦着、无声地哭花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这是墨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顾茫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墨熄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抚摸着那张脸,他想要替顾茫将眼泪拭去,可是却笨拙地越摸越脏了。

    墨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摩挲着顾茫柔软却冰凉的脸颊,他不擦了。他注视着顾茫,周围这么多人,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愿顾了,他只垂着湿漉的长睫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未几,他哑声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太久。”

    “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把顾茫抱起来,手臂绕架在肩上——直到这时候周鹤才如梦初醒地喊住他——

    “羲和你知不知道顾茫是君上钦定的试炼体,他……”

    墨熄没有让他说完,凤目蓦地抬起,眸眶是红透的。

    “君上钦定了他很多事情。有的根本无人知晓。我现在只想知道君上他给你下达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是否问心有愧。”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鹤转头厉令,“拦住他!”

    墨熄是真的疯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中映照出影影绰绰的蓝色光芒。江夜雪见状面色煞白:“墨熄!停下!!”

    他怎么会停呢。

    他和他的师兄之间,可是隔了八年的时光。

    他如果轻易就停下了脚步,又该怎么追上那个八年前背着小小包袱,孤独踏歌远行的顾茫。

    墨熄闭上眼睛,怒喝一声:“吞天!召来!!”

    一道劲风卷地而起,幽蓝权杖蓦地在掌中显形,墨熄感到自己心口一阵皲裂刀绞般的剧痛,有鲜血从他唇角沁出——他的灵核开始崩裂开细细的痕缝,每一丝每一缕的术法都在对他的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重创。

    墨熄的眼眸被权杖的锋芒照亮,他催动灵力,吞天抽展开来,化作十尺有余比人更高的权杖,白柄金首太阳纹饰,内嵌的蓝宝石发出耀眼华光。

    铮地一声鸣响!

    完全状态下的吞天灵流力强悍震荡,只一点地,便震起灵力波流,有几个较弱的弟子竟直接被压迫地半跪在了地上。

    “羲和君……”周鹤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你知不知道……机寮私斗,释放神武,你这是犯了军戒的!”

    “参我吧。”权杖的蓝金色华光照在墨熄清俊而苍白,却异常决绝的脸庞上,“我等着。”

    周鹤:“……”

    江夜雪:“……墨熄……”

    吞天是能在一招内伏尸百万的可怖神武,虽然无人信墨熄真的会拿它来对付重华的人,但这完全体的太阳锋芒权杖握在他手里就已经足够骇然了。别说是司术台,哪怕是高手云集的军机署也不会有人敢拦着他。

    墨熄扫了一眼诺诺不敢上前的众人,紧扶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顾茫,他带着他,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依偎扶持着,慢慢地走出了这血迹斑驳的地狱里。

    第126章

    伤

    周鹤眼瞧着墨熄带着顾茫离去,

    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长老,您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速去禀报君上!就说墨熄目空国法,

    擅闯重地,违背君诏,内庭私斗!”

    江夜雪蹙眉道:“周长老,此事状况复杂,

    君上此刻又御体欠安,

    还请你三思妥当。”

    周鹤怫然大怒:“姓江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江夜雪:“……”

    “今日他一个军机署的人敢擅闯我司术台,

    从我台内劫人,我若还能忍气吞声,今后脸往哪儿搁?!我知道你是他兄弟,但你最好弄清楚了,

    你兄弟现在触了王法!怎么着,你要包庇他的罪行?!”

    说罢哗地一挥衣袖,周鹤对手下厉声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禀奏君上!?”

    “是!”

    半个时辰后,

    羲和府。

    黑魔试炼给顾茫造成的损害太大了,

    以至于顾茫出了司术台就陷入了昏迷,这之后也一直没有清醒。

    而在这长久的失神中,顾茫做了个很深重的梦。

    梦里,他和墨熄都只有二十出头。他们一起走在重华城郊的长堤上,

    是个黄昏,

    旭日卸去了一半浓妆,绯红的胭脂和绚灿的金粉涨腻于天际,

    浮作云霞万里。

    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边走边甩,说:“真想不到君上点兵点将,最后点了你去攻打璠城。”顿了顿,“第一次挂帅吧,你紧不紧张?”

    墨熄垂着眼帘,没说紧不紧张,只说:“我会赢的。”

    顾茫笑道:“这就对了,你记住啊,当领帅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垮。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不跨,其他人就能从你身上看到希望。要是连一军主帅都没有魄力,这支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士卒们再是冲锋陷阵都没有用。你是一军之魂,当你挂上帅衔的那一刻,就要对每一个兄弟的性命负责。”

    墨熄点了点头,抬起手,逆着熟金色的夕阳,看着顾茫的脸。

    “我会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等我回来。”

    顾茫笑道:“怎么忽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年轻男人很是认真,又很是笨拙,偏偏还要撑作镇定:“君上说,若是我此战告捷,他便允许我离开墨家独立门户。”

    “……所以呢?”

    墨熄咬了下嘴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先是把头偏过去望着粼粼河面,碎金般的光照映在他的眼睛里,浮在他的睫毛上。

    不知是因为晚霞绯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墨熄的脸看上去竟有些红了,尤其是耳朵尖,薄薄地充着一层血色。

    “我可以有自己的宅院了。”

    顾茫:“……”

    他当时也是迟钝。两个人其实都是初次有爱恋的对象,事实上谁都没比谁高明到哪儿去。顾茫迷惑不解地看着墨熄,实在不明白墨熄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犹豫一会儿,说道:“好啊……那……恭喜了?”

    而几乎是同时,墨熄轻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顾茫:“……”

    墨熄:“……”

    两人面面相觑着,墨熄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更红了,他轻咳一声,似乎是想拾掇自己的尊严,又似乎是不想把对方逼得太急,所以长睫毛闪烁着垂落,说道:“不、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图、图纸我都看好了,我……”

    越说越觉得尴尬得不行,他越是欲盖弥彰,就越是把那些柔软又青涩的心思都抖落无疑。

    镇定如墨熄,最后竟是把顾茫推开,自己走到堤坝边缘以手加额,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喃喃低语着:“……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顾茫记得自己当时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笨拙又倔强地向自己示好的样子,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这个小师弟啊,仗还没打,还没出征,却笃信了一定会赢,居然还自己偷偷跑去看起了图纸……想到最后,却有些心口发酸。

    他知道墨熄待他从来都是真挚的。

    只是他不敢拥有罢了。

    但或许是因为墨熄很快就要到前线去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心底里原本就藏着一些私心,于是当时他并没有拒绝墨熄的提议,这可把那个年轻的男人开心坏了。

    那天他与墨熄都没有回各自住处,而是在城外的客栈里翻云覆雨了一整个晚上。到最后他实在被折腾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脸埋在凌乱不堪的枕褥里,纤长的眼尾挂着因为太过刺激而淌落的泪珠。

    他哆嗦着,颤抖着。

    他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墨熄轻声对他说:“有个东西,想要送给你。”

    他没有力气多问,而墨熄捉住他揪着床单的手,宽大的手掌一一覆住顾茫的手指。他感到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紧接着两人相连的手心手背都亮起了红色的光阵,顺着紧握的手,一路浮移到颈侧。

    顾茫因为缠绵的余韵仍有些恍神,无力地问:“是什么?”

    “一个很小的剑阵。”墨熄松开他的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抬起来,轻轻抚摸过顾茫的颈侧,“我知道总有人会欺负你,他们怕闹事,不敢动术法,只敢逞些手脚上的便宜。”

    他睫毛垂落,侧过头在顾茫的颈侧亲吻了一下。

    “我留了一滴血,结成了这个阵,我还没有给它凝神化形,所以你想凝成什么样子都可以,一个字一朵花……什么都行。我不在的时候,它会保护你。当然如果你不想要……你也可以将它封印。”

    顾茫一边被他轻柔地吻着,一边伏在床褥间默默地听着。

    他心里头百感交集,有些想高兴地笑,又有些难过得想哭——他其实并不会住到墨熄的宅邸里。

    那是宅邸,不是家。

    家是两个人能够光明正大地、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用躲躲藏藏,犹如偷情一般地欢爱,犹如错事一般地掩埋。

    墨熄或许能够给他一个栖落之处,却并不能给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拒绝墨熄,可此刻看着这青年认真又恳求的模样,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身体已被他的小师弟弄软了,他的心更是早已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几乎是被歉疚驱使着侧过脸来,抬手抚摸着墨熄的脸庞。

    “只有你给我留剑阵吗?”

    “……嗯?”

    黑眼睛温柔地笑着:“那要是有人欺负你呢?”

    墨熄:“……”

    自然不会有人敢占墨公子拳脚上的便宜。可是仿佛是两个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人,偏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点什么只有他们互相知道的秘密,顾茫咬破自己的手指,侧翻过身来,指尖点在墨熄颈侧,认真地化开一朵红莲。

    然后他捉着墨熄的手,覆上去,笑道:“我也留一滴我的血,你替我演化成守护剑阵,算我也陪着你。好不好?”

    墨熄的眸中有非常明亮的光彩亮起。那光彩让顾茫看得是如此地不忍心。

    墨熄道:“……好。”

    他说着,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胸膛贴住顾茫弓着的背脊,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亲吻着他的脖颈、瑟缩的耳垂。

    “要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当时的画面和墨熄的声音都开始渐渐渺远,像所有被猎鹰刺穿的记忆一样,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要等我。

    一切都会变好的。

    顾茫在自己的深层意识里挣扎着,蜷跪着,对那个满心虔诚的墨熄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等着你。

    我也希望一切都会变好。

    我一直都相信你。

    但是……墨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牺牲总有人要去完成。当命运找上你的时候,你不想做个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对。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个未来,那个家,你都已经跟我描绘过了,我已在你的眼睛里度过了那样美好无忧的一世一生。

    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你万丈荣光凯旋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也不要难过……

    我是爱你的。

    我这一生中,说过的每一句爱你,都是真的。

    ……

    墨熄……

    昏迷中,依然有泪水顺着顾茫的眼尾滚落,渗进鬓发里。

    ——

    一群术士守在顾茫床边忙碌着,为首的大长老沉声道:“凝血阵,再开三个。神庭、风池、人迎三个穴道落定魂针。”

    说完却不见配合的小徒有动静,于是白眉怒竖:“走什么神?还不快点!”

    小徒慌忙应了:“哦……哦。”目光仓皇从顾茫脸上移开。心中却仍忍不住犯嘀咕——想来黑魔试炼是真的痛。

    不然,这个顾茫怎么在昏迷之中都还哭了呢……

    他的师父催促道:“三穴落针,手势要稳。”

    “是!”

    药修们聚集在羲和府的寝卧床榻前。淡墨色回纹罗帐低垂落,狻猊金兽里燃着安神宁心的香薰,可却镇不下屋内紧张的气氛。神农台的医官进进出出,处理伤口洗下来的血水换了一盆接一盆,煎好的汤药,调好的敷剂也一样接一样地送进来。

    没人敢说话,细密的汗珠沁在每一个修士和仆奴的额前。

    屋里一共两个病人,一个是此刻躺在床上的顾茫,另一个则是坐在桌几边的墨熄。

    谁也不知道墨熄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伤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伤成这样了却还浑不在意,只在意床上昏迷着的那个……

    那个叛徒。

    神农台被急召来医病的修士们心里头其实疑惑极了。

    一个药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羲和君,上品生肌膏拿来了,您的伤……”

    “给他。”

    小修士:“……”

    “这些上品伤药都给他用。”墨熄眼圈通红地,视线片刻也不曾从床上移开,“我没事。”

    唯一一个负责给墨熄疗伤的药修脸色蜡黄,欲言又止:大哥!您有事啊!您这灵核都快崩裂了,您怎么会没事呢?

    但是瞧见墨熄那样固执的神情,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着在屋子里外来回奔忙。

    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有个小家奴紧张地跑进来:“主、主上!”

    “怎么了。”

    “君、君上派了赵公过来宣旨,说,说是让您快去外头接诏。”

    墨熄没吭声,也没动,他一只手仍支在漆黑发亮的檀木桌上,由药修给他治疗。过了一会儿,他淡薄的唇间落下四个字来。

    “让他等着。”

    满堂皆惊,有个正端着汤药进屋的小修士差点把碗都打翻了,瞪大眼睛惊恐地看了墨熄一眼。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羲和君难道是疯了?

    小家奴磕巴道:“这这这……这怎么能……”

    墨熄眼也不眨地重复,这次干脆只有两个字了:

    “等着。”

    “……”小家奴没办法,只得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墨熄依旧盯着床上那个被法咒光阵所笼罩的身影。

    一把银髯的药修长老之前就说过,顾茫的体质被燎国改造得太诡异了,身上涌流着非常重的阴气,仿佛是一具被千万人所诅咒的躯体。

    重华对这种体质的人本来就很陌生,加上顾茫受的伤又重,这些药修各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稳住顾茫的性命。

    却无法挽回他头脑再次受到的重创。

    药修长老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问道:“神识如何?”

    一直在施法稳固顾茫脑颅的修士脸色青白得厉害,显然已是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还是摇了摇头:“……快绷不住了,他本来就少了两个魂魄,现在更是……咳咳咳!!”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是力竭呛血。

    墨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

    “……”药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低眉臊眼的,谁也不敢先做回答。

    “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到底还是只有长老能出来说话了,药修长老的神情非常地难堪,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不会说话……如果崩溃得厉害,甚至还可能损及双目……”

    墨熄霍地起身,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了,原本就色泽浅淡的嘴唇更是渺然无色。一直在稳着他心脉的药修被他忽然暴乱的灵流猛地震开,失声道:“羲和君,您不能再妄动啦!您——”

    话音未完,就被一个轻叹着的缥缈女音给打断了:“墨大哥,你得了我的灵核,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么。”

    众人齐齐回头,俱是低首行礼。

    “梦泽公主!”

    “参见梦泽公主!”

    第127章

    泽之哀

    梦泽公主一袭淡金色袍帔,

    挽着堕云髻,自门外花影里踱入。侍女月娘跟在她身后,

    手里拎着一只缠金黄檀锦盒。

    她进了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了眼罗帐里躺着的顾茫,最后落在了面色苍白的墨熄身上。

    “你又要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

    是不是?”

    “……”

    梦泽眸光碎闪:“上一次你心脏破碎……也是因为想挽回你的这位师兄。他那时候差点就要了你的性命。是我把你救了回来,

    我对你别无所求,唯愿你从此之后遇人遇事,

    都先要想一想值不值得。”

    屋里静的可怕,唯有梦泽低低的,却明显伤心极了的声音。

    她一字一顿道:“墨大哥,那么多年过去了,

    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仍要和当初一样执迷不悟,做出相同的抉择?”

    梦泽说的是当年洞庭水战之事。

    那一年,

    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顾茫的回头,

    于是有了洞庭水战的锥心一刺。那一刀是如此决绝,以至于后来他只要一想起来都会感到心寒。

    可如今知道了顾茫作为探子的真相后,再去回想,却只觉得顾茫太痛。

    ——“你算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当将当士,

    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顾茫说这些话,

    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梦泽解释清楚,他也觉得梦泽并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曲折。

    他的心已作一团乱麻。他想保住顾茫的神识,想护住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男人,想替这个潜伏在鬼蜮里足足五载的密探讨得一个该有的公道,可神农台药修长老的话却不住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变得不会说话。

    崩溃得厉害的话,甚至可能损及双目。

    记忆里那双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弯起来,笑意像繁星浮在水面一样涤荡着。黑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又换作了湛蓝的色泽,仿佛一汪尘俗不染的湖泊向他缓缓涌来。

    重淬前的顾茫无虑地哈哈笑着,重淬后的顾茫安静而乖顺地望着他,他们唤他——墨师弟,墨熄,我的公主,我的主上……

    墨熄的手都在颤抖,他没有再答梦泽的话,而是走到顾茫榻边。他俯身凝视着那张擦去了血渍后苍白到了极致的脸。

    几许沉默后,他对神农台的长老道:“继续。”

    梦泽眼里终于闪起焦急的光斑,她道:“墨熄——”

    “之后我都会跟你解释。只要你信得过我。”

    梦泽:“……”

    墨熄道:“我必须救他。”

    四下里内寂的可怕,似乎有某种看不到的暗潮在流涌着。有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梦泽要怒斥要爆发要崩溃了,可梦泽最终停顿好一会儿,慢慢说道:“……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顿了顿,她上前。

    “我帮你。”

    月娘惊道:“公主!”

    梦泽似乎在竭力绷着什么情绪,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会隐忍的人,但这一次,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眼底涌流着的伤痛与委屈。

    梦泽嘴唇微动,似乎想接着说什么,但她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极限,话未出口她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她偏过脸去,垂了眼睫。

    月娘心疼极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她痛惜道:“公主,您、您这又是何苦……”

    梦泽闭了下眼帘,睫毛颤动着,再一次控遏自己,这一次她终于生生忍住了那几乎流溢而出的悲伤。

    她睁开眼眸道:“拿我的药箱。”

    众人皆是一愕!

    慕容梦泽居然是打算自己再行医术吗?!

    重华两个药修大宗师,一个是“贪嗔痴”三垢里的姜拂黎,还有一个就是“戒定慧”三圣里的慕容梦泽。可是梦泽多年前因为救治墨熄,透支了自己的灵核之力,许多事情都不能再亲力亲为。这些年她悉心调养,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

    若是再亲行医术,虽然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但她恐怕会彻底沦为一个废人。而墨熄怎可能允她再牺牲一次?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阻止道:“梦泽,回去吧。”

    “……”

    “我已经欠你一条性命了。他不能再欠。”

    慕容梦泽被他握着臂腕,秀长的眼里渐渐有水雾聚起。

    或许真是这些年等待得太久,克制得太多,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玉叶金枝居然落得一个在众目睽睽下湿红眼眶的境地。

    “墨大哥……他有事你会难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一众人从未听过梦泽公主有过这样情绪激动的表露,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明知道不该听不该看,可又不能从屋里离开,只得充作木雕泥塑。

    梦泽声线颤抖道:“你觉得若你再出事,我会怎么样?我这一生都不能再修成正道了,难道我这一辈子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当,就只能换你这么短短几年的安平吗?!”

    她说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晶莹软润的脸颊淌下,滴在墨熄握着她臂腕的手背上。

    “你这师兄……若他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我宁愿再行一次禁术,将他给你救回来!墨大哥……能做的我都做啦,我只请你今后能多记得我一点……那我也……我也……”

    她蓦地合上眼帘,大颗大颗的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墨熄原本心境就已如绷到极致了的弓弦,顾茫的病症根本不能再拖了,他亟待要询问神农台长老还有无解决之道,可一边又是梦泽这般模样。

    他根本不会哄女人,他心里又急又闷,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情。

    墨熄是知道亏欠一个注定还不了的人情是有多难受的。

    他每一次看到梦泽都会觉得内疚,觉得自责,而这种内疚和自责注定无法填补。因为梦泽想要的东西,他早就给了床上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办法再施与她。

    正因为如此,他在她面前总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怎么做才好。就好像被无形的傀儡线绑缚住了一样,许多事情不管他情不情愿,只要梦泽开了口,他都会去做。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太难受了,所以他根本不想让顾茫与自己再承一份根本不可能偿还的恩情。

    而正当这时,一直维系着顾茫神识稳定的药修忽然“哇”地呛出一大口淤血来,手上的法术光阵一下子就黯了。

    神农台长老惊道:“怎么了?!”

    “他、他体内的神识太古怪了,刚刚忽然有一种很凶狠的意念冲出来,弟子不才,实在支撑不住……”

    正在这时,床上的顾茫忽然双目大睁,可是他并不是恢复了意识,他的眼珠左右转动着,瞳孔涣散得厉害,嘴唇喃喃地似乎在诅咒些什么,紧接着血泪就涌出了眼眶,顺着他长长如凤尾的眼眸涌流下。

    有道行不足的小药修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这时黑魔咒在他身体里开始反噬了……”梦泽喃喃道。

    她蓦地抬头对墨熄说:“他的神智已经开始崩散。现在这样我就已经不确定能不能将他救回来,如果再得不到控制,墨大哥——他会殒命的。”

    墨熄脸色骤白!

    梦泽将他的关切都看在眼里,哀然道:“……你不想他有事的话,就让我试试吧,反正……反正我在你心里也……”

    但她话未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公主何必这么悲观呢?”

    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来,床上这位的命硬得很,并殒不了,而且脑子也未必会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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